第九章
“同薛宝环订亲?”
关阳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母亲,俊脸上怒气隐动,花了极大力气才抑下几欲咆哮的吼声。
“是。”关国公夫人少见地固执坚决,夷然不惧地望着盛怒的儿子。“来南地前,我已命人到薛家交换你俩的庚帖,现在环儿已经可以算是我们关国公府定下的儿媳了。”
关阳只觉胸口怒火和痛心感剧烈翻腾着,黑眸盯着母亲高高昂起的美丽脸庞,半晌后怒极反笑,“我不娶,谁也强迫不了我。母亲,你这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关国公夫人闻言一窒,有股心虚感油然而起,但她面上仍毫不退缩地强硬道:“庚帖既已交换,这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我们关国公府向来令行禁止,一言九鼎,定下的儿媳也是薛家的掌上明珠,你现在说声‘不娶’,又置环儿於何地?须知古往今来,被退婚的女子不是死便是进家庙,难道你忍心这样毁了一个清白无辜的好女子吗?”
他不为所动,神色越发冰冷。“母亲,想用霸王硬上弓的方式是徒劳无功的,父亲也不会同意你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况且,就算今天是父亲下的命令,只要我不答应,谁也别想左右我的终身大事。”
“你--你--”关国公夫人气得脸色通红,手指着儿子,半晌才说得出话来,“我是你娘,难道娘会害你吗?环儿哪里不好?她又哪里配不起你了?!”
“我只喜欢过一个女子,”他淡淡地道,“其他的女子在我眼中什么也不是;过去这些年来,儿子的心志从未改变过。”
“你……”关国公夫人脸色刷白,嘴唇有些微颤,努力镇定心神后才道:“阳儿,娘当然知道你心里始终念着一个人,娘也心疼,可是……她毕竟已经不在了。”
不!小花还在,小花没死。
关阳冲动到嘴边的话又强咽了回去,眼神温和了许多,低声道:“母亲,你信我,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至於和薛家的婚事……其实,您根本没有和薛家交换庚帖吧?兹事体大,您不可能专断独行,也不可能事前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我不管!”关国公夫人面上挂不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禁恼羞成怒,不管不顾地使起性子来了。
“你若是不听娘的,成心让娘在母族娘家面前颜面扫地,往后连个小辈都瞧不起娘这个表姨母姑奶奶……你就别认我这个娘了!”
关阳英毅脸庞瞬间铁青成一片。
关国公夫人见状,不由暗暗哆嗉了,可是向来被国公爷捧在手掌心上娇宠了数十年,就是刁蛮闯祸了也有丈夫这座大山撑腰,所以尽管这个比起丈夫来威严不遑多让的儿子看起来像是要翻脸了,她还是挺直腰杆,决心这次就跟儿子耗上了。
“母亲水土不服,心火旺盛,还是早些回京调理静养好些,”他冷冷地道,“明日一早,儿子就‘亲自’护送母亲回关国公府!”
“你敢?!”关国公夫人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来,娇贵雍容的贵妇作派全抛九天外了,气急败坏的指着他的鼻头就大骂,“不肖子,你、你就为了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忤逆你娘?”
“母亲--”他神情紧绷,眸底有一丝无奈之色。
“我就知道你魔障了,为了一个、一个--”多年前惊怖的隐忧和这些年来暗藏的焦虑与不安,在这一瞬终於全面爆发了,关国公夫人心口焚烧着熊熊大火,理智尽失地厉声喊道:“她到底是给你吃了什么符水下了什么蛊?你们当年才几岁大,你怎么就为了她连性命都不要,现在连母亲也不要了?”
