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2)

第八章

薛宝环整整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

多年美梦一朝破碎的痛苦挫败感已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她辨不出究竟是情意遭抹灭的苦多一些,还是尊严尽扫落地的痛多一些?

但是当她重新打开房门后,对着外头面带忧虑的满月,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唯有微微浮肿的眼睛还能看出一丝丝哭过的痕迹。

“满月,收拾箱笼。”薛宝环雍容端秀的脸庞像是缩水了一圈,苍白中透着打不折的倨傲。“我们回京。”

“小姐?”

“我知道你要劝什么。”薛宝环一夜之间仿佛褪尽了所有的青涩稚气,身上那份世家千金的气息更加浑厚端凝锐利了,嘴角嘲讽一笑。

“我是未来的主母,看中的是正室妻位,那种小猫小狗的玩意儿,不过是博个男人的欢心罢了,以色媚人侍人,待三五年颜色不再,还不是任主母拿捏了?”

“小姐想得明白,奴婢也就放心了。”满月点了点头。

守在门外一天一夜,心似油煎,满月最怕的就是这小主子因着年轻气盛,教风花雪月的情情爱爱迷错了眼,失了本心,现下听她能够条理分明神情冷静的说着话,满月不由得松了口气。

“自古婚姻大事是两个家族的联姻,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算能进得了关国公府,顶了天也就是个侍妾罢了。”薛宝环轻蔑地笑了,“后院,从来不是男人想的那般简单,这规则是由主母说了算,大将军再想护着也没有这个道理--再说,表姨母也不会准的。”

满月欣慰地看着她,“小姐说得对。”

世家名门的主母眼光自然得放得远,心胸要宽,谁家没几个小打小闹的妾?

若论门第,自家薛大人是正四品的知府,尚且有一妻三妾,四五名通房丫头,这还是官宦家中算是洁身自好的了,就说再次他一级的正五品同知王大人,府中便有一妻五妾,还有盐商们送的美人、扬州瘦马,满打满算少说也得七八个,养了一园子莺声燕语,官场上谁人不称羡?

大将军出身豪门巨阀的关国公府,先不论他的世子身份,光这个安南大将军官衔便是超一品,待正式大婚之后,后院还能少了人伺候?

就是满月自己,也是小姐准备带着嫁入大将军府的陪嫁丫鬟,是能理直气壮在小姐小日子来,身子不便时,给大将军暖床用的。

想到大将军俊美健硕的体魄,饶是沉静守礼如满月,也不禁微红了脸颊。

“待我回京之后,向表姨母禀明将军府近日诸事,相信表姨母自有决断。”薛宝环望着客居馆的方向,眸光一闪,软糯好听的嗓音里有一丝抑不住的冷厉。

“现在,不妨就让那位花姑娘再得意欢喜几日吧。”

“是。”满月忽而想起,冲疑道:“万一大将军心生疑虑--”

“表哥早就想我回京了,”她强忍住内心深处涌上的幽怨气苦,平静地道:“我都知趣地退了一步,他也不忍再教我难堪的。”

“奴婢明白了,这就打理箱笼去。”

“慢着。”薛宝环唤住了她,略微思索又道:“我修书一封,你先命人交付驿站,快马送回国公府给表姨母。”

“是。”

待写完信交给了满月后,薛宝环憋着的一口气终於长长地泄了出来,她犹如打过了一场大战般疲惫无力地靠着椅背,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就不信……不信表哥当真会将那狐媚子看得比他的正妻还重。

宠妾灭妻是大忌。表哥这些时日会这样待她,也不过就是因为她尚不是他的妻,所以他可以凭着自己心意选择要近谁远谁。

可是待有朝一日名分抵定,身为现今的世子,未来的关国公,他自然会择一个知书达礼熟谙中馈,对内孝敬尊长对外八面玲珑的女子为当家主母。

那位花姑娘……

薛宝环嗤笑了起来,眸中冰寒一片,自言自语,“是蹦达不了几时了。”

而在同一日,午后的书堂--

“她的信送出去了?”

