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2 / 2)

幻神劫-天寂 黑颜 247678 字 4个月前

她反射地抓住椅手稳住自己,还没缓过神,柯七的头蓦地出现在窗外,惊了她一身冷汗。

「阿姐。」柯七倒挂在窗外,小声地喊。看小冰君想要说话,她忙用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前面的水路被浮木堵住了,只怕是冲爷儿来的。你准备一下等着我,咱们趁乱溜。」

说罢,她一缩身飞快地消失在了窗外。

小冰君未及细想,人已经从椅中跳了下来,穿好鞋,然后将行囊紮好,怕遗漏了什么,连柯七的脏衣也卷了起来。刚准备好,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动,拎起包袱一头钻进了床底。

门被呯地一声推开,走进来两个人,从床下只能看到粉色的裙摆以及浅紫色的绣花鞋,看样子是专门负责服侍她们的那两个侍女。

小冰君不由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夫人!」一个少女唤,一双脚往床的方向走来,最后在床前停下。

另一双脚在房内四处走了一圈,伴随着物品被翻动的声音。小冰君越发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人不见了。」另一个侍女道,声音中透露出些许焦急。

「行礼也不见了。」站在床边的侍女掀了掀被褥,脱口而出。「糟了,快追。」说话间,人已经往门边奔去。

直到两人的脚消失在视线中,门被关上,小冰君才悄悄松了口气,从床下爬出来。

外面传来隐约的打斗声及斥喝声,她移到窗边往外窥视,却什么也看不到,柯七却仍没来,心中不由焦急起来,真恨自己为什么没学过武功。

就在这时,一条小艇出现在大船之侧,柯七站在上面,一边努力地用桨维持着艇身的稳定,一边直冲小冰君招手。而在她的身后,天陌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

一眼看到天陌,小冰君原本惶急的心突然就安稳了下来,随后才想到自己根本不会轻功,要怎么从这数丈高的地方下去。

就在她犹豫的当儿,柯七脸上露出催促之意,唇张张合合似乎在对她说什么,但因为太高,加上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

小冰君抿紧唇,一咬牙先将包袱扔了下去,看到柯七纵身一跃捞住,再落回艇中适时将在湍急的水流中开始打转的小艇稳住。那一瞬间,她有些明白柯七的意思了。

跳下去,柯七自然会接应。

只是……她尝试着探出半个身子,却在看清船下的激流时又缩了回去,双腿直发软,完全忘记了自己水性不错的事。

再耽搁只怕会牵累他们两人。她心中着急,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天陌。

天陌也正看着她,目光沉静似深潭之水,虽然看不出鼓励的意思,却也没有丝毫的催促和不耐,一如和她在捻翠谷内的草地上散步闲聊时的样子。

想到那时,小冰君心中一暖,定了定神,咬紧牙关撩起裙摆往窗外爬去。

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紧紧盯着天陌的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勇气。然而,就在她坐在窗框上准备往下跳的时候,那双始终阗黑深沉的眸子中陡然闪过一丝锐利惊怒的光芒。没等她明白是为了什么,后背蓦地一紧,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刃架在了她的喉咙上。

小冰君怔住,看着天陌的眼睛又恢复平静,移开眼,才发现柯七满脸的焦急和怒意。

终究还是拖累他们了吗?她有些失神,说不出心中那种感觉是什么,或许连悔恨愧疚都不能算。

「停在那里!」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浓烈的警告和杀意,语罢一声忽哨。

忽哨声方落,两条灰影如枭鹰般从大船上扑向小艇,同一时间上游出现了两艘小艇,顺着湍急的水流飞速往天陌他们接近。

「不准动!」又一次简洁干脆的威吓,随着刀刃往下压了两分的力道,打消了柯七反射性的反抗。

小冰君只觉脖子一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滑落。

眼看着灰衣人落上小艇,就要制住柯七和天陌,眼看着柯七眼中露出矛盾挣扎却终究不甘地准备放弃,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空茫起来,留恋地看了眼微微皱起眉的天陌,她闭上眼,不顾架在她脖子上的刀,身体一纵往下面跳去。

「不要……」同一时间,看出她意图的天陌出声阻止,却已经晚了。

小冰君听到了,唇角浮起淡淡的笑。脖子传来被利刃划过的疼痛,耳边有布帛撕裂的声音,人的惊呼,寒风呼啸的声音,然后是彻骨的寒冷……

隐约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年的黑宇殿前,又听到了血盗轰隆的马蹄声。

异变突发,柯七眼中寒光一闪,劲韧的腰肢往后一仰,躲开了那伸向她的手,同时怀中射出两点白光,直取两个已踏足小艇的灰衣人。

天陌却看也未看那个靠近他的人,黑眸中怒潮翻涌,手掌在椅手上一撑,人也跟着跃进了激流当中,片刻后带着江水冲天而起,落到艇上,手中抱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冰君。另两人已被柯七踢落水中。

不等天陌发话,柯七一摆船桨,划着小艇往下游飞速而去。

天陌连头也未回,反手一掌隔空击向大船。但听轰隆一声巨响,渐起水浪百丈,丰邑无相的整艘座驾瞬间化成了齑粉,碎屑四溅,强劲的气流将其前后的船只冲得东倒西歪,那两艘追来的小艇打着旋儿撞上了江边的石壁。

这一掌之威不仅震惊了正在激战中的两方人马,连柯七也吃惊得忘记了划桨,任着小艇被强劲余波推着箭般往下游飞射而去。

天陌没有理会自己所造成的灾难,低下头检查小冰君的伤势。

看得出刀刃很锋利,拉出的伤口整齐而细长,划破了气管,怀中人已经喘息困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颈脉没被伤到。

天陌手掌按上她背心,一股真气输入,瞬间封闭了她全身的大小经脉和气息,令之由外呼吸转为内呼吸,血行缓慢,进入假死状态。

俯首,他舔上那致命的伤口。

「爷儿?」柯七惊魂甫定,正奋力划动手中木桨重新掌控住小艇,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有些疑惑,暗忖难道爷儿伤心过度神志失常了?

「走。」天陌低声道,垂眼看到血止住,那伤口在雪白修长的颈项上便显得越发狰狞起来。他抬起手似想去摸,却只是捏紧成拳垂落在一旁。

发上的水滴在怀中人苍白的脸上,然后顺着脸侧滑落耳际,冰冷的失去生机的美丽脸庞上仍挂着浅浅的笑……

天陌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察觉到胸腔中翻腾的情绪。

那是愤怒。他知道,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如同在久远的过去,在得知族灭那一刻,他所感觉到的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人类,总是习惯於用谎言给人希望,然后又毫不留情地将之毁灭。

说什么要一直……

他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深吸口气,黑眸恢复一惯的无情无绪,俯下头继续舔舐那伤口,直到它完全癒合,看不出一丝痕迹。

手在小冰君背后轻轻一拍,打通封闭的脉络,解除了她的假死状态。

小冰君虚弱地呛咳了两声,胸口开始轻缓地起伏,虽然还没清醒过来,却已无性命之虞。

******

因为那一掌之威,三人轻易地甩脱了丰邑无相以及另一批人的追踪,在离南洛近百里之遥的江畔小渔村暂时寄住了下来。

当晚小冰君就醒了过来,却因为受寒以及惊忧过度而发起烧来。

柯七精擅医术,弄了点草药给她熬汤喝下,然后捂了被褥发汗,到得半夜的时候便见了成效。

小冰君睁开眼,昏暗的灯光映入眼帘,架着横梁的屋顶黑乎乎的看不甚清,却仍能隐约见到上面挂着的尘网被漏进的风吹得来回摇动。

身子很虚乏,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为什么会这样?这又是在哪里?她有片刻的迷茫,之后才慢慢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心口一跳,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脖子。

好好的……她有些不解,手在脖子那里来来回回地摸索着,却始终找不到一点能引起疼痛的地方。

「阿姐,你醒了?」耳边突然响起带着些微沙哑的少女声音。

转过头,眼前的光线一下子明亮了许多。柯七坐在不远处的桌子边,正拿着几个竹筒不知在捣鼓什么。

小冰君动了动,想撑起身来。

「你躺着别动,这会儿还早,能再睡一觉。」柯七头也不抬地道。

小冰君本来就觉得浑身无力,试了试也就作罢,便只是翻了个身,面对着柯七那边。

「小……」她开口,却发现喉咙沙哑,几乎发不出声来。

柯七却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不等她继续,随意地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爷儿好好的,在隔壁睡着呢。」

笃笃!笃笃!竹筒磕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就当做了一场大梦吧……」柯七指的是白日的事,说着,拿起塞子塞住竹筒揣进怀中,这才抬起头看向小冰君。「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

那毁灭整艘巨舶的一掌,那奇迹般癒合的伤口……她赫然发现,原来自己对爷儿根本是一无所知。她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人?还是神?

小冰君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完全听不懂眼前的少女在说什么。

柯七抓了抓不知何时又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笑得有些无辜,「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睡吧睡吧,明天早上起来,或许就什么都明白了。」说着,她一口吹熄了灯,然后跳上床在小冰君身边躺下。

小冰君看她既不脱衣服,也不盖被子,担心她会凉着,便伸手推了推她,然后掀开了被子一角。

「我不怕冷。」柯七说,又将被角压得严严实实的。「阿姐你安心睡吧。我在呢,不用怕有人追来。」虽然亲眼看到天陌有多厉害,她却仍然不敢松懈,毕竟追拿他们的不只一股势力。何况她真有些不敢睡沉,就怕一觉醒来,会分不清白日发生的事是真的还是做梦。

见她执意如此,小冰君本来就没什么精神,便没再坚持。虽然脑子里一片懵懂,那些杂七杂八的画面纷乱而来,又有些挂念天陌,却仍抵不过发沉的身体,很快便昏睡过去了。

柯七却精神得很,听着身旁的呼吸声渐缓渐匀,她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某一点,回想十多年来跟天陌相处的点点滴滴,企图在其中寻找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已经想了一整天,隐隐约约似乎捉摸到了点什么,却始终无法抓住头绪,这让一向什么事都不太往心里过的她颇有些纠结。

仅仅是相隔了一日,再次见到天陌,小冰君竟有分开了很久的感觉。

天陌正在吃早餐,简单的汤饼,用的是有缺口的土碗,看上去粗劣而寒酸,他的吃态却一如既往的优雅,没有丝毫的嫌弃和不自在。

「主子!」小冰君心中激荡,就想扑过去察看他是否有损伤,却被天陌冷漠的眼神制止住了。

不,不是冷漠,是陌生。

小冰君的步子冲滞下来,然后停住。

「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也可以继续南下。」天陌说,放下碗筷,掏出手帕抆了抆嘴,然后推着椅轮往外面滑去。

「秋晨无恋的事小七会去办。」两人抆身而过,他的声音却像来自遥远的天际,恍惚而不真实。

小冰君的目光怔怔跟随着他的身影,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等想明白奔出去,穿过窄小的院子,出了大门,正看到他撑着身体离开轮椅坐进停在岸边的小艇。

柯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竹笠,手上转着蹦蹦跳跳从屋旁转过来,看到小冰君,她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阿姐,你在这里等我,我送了爷儿就回来。」

一夜未睡,她精神仍好得很,对於天陌的决定没表示出任何异议,也没对小冰君露出丝毫怜悯。她性格洒脱,如果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便不会再去徒劳地伤神。昨天已算是特例,想了一天一夜,她觉得自己是想明白了。至於自己所想究竟有几分正确,她并不在意,也没想去求证。其实这世上的事不就是这样,真与假,对与错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得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就如眼前的阿姐,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这样的她是不足以让爷儿许下一生的誓言的。

小冰君呆呆看着天陌垂着眼,俊美的侧脸在江畔的积雪映衬下显得那么冰冷而遥远,突然间明白到这一次他是真的要扔下自己了,就如当初毫不留恋地扔下库其儿一样。

「你说过只要我不离开,你就不会丢下我。」她轻声呢喃,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要怎么办。

他不过是一个无心之人。你且记住我今日的话,早晚有一天,终叫你比我的下场还惨。

当初库其儿的话突然浮现在耳畔,身上的力气彷佛一下子被抽了个干净,她不由伸出手扶住身旁的门框,脚却无法再向前挪动半步。

柯七将竹笠扣在头上,解开缆绳跳上船,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冲这边嚷:「阿姐,早餐在灶房的锅里。」一边喊她一边将船撑离了岸。

小冰君没有回应,她看到天陌突然转过脸来,嘴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话。

船桨击水,逆流而上。

你已经选择了离开。他说。

她浑身一震,突然提起裙摆撒腿沿着江岸追了过去。

「我没有!我没有……」一路追,她一路对着小船大喊,声音中带上了哭腔。

「爷儿。」柯七看着她磕磕绊绊的身影,不由有些冲疑起来。

天陌垂下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按在腿上的手却缓缓地收紧了。

江边乱石嶙峋,枯苇乱草处处,小冰君没跑多远便被绊了一下,扑跌在地,膝盖和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却顾不得,惶急地爬起来继续追。

然而小艇却渐去渐远,最终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再一次跌倒,她没再爬起来,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半掩在雪下的蔓荆,嘴里依然在喃喃着没有。

她没有,她怎么舍得?额头轻轻磕在冰冷的雪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忍不住想如果能像昨天那样睡过去,再也不用醒来该有多好。

她不懂为什么不过一日就什么都变了,更不懂他那句话的意思。也许……也许由始至终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吧。

闭了闭眼,她吃力地从地上起身,手脚已冻得僵硬,连之前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抬手,她用手背蹭了蹭被雪浸得冰冷的额头,缓缓将散乱的发丝顺到耳后,冻得青白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跛着脚往回走。

往回,走了很久很久,当看到那栋位於渔村边缘的仍敞开着大门的老屋时,小冰君甚至觉得自己或许走到了另一个地方。直到走进里面,看到天陌放下的碗筷时,才放下这个想法。

没有人。找遍老屋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没看到一个人,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关上大门后,整栋屋子没有一丝声响,空得让人害怕。

小冰君默默地将碗收进灶房,从缸中舀了一瓢凉水倒在木盆中,然后将手放进里面,垂着头慢慢地清洗上面的血迹和泥沙。

血凝成了块,泥沙嵌进了破皮的伤口中,她便一点一点地抠下来,心里什么也不想。洗着洗着,突然有水珠掉进不再清澈的水中,一滴接着一滴。

很痛。真的很痛!指甲每抠出一粒细砂,她就对自己说一句,与之相伴的便是接连不断的水珠滴落。

直到全部洗干净,她才抬起袖子在眼睛和脸上抹了几下,唇角扬得高高的,带出了深深的梨涡。

倒水,舀水,清手,然后走出灶房,在院子里以及各个房间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然后蹲在一株含着花苞的老梅前,静静地等着蝴蝶的到来。

蝴蝶会来的吧。她想,如果没有蝴蝶,在这冰天雪地中,它该有多寂寞啊。

只是它什么时候开呢?仰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看样子又要有一场大雪,它会在下雪的时候开吗?

她皱眉,然后突然跳起来,往一个房间跑去。她记得里面有斗笠和蓑衣。

等手忙脚乱地穿好蓑衣,拿着斗笠出来的时候,雪已经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她拆了发髻,将斗笠戴上,然后又蹲回了老梅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黑褐色枝干上的红色花骨朵,看着细雪飘过,将它衬得娇艳如火。

她想,她可以陪着它,就算是一厢情愿也没关系。

等到花开的时候,她就去找他。

第十八章

雪中挟带着霏霏雨粉,润物无声,然而在晚间的时候梅树却覆上了一层薄冰。

小冰君掌上灯,呆呆看着凝在冰晶之中的花骨朵,一下子没了主意。

花不会开了。花没办法开了……

缓缓蹲下,冻僵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雪上划着,昏黄的油灯照射下,一个奇怪的字体出现,又被另一个类似的字体所替代,最终却都湮没在纷飞的雪片中。

雪落簌簌,夜愈加寒冷起来,鼻中一阵发痒,她不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於是掏出手绢抹了抹鼻子,又折得整整齐齐地揣进怀里。

低下头,看到被雪湮没得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字,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唇角梨涡微现,伸出手顺着那字迹重新划了一遍。雪湮了,便又划清楚,如是反覆,竟是乐此不彼。

陌。陌。陌……陌……逆?逆!

她赫然想起,她所写的字不只是陌,还有逆的意思。在冰族语中,这两个字的写法其实是一样的。

逆。

阿嬷说,要掌控住一个男人的心,一定要学会怎么恰当地运用这个逆之。总是一味地温柔顺从,很快便会让他们厌倦。

可是,她就是想对他好,不舍得他烦恼。阿嬷可白教了。

逆。

不过偶尔的任性也是被允许的吧。他都不要她了,她再顺着可就再见不到他了。

逆。逆……

啊,他们是逆流而上,逆流……逆流!