“娘,”关阳心头一痛,眸光微黯,缓声想解释,“当年我便答应了要护着她一辈子的,她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命--”
“她不过是仗着金枝玉叶的身份,却把我儿支使得跟奴才似的团团转!”关国公夫人眼眶赤红成一片,痛心愤恨地咬牙切齿道,“你是世袭贵胄关国公世子爷,是大凤武将,不是她皇家的狗,她当年才三岁便相中你,死缠着硬让皇上皇后召你进宫当她的暗卫……一个被娇惯宠坏了的小公主,竟将堂堂名门世族出身的武将使来唤去,因为她,你在金羽卫的副使位置只得拱手让人,到她背后做个见不得光也不得见人的暗卫,这些娘都忍了,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后来还想着要你尚主--”
关阳震惊万分地盯着母亲,如遭雷殛般脑中一片空白,随之而起隐隐的恐惧与惶然,某个久远的破碎记忆蓦然跃闪眼前,霎时他再也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浑身血液瞬间被抽离一空。
大凤王朝皇例名定,尚主为驸马者,只任文职,不可掌兵权……
“母亲……那夜是、是你……”他向来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脸庞如今惨白若纸,喉头阵阵发紧,一抹绝望和悲哀颤抖地浮现,语气里最后一寸希望微弱如风中烛火,“不,不会……不是,不是那样的,对不对?”
关国公夫人心一剧跳,这才发现自己心神激愤下竟然都说了些什么……她心口阵阵发虚,试圚挽回地干巴巴笑道:“娘、娘也不过是气极了,话赶话说得急了,并没有旁的意思……总之对当年的事,娘是有气,可气的也是皇家不该这么埋汰糟蹋人,可关家世世代代尽忠于君王,娘后来嘀咕几句也就罢了……”
“娘,你告诉我,”关阳眼睛酸涩得厉害,心直直往下沉坠,嗓音低哑似受伤野兽呜咽。
“那一夜……您不是假装晕倒,拖阻我进宫去救小花……求您,告诉我不是。”
“我……”泪水有些仓皇地滚了出来,关国公夫人面色惨白,话说得结结巴巴,“娘、娘当然不是成心的,那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太乱,关国公府被看守住了,你父亲也说不可轻举妄动,要等先帝的密令……娘、娘只想着公主是先帝的掌中珠,无论如何定会安排人马护得她平安,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关阳挺拔的身躯晃了晃,气色灰败如死地盯视着母亲,深深的苦涩、恨怒、悲伤和绝望拖着他直直跌入地狱。
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害得他几乎与挚爱一生阴阳相隔。
原来,母亲假意昏倒,拖延了他一刻,阻住他的脚步,为的是私心,私心让他和她,不管是生是死,都再没有相见之日。
为了他的前程,母亲竟能眼睁睁看着小花去死……
若是小花知道了这一切,她会不会恨透了他?
他眼前一黑,难以言喻的恐慌紧紧攫住了心脏,每呼吸一次都是如刀割火烧的椎心剧痛……
“阳儿,是娘一时想差了,可当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逼宫谋--”那个“逆”字被刻意压低在唇齿间,关国公夫人心急地想解释得更清楚,忍不住紧抓住儿子的手,却愕然地察觉到他的手竟冷得像冰一样,甚至颤抖得厉害。
“阳儿?”
“我……不能让她知道,不,她、她一定不会原谅我了……”他的声音也在颤抖,素来肃然的神色被透着恐惧的无助取代,那空茫害怕的眼神看得关国公夫人几乎落泪。
“阳儿,都是母亲的错,你对公主已经是尽心尽力,若是公主芳魂有怨有恨,无论什么样的报应报复都该向着母亲来,这和你无关……”她紧抱着儿子,泪水泉涌,心头寸寸火烧般……终於承认自己悔了愧了。
“不,是我没护好她,我--”他痛苦地闭上眼,语音瘠哑破碎。
纵然母亲有错,却是出自为母私心,终归到底却是他的疏忽,未能察觉到母亲原来对於他“尚主”一事这般排斥生怨,无法及时排解此事,致使恨事发生。
往后,他又该如何坦然面对小花?
若是有朝一日小花知道了个中内情,她……对他……还有母亲……
关阳只觉胸口闷塞难当,止不住的阵阵寒意和恐惧自骨子里渗透而出。
他已经无法接受再度失去她的可能……
不,他绝不会再失去她!