关阳负着手望着窗外郁郁苍苍的树影,高大挺拔的身姿如山矗立,任凭风雷也巍然不动。

“午时一刻送出,交的是驿站王快腿。”单子顿了顿,又道:“估莫最冲四天就能到京城府中。”

“信上说了什么?”

暗卫统领也是拆信老手的单子咧嘴一笑,不无幸灾乐祸地偷瞄了自家主上一眼,“宝小姐写得一手好柳体,字字句句体贴入微宽容大度……”

关阳冷眸杀气扫射而来。

吓得单子一个哆嗦,不敢再耍嘴皮子,忙道:“重点有三,一是向老夫人诉说主上平时操兵练将辛苦十分,二是她粗手笨嘴,未能替主上分忧解劳,着实有愧,三是主上身边有解语花,妖娆美貌,乃宝环不能及。”

“哼。”他冷冷一嗤。“倒是把后院小妇以退为进、明褒暗贬的手段学上了几分,这就是母亲看中的当家主母人选?母亲的眼力越发不好了。”

教他父亲多年来宠溺得五谷不分,母亲的脑力越有朝幼年童娃发展的趋势,就连满抱着一腔慈母心都弄错了地方使力。

当年母亲明明还没这么娇里娇气、胡搅蛮缠的……

他神情一怔,蓦然想起了当年他和小花之事,好似母亲也未曾如现下这般殷勤热切过-关阳心中闪过一抹什么,快得令他抓不住。

也许,是因为当年他们都还小吧。

“主上,要不要把信追回来?!”单子摩拳抆掌跃跃欲试,“属下也叮嘱过王快腿了,随时可下手抽换信。”

“不必。”他淡然地挥手,噙着丝冷笑,“不管是信还是人,都改变不了任何事。”

看着自家主上那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单子简直是佩服到五体投地再翻身滚三圈也还嫌不够。

瞧瞧,自己的媳妇儿就得自己护牢牢,主上这才叫真男人、铁汉子啊!

单子暗想,若是拿这个好消息到春心大师那儿卖乖讨好,不知道能不能走后门把“一枝红杏露凝香”的特别加料番外篇弄到手?

早上睡得足足的,醒了吃得饱饱的,闲来无事便画几笔,闷了跷着二郎腿翻看杂说画本儿,歇个酣畅的午觉,然后和自大营忙罢回府的关大将军“互相调戏”一番,之后他看他的兵书,她躺在他大腿上看她的春宫,看着看着,正义的大将军又把邪恶的春宫大师压上榻“就地正法”了……

胡天胡地到点灯时分,全身虚脱娇汗腻腻的她再度被他扛进净室里洗刷干净,顺道再从里到外吃一遍,最后闹到吃完夜宵才滚进他怀里沉沉睡去。

这简直是天堂啊!

“大师,属下幸不辱命,东西到了!”威风凛凛的暗卫统领被拿来当跑腿用的单子捧着老姜捎来的物事,非但没见半点不高兴,反而乐得活似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给砸中了,笑得眉眼乱飞,没一时刻停过。

花春心闻言,精神百倍地一挺坐而起,方才懒散到瘫在榻上的熊样全被满脸兴致勃勃取代了。“谢谢您了,老是这么大材小用您,真是对不住啊!”

一声“您”字差点把单子吓得魂飞魄散,忙陪笑道:“大师客气客气,在下当不起这个‘您’字儿,大师要不嫌弃,就唤在下小单子吧!”

小单子?只有宫中太监名,才会在前字挂个“小”、尾字挂个“子”吧?

“咳。”她憋住了喷笑,面色闪过一抹古怪,这才清清喉咙道:“呃,那个,我个人觉得还是叫单统领好,专业,好听,不重复。”

“真的吗?”单子乐坏了。

“嗯。”她一本正经地重重点头,好不严肃好不认真好不诚恳地道:“看单统领眉清目秀骨骼清奇,是个做影真肖像人儿的好材料啊,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容我画上一画?”

“我?”单子惊喜到极点,指了指自己鼻头,咧出了做梦般大大的笑花。

“好--”

隐处蓦地响起一记冷咳,出自日前被公器私用派来暗中保护花春心的亚口中。单子只得硬生生转了个大弯。

“好是好,不过只恐公务繁忙无暇担此重责大任,只能向您婉拒告罪了,请恕在下走先!”