碰地一声,小冰君惊慌地站起身,因为太急,在雪中蹲得太久已经变得又僵又硬的腿一个踉跄,踏翻了旁边的油灯。油灯倒在雪地上,油撒了一地,火焰扑腾了两下,灭了。

顾不得油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将整件事想个透彻,生怕遗漏了什么地方。

为什么才逃离那些人,他却又倒回去?他之前要去塞外,是为了帮她寻找恋儿,但早上离开前却说了这事小七会去做,那么他往北是要去哪里?他无意夺回黑宇殿,自然也不想参与进那些人的争斗中,那往回走是……是……

越想她越觉得害怕,双手抖得无法控制。

他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吧。

因为她的无用,所以才不得不这样做吧。

就算不想再要她了,却仍然顾虑着她的安危……

想到此,小冰君再也站不住,跛着腿便往屋外跑去,直到在野地里跌了一跤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於是揉了揉跌得发痛的膝盖和下巴,又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嘴里有血腥味,大约是舌头还是哪里被磕破了。走进灶房,舀水漱了漱口。冰冷的水一入口,牙齿舌头都冻得麻木了,浑身上下彷佛再找不出一丝暖意。

生火,烧水,将身体泡进温热的水中,直到慢慢回暖。

将柯七早上留在锅里的已经糊成一团的汤饼热了热,胡乱吃了一顿,然后回到屋内倒头就睡。她很清楚,在这样的天气,不做好充分准备就冒冒然去寻人,只怕人还没寻到,自己倒先冻死在了路上。

然而,她没想到这一躺下,竟然会差点再也起不来。

她身体本来就还很虚弱,又在雪中呆了一日,加上情绪起伏太大,之前一直撑着倒还没事,这一躺下便发作起来。迷迷糊糊中只觉浑身像火烧一般,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热的,头痛欲裂。

前一夜时还有柯七照料着,现在却只剩下她一个人,这烧一发起来,便如那燎原之火,越烧越旺,颇有无法收拾之虞。

隐隐约约间她知道一直这样下去必死无疑,求生的慾望迫使她奋力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然而眼皮像灌了铅般怎么也撑不开,胸口如同压着一颗大石,每喘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的力气。

她还不想死,她还想再看看主子,还想再看看恋儿……还有那如同圣域般洁白的城……

耳边响着拉风箱般的呼哧声,在寂静的夜中,在雪片敲打屋顶的簌簌声中,清晰而寂寞。

「……看不到的笑脸,知晓我的痛苦,你会不会来……看不到的笑脸,知晓我的痛苦,你会不会来……」

是谁在唱歌?那彷佛来自远古的坚韧而温暖的反覆吟唱……

小冰君只觉身体一震,整个人就像挣脱了桎梏瞬间变得轻盈无比,羽毛般往上飘去,毫无阻碍地穿过墙壁,往着记忆中开满洁白梨花的宫院飘去。

就在快要飘出院子时,一声细微的炸裂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回头,只见那株被冰封的梅树上,一朵鲜红的梅花撑开了外面的薄冰,如火焰般在纷飞的雪片中,在阗黑深沉的暗夜中绽放,金色的蕊随着花瓣缓慢地舒展开来。

花开了!

她欣喜地飘回,小心翼翼地以手掬之,却未触及花朵。

舒缓而忧伤的吟唱仍在响着,却越来越遥远,最终变成一缕飘忽难以捉摸的存在。

低首,小冰君珍而重之地亲吻花瓣,在看到自己的唇与花瓣重叠时并没有太多地惊讶。就在回头的那一刻,她已经知道自己又离开了身体,如同十年前的每一个白日那般。

八岁时的一场大病,来得如同今日这般凶猛而迅速,就在御医束手无策,所有人都认定她必死无疑的时候,她陷入了永久的沉睡当中。除了恋儿以外,没人知道她晚上会醒来,也没人知道她并不是睡着,而是回不了身体,只能到处游荡。

暂时是回不去的,而且什么也做不了。她知道,因此也不是如何担忧,顺其自然好了。

既然有一朵梅花能够破冰绽放,余下的满树梅苞必然也会陆续开放,是她去找主子的时候了。

看了一眼迷蒙满目的大雪,她收回目光,对着静默中酝酿着爆发性生命力的老梅甜甜一笑。

「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去找他。」

语罢,轻盈的身体往院墙外面飘去,顺着河流而上。一路行,那低低的吟唱一路相伴,如同母亲温柔而忧伤的呼唤和抚慰。

现在,无论是黑暗,还是寒冷,都无法再阻止她。

******

越往北,天气越冷,河水已经被冰封,许多船只被滞留在了途中。小冰君一路仔细寻找,终於在离小渔村四五十里远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小艇。小艇靠着岸,上面空无一人。

岸上是一片荒野,黑压压的山脉下分布着稀稀疏疏的树林,树叶都掉光了,看上去萧瑟而荒凉。而就在树林的深处,隐约可见昏黄的灯光。

小冰君飘过去,发现是一个荒村。平时罕有人迹的村落因为冰封的河流而一下子热闹起来,被迫滞留的客商旅人多下了船来到这里借宿,等待天气回暖,河流解冻。

因为睡不下,有的人就索性围炉夜聊,打算熬到天亮。

小冰君一户一户地寻找,沿途遇到有狗的人家,便引来一阵狂吠。她以前见惯了,也不以为意。

然后,在一栋青砖瓦房的大堂里看到了柯七。她正与几个江湖客围坐在火塘边,一边大碗喝酒一边高谈阔论,满脸欢畅的笑,显然心情并没因被阻半途而受到影响。

看到她,小冰君不由微笑,飘过去轻轻碰了碰那被酒意染上浅晕的小脸。

「小七,主子呢?」她问,却知无人能听到,不由微微有些伤怀。「你乖乖的,别喝太多了。」忽略掉那让人不愉快的情绪,她摸了摸柯七的头,然后往其他的房间飘去。

就在她飘进天陌所在的那间厢房时,原本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熟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冷漠的目光在黑暗中缓慢地移动,彷佛在寻找什么。

「主子!」看到他,小冰君欢喜地扑过去,却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碰到一股森寒的如刀剑般锋利的气流,让她感觉到一种超乎於肉体的尖锐疼痛,不由一瑟缩,急急往后退去,一不小心就退过了墙壁,飘到了外面。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前到处游荡的时候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也许……也许只是错觉。

虽然如此想,却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不满地嘟了嘟嘴,才又鼓足勇气进入房间。

天陌已经披衣坐了起来,却没点灯,像是在等着什么。

「夏儿?」就在小冰君飘进去的那一刻,他突然低低唤了声。

小冰君一下子摀住嘴巴,掩住脱口而出的惊呼,虽然明知无人能听到。

他看到她了?他……他能看到她?如果她现在不是魂体,只怕已经被惊得摔倒。

「是你吧,夏儿?」天陌继续道,目光定定地看着小冰君所在的方向,就像正看着她一样。然而他出口的话,却让她知道他其实没看到。也许他只是感知到……感知到她的存在。

就算是这样,已经足够小冰君欣喜若狂。

「是我!是我!主子,是我!」她一连声地应着,很想扑过去抱抱他亲亲他,可是又畏惧着他身周的气流,只能站在原地心痒难耐。

「夏儿……」天陌显然没听到她的话,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一声长叹,而后抬起头看向大堂的方向。

「小七,过来!」他的声音不大,就像平时和人说话一样。

柯七却在下一刻如只猫般推门而入,彷佛她一直就在门外一般。

「爷儿,怎么了?」一边掌灯,她一边问天陌。

天陌表情虽然平静,脸色却有些苍白,「你快回去,夏儿出事了。」

______

注:吟唱歌词来源於印度古歌谣Nagumomo

柯七手上一颤,回头有些莫名地看向他,「爷儿,你……你做恶梦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又怎么会半夜说出这样让人吃惊的话。

「不是……你赶紧去!」天陌皱眉催促,并没说原因。他身为幻狼族,能够感应到许多人类感应不到的东西,这话要让他怎么解释。

柯七哦了声,不再多言,一闪身消失在门外,门同一时间被无声地拉上。

天陌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如何替你爱惜?如今这样,跟在我身边又有何用?」连着两个问句,说到后面大约是触到了心中的某根弦,他的面色一时严若寒霜,陡地一挥手扫得桌上飘摇不定的油灯狠狠地砸向墙壁,又碰地一声摔落在地上。火焰扑地一下熄灭,屋内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滚!滚得远远的!」后面这两句厉喝已经带上了强烈的怒气,以及深沉难言的痛心。

随着他的暴喝出声,小冰君感觉到一股强劲的气流涌了过来,将她冲出屋外,飘向黑暗无际的夜色当中。

糟了,又惹他生气了!在陷入无尽的黑暗之前,她不安地浮过这丝意念。

******

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再次传来,小冰君不由呻吟出声,实在不喜欢这种彷佛被强制压缩进狭小铁笼子里的感觉。

「阿姐?阿姐?」耳边传来柯七冲疑的轻唤。

小冰君头痛欲裂,好一会儿才勉强撑开铅重的眼皮,将一张担忧而疲惫的小脸映入眸中。

「你终於醒了!」柯七一脸的如释重负,而后又有些不放心,伸手在她面前摆了摆,「阿姐,你还认得出我吗?」

即便是身体不适,小冰君仍然被她战战兢兢的样子逗得笑了出来,开口想应,却发不出声来。

「能笑就好。」柯七吁了口气,「你烧了三天,一直降不下温,幸好没烧糊涂……不要急,好好休养几天就能说话了。」

小冰君眨了眨眼,回想起自己离魂的事,有些意外这一次竟然这么容易就回了体。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主子好像生气了,很严重那种。

心中忐忑,她再次如同以往每一次那样,将与天陌在一起所发生的怪异之事抛之脑后。不去想为什么能在一瞬间从天阙峰到达相隔千里之遥的卫家村;不去想明明被咬了,却为什么没伤口;不去想被割破喉咙必死无疑的自己为什么会安然无恙;更不去想他为什么能知道离魂的自己的存在,以及环绕在他身周的气流是什么,怎么能将她冲回身体。

她不在乎这些,她唯一在乎的是,他是否还会要她。

「幸好爷儿料到你不好,让我连夜赶回,要不事情就糟糕了。」柯七连着五天没好好休息,便是她精力再好也有些吃不消,一边说一边打着呵欠,末了,还神秘兮兮地凑近了点,「阿姐,看来爷儿还挂念你得紧呢,不然怎么会知道……」

小冰君正专心地听着柯七说话,鼻中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麝香味,虽然淡,对於心有所牵的她来说却如黑夜中的灯光那样明显,心中不由一震,顾不得身体虚软,一翻身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往门边跑去。

柯七被她吓了一跳,剩下的话一下子噎住,忙紧随在后。

吃力的拉开门,一股冷风吹入,小冰君不由打了个冷战。

依然是夜晚。没有雪的干燥夜晚。空寂的夜,墙头院落的雪层在灰暗的天宇下泛着浅浅的蓝光,院角的梅花静静地绽放着,幽香暗传。一张补过的网挂在另一边,在风中缓缓摇荡。

没有人。没有那个人。

夜风劲狂,刮起积雪纷扬,也吹得衣着单薄的女子长发在身后不停地扑动。

「阿姐,你找什么?」柯七在后面踮起脚尖,好奇地四处张望。

风将最后一丝残留的香味带得无影无踪,小冰君不死心地又扫视了院子一圈,连最角落的地方也没放过,却什么也没找到。原本因满腔希望而晶亮的双眸顿时黯淡下来,强撑而起的身体软软往后便倒。

幸好柯七就在后面,堪堪接住了她。

「阿姐,有什么事让我去做就好,你现在可再受不得凉!」一边把小冰君抱回屋内,柯七一边不高兴地叨叨。转身之前目光却在院子里那浅浅的状似犬类的脚印上顿了一顿,心中升起些许疑惑。没听说这附近有大型的狼啊!

心中想着事,手上却帮小冰君拉好被子,又掖严了被角,就在她要直起腰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温软的手拉住。

对不起。小冰君看着她无声地道,黑黑的眼睛里有着浓浓的歉疚,还有无法言喻的黯然。

读出她的意思,柯七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别开眼有些别扭地道:「没什么啦。你是爷儿的媳妇儿,又是我阿姐呀。」

听到她的话,小冰君不由露出浅浅的笑,只是神色间却难掩惆怅。

媳妇儿……虽然之前也听天陌亲口承认她是他的内子,然而她却始终没有身为他妻子的感觉。若真当她是妻子,又怎会如此轻易抛下?

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柯七想到那一晚赶回此地时,看到她孤零零一人躺在床上人世不知的情形,心中不由一软,不由脱口道:「阿姐,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找爷儿吧。」

小冰君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到柯七肯定的点头时,才露出欢喜的笑容。

话出口,柯七原本还有些懊恼,担心自己坏了主子的事,却立即被那散去忧郁的美丽笑脸将那一丝浅淡的悔意打消得干干净净,越发坚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爷儿就在离这半日水程的地方等我。」她说,「你别担心,安心将养身体,不然要怎么行远路?」

小冰君弯眸而笑,用口型说了个好。

柯七放下心来,到灶房盛了温着的白米粥,喂着她吃了,等她睡下,自己才在旁边侧躺下,数日来终於得以安心地睡一觉。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久,还是刚进过食,小冰君听着身边渐沉的呼吸,却有些睡不着。

她想到自己不算强健的身体,想到连自保也不能,原本因为可以去找天陌而满溢胸口的喜悦不由减了一分,又减一分,代以无法言说的不安。

直修养了五天,小冰君才算完完全全好起来,时天气非但没转暖,反而更加寒冷了,江面冰层厚得足以行人。

这一日逢着未下雪,柯七带着小冰君施展轻功翻山穿林赶往数十里外的荒村。路上两人各怀心思,交谈并不多。

柯七想的是,等到了地方,大不了自己扔下人就走,过个几个月一年两年再去见爷儿,那时候他估计早忘记这么一回事儿了。

小冰君则在想,这一回无论他怎么生气冷漠,自己都要紧紧跟着才好,不能再被吓唬住,呆呆地任他丢下。

然而,千想万想两人都没想到,等她们千辛万苦到达地方的时候,天陌竟已独自离开。

「那位公子走好几天了,跟着一队客商。」屋主说,然后拿出一封信,「这是他留下的。」

抽出笺纸,上面只有两个字。

勿寻。

怔怔看了一会儿那熟悉的字体,又抬头茫然地看着柯七,小冰君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

柯七也有些傻眼,她怎么忘记了自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若论起恣意妄为,行迹飘忽不羁的程度,自己那是拍马也不能及的。想必,他也是料到了自己会心软带阿姐来吧。

挠了挠头,她干笑两声,一时无语相对。

看到她的样子,小冰君回过神,也没再为难她,垂下头仔细地将信笺收好。

柯七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忍不住道:「咱们现在就去追他,这几日一直在下雪,他又行动不便,必然走不远。」

小冰君低着的头摇了摇,就在柯七以为她哭了的时候,她却抬起头粲然一笑。

「我自己去。」

柯七愕然,就听到她继续道:「你不能一直陪着我。如果我连独自去寻找他都做不到,那么以前说的那些要永远陪着他的话也不过是空言罢。」

「可是……」你根本没能力保护自己。柯七想要反驳,却在看到那美丽笑容中包含的倔强时顿住。

「我知道。」小冰君抿唇浅笑,黑眸亮晶晶的,跳动着她所特有的傲气。「不是所有人都会武功,但他们一样活得好好的,一样走遍天南海北。」说到这,她沉默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放心,我会好好的。」

那一瞬间,柯七彷佛看到一棵攀附着大树的柔弱菟丝花变成了一株刚发芽的小草,虽然仍有些怯生生的,却已让人感到它所蕴含的蓬勃生机以及柔韧力量。

「我这里有几样东西,你拿着。」她不再阻止,而是从身上掏出几个竹筒一股脑往小冰君怀中塞,看到她瑟缩了一下,忙道:「别怕,都是些粉粉末末。死不了人,不过也没解药,时间一过就好了。」

既然不是自己所害怕的虫蛇之物,小冰君便也不推辞,都收了下来,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不会遇到别有所图的人,而这一回她身边再没人能为她出头。

事情既定,她便要急着上路,柯七本来还想指点一下她寻人以及避祸的经验,想了想最终作罢,只是打点了一些干粮银两等必须之物,问明客商离开的方向,然后与她相伴离开了那户人家。

小冰君并没让柯七送太远,在出了村子的时候,便与其分开了。她自然不知道柯七并没离开,而是一直隐在暗处跟着她,直到确定她真的安全无虞之后,才悄然而去。

******

屋主说那些客商有马车,大约是往离荒村百里远的县城去了。从荒村到县城是有路的,虽然不算平坦,但勉强能行马车。而对小冰君来说,最重要的是免去了迷路的危险。

路上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连着几日的大雪,早将前面人行走的痕迹掩了去。小冰君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见的野道走着,冷冽的空气吸进肺中,冻得胸腔子都痛了。触目所及,皆是一片雪白,偶可见黑褐的裸露山体以及光秃秃的树干,也有一两只麻雀在雪地上跳着,成为天地间除她以外唯一能看到的活物。

小冰君不是第一次依靠双脚走远路,上一次与卫家村的人一同出山,跟着几个身手矫捷的猎人翻山越岭,当时是跟得很吃力,还磨破了双脚,却最终坚持了下来。时隔几个月再走,虽然是独自一人,却也不是如何害怕。

百里远的地方,按她的速度,大约要走上两三天。她心中估算了一下,然后一边走一边开始计划着晚上歇宿的问题。

如果遇到人家户倒还好,可以借住。若是没有,那只能在野地里休息一夜。这样的天气……

她挠了挠头,然后赫然省悟这是柯七习惯的动作,不由莞尔。

为了不引人注目,柯七已经将她身上穿的在楚家置办的貂皮大氅跟那家屋主换成了棉衣棉裤,以及两双新的棉鞋,虽然穿在身上看着臃肿难看,但却便於行走。

因为要放大量的精力在应付路上无法预知的危险以及筹措渡夜的事上,想到天陌的时候便少了许多,就算想起,也不再有被丢下的难过,只剩下浓浓的思念以及期待。

知道自己走得慢,小冰君休息的次数并不多,只在实在迈不开脚的时候,才歇一歇,磕掉鞋底上踩实的雪块,以免滑倒。

然而无论她怎么拚命地走,就是看不到一丝人迹,那种独自一人置身於冰天雪地中的感觉,让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被上天给遗弃了。

过了午,天开始下起雪来。她心中不由叫糟,开始一边走一边寻觅可以容身的地方。

雪越来越大,渐渐迷蒙了视线,她不太敢继续走,担心迷失方向。但若不走,呆在原地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得已,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心中祈祷雪早些停下来。