“阳儿,母亲自知当日铸下大错,心底也极是悔恨不安。”关国公夫人极力想平抚儿子眼中的痛苦之色,抖着唇低声下气承认道:“自那日后,便在家中佛堂修一静室,供拜的便是公主的牌位,早晚三炷香,每逢初一十五便亲手抄经焚化祝祷--”
“母亲,你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吧?”他讽刺地笑了,满心苦涩。
关国公夫人一僵,不知所措地望着儿子,“阳儿……”
关阳痛苦绝望的目光中,渐渐升起淩厉的锐利之色,心中决意大定,缓缓开口吐出一句:“她没有死。”
“谁没死?”关国公夫人一怔。
“小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母亲,看见了她脸色刷白,却没有在其中窥见一丝的惊喜、欢悦、如释重负……胸口越发闷窒难当。
“磬花公主。”
“怎、怎么……不,我是说,兹事体大,你、你当真确定吗?!”关国公夫人不敢置信地结结巴巴问。
“小花没有死,现在就在我府中,就是我要娶的那人。”他眸底掠过一抹沉沉的悲哀,却在下一瞬,迅速将所有的情绪重重压制到深处,面色恢复一贯深沉冷肃,一字一句暗藏警告地道:“虽然至今,我还未与她相认,可是这次我绝不再允许任何人把我们两人分开,就算是母亲你,也不能。”
公主没死?
他要娶的那个狐媚子……就是公主?可、可是,怎么会?怎么可能?
那假若是真的,教她还有何颜面去、去面对公主?
“怎么会这样?”关国公夫人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翕动着,“不,不可能的,不能够是公主,当初你是亲眼见到公主被大火吞没的,现在又冒出一个公主,这定是有人设下阴谋诡计,故意用个冒牌货接近你,博取你的--”
“母亲请慎言!”他声音里的沉痛和愤怒令关国公夫人心下一缩,干巴巴地望着儿子,不敢再言。
“接下来的事都由我来处置,不管是国事或婚事,都不是母亲可置喙得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复杂而沉郁森冷。“不过我可以答应您,关於那一夜您蓄
意拦阻之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公主,她不必知道这些。”
这些难堪而丑陋的事实。
他心口一痛,目光黯然。
关国公夫人好半晌说不出话来,难掩脸上愧色,可最后还是冲疑地怯怯开口,“阳儿,可世间没有永远的秘密,万一、万一将来她知道了……况且现在朝政局势诡谲,咱们关国公府位高权重,向来为皇帝所忌惮,若是风声走漏出去,皇上拿住了公主这个把柄--”
他沉默良久。
关国公夫人看着儿子眸底深沉纠结的神色,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儿子还肯冷静下来思考全域,而不是像当年那样年少气盛,血性冲动,恨不得如同那把大火一样把所有威胁到公主的人与事玉石俱焚、付之一炬。
“她现在是花春心,”仿如亘古的沉默后,关阳终於低哑开口,“我会把她过去留下的痕迹清扫一净,从今往后,她就只是我的妻子花春心,我会护她爱她一生一世。”
关国公夫人心,跳,有种说不出是释然、失望还是引以为傲,脑中乱糟糟一片,最后低叹一声,“我儿既是心意已决,娘自然听你的。也罢,你和公主情义始
于幼时,又经此大难波折,娘虽然对她仍是……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忍心再枉做那棒打鸳鸯的小人,这正妻名分还给公主也是应当的,至於那侧室之位,于情於理就该由--”
“母亲休再多言。”关阳冷冷地截住关国公夫人的话,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母家薛氏一族的希望。“我这一生只会娶一妻。”
“阳儿--”关国公夫人一惊,脸微微变色。“儿子军务缠身,无暇再多谈,就先告退了。”
关阳话声未落便已大步离去,那高大决绝的背影令关国公夫人满腹的话全卡在了喉头,只能惶惶不安地跌坐回椅上。
尽管外头阳光耀眼,她突然觉得有点冷。
阳儿终究还是怨上她了吧?
她捂着沉重而突突剧疼的头,心底纷乱如麻,喃喃自语,“我真做错了吗?”
仔细想来,磬花公主自幼爱黏着阳儿,总是跟前跑后的,当时年纪小骄性大不懂事,执意要把阳儿留在她身边做暗卫,阻拦了阳儿的前程,以她金枝玉叶的身份,确实谁也不能说她一个错字。
她心疼自己的儿子前途受限,若是尚了主就更加没了展翅翱翔,去得更高更远的机会,甚至还要剥夺去他原来拥有的,所以她对磬花公主确实是百般不喜。
只是看儿子这些年来,因着公主的仙逝而消沉清冷至此,她心底难受自责,这才时时盘算着、焦心着要替他相一个好姑娘,让儿子姻缘和满儿女绕膝,早日自伤痛中走出来。
可是谁想到磬花公主居然还在人世?