她眨眨眼,满眼佩服地看着话声甫落就跟个鬼影似咻地不见的单子,啧啧啧!果然是关家出品,必属不凡。

在赞叹完了之后,花春心终於回归正途,低头撕开老姜用油皮纸包得密密的物事,看见里头躺着一只封面上写得大大的三个字“催稿信”时,不禁嘴角抽了下。

“真是……让我躲懒个几日是会死会死吗?”

虽然可以想见风声都放出去了,新作“卧虎床龙野鸳鸯”不日将隆重上市,这些天来好书肆肯定连门槛都要给踏扁了,可是人生在世,饱暖,嗯,思淫欲不是应当应分的吗?她多经几次实战也能为日后的春宫卷……咳,那个添些新奇鲜活招式不是?

她嘴里咕哝着,拆开了那封催稿信,一目十行地匆匆流览过,这才笑了起来。

幸好前头只有两行是哭哭啼啼求完稿求安慰的,后头八行都是交代她不在家的这些天,好书肆凭着签书会先是赚了个白银滚滚来,再因番外篇乘胜追击炒卖得红翻天,现在已经加印到第七刷了……她完全可以想见老姜搂着堆小山高的银子,笑得老脸全开花的模样。

好像……往后数十年都这么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她嘴角的笑容忽然有一丝怔忡,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信纸的边缘,一忽儿便弄得皲巴巴了。

就这样趁势把过去全给封了、忘了,往后只管吃饱穿暖,安分到老,乖乖做花春心,这未尝不是当年大乱之下,流亡逃窜躲藏中的她,最后唯一剩下的小小心愿?

然后,就当真不再以“赵小花”的身份与他相认了?

舍弃过去的身份,忘了自己是谁,成为人们口中那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将来九泉之下,也是孤魂野鬼……

一想起这个,她心下登时一阵密密剌刺的疼,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

可若要相认,再掀起的狂风巨浪已不是她所能抵挡,甚至是掌握得住的了,她能够将他和自己、老姜、整个关国公府,以及少数还对先帝忠心耿耿的人,置於可能必死之局吗?

“唉。”她苦涩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捂着突突剧痛的额头,只觉自己像是被牢牢缠着悬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一不小心脚下坠落的便是万丈深渊……关小一,我究竟该如何选择?

只是十日之后,一列浩浩荡荡的马车队抵达南地,便彻底结束了花春心清明理智与血性情感间的矛盾与挣扎。

命运,已为她做了最后的选择。

原是五日前已住满一个月期限的薛宝环被送回京城,可是此次竟跟着京城而来的这列马车队又回到了安南大将军府。

关阳神色清冷严肃地伫立在石狮镇守的大门前,身后是关家军的十数位副将和祁总管,为的是迎接关国公府老夫人的到来。

他眸光深沉,心头有些滋味难辨。

母子相见自是欣悦,只是这份惊喜里不免搀杂了其他复杂的成分。他没想到,母亲居然会任性至斯,为了一个区区的娘家表外甥女,便不惜舟车劳顿赶至南地。因此,关阳不得不再多添三分的防备。

他面色越发凝重,见到母亲的锦绸华盖马车停下后,终究还是跨出了步子,上前亲自迎下。

“母亲。”他扶着一华衣美妇下了车,对美妇风韵尚存的脸上那抹既是欢喜又是微恼的颜色,视若无睹。

华衣美妇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见过夫人。”副将们和祁总管恭恭敬敬地行礼。

“都是一家人,全起来吧。”关国公夫人笑吟吟地道,“南地军务繁重,各位当以公事为先,等会儿便都先回岗位吧。就是千万别忘了晚上务必来大将军府喝上一杯洗尘酒,我可还带了国公爷要给诸位的礼呢!”

“谢国公爷,谢夫人。”副将们个个五大三粗的,闻言笑声如雷,可全乐坏了。

“今晚咱们可得好好替夫人接风!”

“上回夫人不是说咱南地的桃儿酒好喝吗?属下那儿还有好大一地窖呢,保管夫人喝个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