而无声无息缀在她身后的柯七看着她在雪中若影若现没有丝毫停下的身影,不由有些着急,忙跟得近了些,以防她踩到雪下的陷坑暗流。

哪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想着要如何把小冰君诱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雪时,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哎哟,那穿着棉袄的臃肿身影一下子矮了一截。她大吃一惊,忍不住便要飞身至前,却突然想起当初七岁的自己被天陌扔进野兽出没毒虫密布的丛林中时的情景,忙硬生生忍下了那股冲动。

然后就看着那个身影蠕动啊蠕动,最终又恢复了原来的高度,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她心中缓缓松了口气,突然觉得爷儿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挺不容易的,可见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大约还受了惊。

说起来,若一陷入险境不想牵累旁人就自戕,那她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因此那日当小冰君不顾一切从刀口下跳落水中之时,她的心脏几乎停跳,等缓过神来后也是有些生气的,毕竟在她看来,事情还没糟到那一步。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哪怕是处於看不到一丝希望的绝境中,也不可轻言放弃。因为你永远也无法预知在下一刻,事情会有什么转机。这是爷儿教她们的。

正因为如此,几年前老大为了救她男人,以命相换,差点救不过来。那个时候她正好在,亲眼看到痊癒后的老大是怎么被爷儿教训得凄惨兮兮。

「他不是傻子。」他说。「他会比你痛苦十倍百倍。」

所以,这一次阿姐的做法会激怒他,实在是意料之中的。摸了摸鼻子,柯七背靠着一株老树,看着不远处坐下来脱换鞋子的身影,眼中浮起一抹兴味的笑。

而能让爷儿显露出情绪,阿姐其实也不简单哪。

******

小冰君一脚踩空,整个人直往下坠去,未等她反应过来,坠势已止,但彻骨的寒冷却立即将她双腿包绕。

原来在雪层下是一个积水的坑,因为数日连着下雪,被覆盖在下面,竟然只结了一层薄冰。好在不算深,否则柯七想不出面也不行。

好不容易从坑中爬起来,一接触到寒冷的空气,浸水的鞋袜以及棉裤立即凝冻起来,又冷又硬地支楞着,膝盖以下冻得发木。只走了两步,小冰君就有些受不了。只好就地坐下,从包袱中掏出另一双棉鞋,然后将与裤子几乎冻在一起的鞋子掰下来,却没去剥与皮肤已经连在一起的袜子,就这样穿上干鞋。想了想,将换下的鞋仍然提在了手上。

不敢再继续赶路,她四目环顾,注意到四周多是低矮嶙峋的石头,以及压在雪下的荆枣灌木,也有几株掉光了叶子的树。沉吟片刻,拖着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双脚往山石多的地方而去,希望能找到一个能避风雪的地方。然而没走几步,又被绊了下,摔趴在雪地上,手中鞋子飞了出去。

好在雪厚,加上穿得不少,倒不是如何的疼,爬起来的时候一眼看到几步远的巨石下好像有个黑乎乎的洞,被冰坠以及披着白雪的枯草掩住,站着根本看不到。

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她仍然捡起鞋走了过去,扒开积雪荒草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虽然不够高,但还算宽敞,足够容纳四五人的样子,最主要的是够干燥。

不再多想,伸手掰掉岩石上挂着的冰坠,猫着腰钻了进去,放下包袱,又爬了出来。她虽然不大通世事,却也知道要这样在那石下过一晚,明天非冻死不可,何况当初还和卫家村的猎人们在野外相处过数日,眼看耳听中多少还是学到了一点生存之道的。

出得洞,还没走几步,又被绊了一跤,同一时间耳中传来卡嚓的碎裂声。因为所在的位置较前面高,因此直往下面滚了两圈才停下来,摔得灰头土脸,差点又落进之前陷下去的坑中,不由又是庆幸又是懊恼,索性回头去看是什么东西。

却才发现竟然是一株倒下的枯树,因为之前被雪掩着,所以没注意到,被她来回绊了两下,上面的雪塌落,露出黑褐色的树干来。大抵是朽的厉害了,内中已空,只剩下外面薄薄的一层树壳,被她后面那一撞竟然把中段上面部分给撞成了碎块,露出空空的树芯来。

小冰君正在发愁到哪里去找可烧的木柴,见状不由啊呀一声欢呼,忙将碎了的树壳拢在一起,抱回岩洞。随后又出来想将剩下的树干弄回去,只是那树干其余部分仍被雪埋着,虽然朽坏,但毕竟是大树,以她那点力气根本弄不动。

捣腾了半天,最后只是用柯七送她的匕首弄到了几小块树皮,人却已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作罢。但这也提醒了她,也许能在雪下面找到小一些的枯柴废枝。

不敢再将时间浪费在那棵枯树干上,她就近开始用手刨雪,在下面寻找可烧之物。雪密密地下着,在她头发以及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抖落又覆上,就算冷得已经没了知觉,她却仍然咬着牙一直到收集够燃烧一夜的柴枝以及干草。

雪下的枯柴有的被冰冻着,有的却仍然干燥,她就先用干燥的生了火,把其他烘在旁边备用。

在火焰窜起的那一刻,小冰君终於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冷得发痛,尤其是手和脚。

将结了冰的鞋架在火旁,又脱下脚上的鞋放在一起烤着,她往后退了退,离火远了些,这才去看因被碎冰渣划伤脚底而染上一层粉红的冰袜,皱眉想了好一会儿,也没办法,只能等袜子上的冰自己融化。

大约是回温了,手又痒又痛,她忍着去挠的冲动,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饼慢慢啃起来。

火焰扑扑地跳动着,不一会儿就将不算太大的石洞烘暖了,小冰君靠着石壁,一边费劲地咽着干硬的面饼,一边忍耐着身上传来的各种不适,最初解决宿夜之事的安心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无法言喻的孤寂。

这种感觉不是没有过,恋儿嫁给摩兰国的王之后,她每夜每夜醒来面对的就是这种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自己的可怕感觉。在黑宇殿的十年里,虽然每日里言笑嫣嫣,却总有一种局外人的寂寥与茫然。

此时回想起来,她才赫然省悟自己与天陌之间,其实不是她陪他,而是他陪着她。执意要跟随其左右,是因为始终坚信只要那个人愿意,他会永远在那里,像大山一样毫不动摇。即便是在被他丢下之后的现在,她这种想法也没有丝毫改变。

第十九章

勉强填饱了肚子,又捏了团净雪啃了几口,整个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脚上的袜子终於化开,小心翼翼地剥下来,用手帕抆干净脚底的血水,换了干净的袜子才套上棉鞋。暖意侵来,脚心便感觉到火烧般的疼痛,让人几乎要怀疑第二日是否还能行走。

那一刻,小冰君突然想起当初天陌为她的脚敷药包紮时的专注神情,而此时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心中不由又暖又酸,眼睛便有些模糊起来。

若被他知道了自己这样,会不会……会不会有一点点……

以后小心些,若再伤着自己,我这里便不用你服侍了。

她本来还在幻想他可能会有一点点心疼,脑子里却立即浮现某日添茶不小心烫伤自己时他所说的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将脚蜷缩到了屁股下面,暗忖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同时,隐隐约约好像有点捉摸到了他此次丢下自己的原因,只是还不能太确定。

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将里面的酸涩揉掉,然后翻过一直在刺痛的手掌看了看。这才注意到双手不仅被冻得红肿,在柔嫩的掌心上面还紮着许多木刺,怪不得一碰就痛,必然是开始捡拾搬动木柴时扎到的。

顶着发麻的头皮,她就着火光先用指甲将能拔的拔了出来,余下的就用针细细挑出。疼得没办法的时候,就让自己去想天陌生气时的样子。

他说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如何替你爱惜。他说滚得远远的。他挥手将油灯砸到墙上……

洞外雪片落在地上发出扑扑的响声,在这四处无人的旷野中显得异常清晰,风呼啸着刮过,如同鬼神在哭嚎。

小冰君将身子往内缩了缩,将所有心神地放在挑刺上面,不敢往洞外看。直到感觉到洞内的烟越来越浓,熏得人睁不开眼,她才赫然发现洞口几乎已经被落雪给堵住了。忙爬过去将雪刨开,露出足够一人出入的通道,刨出的雪都堆到了出口的两旁。

等洞内浓烟散得差不多,她才转回去。不知是否错觉,在回身时彷佛看到一道人影站在岩上,仔细去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心中不由大楚。

眼睛都被烟熏得花了。压下恐惧,她甩了甩头,对自己说,然而往洞内爬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彷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似的。

如果柯七知道因为自己一时的大意而引起这样的误会,不知道是会歉疚,还是会笑不可遏。

为了防止大雪将洞口封住,又时不时想起之前看到的黑影,小冰君不敢睡下,只是坐着打盹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起来往火堆里添些柴,并将积在洞口的雪扒开。好在天寒,外出觅食的野兽渐少,否则这一夜只怕会更加难熬。

好不容易等到洞口有曙光透入,她灭了火,收好烤干的鞋袜,背起包袱开始了新一天的旅程。

有了前一日的教训,虽然身体疼痛而疲惫,心中却较之初时踏实了许多。用柔软的帕子裹住受伤的手,握着在路上捡的一根结实木棍,一边试探着一边前行,以免再重复昨日的遭遇。

走了大约个把时辰,前路渐渐崎岖往上,四周的林木也越来越密,到后来几乎要手脚齐用。如果不是从屋主那里早就知道去县城会经过这么一段不好走的路,小冰君只怕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她实在无法想像马车要如何在这样的路上行走。

就在快要到山顶的时候,一个转弯,竟是一面临着万丈深渊的悬崖,而路就挨着悬崖边险险地抆过,往另一边延伸下去。

小冰君先磕了磕鞋底的雪,然后尽量靠着岩壁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走到中途时,蓦然看到几步远的悬崖边有一小段车轮的印迹,心中不由一突。

那道印迹被一块翻起的石头挡着,因此没被新落的雪盖住,印迹周围枯草倾倒断裂,山石活动,有部分被压碎的痕迹,似乎,似乎……

小冰君不由自主攫紧心口,没让自己往下想,别开眼继续赶路,然而不觉间已多添了一份心事。

好不容易走过那段险道,就在要踏上坦途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一处向内凹进的岩壁下有两个人围着火堆在烤一只山鸡,肉香味远远就能闻到。

走了一天多终於再次看到人,她心情不由一振,走过去向他们打听天陌的消息。

那是两个壮年男人,背着刀剑,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子,一个面如古铜,一个要斯文些,却都是一脸的风尘。见到小冰君,两人皆是一怔,显然无法想像一个娇滴滴毫无武功的姑娘竟然敢独身一人行走在这山野之间。

听到她的询问,两人目光中露出异色,下意识地往悬崖方向看去。

小冰君心口一紧。

「你们……你们可瞧仔细了,他双腿不便,头发很长,长得……长得……」在他们开口之前,她不由再次强调。

「长得跟神仙一般。」那古铜脸的接道,摇了摇头,一脸的惋惜。「那位公子长得实在扎眼,只要看过一眼,便再也不会忘记。」

小冰君咬了咬唇,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仍抱着一丝希望地问:「他过去有多久了?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比较斯文的那位比较仔细,看到她握着棍子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忙向同伴递眼色,让他别说出事实真相,自己则抢先开口转开话题。

「不知姑娘和那位公子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妻子。」小冰君有些神思不属地应,目光却仍紧紧盯着古铜脸的大汉,等着他的回答。

古铜脸被看得别开眼去,有些不忍地指了指悬崖下面,「掉下去了。」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整辆马车都翻了下去,上面还有其他几个人以及一些货。我们兄弟留在这里等人去县城寻找好手来打捞……」打捞什么,不言而明。

小冰君身体一晃,差点栽倒。

「不……不可能……」她低喃,就在那斯文脸的男子在考虑是否应该起身扶她一把的时候,她突然转身往外跑去,状如疯子般往山下连滚带翻地冲下去。

两人措手不及,都有些傻眼。

「不是让你别说吗?」斯文脸的忍不住责怪嘴快的同伴。

「难道要让她这样一个长得天仙一般的姑娘四处去找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那不是害人吗。」古铜脸的没好气地回。

斯文脸的无话可答,只能担忧地看了眼小冰君离去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追去。

在小冰君跑下山的时候,匿在暗处听到他们谈话的柯七没再跟上,而是从怀中掏出两只掌面粗糙指尖镶有尖锐铁刺的金丝手套戴上,而后纵身跃下悬崖。

在她心中,这世上再没人比天陌更重要。她绝不相信他这么容易就死了,她要探查清楚。

山崖虽然陡峭,但并非平直如削,还是有一定的坡度的。加上一些突出的岩石和树木,对於攀山越岭惯了的柯七来说上下并不困难。

花了个把时辰的功夫到达崖底,下面是密密森森的林子,长满了苍翠高大的松树。可以看见,有几株紧挨着的松树枝叶有明显断裂的迹象,而就在那几株树下,是一个倾倒的马车车厢。

马车车辕断了,余处损坏得不是很厉害,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就算被树枝挡了一下,这样的结果依然让人觉得惊讶。事实上,她早做好寻找马车碎片的心理准备。

马车内外没有人的屍体,寻遍了方圆里许范围,除了零散的血迹脚印以及一个摔得稀烂的马头外,没再找到其他东西。这还是因为有松树遮挡,才没让落雪将迹象湮灭。

柯七见状,心中大约有了几分底,这才想起自听到天陌出事之后便被她遗忘掉的小冰君,不由暗叫声糟,也不再循踪去追落崖之人,赶紧纵身原路返回。

然而崖上不若崖下,纷飞的雪片很快便将人行的痕迹掩盖,只能靠细察灌木以及石块的细微变动来追踪,这一来便多耗了许多功夫,短时间内竟是无法追上。

******

乍听到噩耗,小冰君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无法去想,唯一知道就是无论是生是死,自己都要找到他。幸好她还存有一丝清明,没像柯七那样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而是连滚带爬地跑到山脚,然后急不择路地想要绕到山的侧面。然而此地山峦绵延起伏,彼此之间并不是独立的,加上草木丛生,她转入密林之后没多久便迷失了方向。

无论怎么走,眼前的景物都差不多。松树,像永远也没有止尽的松树……

混混沌沌转了很久,小冰君终於从天陌落崖的消息中稍稍缓过了点神,忍着满腔彷徨停下来思索片刻,然后掏出匕首在身旁的松树上刻了个箭头。一路走一路留记号,之后四周景物依然相似,却并再看到箭头,显示她并没走回头路。虽然如此,一直到天黑,她仍然没找到悬崖下面。

当林子里陷入一片漆黑的时候,就算再不愿,小冰君也不得不停下来。就在原地刨开雪,清出一小片空地来,架上清雪时捡拾到的松枝松茅,她本想燃个火堆。然而火折子吹了两下没吹燃,一直强压的悲伤突然袭上来,她心中大恸,火折子掉在了一边,人则颤抖地蜷缩在地,无力地靠着身旁粗糙的树干。

他不在了,她要怎么办?直到此刻,在这寒冷的黑暗中,她终於无法再逃避这个问题。

夏儿,要永远笑下去。耳中突然响起他的话,那一次在苍溟宫的水下,他让她独自逃生的时候这样说。

只要不流泪,就不会有分离。那个时候她如此坚定地相信,所以与他还有库其儿终於逃出了生天。

这一次……这一次他丢下她和小七离开,她虽然掉泪了,但那不算,那不算,那是因为她摔疼了。所以,只要她不流泪,只要她笑,她就还能看到他好好的在那里等着她。

主子……手指深深地陷进身边的泥土里,小冰君咬住下唇,将呜咽吞下,连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亦无所觉。

就在那一刻,她终於明白天陌为何说她已经选择了离开。

他若对她有情,那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他面前失去性命时,那种剜心之痛胜过她如今所承受的又何止十倍百倍。自己说要一直陪着他,却又因怕牵累他而轻易放弃,那以后也自可因其他原因弃他而去。她只知自己无愧无疚,又何尝为他想过。难怪他宁愿把小七扔下,也不想再见她。

想通此点,她心中又悔又痛,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让自己落下一滴泪。只因在她心中始终保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希望,这一世她是不需要流泪的。

就在她神思惶惶的时候,鼻中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麝香味,心口不由一震,身体不由缓缓直起来,勉强收摄心神想要仔细分辨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一声枯枝断裂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极细微,大约是隔得太远的缘故,若不是她正好凝聚注意力,只怕会漏掉。

无法再多想,她的手已经彷佛有自我意识般在身边的地上急切而慌乱地摸索开始掉落的火折子,等好不容易找到,并吹燃点上面前那堆架好的柴时,四周又是一片寂静,让人几乎怀疑那其实是狂风吹断树枝的声响。

火舌舔舐着松茅,飞快地将上面的松枝也卷了烈焰当中。明亮的火光刺破松林中那彷佛亘古就存在的暗寂,圈出了小冰君所在的那一方空地,火光之外,仍然是无尽无休的黑暗。

小冰君茫然看向周围,企图寻找出声音传来的地方。

可是,什么也没有。只除了……

她突地站起身,极力在掠身而过的寒风中捕捉那抹淡淡的麝香。

没错。就是那种味道,还有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她再也坐不住,蹲身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松枝,又点了两根,然后握在一起开始寻找起来。

松枝燃烧发出浓烈的松香味,立时就将本来就不怎么明显的香气湮没。小冰君有好几次都想将之扔掉,最终还是忍住了这种不明智的做法。

绕着火堆转了一圈,就在她决定索性找遍这四周所有的地方时,突然又闻到了那股被松香掩盖的麝香味,精神不由一振,便循着那边找去。

越往那个方向走,香味越浓烈。这让知道她知道自己找的方向没错。

大约走了一柱香功夫,一棵数人合抱的老松挡住了去路。小冰君正想绕过去,手中松枝扑地一下熄了一根,然后又是一根,只剩下最粗的那根上面还晃动着一点要熄不熄的火苗,无法再照明。

回头,已看不到来时的火堆,而且就算看得到,她也不打算就这样转回去。

从身上掏出火折子,吹燃,就在小冰君准备顺着树根部往旁边走的时候,眼角余光突然发现树根下似乎有一个洞。

冲疑了下,她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将火折子往里面照去。

火光与暗影交错的过程中,隐约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趴在里面。

强抑着心中的恐惧和紧张,小冰君凝神看去,不想竟与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撞在了一起,那熟悉的感觉让她心中一揪,然而等她看清那双眼的主人时,惊得手中火折子差点没掉落在地。

那是一匹狼!