关国公夫人不知该喜该悲还是该叹,只觉自己一片慈母心却做下了坏事,现在连儿子都对她失望了,她不由一阵悲从中来。
关国公夫人正拭泪,薛宝环默默端茶而出,温柔地递进了她手里。
“谁?”关国公夫人一惊,抬头见是她,不由强笑道:“环儿,是你啊……你,刚刚几时来的?!”
薛宝环看出表姨母红红眼眶中的一丝戒备,心下一凛,面上越发温顺婉约,柔声道:“环儿方才好似听见表哥的声音,正想着沏杯您和表哥都爱的银尖茶来,没想到茶一沏好,表哥已经走了。表姨母,这下只剩您能帮环儿品评一二了,您不会不给环儿这个面子吧?”
见薛宝环面色如常,不像是听见了什么秘辛,关国公夫人眼底的警戒消失无踪,心下略松,掩饰太平地捧着茶碗啜了一口。
“嗯,环儿就是手巧,确实不错。”
薛宝环笑得嫺静温良,俨然已是一派国公府佳媳世子夫人的风范,全然看不出她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
而同样惊骇却悲愤绝望的,却是由始至终隐没在门外树影下的一个娇小身影。嗉嗦颤抖着,一手指尖紧紧攀抓着树干,一手死命捣住几欲破碎低嚎的嘴巴,心口冰凉成一片……
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
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不知滋味。
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郑光祖《迷青琐倩女幽魂?中吕、粉蝶儿》
关阳关在书房中一天一夜。
自午后阳光渐渐西去,夕阳余晖完全消失在大地上,夜色沉沉笼罩而下,不点灯的书房里被闇黑孤寂冰冷气息全面包围,他高大的身影静静坐在太师椅上,脸庞神色木然,眸底里挥不去的是一片苍凉和苦涩。
他该怎么去见小花?
明明知道母亲的刻意拦阻,几乎令她命丧火窟,他却什么也不能做,甚至只能自欺欺人地掩盖掉这个事实,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在选择护持住母亲声名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再度在她的伤口上重重捅上一刀?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背叛?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只觉胸口绞拧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么,如果他能够向她坦然相告当年母亲的一念之差,真诚恳切地请求她的原谅,勇敢拔除心上这一根重刺,以小花的心思宽容,性格爽直,也许这一切都能被谅解、被揭过……
可是,他敢赌这一个可能吗?
虽然他不知道她当年是如何自宫中大乱中逃出生天,这些年究竟如何逃过当今皇帝“清算余孽”式的追捕,但他知道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否则也不会堂堂一国公主,应该被呵护疼宠在万人掌心上的公主,竟沦落到须以画春宫图,在市井坊间混饭为生。
一想到这里,他心都要拧碎了。
“小花,若不是我冲了一步,若是我能早些赶到……”大手紧紧捣住面孔,低沉撕哑如受伤困兽的呜咽声自指缝逸出。小花,对不起。
往后,小一哥哥一定加倍加倍对你好。“请你原谅我……”
子夜过去,曙光乍现,静谧的安南大将军府里人声渐起,洒扫庭除的小厮和端茶送水的丫鬟步履匆匆,浑然不知这一夜,府里的主子就没一个能入睡的。
一夜未眠的关阳脸上看不出几许倦色,依旧神色肃然地走出书房,回到寝堂,梳洗过后便惯常地赶往大营理事,只有极其细心的亲信如单子,才能从自家主上眼眶下方的微微暗青看出一抹郁色。
隐于暗处的单子欲言又止,终究是无声喟叹,默默跟上前去。
关阳一到大营,仿佛想发泄全身积郁难消的苦闷愤恼般,连连点了三十名的精兵焊将和自己对打,在一场看得人心惊胆战、拳拳到肉的激烈比试后,那三十名随便派出去都能以一挡百的大将,个个鼻青脸肿地倒地不起,却见他们家武力深不可测的主上连根寒毛都没伤到,脸色却铁青得比他们这些挨揍的人还难看。
“单子!亚!出来!”他杀气腾腾地低喝一声。
单子和亚心下一颤,只得硬着头皮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