一匹黑色的巨狼!

看清那物的同时,小冰君不自觉倒退了两步,求生的本能让她返身拔腿就跑。

奔跑风大,火折子扑地一下熄了,她眼前一片黑暗,双腿却不敢停下。心神不宁加上无法视物,没跑两步,便撞在了一株大树上,大约是冲势太猛,直撞得她倒退数步而后跌坐在地。

这一撞倒把人撞得有些清醒了,也撞回了一些平时不敢回想的记忆。她又想起天陌,心中一片凄然。

之前还抱着的些许希望显然破灭了,那香味应该是树洞中的狼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不是她所期待的那个人。

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她对这匹狼记忆深刻。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那一面却让她多年来总是梦魇。

那一年,她初入黑宇殿,主子说让她凭本事。於是她独自一人渡蛇洞,过荒漠。就是在那片荒漠中,她遇见了那匹被石堆压在下面的巨大黑狼。那匹狼身上也散发着跟主子一样的麝香味,只是更浓烈了一些。她想救它,它却咬了她。虽然事后她并没有在脖子上发现咬痕,但那一幕却已足够让她永生难忘。

树洞中的狼与那匹狼一样有着巨大的体型,又黑又长的毛发,以及相同的眼神。唯一不同的是,石堆下的狼曾经咆哮威胁过她,而眼前这匹没有。

退一步说,就算它们不是同一只狼,起码也是同种族,有异於普通野狼的种族。

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念头,小冰君坐在原地,没有再动弹。

一想到荒漠中的黑狼,很自然又想起了与天陌的初识。虽然只是寥寥几句对话,虽然连面也没见到,於此时回忆起来,却也变得无比的美好起来。

若能得他平安无事,便是让她一辈子这样与他相处,她亦甘之如饴。她抬头仰望天穹,却只看到一片被树枝遮挡住的黑暗,对於离此不远的黑狼心中竟再无一丝恐惧。

而奇怪的是,她呆坐了许久,整个人几乎已经冻僵,那匹狼也没追来。按理说,在这冬天缺少食物的情况下,它看到人应该不会放过才是。

莫不是……小冰君突然想起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下意识猜测。

也许是因为那种与天陌身上相同的香味,也许是因为水下宫殿中那长得与天陌相似的人身边伴着一匹与黑狼几乎一模一样的巨狼,也许只是心中的一股冲动,无论是什么原因,总之小冰君抬起僵冷的手,重新吹燃了火折子,然后爬起身往不远处的老松蹒跚走去。

黑狼仍盘在原地,看到她返回,不由抬起头来,平静的眸子里浮起一丝讶然,却被四周黯淡的光线所遮掩。

小冰君在洞外蹲了片刻,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爬了进去。

如果在这个时候,那只狼扑过来,她知道自己连一丝逃脱的机会也不会再有。

狼并没动,仍静静地趴在原地看着她,眼中没有敌意,喉咙里也没发出恐吓的咆哮,只是原本蜷缩的身体稍稍抻直了点。

小冰君慢慢地靠近,当火光将黑狼全身都照射到的时候,她惊愕地发现它暴露在外侧的左腿上竟然有一条超过两尺长的巨大划伤,从腰胯部一直延伸过腿弯,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看起来异常狰狞。血似乎已经止住了,露出的肌肉泛着苍白的色泽。而在它的身下,还能看见暗红色的血迹,想像得出刚受伤时定然流了不少血。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在看到这样的伤口时,小冰君仍然被吓住了,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你……」张口,她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对着一匹狼要说什么好,於是又默默地闭上嘴,看了一眼即将燃尽的火折子,放下背上的包袱转身往外爬去。

在树洞外面弄了一些枯枝松果松茅,然后堆在离大狼和洞口都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生了一堆火。

整个过程中,黑狼并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对的意思。

火焰照亮了不算大的树洞,小冰君蹲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受伤的黑狼,一时竟想不出要怎么办才好。看了半晌,突然觉得它的前腿似乎也有些不大妥当,弯曲的角度过於诡异了些。

「那个……」她试探地往那边靠近了几步,「我帮你把伤口包紮一下可好?」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在这冰天雪地中,又要到哪里去找疗伤的草药来?更何况她对草药还一无所知。

大狼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澈而沉寂,如同一泓深潭,像极了那双她看惯了的黑眸。

一想到眸子的主人,小冰君只觉心中一阵揪痛,不由自主又咬住了下唇。疼痛唤醒神志,她缓缓松口牙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靥。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家主子。」她一边说,一边回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柔软干净的里衣,然后拿着往大狼爬去。「他们说他落下山了,我知道他定然还活着……」说到这儿,她又笑了笑,声音有些微哽咽。

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大狼你可有看到他?他长得……长得很好看,是全天下最好看最好看的人……」

说话间,人已经来到了黑狼身边。不像十年前遇到的那头狼,这头狼对她的接近显得异常温和,於是她的胆子也相应地大了起来。

然而当她将里衣折叠好要往狼腿上放的时候,黑狼却突然转过头来咬住她的袖子,不让她去碰伤口。

小冰君惊得心差点从喉咙眼儿里跳出来,过了一会儿,见它没有其他动作,才慢慢放松下来。

「我没恶意……我只是想给你把伤口包紮一下。」她不敢将袖子从它嘴里硬扯出来,只能柔声解释,「天气太冷,伤口露在外面只怕会冻伤。」

黑狼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松开口,却并不是同意让她包紮,而是弯过身在伤口上舔起来。

因为离得近,它身上的麝香味显得异常浓烈,就像天陌当初泡在温泉里时所散发出来的那样。与血腥味混和在一起,让小冰君不由产生不好的联想。

她喉咙哽了一下,才笑道:「不包便不包吧,等明儿天亮,我去看看能不能找一些管用的草药来。」说话间,目光扫过黑狼的前肢,不由一震。

那只前腿果然有问题,当黑狼弯过身去舔后腿时,靠的是右边那只腿撑着,而左边那只却奇怪地弯曲着,像是……像是折了。

「你的前腿……」她讷讷地开口,不自觉凑过去了点,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察觉到她的意图,黑狼回过身,又恢复了开始的趴姿。

小冰君呆呆跪坐在它面前,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我摸摸好吗?」她有些犹豫,一是怕引起它的攻击,再来就是想到,如果真的折了,自己似乎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黑狼看着她小心翼翼却又跃跃欲试的样子,黑眸中流露出一丝无奈,动了动身体,坐了起来,乌黑的长毛顺着它的动作往下滑落,在火光中泛着动人的光泽。

自它起身那一刻开始,小冰君就不由屏住了呼吸提心吊胆地看着,直到它停下。

坐着的大狼比跪在地上的小冰君高出了大半个身子,一股强大的威压也随之而来,她不由挺直了背,却仍然觉得自己在它面前太过弱小。

面对着它完全显露在自己面前有些畸形的左前腿,她深吸口气,强抑着往后退开的冲动,缓慢地伸出手,同时留意着它的眼睛。见它眼神平静温和,没有不悦的样子,这才轻轻地将手放在那只腿上。

那腿斜斜地支楞着,在膝下的位置能够摸到尖锐的突起,几乎刺破外皮。就算小冰君对医一窍不通,也知道那骨头确实是折了。想到自己只是摔破点皮就痛得掉眼泪,像它这样不知要如何了,她只是想想就觉得整个心都揪了起来,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

怕多碰一下都会增加它的痛苦,她收回手,娥眉紧蹙,想着要怎么才能帮它。

她不会正骨,不会帮它减轻疼痛,也没有治伤的药……药?小冰君突然转过身往火堆边爬去。她这个时候才想起小七在给她收拾行囊的时候,有给她塞进去一瓶药丸。她记得小七告诉过她,无论受了什么伤,吃这个总不会错,就算不起作用,也不会有坏处。大抵是小七担心她弄混,才只给这样一种不用分辨的药。

在包袱里掏了半天,撇开那些害人的竹筒,才找到藏在最里面的绿色瓷瓶。然而在拔开塞子倒药的时候,她又犯愁了。要吃几粒呢?

回头看了眼黑狼巨大的体型,她咬咬唇,将药丸全倒进手里一数,小拇指头大小的黑色丸子,散发着浓烈的药香,总共也就十粒。

她本来打算干脆全部喂大狼算了,想了想,又倒进去五粒。明天她还要继续寻找天陌,万一他也受伤了,一点药也没有那可该怎么办?

「乖,把这个吃了。吃了药伤就好了。」回到黑狼面前,她将摊开的手伸过去,柔声哄劝,彷佛它能听得懂一般。

黑狼看了她一眼,竟然真地低下头伸舌将药丸卷进了嘴里,连犹豫一下也没有。

感觉到掌心被它湿热的舌扫过,小冰君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无比,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黑狼背上的毛。

咽下药,黑狼又重新趴伏下去,并没有抗拒她的抚摸。

「你怎么会伤得这样严重呢?」小冰君因它的柔顺而倍觉心疼,不由低下额头亲昵地抵着它的脑袋,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那线条优雅的结实背脊,喃喃低问。

回答她的自然是无尽的沉默。

******

怎么会伤得这样严重……

匀细轻缓的呼吸声中,黑狼抬起头看向挨着自己不知何时睡熟过去的女人,毫无防备的美丽脸上泛着疲惫的苍白,原本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有着多处抆伤,发丝凌乱,显得狼狈不堪,看来吃了不少苦头。

凑过去,它伸舌添向女人有着深深咬伤的唇,然后是其他破损抆伤的地方。直到看不出一丁点痕迹,它才动了动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女人圈在身体里面,用自己温暖的长毛为她遮挡寒冷。

此时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余烬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再也不能产生一丝热度。

那药对他的伤没有多大用处,而事实上他也用不着药物,不过是不想她着急,所以才勉强吞下。此时药效起了,伤处传来灼热的感觉,让他觉得比之前更不舒服。

你怎么会伤得这样严重呢?想起她的询问,他心中不由叹了口气,目光落向没有一丝光亮的洞口。

他不过是想保住车厢不摔坏罢了,却遗忘了自己双腿不便,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的巨大冲力,即便以他之力,承受起来也有些吃力。而比较不走运的是,中途有一道突出的尖锐岩石划伤了他腿,差点害他前功尽弃。

在平安落地之后,面对那几人惊怪敬畏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再和他们一路了,於是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恢复了本体悄然离开了他们。因为伤重,他无法走得太远,又不想再遇上那些人,於是寻到了这处树洞匿起来养伤。

他身体有自愈的能力,只是这次伤得太重,不得不多花几天时间。唯一让他头痛的是,左手的骨折以他单手之力实在无法复位,只能等待机会。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出现,而且是只身一人。

想到乍然看到她出现在洞外时的那一幕,他只觉心窝子一阵酸软,不由又扭过头,鼻子在她脸上蹭了蹭。

她终究还是找来了。

他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她被自己吓得转身惊惶逃走时,情绪曾有片刻的低落,即使明知那其实是人类的正常反应。说不上怨怪,只是有些落寞以及无奈。因此,当她傻兮兮地回转,明明害怕还硬着头皮靠近自己时,她必然不会相信,那个时候他其实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吓得她再次转身而逃。

伤口如同火烧一般,他动了动身体,听到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哼声,不由僵住,又缓缓恢复原状。

「主子……别走……别走……」小冰君在睡梦中不安地呓语,手在空中挥了几下,似乎想抓住什么。

她被吓坏了。

它探过鼻子去碰了碰她的手,任她抓住耳朵将自己的头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再次陷入深沉而不安的梦里。

这个姿势对它来说是有些不适的,但当那久违的女儿体香窜进鼻子中时,它竟渐渐放松下来,也入了眠。

第二十章

当第一缕曙光透进曙光中的时候,它注意到她的睫毛颤动了下,似乎有醒转的迹象。於是舒展身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洞穴。她既然在此,那么小七必然也不会太远。

一股寒冷侵来,小冰君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彻底清醒过来。

「主子……」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麝香味,她下意识地喊了出来,之后才想起那是黑狼身上的,忙翻身坐了起来。

然而树洞寂冷,除了一堆冷灰以及孤零零躺在旁边仍敞开着的包袱外,什么也没有。

她呆了呆,才慌忙爬出树洞,四处找了一遍,除了看到一两只扑腾着出来觅食的山鸡外,哪里还有狼的影子。

它受了那么重的伤,能去哪儿?小冰君忍不住担心,害怕因为自己占据了树洞,它才另换地方,如此一想,心中更添了愧疚。

回到树洞中又坐了许久,并不见黑狼回来,又念着天陌,她不得不收拾好包袱,继续自己的行程,然而却不自觉多了一份沉沉的心事。

******

因为落雪的原因,柯七追踪小冰君经过的痕迹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进入密林之后,看到树上刻的箭头后,才真正舒了口气。

看得出那箭头是由利器划的,但刻痕浅而笨拙,显然留迹之人并不懂用刀且力弱,最重要的是箭头的出现与她所追踪之人留下的痕迹是在同一条路线上。由之前重复杂乱的足迹到现在指示方向的箭头,她可以万分肯定地说,阿姐迷路了。

正当她准备加快速度追上小冰君的时候,突然风起,眼前黑影一闪,一个人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松树下。

她定晴一看,不由欢呼一声扑了过去,却又在离那人两步远的地方刹住了扑势。

那人却是天陌。他坐在大树下,身上的大氅已经不在,只随意披着一件白色的单衣,黑色的长发披散在上面,在薄雪与苍松的映衬下,说不出的风华绝代。但让柯七止步却是他白衣上的血迹。

漆黑的眸子骨碌碌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目光最后定在他的左手上,柯七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也不说话,只是抿紧嘴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在那只手臂上来回摸索了片刻。然后从腰间拔出薄刀,跃上老松削了一根手腕粗的挺直树枝。

看着她像是要在树枝上切下一块血肉样恶狠狠地削着枝叶,天陌不由叹了口气,伸手去揉她的头。

柯七却一偏头躲开了,沉着脸彷佛谁欠了她多少钱似的。

这是天陌第一次看到她发脾气,当然这也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受伤,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没什么大碍。」收回手,他淡淡道。明明是想让人安心,话由他说出来,竟仍然是一惯的漫不经心,让人听了更气。

柯七终究不是气长之人,只是过一会儿就忍不住了,扭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卡嚓卡嚓两声,手中削好的树枝被劈成天陌小臂长短,然后又被剖三块薄片。

「你好意思气人家阿姐!你好意思气阿姐么……」一边抓住他的手将断裂的前臂骨头对合,她一边连声地恼道。

想起那天小冰君喉咙被刀割破毫无生气的样子,天陌眸光一暗。

「我不会死。」他低语,停了停才又道,「车里还有五人。」所以在察觉到马车滑落山崖的那一刻,他不得不当机立断地击断车辕,减去马匹的重量,然后先一步落下托住车厢。

柯七语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救的话。论到杀人不眨眼,这天下能与黑宇殿出来的人比肩的只怕几个指头都数得出来,但是那并不代表他们漠视生命。若是那样,也不会有她,更不会有三姐以及小十三他们几个。

「那、那你也不能伤得这样重啊。」她咽了口唾沫,不是很有底气地埋怨。手上却很利落地给他复位好的手臂夹上木板,然后用布带缠紧。

天陌唔了一声,没再多说。

柯七其实也知道自己反应有些过了,事实上这样的伤在她以及女儿楼的姐妹身上根本是家常便饭,不过天陌在她们心中素来是无所不能的,所以看到他这样才会异常紧张。

「阿姐来寻你了。」她转开话题。「你还不见她吗?她是自己来的,我没帮……」一想起小冰君在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笨拙身影,她就忍不住心酸。从来没想过,那些原本於她来说稀松平常的事,落在别人眼中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我知道。」天陌打断了她,抬了抬手臂,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我会去找她。你可以离开了。」

「可是你腿……」柯七想到他双腿不便,又有一手受伤,哪里放心。

「一手足矣。」天陌道,右手撑向地面就想离开,却突然想起一事,又停了下来。「你到最近的县城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给我们准备几件衣服。」他身上的衣服在化为本体时便落下了,刚才回去寻找的时候,发现只剩下染血的里衣,那件大氅却不见了踪影。

柯七应了。她倒也潇洒,一但决定下来,挥挥手转身便去。

「你可不能再丢下阿姐,这一回我可再不能帮你保护她了。」走出老远,她突然回身冲着仍坐在原地的人大声道。

天陌往后靠向树干,没有回应。

******

小冰君又走了一天,不仅没走出密林,也没走到山崖底下,甚至连黑狼也没看到。失去天陌的悲伤在这彷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行走当中渐渐沉淀下来,形成一道不敢去碰的伤口。

因为柯七是按百里路程给她带的食物,即便是因为心情极坏,没怎么吃东西,几天下来身上的干粮也已耗得差不多。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林子,不过若找不到天陌,能不能活着出去,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天黑的时候,她生起了火堆,心中隐隐期待着黑狼会看到火堆,然后出现。她想知道它的伤怎么样了。这一日除了赶路外,她还特别留意了一下所过之处有没有自己认识的草药。即便对於只知道寥寥几种草药的她来说这种可能性实在很小。

没想到倒真让她找到了一种。那还是当初在冰城时,她常会因为玩耍而弄伤自己,又怕被教养嬷嬷知道,恋儿就特地去找来这种草药捣碎了给她敷上。她已不太记得效果如何了,只知道伤了用这个总是没错的。

冰城气候严寒,这草只在极寒的季节生长,正好是这个时候,她能找到也算运气。

从包袱中掏出仅剩的两个饼,小冰君看了半晌,只觉得喉咙发干,便又放了回去。还没紮好包袱,只听风响,啪的一声,一样物事落在身边。循声看去,却是一只脖子上仍流着血的山鸡。

她微讶,抬头。

黑狼微提着前腿,昂然立在火堆对面,长毛微微拂动着,彷佛带着一身暮霭。

「大狼!」小冰君惊喜地喊出声,翻身从地上爬起,跑了过去。

黑狼淡淡看了她一眼,后腿微曲,蹲坐下来。

小冰君一眼注意到它左前腿上的夹板,不由一怔,缓缓蹲下,伸出手指去碰了碰。看得出,夹板的绑紮手法很熟练,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谁帮了你呢?」她轻轻问,心中既为它感到高兴,又觉得疑惑。难道在这密林之中还有其他人?

黑狼自然不会回答她。然而它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场很温和,温和得让人觉得连经过的风也似乎变得温柔了。

小冰君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又去查看它后腿上的伤。

「我有给你找到草药呢,可不知道你去哪儿了……」她说,而后惊异地发现昨日还深可见骨的伤口此时竟已渐渐合拢,变浅变短了许多,不由咦地一声,差点就想伸指去戳戳看是不是自己眼花,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控制住了。

突然之间,她感到眼前的黑狼浑身上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神秘感,就如同一层薄雾般将它罩於其中,让人无法捉摸。

它的出现会不会是天神对她的一种指示呢?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她想到从小嬷嬷跟她们说过的关於狼的故事。那个故事在十年前被那头在荒漠中的黑狼一口给咬得模糊了多年,直到此刻,面对眼前这头灵性而温和的黑狼时,才再次被重新忆起。

在远古的时候,狼是众灵之长。它们有着比人类高大的身躯以及美丽的长毛,还有着超越人类的智慧以及悠长寿命,更有着人类不能理解的幻化成人的能力。它们的名字叫幻狼。

嬷嬷说,其实幻狼是月神与人类的后代,是半神半人的种族。

嬷嬷说故事的时候,恋儿安静地坐着,眼中是温柔而憧憬的专注。她却不太安分,正扑在花丛里捉萤火虫,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从花丛里钻了出来,指着圆圆的月亮,咯咯地笑着说原来月神是大狼啊,气得嬷嬷手中的罗扇都掉在了地上,顿时没了讲故事的心情。还是恋儿哀求,她才勉强说完,在这过程中恋儿一直将她拉在身边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一句话。她那个时候还没得怪病,还不大能坐得住,被强迫坐了那么久,又不能说话,因此对那个故事印象十分深刻。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嬷嬷为什么会生气。因为冰族的保护神正是月神,神庙中的月神是一个美丽的银发女子,在所有冰族人的心中,月神是美的代表。而将明明是女性的月神转换成狼,只怕没几个冰族人能接受。虽然她觉得,狼也能很美丽,就如眼前这个。

想到此,她忍不住探身抱住了黑狼的脖子,脸在它的头上蹭了蹭。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狼!你一定要早点好起来。」她呢喃,然后放开手转身到包袱那边拿自己采的草药。无论如何,用了总比不用好吧。她如此认为。

黑狼被她突如其来的亲昵蹭得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睨了她不知道在忙什么的背影一眼,而后慵懒地趴伏下来阖上黑眸假寐。

小冰君塞了一把草药在嘴里嚼着,然后捧着剩下的回到黑狼身边。草药初入口时带着淡淡的苦味,多嚼两口就觉得舌头有些麻,等嚼烂的时候,似乎连牙齿都木木的没了知觉。

将草药吐到手心,看着那青黑色的草泥,她突然有些犹豫。能敷吧!能敷吧?

看了一眼黑狼懒洋洋不设防的样子,她又等了片刻,直到没发现其他异样,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草泥抹上黑狼的伤口,然而剩下的却不敢再弄。

用刀从里衣上割下一条布带,轻柔地裹住伤腿,在膝弯处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过程中,黑狼只是在最开始被敷上药的时候回头看过一眼,之后便由着她摆弄。

「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让我知道哦。」小冰君俯下头亲了亲它的耳朵,道,抬起头注意到那只气绝已久的山鸡,「那是给我的吗?可是我吃不下……」虽然很高兴能再看到它,但心底那一块却始终是沉甸甸的,并没有丝毫减轻。

听到她的话,状似睡熟的黑狼突然抬起头,黑眸中流露出严厉的光芒。

小冰君心里一突,觉得这眼神像极那一夜大发脾气的天陌,胸口不由微酸,差点掉下泪来,慌得她赶紧用手摀住眼睛,闷闷地道:「大狼,我想主子。」

黑狼一怔,眸光柔和下来,探过头去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

暖暖的气息透过指隙扑在眼睛上,有些湿润,有些**,让小冰君有一瞬间的恍惚,差点要以为天陌就在眼前。

「你是天神派来的吧。」她说,嘴角翘起了美丽的弧度,然后缓缓放下手,红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黑狼眼睛。「你会带我找到主子的吧。」话说口的那一刻,她如此坚定的相信黑狼就是为这而出现。

黑狼与她对视片刻,又趴了回去,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然而小冰君心中压着的那一块似乎轻了一些,唇角梨涡深陷,摸了摸黑狼的背,「我去把鸡烤了,咱们一起吃。」主子不会喜欢她饿肚子的。

曾经看过卫家村的猎人烤野鸡,小冰君虽然没做过,但大概的步骤还是知道的。烧了毛,用雪将表面抆干净,然后剖开肚子,挖去内脏,再用雪抆过,之后用一根松树枝串起来在火上边烤边翻。

因为是第一次做,小冰君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状况不断,因此从烧毛的时候不小心将鸡掉进火堆里开始,她就将全副注意力投了进去,一直到烤熟都没再说一句话。

幻狼族的王叫做苍御。

苍御王有着一身紫色华美的长毛,当他化成人的时候,就会拥有一头美丽的紫色长发。

小冰君靠在黑狼身上,一边啃着自己烤焦的山鸡,一边说着嬷嬷的故事,不时还往黑狼嘴里喂上一块鸡肉。

也许就像主子的那样好看吧。她说,吃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星子般的黑眸里闪烁着向往的神色,显然是想起了天陌,好一会儿才继续接下去。

苍御王喜欢上了一个叫百花奴的人类女子,竟然要为她打破人狼不通婚的祖规,甚至还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弱点。嬷嬷说,苍御王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可是在这一件事上却不大英明。

黑狼微垂的眸子里浮起一抹惨然。

相信自己的伴侣,难道有错?

「那倒也没错。」小冰君偏头想了想,同意道。语罢,才蓦然一惊,抬起头往四周看了一圈。只见树影幢幢,黑压压的一团,哪有什么人?心中不由直冒寒气,身子直往黑狼那边缩去,只差没钻进它的肚子下面了。

「大狼,你听到有人说话没?」

黑狼被挤得正想往旁边挪开一点,听到她带着颤音的问话,心中不由叹了口气,没再动弹。胆子这么小,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黑狼身上传递过来的温暖与熟悉的香气让小冰君心神一稳,有些怀疑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她也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那个声音更像是在她脑海中响起的,而不是从耳朵传入。

自己想事情的时候不也这样吗?大惊小怪什么!如果不是手上油腻,她真想敲敲自己的脑袋。

「苍御大王也许是没错的。」撕了块鸡肉塞进黑狼的嘴里,她若有所思地道,「但是当百花奴看见过他变身为狼之后,就把他当成怪物了,怕得要命。」说到这,她神色有些憧憬,「可是我想,苍御王就算变成狼也定然是一匹极漂亮的狼,就像大狼你一样,有什么好怕的。」说着,她蓦地坐直身,然后一把揽住黑狼的脖子,低头在它脑袋上一阵磨蹭,完全忘记自己当初也曾吓得撒腿就跑。

黑狼僵住,没敢乱动,生怕她手上拿的鸡蹭到自己毛上,只好由得她去了。

小冰君亲热够了,才老老实实地坐回去继续说故事,背却仍然懒懒地靠着它。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喜欢眼前这匹比自己还高大的狼。她甚至开始无法理解,那十年自己为何会因它恶梦连连。

「就算苍御王对百花奴倾尽了自己所有的柔情,却仍然不能消除她心中的恐惧和厌恶。最终百花奴背叛了他,与一个人类男子勾结在一起,引发了一场人狼大战。她自己则亲手将匕首刺透了深爱着自己的男人小腹。」

小冰君秀美的眉毛皱了起来,突然觉得有些难受。小时候听这个故事,她只是觉得里面那个女人很坏很坏,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所以当恋儿在听到苍御被刺时泣不成声,她其实是不大明白的。如今识过情滋味,才知道在情感上与恋儿比较起来,自己有多懵懂。

「嬷嬷说,狼恨人,人怕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故事并没有结束,可是她已经没了心思再说,未尽的话化成一声轻叹,消敛於夜风中。过去她不明白恋儿的眼泪,现在却是无法明白百花奴为什么能够那么残忍地对待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

或者是因为那只是传说吧。她想,人断不会这样的。

手上的鸡还有大半只,回头看黑狼阖着眼,似乎已经睡了。她便不打算再吃,拿出包饼的油纸将鸡也包了,在雪地上抆干净手,又在火堆里添了些柴,然后也窝在了黑狼身边睡下。

害怕它第二天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她伸手环在了它的脖子上,确保它一动,就能醒过来。

黑狼撩了下眼皮,听到近在耳侧的安稳呼吸声,又阖上眼。

树枝上簌簌地响,不时有一两片如蝶般降落的雪白,刚一落进火光中便消失不见。

开始下雪了。

******

早上醒来的时候,小冰君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黑狼圈着,身上覆着厚软的长毛,就像是被它抱在怀里一样,难怪晚上一点也不冷。

火堆还燃着,这让她有些奇怪,瞟了一眼旁边所剩无几的柴枝,暗忖难道自己半夜有起来加过柴?

甩了甩头,将这不太重要的问题抛在了一边,低头,看见黑狼也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无声地看着她,这才发现自己仍抱着它的脖子,不由有些羞赧。

「我怕你又丢下我跑了。」她解释,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看它抻直身体站起来,走至一旁抖了抖毛,立时有光华从那华丽的长毛上滑过,如同星光一样。不由越看越爱,恨不得将它抱进怀里一顿揉搓。

但站起来的黑狼身上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让人不敢造次。她忍了忍,眼角余光注意到它的后腿上自己包紮的布带,忙道:「我先给你看看伤,上完药咱们再走。」

听到她的话,黑狼又走回她身旁,却仍直直地站着,没有卧下。

站着的它太过高大,小冰君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落在了它的阴影下面,感到很有压力,忙跪起身,迅速地拆开布带。随着布带的脱落,伤口上敷着的草药也掉落了下来,现出完好无损的皮毛来。

小冰君啊地一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伸手摸了摸,确实是好的,就像从来没受过伤一样。唯一异常的就是,原本应该是伤口所在位置的长毛显得比旁边更黑更亮一些,就像是新生的那样。

大约是她发呆的时间太长,黑狼有些不耐烦地跺了跺脚,然后走到火堆另一边叼起包袱扔了给她。

小冰君下意识地接了,而后才回过神,几乎是崇拜地看着黑狼,脑子里一瞬间转了无数的念头。

「大狼,你能带我找到主子吧。」

「大狼,你伤好得这么快,如果主子也受伤了,你能帮我治好他吧。」

「大狼,你的前腿是谁给你治的,等找到主子后,你能带我们去找他吗?」

……

一路上就听到小冰君在不停地发问和请求,而黑狼始终昂首注视着前方,即便有一只腿瘸着,走路的姿势依然优雅得如同一个贵族。

因为有黑狼的引路,午时未到,小冰君就找到了来时的山崖。一眼看到倾倒的车厢以及稀烂的马头,她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

黑狼及时叼住了她的衣领,然后几乎算是强硬地将之拖到了马车前面。

松开口,小冰君两腿一软,跪在了雪地上,手颤抖着,怎么也无法抬起。

黑狼眸中掠过一丝无奈,只能上前一步,头探过去顶开了车门。

车厢中空无一物。

小冰君又仔细看了一眼,没发现有血迹,不由缓缓吐出一口气,差点大哭出来。倾过身靠着黑狼,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纷乱的心绪,然后起身在四周寻过一遍,甚至挖开了积雪,确信没有任何让她恐惧的东西,一时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扶着面前老松虯结的枝干站起身,她回头寻找黑狼,发现它仍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自己,心中的彷徨稍敛。

在松树根部松软的泥土上刨了一个洞,她将摔得脑浆迸裂的马头埋了进去,之后并没立即离开,而是在山林里搜寻了数日,直到雪停,天转晴。

「大狼,我们走吧。」那一天,将背上的包袱紧了紧,一无所获的她对始终跟随在身边的黑狼微笑道。

只要一日寻不见人,就还有希望。

不过短短的几日,她美丽的双眸中少了几分天真,多了以往少见的坚强以及沉着。同时,黑狼的腿去了夹板,已能行动自如。

两日后,一人一狼站在山林边缘,谁也没再往前走。

连着晴了两日,路上开始有人行走,积雪融化的道路变得泥泞难行,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已隐约可见到平野远处隐隐绰绰的城墙屋宇。

小冰君手无意识地抠着斑驳的树皮,没有说话。

黑狼静静地凝视着她,良久,转身往松林深处走去。

「大狼……」看着它的背影,小冰君只觉心口一疼,仿如当初天陌离开时那样,不由自主追了两步。

黑狼闻声站住,回头温和地看着她。

小冰君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想说它不能跟她一起走么,然而在话出口之前心中却已有了答案。黑狼是属於山林的,以它的形貌若出现在人前,只怕会引起各种觊觎,惹来无妄之灾。然而就这样分开,她却觉得心像被切了一块似的,空疼得难受。

明明才相处不过几日……

黑狼等了片刻,见她不说话,便不再停留,几个纵跃,闪电般消失在深林中。

小冰君眼睁睁看着,喉咙一哽,这一次再唤不出来。

人只要活着,便要无时无刻不面对分离。所以你们一定要记着,不要对任何人付出感情以及信任,因为你们的身份注定你们不可能得到真情,更不可能有人会永远留在你们的身边。

嬷嬷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让她心口一阵发闷。从小时候开始她便不喜欢听嬷嬷说这样的话,如今依然。她更愿意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就算分离了,很快也会再相聚。连付出都不肯,又谈什么永远?

她微昂起下巴,捏紧了拳头,晶亮的黑眸中流露出倔强的光芒。她还会回来找大狼的,跟主子一起。主子不喜欢那些争斗,他们就离得远远的,住在这山林之中。

想到两人一狼住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景象,她唇角梨涡微现,再次留恋地看了眼黑狼离去的方向,然后毅然步出了林缘。

路上的行人看到她独身一人从山林中走出,目光中露出惊讶之色。幸好在山林呆了数日,她早弄得一身狼狈,否则只怕会惹来更多的注目。

跟着人流往县城走去,通过交谈才知道此日正逢集市,加上天气又好,因此四村八乡的人都赶了来,难怪会有这么多人。

大约是她笑容甜美,人又温柔秀雅,同行的人都爱跟她说话。无论她问的还是没问的,都抢着回答,更将那俚俗怪事添油加醋地道来,直听到她津津有味,心中的郁气化去不少。

「听俺家娃子说,前些日子一伙儿上县城的客官就亲眼看到过神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拎着一篮子鸡蛋,小声地插了一句。

些话一出,原本还各谈各论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目光齐唰唰地落在她身上,里面充满了明显的不信以及讥笑,片刻后又别开脸去,接着之前的话题聊。

小冰君从身边的人那里得知,这老妪的儿子是个泼皮,在村子里人见人嫌,不久前惹到了里长,便跑到了城里,说是在一家客栈打零工。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谁会相信?

侧脸恰看到老妪一脸羞惭地低下头,身形变得比之前更加佝偻,小冰君心中升起一丝不忍,忍不住开口问:「大娘,那神仙是什么模样的?」

听到她的话,其他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那老妪更是一脸的不敢置信,直到抬眼看到小冰君美丽的大眼正认真地看着自己,这才确信不是自己听错,不由精神一振,眼角浮起深深的皱纹。

「阿顺讲那些客官是因为大河被冰冻了,才改走陆路,在他们客栈住了两夜,阿顺去给他们送水时听到的。」

或许是她说得有理有据,又或许是因为小冰君听得专注,原本还不太相信的人都不由敛了声,认真听起来。不管怎么说,这样时新的故事听听总是好的,回去也好跟乡里人摆谈。

老妪发现了众人的改变,大约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注目,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话也说得分外顺溜起来。

「那些客官说跟他们一道的原本还有一个头发长长,长得像神仙一样的大爷。那个大爷是在他们投宿在杏子村的时候出现的,后来他们上县城,他也跟来了。」

听到这里,小冰君心里一突,手心不由开始冒汗。

「后来呢?」她还没开口,已有人追问起来,显然也被故事吸引住了。

「他们说那位大爷一准是上天知道他们要遭难,所以特地派来解救他们的。」老妪咳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才又继续。「大伙儿都知道从杏子村过来要走一道崖吧。」

有几个人同时应了,显然都去过杏子村。

「一道崖险着呢,不走好准要人命。」一个边走边吸着烟杆的老汉补充。

「是啊是啊。」老妪一连声地附和,然后道:「那些客官不相信,非要在大雪天赶路,还坐着马车。这不,走到一道崖,马车就出事了,连马带车全栽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与赶集的乡下人分开的时候,小冰君心中是充满喜悦的。尽管那老妪的故事越到后面越玄乎,但其中透露出的线索却足以让她肯定当时摔下山崖的人们都没死,其中自然包括了天陌。之所以只剩下马头,并不是狼吃了马身,而是因为那些人怕没有足够的食物走出山林,所以将摔死的马肉切割下来,随身带走了。

这是自从天陌离开后,她首次觉得分离并不能算什么,只要那个人还活着。明明不过半月,却彷佛在轮回中走了一遭,再回想当初自己难过得几乎要死去的感觉,以及曾经的自我怀疑及犹豫,竟是如浮云般轻薄。正如柯七所说,何必去管他要不要她,只要她要他就足够了。又有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心中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如同明镜一样,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该如何去做。

艰难地挤过满是人潮的大道,小冰君站在一家屋檐下四处张望,正想找人打听,目光却被不远处巷口的一道人影给吸引住。

那人影一闪即逝,她来不及细想,已撒腿追了过去,却在追入巷子的时候一下子站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一身白衣的男人头戴着帷帽背对着她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像是在等着什么人。那一头乌黑的发衬着白衣,耀眼得让人心口发疼。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没有说话,男人也没有,而是推着轮椅缓缓地往前走去。

椅轮辘辘的声音传进耳中,小冰君一震,登时清醒过来,忙跟上,如同以往那样将手放在椅背上熟练地推起来。

男人於是收回搁在轮子上的手,淡淡道:「辛苦了!」

一语数关,小冰君差点没忍住掉下泪来,心中知道他已经同意自己继续跟随了。

「不……」她想回不辛苦,却终究没控制住自己,蓦地停下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彷佛要将自己与他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只是这一次她再没像以往那样说以后都不要丢下她。

男人由着她抱着,半晌,抬起手越过自己的肩,摸了摸她埋在自己颈后的头。

「走吧。」他说,「前面就到地方了。」

******

柯七给天陌租的地方就在巷子里,是一个不算大的院子,一间主屋两间厢房,还有一间灶房。院子里有一口石井,石井旁并生着两株碗口粗的桂花树。虽然简朴,但很干净。

柯七办事相当妥当,还雇了一个小厮和一个厨娘,都是老实不多话的人,预付了一年的佣金。两人回去的时候,厨娘已经将热水烧好。

一直到洗完澡,小冰君都仍然觉得有些恍惚,无法相信这样轻易就让她找到人了。草草抆了抆湿发,她披着一件单衣就往主屋跑,直到看到天陌坐在里面安静地看书时才真正放下心来,不再怀疑是做梦。

见她进来,天陌抬眼看了一眼,眉梢微动,放下书探手自床上拿过自己的大氅。

「过来。」

被冷风吹得冰凉的身体一披上大氅,立即感到一股暖意自心窝处弥散开来,小冰君垂眼看着他认真地为自己系里面单衣的衣带,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思念和爱意。

「主子。」她唤。

天陌没有抬头,淡淡嗯了一声,仍然专注地系着衣带。

「我喜欢你。」小冰君说。

衣带系好,又伸手抚平了衣上的折痕,天陌觉得柯七买的衣服稍稍大了一些,又或者其实是穿衣服的人瘦了。

抬眼,他看向说完那句话便沉默不语的女人,那双漆黑如星子的眸中没有失落没有希冀,只有让人心安的坚定。

「我知道。」他应。只是直到如今,他仍然不知道何为喜欢。

定定看着他,半晌,小冰君甜甜一笑。「这些天我很想你。」如今也只想说这么一句了,那些担忧害怕,既然已经过去,便不需再提。

「唔。」天陌一如既往地淡漠,不过却伸手拖过一张凳子,让她背对着坐在自己前面,然后取了案上的梳子轻轻为她梳理起那一头湿发来。

小冰君有些受宠若惊,历来都是她为他梳发,从来没敢想过他也会为自己做这件事,一时竟有些不自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松下来。

「就住在这里吧。」天陌突然说。

小冰君还处在他为她梳发的惊喜以及震撼当中,闻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忙道:「好。」说罢,又觉得这不能完全表达出自己的心意,於是又补充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无论是这里还是黑宇殿,又或者江南草原,但凡他想,以后她都不会再阻止。

天陌的手停了一下,片刻后利落地将那头湿发松松地编成辫子,却没绑紮。

「夏儿。」

小冰君听到他喊,反射性地回过头,还没看清是什么事,唇便被封住了。看着近在咫尺的深邃黑眸,她有些傻,直到感到唇瓣有温软濡湿的东西舔过,才蓦地回过神,心口怦怦跳起来。

缓缓侧过身,她伸手环住他的颈项,探出小舌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气息交缠,相濡以沫,那十几天的分离彷佛从未存在过。那些眼泪,那些担忧与疼痛,思念与悲伤,与此刻比起来,又有什么要紧。

紧紧揽着男人的脖子,即便在唇分之后也没放开,连小冰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凳子上挪进了天陌的怀中。

由得她将脸贴着自己的脸喘息,天陌目光落在窗外,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中人的后背。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院子里的石井以及井旁的桂花树,冬日的阳光透过苍绿的树叶间隙,斑驳地落在井口,映照在枯败的苔藓上。

他觉得自己不像是发情。天陌有些疑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要亲她,只是觉得当将她收拢进怀的那一刻,原本有些空荡的胸口突然就满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冰君都想不明白那一日天陌为什么会亲她,因为后来他再也没这样做过,而两人也依然分房而睡。在经历过这十数日的分离,一切似乎都回不去了,但是隐隐的又与最初的疏离有那么一些不一样。

小县城的日子平静而宁和,没有激情也没有波澜,小冰君觉得这样很好,有的时候会产生两人会这样过一辈子的错觉。

她跟天陌说起过黑狼,还去城外山林里寻找过很多次,却再没看到黑狼的踪影,彷佛它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为此,她情绪低落过好一阵子。

天陌说只是一匹狼而已,语气中含着淡淡的不以为然。

「它是我的朋友。」她说。那是她第一次跟天陌生气,但他却没介意,相反还笑了。

那笑让她胸口堵着的郁气一下子消去,让她产生想用双手掬着小心翼翼呵护的念头。后来,她仍然常常跑去找黑狼。她总是觉得,自己还能见到它。

这样的日子很好,充满了温馨和期待。直到过年前,她去拿买年货的钱给厨娘时发现银子已所剩无几,那个时候她才想到生计问题。一直以来都有人为他们打点吃穿以及用度,等轮到自己手中的时候才发现普通百姓的生活也并不是如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惬意。

这事她没敢跟天陌说,自己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也没想出什么挣钱的法子来。不得已,只好悄悄向厨娘请教。

厨娘听到她的请求,有些吃惊,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夫人可以做些绣活等到赶集的时候去卖,也能去大户人家揽些洗衣活……」说到这她顿了下,没接下去。在她眼中看来,屋主夫妇怎么看都不是做那些粗活的人,甚至於他们原应该过得比县城里最大的老爷都要气派才对,无论如何也不该为生计劳碌。

小冰君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而是仔细问了各种活的收入情况,仔细琢磨着做哪一种才能支撑四个人吃饭。

厨娘见她并不是说笑,犹豫了一下,才又道:「听人说李府来了位表小姐,正要雇几个近身使唤的下人,那差使佣金应该比做其他活要高出不少。」话一说完她就有些后悔,觉得这事即便是说说都是对眼前女子的一种亵渎。

哪知小冰君听罢倒觉得可行,就打听了李府的位置,就要去探探情况。人还没踏出院门,就听到轮椅辘辘声响,心中一惊,回头看到天陌出现在主屋门口,正定定地看着她。

「要出门?」他问,神色清冷,让人猜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

厨娘看到他,喊了声爷,便迅速地消失了。

小冰君局促地应了声,心中紧张,脸上便笑得益发灿烂。

「一起。」天陌彷佛没看到她的不安,淡淡道,说着,手上使力,轮椅滑出了房门,就要往台阶下滚落。

小冰君大惊,赶紧跑过去抓住椅背,尽量控制着椅子的平衡。柯七在租这小院时便让人去了门槛,想着这台阶不高,所以没处理。小冰君却没办法放心让他自己下台阶。

帮着天陌下了石阶,小冰君又跑进屋内拿了两顶帷帽,自己戴一顶,他戴一顶,这才推着轮椅往外面走去。

快过年了,街上到处都是玩烟花炮竹的孩子,两旁的店舖外面摆满了各种年货,讨价还价的,张贴对联门神的,搬运货物进进出出的,到处都充满了过节的气氛。

站在街心,看着身边忙碌的人们,小冰君有瞬间的迷茫。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他们所住的地方并没有家的感觉。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满足了,然而事实上并不是如此。

「主子,咱们去哪儿?」她问。这个时候她自然不能再去李府。

「到处看看。」天陌目光缓缓扫过大街两旁,看着人们喜气洋洋的样子,纱帷下的俊脸一片淡漠。与小冰君不同,他根本没有家的认知。从小按照天祭司的要求来培养,父母都难见上一面,又谈什么家。何况在幻狼族中,家只包含夫妻二人,并无子女。因此,从出生那一刻他便注定了与家无缘。

缓缓前行的两人在忙得马不停蹄的人流中显得异常特殊,没走多久,后面就跟了几个小孩。因为有一个小孩丢了个炮竹在小冰君身边,吓了她一跳,回过神她也没恼,只是回头对着那全神戒备瞪着她等着她开骂的孩子甜甜一笑,又继续走自己的路了。没想到那孩子个子矮,将她美丽的笑容完全看在了眼中,以为自己看到了仙女,於是便带着小伙伴跟在了她后面,如同一串尾巴一样。

天陌不是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见小冰君没事,便没再多理会,而是让小冰君买齐了笔墨纸砚和红纸,在一棵大树下,借了旁边卖馄饨的小摊一张桌子,现卖现写起春联来。

等弄明白他要做什么,小冰君便知道他听到了自己与厨娘的对话,心中不由自责起来,却也没敢劝他,只能默默陪在一边,帮着研墨换纸。

也不知道是因为是后面跟着一群小孩显得热闹,还是因为两人的打扮太过奇特,没过片刻就吸引了不少人围在周围,其中倒真有一两个上前要**联。

一幅春联完成摊开晾干的时候,就算不识字的人也觉得那字映在红红的纸上说不出的好看,买的人就觉得分外得意起来,彷佛那是自己写的一样。

大抵是图个吉利,又现写的新鲜,而且还不贵,后面便陆续有人来要,直到买的红纸写完,天陌就搁笔了。就算有人愿意倒贴上红纸,他也不肯再写。

还了馄饨摊的桌子,还附送上一幅春联,两人便打道回府。谁也不知道,后来有一幅春联被一个识货的人看到,登时如获至宝,四处打听来处,甚至上门求字不果后,竟然四处高价收集那些春联,让买的人都发了一笔小财。

对於这些天陌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他也不在意。他只是想告诉小冰君,想要挣钱,他方法多得是,还用不着委屈她去给人当奴才。

小冰君没敢起出去挣钱的念头,然而经过这一件事,也让她知道,要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存,她以前所学的一切都是没用的。因此,从那里起她就常常跟随在厨娘左右学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从邻里关系到操持家事,从节日风俗到讨价还价,一应琐事都细细记下。

天陌知她无聊,也由之任之,三日后拿了两张千两的银票给她。

小冰君以前对金钱没有概念,就算看到百十万两也不会有什么想法,但经这几日后,已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普通人家就算一辈子也不见得挣得到,因此有些吃惊。

「我向玉斋老板提供了一条到泊夷不必通过关塞以及卡吉特人地盘的捷径。」看她想知道又不敢问的样子,天陌主动解释。

泊夷产玉,质佳而价廉,各地玉商常常不顾艰险路远前往淘玉以获取丰厚的利润,然而在冒着生命危险之余,还要受贪婪野蛮的卡吉特人以及官府的重重盘剥,可以说从中原到泊夷这条路是由玉商的血泪所铺筑出来的。

因此对玉斋老板来说,若天陌的捷径可靠,那已不是只值几千两银子的事。这二千两只是预付,等他派人探路回来,若属实还会有重酬。按天陌所绘的地图计算,到泊夷只需两月,来回不足半年,与常行路线单程所耗费的时间相若,因此只是时间上就抢了先机,还不说其他。

小冰君虽然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但对天陌却是绝对的信任,因此钱收得毫不心虚,以后再也没去为银钱的事发过愁。

除夕那夜,厨娘准备好年夜饭,便和小厮各自回家过年了。

天陌与小冰君面对着一大桌丰盛的菜肴,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一如既往地沉默进食,直到炮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小冰君不自觉抬起头往门外看去,虽然大门紧闭什么也看不到,但仍能从孩子的欢笑声以及大人扬高的说话声中感觉到那种热闹喜悦,与院内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她长在冰族,又在黑宇殿生活过十年,然而这两个地方都不过春节,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身体验书中所写的大晋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陈婶可买炮竹?」天陌抬头看了她一眼,问。

「啊?」小冰君有瞬间的反应不过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眼睛中闪烁着欣羡的光芒。

天陌放下筷子,掏出帕子抆了抆嘴,「我们应该在吃饭前放。」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对於人类的节日没太放在心上,若不是看出她有所向往,只怕吃完饭就回房了。

小冰君又是啊地一声,一下子站起身,急急道:「有有,我这就去拿。」

等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天陌已经到了院子里,时雪正纷纷扬扬地下着,他也没撑伞,在屋内透出的灯光照射下,显得异常孤寂。

她脚步一滞,在石阶上呆呆地站住,突然间觉得有些难过,似乎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无法真正进入他的内心。

看到她将烟花炮竹一股脑都抱了出来,天陌不由失笑,一时间身周所萦绕不去的寂寞便似化进了雪中,消匿不见。

「过来。」他招手。等小冰君走过去,便从她怀中捡出一串炮竹,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一圈,而后从堆杂物的角落里捡出一根竹竿来,将炮竹挑上。

打开院门,天陌手拿着竹竿将鞭炮支出院外,然后示意小冰君去点。

小冰君原本觉得新奇,正跃跃欲试地拿着火折子凑向信子,不料隔壁正巧也在放,突然响起的辟啪声震耳欲聋,惊得她一下子跳了回来,死活不肯再去点。

天陌无奈,只能将竹竿插在门框与墙壁的缝隙间,然后从她手中拿过火折子吹燃,向前一抛,火折子打了个翻转,恰恰抆过炮竹的信子又飞了回来。

只见火星滋滋迅速地燃向第一节炮仗,接着火光一闪,啪地一声炸开了。

炮屑翻飞中,天陌吹灭火折子,然后往后滑了几步,看着小冰君捂着耳朵又怕又喜欢的样子,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与其他人类相比,实在是很容易满足。

原本放完鞭炮就该回去继续吃饭,但小冰君心中知道天陌对这些事是没什么兴致的,怕他一进去后就不会再出来,因此非要磨着将怀中的烟花也放了。

天陌倒没有不悦,等小冰君将烟花摆放好,便任劳任怨地隔空点引信。

当第一朵焰火穿过雪花在铅黑的天空爆炸化成五彩花雨散落的时候,小冰君不由揪紧了心口,仰着头,唇角浮起痴迷却又有些茫然的笑。

天陌一手撑在椅手上支着头,看着她。他知道她不安,但他更清楚若想要与他相伴一生,她还要遇到很多事,那些事就算他有通天的能力也是无法替她解决的。

「在我族,只有两个日子会庆祝。」烟花升上天空的啸声中,他缓缓道。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小冰君的耳中。

她一怔,收回目光,看向他。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自己的事,让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喘息他又不说了。

天陌看出她的心思,不由微笑,伸手抓住了她冰冷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中焐着。

「一个就是祭神日。」他的目光移向遥远的夜空,有片刻的恍惚。实在是太久远了,那些日子,若再不提,或许有一天真的会彻底遗忘掉。

幻狼族只有一个神,那就是月神。每隔六十年,在月亮最圆的那天,所有的族民都会现出本体,然后在他的主持之下,举行祭祀月神的仪式。那仪式浩大而庄严,与人类的节日是完全不同的。

小冰君忘记了绚烂的烟火,在天陌身边蹲下。

「另一个是什么日子呢?」她问。她能够感觉得出,在他简单的一句话后面有着许多她暂时无法探究的东西。但是也许有一天,他会像今日这般,主动说起。

「另一个是合姻日。」天陌垂眼看着她笑靥浅浅的小脸,伸手掸了掸她发上的雪片,解释道:「就是男女成亲的日子。」

小冰君啊了一声,显然有些意外。虽然无论在哪里婚姻大事都是人生大事,但她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这个日子与他联想在一起,即使他已有四姬。

「我族一人一生只能有一个伴侣,若认定了便以血相融,从此之后再不能反悔。」

说完这句,天陌沉默下来,握着小冰君的手却微微收紧,彷佛想抓住什么似的。

小冰君一震,突然冲口道:「那把我们的血也相融吧。」那样的话,她就不用再担心他们会分离了。

天陌怔然看着她认真的眸子,片刻后摇了摇头,然后放开她的手滑开轮椅,抬头,地上的烟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完了。

「还要放吗?」他问,没去看她突然间变得异常灿烂的笑脸。

小冰君点头,笑吟吟地跑过去将抱在怀里的烟花摆在地上,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一朵又一朵的焰火升上天空,一直到深夜。

******

厨娘和小厮在初一就回来了,小冰君除了偶尔下厨亲手为天陌煲点汤做些小点心外,几乎算得上无所事事。於是除了陪伴天陌下棋看书外,她又开始往城外跑,带着各种好吃的东西。

天陌只叮嘱她小心,没多加干涉,但也并没陪同。

融血的事没有人再谈起,就像已经被遗忘了。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小冰君会睁着眼睛看着深沉的黑暗,幻想着他应允的情景。

他总会允的。她想,他说过她是他的内子。

当他摇头的那一刻,她不是不难过,然而却并不气馁。只因在话出口的那一刹那,她几乎已预知了答案。他若会那样轻易与人相许一生,又怎会轮到她问这句话,只怕早已有相伴一生的人了。不得不说,更多时候她是感到庆幸的。

日子明明是慢悠悠地荡着,却没想到一回神已是三月。一枝从隔壁院子斜伸过来的枯枝上不知什么时候就爬满了花苞,在一个放晴的日子,一下子绽裂开来。杏红满枝。

就在这个时候,柯七传来了消息,她从焰人那里得到消息,地尔图人莫赫部的前首领子查赫德莫赫身边的女子有很大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两月前有人在巴术的边塞小城阿尔达附近见到过他们,而那是最近的一次有关於他们的消息。

柯七那边临时出了状况,要深入死漠一趟,短期内都不能再继续查下去,於是在临行前先将已收集到的情况传了过来。

天陌看过后,只说了四个字。

「去阿尔达。」

遣退了厨娘和小厮,收拾行囊以及打听马车等琐碎之事就花了两天的时间。临行前小冰君又去了趟城外的山林,终究还是失望而归,不得不抱着遗憾的心情跟天陌上了路。

原本她是想雇车的,但从小县城到阿尔达有数千里之遥,根本没有车夫愿意前往。她又嫌路上换车歇宿不方便,怕耽搁太多时间,索性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学着驾驭。

天陌知此时的她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也由得她去折腾,即便是在马车差点栽进沟渠之后。顶多在快要撞上人的时候,他暗暗助上一把。

小冰君聪慧无比,很快便掌握了驾驭的技巧,兴致大发下,除了偶尔停下来打尖让马休息外,便一直赶个不停,头一日竟然走了上百里,以致於错过了宿头,最终不得不在荒山野岭间过夜。

得了教训,第二日开始她不再闷头赶路,遇到过往行人便闲聊几句,将沿途的食宿以及路况捷径探听得清清楚楚,还因此避开了几处险地。怕天陌呆在车厢里无聊,她时不时将同路人的话引向江湖佚事风俗传说,也不知道马车里的人有没有在听。但是她却知道了黑宇殿已经被封九连城占据,知道与之同谋的阴九幽在除夕那夜於阴极皇朝的内乱中战死在宛阳,知道北塞依旧封锁,被两股神秘的势力盘占控制……

只是那些事离他们都很远了。只要他一天不想回去,她就一天不会再去关心。没有他的黑宇殿於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就如没有恋儿的梨苑於她什么都不是一样。

终於,她可以去恋儿了。每每想到这一点,她的心腔子就控制不住赫赫地剧烈跳动,恨不能肋生双翼一下子飞到阿尔达去。

大约是她激动的情绪通过马车的速度传递到了车厢里去,第一次这样的时候,天陌会对她说不要抱太大希望。她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控制不了自己。后来他便不再说了,只是轻轻地叹口气。

一路上磕磕绊绊,虽然没遇到什么危险,但达到大晋边城云浮也已是一月以后的事了。过了云浮就是巴术的地方,越往北,异族人越多。

为了不过於引人注目,在云浮的时候,小冰君就换上了也不知是什么民族的宽大袍服,又围上了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在外行走这许久,她多少已学会怎么避人耳目少惹麻烦。

出了关,便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值此初夏时分,满目皆绿,让小冰君有回到草原的感觉。路上不时能看到如蘑菇般散落在平野上的白色帐篷,少的时候只有一两个,多的话也不会超过个百数,在帐篷周围起伏的矮坡上,白色的羊群和长着长毛弯角的奇怪动物悠闲地吃着草。

「那是长毛牛,毛长而厚,很御寒。」天陌不知何时撩起了车帘,见她目光好奇地流连在那些黑色的动物身上,於是道。

他说话的时候,远远的从山坡上传来高亢嘹亮的男子歌声,直听得小冰君荡气回肠,喉咙不由痒了起来。

「封九连城不愧为雷蒙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主,只短短十数年间,就将此乱地治得如此安定繁荣。」天陌又说了一句,大约是看出小冰君的心思,不由微笑道:「想唱便唱吧。」

小冰君脸微红,难得忸怩起来,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知道有很多民族这样遥相对唱都有着特殊的含义,她可不敢冒险,以免人还没找到,倒先找了一堆麻烦来。

天陌将软枕挪了挪,然后慵懒地靠上去,任风穿过敞开的门窗吹拂在身上。

「我想听。」他说,注视着她的背影,脸上笑意未减。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对自己说话,小冰君的心弦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拔了下,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回头向他看去。

第二十二章

他笑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小冰君想,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

「好。」

她放缓车速,顿了顿,在马儿蹄踏与车轮辘辘交杂的声音中,先是低低吟了两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听到这一句,即使是以天陌的淡然也不由握拳抵唇轻咳了声,微感尴尬。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曾在她的一幅画上题过这首词,还因此遭到过她的质问。当初又如何想得到,有一日她会对着自己唱起它。

小冰君的声音柔软甜美,唱起来的时候,直让人心中也跟着甜蜜起来,恨不得也去找一个人来让自己无怨无悔。

一曲罢,她脸已深嫣,不敢回头去看。明明什么出格的事都做了,在他面前也从没掩饰过自己的心意,却不知为何此时竟会觉得羞赧。

天陌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索性沉默不语。远处的歌声适时响起,顿时打破了两人间突如其来的诡异气氛,小冰君心中一动,再次唱了起来。

「假如象高山那样,你心实意坚;就是以草木为衣,我也情愿与你终身相恋。假如象鸳鸯那样,你情愿绵绵;就是以泥土为食,我也情愿与你终身共餐。假如象雪山那样,你洁白无斑;就是以冰雪为床,我也情愿伴你共眠……」

与之前的低柔婉转如同私语的唱法不同,这一回她的歌声如同那草原上的百灵鸟,飘渺而空灵,还带着隐隐约约的凌冽,让人不觉间心神已为之所夺。

她用的是草原通用的摩兰语,天陌自是听得懂,却沉敛了双眸,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然而,就在小冰君歌声仍缭绕在蓝天下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一匹黑马载着一个高壮的汉子由山的那边奔了过来。

「夏儿,将头巾蒙上。」天陌眉梢微动,不由直起了身,冷声喝道。

小冰君正沉浸在歌唱之后的愉悦情绪当中,看到远驰而来的骑士也是一惊,忙应了声,腾出一只手去拉放下来的头巾。

「主子,会不会惹麻烦?」她有些忐忑地问,突然有些后悔起自己莽撞的行为来。

「不用担心,凡事有我。」天陌一边拿起帷帽戴上,一边淡淡道。

谈话间那骑士已来至近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穿着黑羔皮坎肩,牛皮靴子,虎背熊腰,英气凛凛。他横马挡在两人的马车前,小冰君不得不喝停了马儿。

青年跳下马,几大步来到马车前面,一把拉住了微微受惊的马儿套头,等它完全停下来后才放开。然后单手放在胸前,弯腰向小冰君行了一礼,同时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

小冰君露在头巾外面的眼睛浮起茫然的神色,不由回头看向天陌。

天陌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了两句话,用的竟然是与青年相似的语言。

小冰君诧异地瞪大眼,看向青年,发现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便知天陌确实懂他们的话,心中不由一时骄傲,一时却又有些迷茫。显然,对於这个自己想要相伴终身的人,她所知实在是有限得很。

不过片刻,那青年一扫失望,又咿咿哇哇说了什么。天陌应了。那人挠了挠头,嘿嘿笑了起来,然后回身骑上马,竟然与马车相并而行,一路上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

小冰君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又不好在这个时候开口询问,忍得很辛苦。

「他叫阿穆,是大洧族的勇士。」间中天陌只跟她说了这么一句。

但是小冰君总觉得这个阿穆实在热情得有些过了份,虽然大草原的民族也很好客,但还不至於一直陪着他们走到天黑。

巴术不像大晋,官道上每隔二三十里就会有客栈或者驿馆,这里地广人稀,有的时候走大半天都有可能看不到人烟。天黑的时候,他们正在一片前望无际,除了野生的动物看不到其他东西的荒原上。

天黑不能走,运气不好会遇上狼群。阿穆是连说带比划出这句话的,大约是怕小冰君不懂,竟然还学了一声狼叫,逗得小冰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却想起黑狼来,不免又是一阵伤感。

阿穆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偏离了正道,没走多远,前面突然现出一个湖泊来,在这暗淡无星的夜晚如同一个巨大的怪兽般趴伏在那里,让人心生敬畏。

湖旁是乱石堆。阿穆领先骑着马从一处两石间的夹缝中走了进去,小冰君心中有些嘀咕,却不得不将马车停在了入口处,然后回身扶天陌下车。

等他们往里进去的时候,阿穆已经生起了一堆篝火,将匿大的地方照得亮亮堂堂。那个时候小冰君才发现里面着实宽敞,头上还有凸出的大石遮挡,确实是一个歇宿的好地方。而最让人惊讶的是,里面竟然还放着一些柴草粮食,彷佛就是为旅人准备的一样。

相较於她的惊讶,在看到天陌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时候,阿穆表现得更加吃惊,显然他没想到同行了半日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双腿不能行走的废人。想到小冰君美丽的歌声,想到她一路上对眼前之人的温柔体贴,性情直率的他眼中不由浮起怜惜的光芒,同时升起一股自己也无法言说的愤懑,不由腾地一下站起,往外走去。

「主子……」看了眼那往石隙外走去的背影,小冰君喊了一句,欲言又止。

天陌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由微微一笑,「巴术民族众多,就算是与封九连城出身的湛鱼族相比,大洧的勇士也是值得称扬的。不过,却也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被湛鱼贵族打压,只能在巴术周边居住。」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而大洧人最重视的除了武力以外,就是真诚,尤其是大洧的勇士。」

他只是大致介绍了大洧的情况,小冰君便已明白自己担忧阿穆会不利於他们的想法是多虑了,但是心中仍然有些怪异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是为了什么。

正想再问,阿穆已经转了回来,手中牵着一匹马,原来他是去解套车的马。

小冰君安静下来,去车上拿瓦罐和水袋等物,阿穆见状,忙抢上去帮忙,原本要跑几趟的,结果一次就拿完了。

他们自己带着干粮等物,因此并没有动里面的粮食。煮粥的时候,小冰君突然发现阿穆的话比白日明显少了许多,而且目光总往自己这边瞟,心中不由有些不悦,垂着眼往天陌身边缩了缩。

於是阿穆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注意力转向天陌,说了句话。

天陌淡淡应了,语气从容不迫,小冰君却隐隐约约感觉到阿穆说的绝不是让人愉快的事,下意识伸手抓住了身边人的手。

天陌唇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反手握住她的。她听不懂,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进食的时候,天陌并没有取下帷帽,而小冰君也是背过身的。大约知道他们不想将面貌示人,睡觉的时候,阿穆便借口守夜跑到了外面去,将地方让给了两人。小冰君因此对他好感大增。

「主子,他开始说什么?」小冰君问在毛毯上侧躺着借火光看书的天陌。

天陌头也没抬地唔了一声,半会儿才淡淡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事实上对於他来说,那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那个大洧人说他不能让他的女人幸福,因此他不配拥有小冰君。这句话对任何男人都是一种挑衅,但他又如何会去介意不相干人的看法。除非这话是由小冰君口中说出来。不与她说,倒不是担心她多想,而是不愿她因此而去招惹那大洧人。

只是……

顿了顿,他的目光从书页上挪开,望向在抱膝坐在身边的女子。

「幸福是什么?」

小冰君被问得一呆,注意到他认真探知的神情,不由微偏头仔细想了想,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应:「我也说不上,大约是一种感觉吧。」她想起当初他问自己什么是喜欢的情景,那个时候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没想到现在却已经能够体会那种感觉。

天陌眼中罕见地浮起一丝迷茫,微有些冲疑地继续问:「那你要怎么才会幸福?」与她相处这几个月,他越来越发现原以为无所不知的自己其实还有很多东西是不懂的。

「我啊……」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小冰君眨了眨眼,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觉得能跟你在一起,就很幸福了。」只要他不再撇下她,两人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天陌觉得这个回答似乎有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於是摇了摇头,又垂下眼看书去了。

小冰君却被他的一番话触动,此时安静下来,便想起了很多往事。

幸福……

小时候每当深夜睡醒,恋儿都会等在旁边,两人手挽着手走在梨苑的树下。她说自己在梦里看到的事,恋儿唇角挂着纵容的笑安静地倾听,不时会瞪大那双像小鹿般温柔的眼睛发出惊叹的附和声。圆而大的月亮挂在天空中,梨花瓣落如飘雪……

她想,那个时候的她是幸福的吧。

只是恋儿……

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自那一年后……那一年在黑宇殿里听到那个传言之后,她便再也不看梨花了。

突然间她觉得有些冷,不由缩了缩,却抵不住那自心底升起的彻骨寒意,於是索性翻转身爬向天陌,然后挤到他胸口躺下。

天陌看着从自己拿书的手下探出的小脑袋,有片刻的怔愣,随后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他能够感觉到她突然低落的情绪,於是开口相询。

「我想恋儿了。」小冰君将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道。在得到恋儿消息之前,她从来不允许自己去想那个传言,坚信着恋儿仍然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去寻找。反而在快要找到人的这个时候,她却无端地害怕起来,害怕到头来终究是一场梦。

闻言,天陌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拿书的手揽住她的背。他无法保证这一趟行程是否会空跑,所以不想用虚假的话来安慰她,以至於令她过於期待。

不过,如果真的能找到秋晨无恋,她便会幸福吧。他想。

******

小冰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大约是挨着天陌,因此睡得很安稳,竟是一夜无梦,直到被他推醒。天陌的怀抱很温暖,而且带着让她喜欢的味道。睁开眼好一会儿,她都不想动弹。

「阿穆在等我们。」天陌也不催她,看着石顶上的一处裂隙,淡淡陈述道。

莫名地不想被阿穆看到自己的容貌,小冰君不得不爬起来,抚平衣上压出的折痕,然后推着已坐上轮椅戴上帷帽的天陌去外面湖边梳洗。

还是起得冲了些,太阳都出来了,金黄的阳光照在蓝绿色的湖面上,正在驱散最后一缕薄雾。阿穆在湖边给两匹马儿洗涮身体,见到两人,他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大声地打招呼。

小冰君犹豫地看了一眼湖水,然后推着天陌来到一处被大石隔开两边视线的地方,这才伺候他梳洗。

不远处又传来阿穆的歌声,近听更加淳厚悠扬,且情意绵绵。

小冰君正蹲在湖边洗脸,听到歌声不由一滞,虽然阿穆的发音很奇怪,却仍能听得出来这首歌就是昨天她唱给天陌听的。一边暗自佩服阿穆的好记性,她一边偷偷地瞄向天陌,心中又羞又恼。

天陌正淡淡看着湖面,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对歌声充耳不闻。

心中莫名地有些失望,小冰君低下头,看着水面倒映出来的美丽容颜,一时有些恍惚。她希望看到什么呢?

伸指轻轻戳向水面,然后搅了搅,於是那张脸便陌生得让人认不出来。她忍不住想,如果换一个人,他会不会多在意一些?然而这个念头一起,便被她立即摇头抛开了。她不该亵渎他的心意。回想起这些日子来他对自己的纵容,她的唇角不由微微地扬起。

洗罢脸,虽然很快就要蒙上头巾,虽然明知不可能从他口中听到与容貌相关的赞美话,她仍然对着水面细细地整理了仪容,才站起身。

「看来阿穆打算追求你。」在往回走的时候,天陌突然道。

小冰君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停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心中有些发沉。这样的话他怎么能说?怎么能这样无动於衷地说?

「昨天我对他说过你是我的妻子。」天陌彷佛没看出她的心思,继续道,「不过在大洧人眼中,只有勇气和真诚,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他们不会管对方是否有主,一旦看上便会去争取,或用武力赢过对方的配偶,或用真心争取对方的感情。他说出来,只是想让她有心理准备。若她不动心,任何人也休想从他手中将她抢走。

小冰君心口一松,知道他不会将自己拱手让人,那么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别说一个阿穆,就是再来十个百个,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去。

有阿穆引路,他们节省了不少时间,申时左右就到了阿尔达,免了在野外多歇一夜。

进城后,阿穆将他们带到旅舍便告辞了。小冰君暗暗松了口气,不禁猜想是天陌误会了人家的意思。

接下来几天,两人几乎将整座小城寻访个遍,却一无所获。事实上,直到真正跟人打听的时候,小冰君才发现困难重重。他们对子查赫德莫赫一无所知,他身边的女子又可能像她一样蒙面,唯一能用的只有名字。但是他们若有心避世,连名字都有可能用假的。一时间她只觉寻人之路茫茫,最后还是天陌主张先租地方住下,再慢慢寻找。

阿尔达汇聚了各个族的人,包括汉人,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特有的习惯,有将装食物的罐子顶在头上走路的,自然也有从头到脚将自己包得密密实实的。因此两人的出现,并不是特别引人注意。

房子很快就找到了,只要向人一打听,热情的阿尔达人很乐意提供他们所知道的各种消息。那是位於城内西北角的一处简陋房屋,有一个低矮泥巴墙围起来的院子,由并排的三间房组成。每一个房间的墙壁上都挂着已看不清上面织图的厚毛毯子,地上也是,两旁的房内还有低而宽的暗红色床榻,显然是卧室。家俱基本上都不用置备了,只需要换上新的床褥以及炊具。中间的屋子是做饭招待客人的地方,有扇后门,打开后可以看到一个蓄水的地窖以及几小畦看不出种着什么的地。

入住的那一天,在路上与肩上扛着一只黄羊的阿穆撞上,他看到两人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就跟着他们来到了新居,并以才打到的黄羊做为贺礼相赠。

那个时候小冰君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住在阿尔达,并不是刻意送他们过来。如此,她愈加释然,戒心便去了不少,恢复了一惯待人的热情。然而她意想不到的是,在帮着处理黄羊的时候竟然会被黄羊的角挂住头巾,一个没留意便现出了容貌。对此她倒不是顶在意,以往也不是没人见过她的脸,让她微感不安的是,阿穆走的时候眼睛还有些发直,彷佛失落了神魂。

这只是个小插曲,很快便被遗忘了。小冰君忙着收拾屋子,并将行囊里的东西分类放进柜中,又要准备晚餐。这里用的是火塘,在屋子的中间挖一个坑,生火做饭就在里面,还能将煮饭烧水的锅放在旁边温着。她第一次用,颇有些手忙脚乱。

等吃罢饭,又烧水两人洗漱过,她躺上床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像要散架了,很快便睡沉了过去。於是半夜响起的歌声便分外让人意外和暴躁了。

不知什么时候缓过神的阿穆坐在矮墙上,在星月相伴下对着简陋的小屋放开嗓子唱着情歌,周围竟无人喝骂,似乎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看样子,他当我是死的。」天陌喃喃自语着从床上坐起来,侧耳听了听对面房间的动静,发现呼吸很沉。大约是太累了,这样的响动竟然也没惊醒小冰君。

掀开身上的毯子,他推开旁边的窗子,一纵身化成一道黑影飙了出去。

******

一声狼啸在黯淡的星月下突然响起,传进阿尔达住民的耳中,一时惊了无数人的心。毕竟自阿尔达建城以来,草甸上游走的野狼便再也没进入过这块地域,此时乍闻狼嗥,没人会当成是好兆头。

就在狼叫的那一刻,小冰君彷佛感应到什么似的,一下子醒了过来。

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任何声音,让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然而等她打算继续睡的时候,阿穆的歌声再次响起,歌声中充满了炙热的感情。

小冰君不自觉坐起,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确定不是自己睡得恍惚,忙两三下穿好衣服,飞快地拉门跑了出去。她可不想其他人被吵起来,尤其是天陌。

看到她出现,阿穆立即停下了歌声,翻身跳进院子,一把解下自己的腰带,双手郑而重之地捧到了她的面前,嘴里同时叽哩咕噜地说着话。

「我不要。你快走吧,我有喜欢的人了。」看他的神情小冰君便知这腰带接不得,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也顾不得他听不懂自己的话。

阿穆自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对她的拒绝也视若无睹,只是一个劲地将绣着精美花朵的腰带往前递,还不停地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

小冰君从小长在冰城,后来又深居黑宇殿中,何曾见过这样的人,一时间竟然被吓得脸有些发白,笑靥如花一般。直把阿穆看得呆住,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就在这时,黑影一闪,一匹巨大无匹的狼出现在院子里,目光冷然地看着他们。

小冰君只觉眼角一花,也不知是什么,待越过阿穆的肩定神看去,不由大喜,顾不得眼前之人,提起裙摆便跑了过去,一把抱住黑狼的脖子。

「大狼,大狼,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她像个小女孩般撒娇地蹭着黑狼的鼻子,闭着的眼睛却有些湿润。虽然相处不久,黑狼於她的意义却特殊得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

黑狼任着她亲昵,目光却充满敌意地看着同样发现了它存在全身都处於戒备状态的男人。

「你这畜牲,离她远点!」阿穆一把拔出了靴子里的匕首,喝道。他虽然是大洧族的勇士,也曾面对过凶猛的獒以及虎豹,却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大这样……充满压迫力的狼,甚至因此而忽略了是小冰君主动扑上去的。

黑狼冷冷地看着他,带着睥睨一切的傲然。

小冰君沉浸在重逢的喜悦当中,一边用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它的长毛,一边喃喃地倾诉着自己的思念,没注意到一人一狼间紧绷的对峙。

不知是害怕黑狼伤害小冰君,还是嫉妒它享受到她的闲暇亲昵,又或者承受不住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越来越强烈的压力,阿穆不再等下去,一声大喝,扬起匕首向黑狼扑了过去。

黑狼深邃的眸子微眯,张口叼住小冰君的衣领将她放到了一边,然后闪电般窜到了院子的另一边。看阿穆跟了过来,眼睛中竟然浮起了近似笑意的情绪,身体一纵,越出了院墙,阿穆单手撑墙,紧随而出。

一人一狼的速度太快,这两个动作不过眨眼间的事,等小冰君反应过来,院子里早已恢复了一片安静,哪里还有狼的影子。

她担心黑狼出事,忙打开院门追出,然而直追了几条街,不要说狼,便是阿穆也没看到,又怕天陌担心,只能心事重重地回转。

黑狼的速度不快,但阿穆却怎么也追不上。当他停下歇气的时候,它便也停下,并不主动攻击。而每当他想放弃回头的时候,它的眼睛中就露出轻蔑的光芒,激得他心头火起再次追上。

不知不觉就来到离阿尔达十里左右的一片红松林里,即便是以阿穆的体力,经过这一路飞速奔跑也颇感吃不消,气喘得如扯风箱一样。

刚一踏进松林他就后悔了。松林中光线暗淡,无法视物,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敌人又是一匹从没见过的巨狼,无论对谁都是危险的。阿穆大洧族第一勇士的头衔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就在阿穆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一股带着浓郁麝香味的风旋绕过他的身体,他受惊之下往后连退数步,脚下蓦地一空,心知要糟,却已来不及,叭嗒一声掉进了猎人挖的陷坑当中,直摔得呲牙咧嘴,破口大骂。

然而四周一片寂静,哪里还有黑狼的影子。

脚大约是被扭到了,疼得厉害,他不得不老实地呆在里面,一直等到天亮才发现那个陷阱竟然是自己挖来捕狼的。

好不容易有人经过,将他救出,接下来几天他一直呆在家里养伤,自然就没再出现在小冰君面前。之后他又为族中之事奔波,两人再次相见,已经是半月之后。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大洧族的第一勇士阿穆喜欢上住在城西北角的一个姓夏的女子,而那家当家的是一个不敢在人前现面的残废。因此,结果是毫无疑问的。尤其是在看到女子的容貌之后,更加没人再怀疑阿穆最终能够胜过那个残废抱得美人归。

外面的纷纷扰扰并没有影响到小院里的人。无论是小冰君还是天陌都很满意这里的气候,雨水少,出太阳的时候多,空气相当干燥,天陌的腿疼发作的次数也相应地减少了许多。如果不是仍然没找到秋晨无恋的相关消息,小冰君真愿在这里长居。

就在她对找到恋儿完全不抱希望的时候,两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阿尔达。

那一天天气极好,太阳挂在头顶,晒得人有些发晕。她出门去买茶和羊奶,结果又被守在外面的阿穆缠上。她现在是一看到阿穆那绣着花的腰带就头痛。在此住了几个月,多少也能听懂他们的话,自然便知道了腰带的意义。阿穆虽然缠人,但为人倒不坏,坦坦荡荡的让人无法产生恶感,因此这事她没向天陌提过,但也从没敢假以辞色,一般都是自己走自己的,不予理会,想到久了他自然便会放弃。

然而这天的阿穆大约是快失去耐性,竟然动手扯落了她包住头面的披肩,让她又羞又怒,还有一些不知所措,匆匆将脸重新覆上便想折身回去,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夏夫人。」那是一个很清柔的声音,有些耳熟。抬头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映进了眼帘。

披着当地人织的宽大的披肩,却丝毫掩盖不了身上所散发的浓浓书卷气,眼前的女子清丽而温婉,然而她的背上却背着一个与其气质完全不符的巨大铁弓。

「九姑娘。」重逢故人,小冰君不由弯了眉眼,将之前的不快瞬间忘得干干净净。

显然知道自己闯了祸,眼睁睁看着三人往城西北巷走去,阿穆没敢跟随。

******

燕九在女儿楼中排行第九,小冰君以前在黑宇殿中的时候见过几次,知道她表面上虽然看着文秀温柔,实际上也是一个狠角色。对人狠,对自己也狠,但偏偏还带着一些孩子气。没想到不过年许不见,她身上的稚气一下子都敛了去,代以如水般的沉静。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嫁了人,还有了孩子。

她嫁的人叫阴九幽。对於这个人小冰君并不陌生,在来阿尔达的路上就曾听说过他已死的传言,也知道他曾经与那两棵葱……不,是丰邑兄弟以及其他几股势力联手对付黑宇殿。所以燕九会与他成为夫妻,实在是让人意外。

与她想像中的妖人不同,阴九幽是一个素衣短发的清俊男子,就算在面对天陌的时候,他从容依然,在气度上丝毫不逊色。偶尔,从他淡泊的眼中,小冰君会误以为他不是红尘之人。然而当他拉着燕九的手对天陌说再也不会让她伤心难过的时候,那眼睛中分明闪动着不容让人错认的深情。

她想,像这样的男人若非发自真心,又怎会在别人面前对自己的女人许下诺言。而一旦许下,以后想必便是将性命不要,也一定会去做到。

她忍不住微笑,为两人间看上去淡薄却坚不容摧的情感,也为那个在父亲怀中甜甜睡着的可爱小娃儿。

如果她也能为主子生一个孩子,不知该有多好。那是第一次,小冰君开始幻想这个可能。幻想两人的孩子是男是女,幻想孩子长得该有多好看……

这样的念头便只是想想,便足以让她觉得幸福,甚至於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想,然后幸福得笑醒。

醒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狂风咆哮着卷着雨粒打在屋顶和门窗上,声势惊人。阿尔达很少下这样的大雨,然而一下起来,却要比南边更加可怕,彷佛整个屋子都要被冲垮一样。

梦醒的幸福感被风雨声冲淡,小冰君觉得有些害怕,又想到天陌白日腿疼发作,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於是披了衣无声地拉开自己的房门,赤脚穿过中间的屋子,来到天陌的房外。

「主子?」她轻轻唤了一声,同时伸手推门。

天陌没有应,又或者应了,她没听到,但是门却应手而开。

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赤裸的脚心磨蹭着粗糙的地毯,小冰君犹豫着是否该就此回房。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一声响雷,彷佛就在头顶炸开,吓得她跳了起来,咻地一下窜进了天陌房间,爬上他的床。

第二十三章

天陌虽然在她进屋的时候已经醒转,却没料到她会突然跳上床来,避让不及,被压了个正着。

「主子,下大雨了,你腿疼不,我给你焐焐腿……」黑暗中响起小冰君有些颤抖的声音,未等他开口,她已经钻进了毯子下,哆哆嗦嗦地去抱他的腿。

这样的大雨真吓人哪!她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冰城很少下雨,就算下也是淅淅沥沥的,适合人在花间撑伞漫步。黑宇殿的气候更是异常,四姬所住的宫苑除了御梅格有雪,其他三苑大多数时候都是晴的,只是过一段时间会向征性地下些雨,让花草看上去更生机勃勃一些,从来不曾有过如此狂暴的天气。

「我腿不疼。」天陌被她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的小手弄得有些不自在,於是在毯子下面摸到她的头发,将她提了出来。

「我不走……我不走……」小冰君害怕他赶自己出去,慌得四脚直往他身上扒,像水蛭一样紧紧地吸附着,生怕一松手就得老老实实回自己的屋。

柔软的身体蹭着自己,暖香的体热透过薄薄的里衣传递过来,天陌微僵,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异样的敏感。

小冰君感觉到他的僵硬,以为他在生气,虽然有些害怕,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手,只能小声乞求。

「主子,就一会儿,就一会儿……等雨停了,我就回去。」后面一句她说得不甘不愿,於是更加收紧了扒着他的双手双脚。

天陌沉默了片刻,道:「你可以放开我了。」

知道他应允了,小冰君松了口气,想松开手脚,但不知道是不是开始使力过度,此时手脚竟然不听使唤,仍然结结实实地缠在他身上。

「那个……我、我放不下来……来了。」她有些尴尬。

天陌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熠熠生辉的黑眸在夜色中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直盯得她心虚起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扯谎,也许不是她放不下来,只是因为她太渴望靠近他。

无声地叹息一声,天陌决定帮她一把,伸手摸上她缠在自己腰上因过於用力而有些僵化的腿,然后轻柔地拉离自己。

就在快要脱离他的身体的时候,小冰君突然恐慌起来,挣扎着想要重新抱紧他。

天陌微怔,不由停下动作,只是这片刻的时间,又被身上的女人缠了个紧实,身体间的磨抆让他呼吸微窒。

「夏儿?」他有些不解。

小冰君觉得额上有细汗侵出,心里却从来没有过的清楚,她还是不安,无论他对她怎么温柔,她还是不安。她想做他的妻子,就像燕九和阴九幽那样,做他名符其实的女人,拥有他的孩子。

「主子……」她开口,想说你要我吧你要我吧,然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渴切地吻上了他的唇,不顾一切地汲取他的气息。

这个吻和以往的是不一样的。突然间紧绷的身体告诉天陌,他顿了一下,然后翻身将那具柔软娇小的身体压在了下面,化被动为主动。

唇舌间带着粘腻浓稠的慾望,他的身体感觉到了一种自然的本能,轻声而循循地诱导着他。手探进了那薄薄的里衣里面,抚摸过那光滑如缎的肌肤,握上那一方柔软;唇带着濡湿滑落,听到她忍耐的轻吟和喘息,他下腹不由一热,不自禁渴望地嵌进她双腿间的凹陷,有些焦躁地磨蹭着。

「主子……」右侧**被包进一温暖湿热的所在,小冰君抱紧了身上的人,不由自主喊出声。

卡嚓一声,一道电光闪过,房内被照亮,又很快恢复黑暗。

虽然只是一瞬,却足够天陌恢复神志。他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将脸埋在小冰君怀中慢慢地平息身体的骚动,脑子里却不停地浮现闪电映照出的一幕。

布满红晕的美丽脸蛋,迷蒙充满情慾的眼睛,一粒半露的玫瑰色**上沾着自己晶亮的唾液,另一只还被他挟在手指间揉搓,以及两人紧密相贴彷佛已经结合在一起的下身……

他感觉到自己额上有汗滑落,浓烈的异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是他的,还有她的。

这是第一次天陌发觉这样的画面竟然能对他造成影响,这也是他第一次离情慾如此近,一时间倒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叹息。

「主子?」好一会儿小冰君才意识到他停了下来,不由又唤了一声,心中有些不安。

天陌深吸口气,抬起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然后从她身上翻了下来,侧躺在一边。

「现在还不行。」他为她拉好衣服,顺手将她揽进怀中,柔声道,声音中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冲疑和迷茫。

「为什么?」发现他并没有因此远离自己,小冰君放下心上的大石,问。

摸了摸她的头,天陌并没有正面回答,「等找到你姐姐后。」等到那个时候,就让她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如果她还能如现在这样,他就不会再等了。如果她无法接受……那至少也有人足以依靠。

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并不愿去想后面一种可能性。

「找到恋儿后,你要丢下我吗?」小冰君敏感地察觉到他话里隐藏的意思,不由抓紧了他的手。就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彷佛能隐约感知到一点他的心思了。

天陌反手握住她的手,声音渐渐恢复淡漠。「我从来没有丢下你。」他一直在那里,去与留的决定权始终在她的手中,让人无奈的是她却一直在要他的保证。

小冰君呆了呆,脑子里想起在小渔村他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想起他因为自己离魂而大发雷霆,想起再次见到他那一天他的主动亲吻,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些分不清孰真孰假了。

「那如果……如果……」她抛开那些过往,想问如果找不到恋儿是不是他就一直不会碰她,但这个结果却怎么也不愿去想,即便是假设也不行。

「没有如果。」天陌淡淡道,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冰君心神微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身体缩进了他的怀中。

雨仍在下。

一夜的狂风暴雨在天亮的时候终於止歇,太阳冒出头来,照着洗过的阿尔达,空气中飘浮着青草与雨水的味道。

昨日因为阿穆的纠缠以及燕九夫妇的出现,小冰君没买成自己想要的东西,於是起了一个大早去赶早市。她想燕九他们千里迢迢地找来,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离开,应该还会上门,那个时候家里总要有东西可招待才好。

花了个把时辰买好东西,她大包小罐地抱着往回赶,然而刚进巷子便被人摀住嘴拖到了隔壁的屋子里。

小冰君还没来得及挣扎,那人已经放开了她。回头,却是邻居的格玛大婶。她不由有些疑惑,正想开口询问,格玛大婶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就在这时,杂乱的步子声从她和天陌所住的院子那边传过来,然后在让人心惊胆战的吆喝呼啸中,数匹马从泥墙外奔驰而过。透过微开的窗缝中,她看到天陌坐在其中一匹之上,双手反缚。

主子……手上的东西掉落,碎裂的声音震得人一阵一阵地发懵。

「那是湛鱼人,你现在追上去,除了搭上自己还有什么用?」过了许久小冰君才渐渐听清在耳边不断重复地低劝,然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格玛大婶的手又摀住了她的嘴,另一只则像钳子一样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臂。

她终於冷静了下来,心中只有一念头:救他。

告别了好心的格玛大婶,小冰君匆匆往外而去,准备先探听一下情况,没想到竟然与来探访他们的阴九幽夫妇撞上,登时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

「湛鱼人找到了这里,主子他、主子他……」她抓住燕九,说。湛鱼人是封九连城的人,她知道,她知道。封九连城占了黑宇殿还不肯罢休,竟然还要赶尽杀绝。那一刻,她心中第一次对一个人升起了恨意。

燕九他们将她带回了落脚的旅舍,询问了一些事。

小冰君虽然心急如焚,却仍然一一仔细地答了,直到旅舍老板从喧闹的街上走进来。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她天天出外寻找恋儿的消息,加上绝丽的容貌,整个阿尔达几乎没人不认识她。与消息灵通的旅舍老板自然更加熟悉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家男人得罪了湛鱼人,现在正被当成恶魔吊在了子母崖上……」一见到她,老板就大声嚷嚷起来,「湛鱼人可不像大洧人那样有耐性,他们想要什么,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得到,你还是赶紧地逃吧。」显然他心中已经认定,那些湛鱼人也想要得到小冰君,天陌只是受她牵累而已。

听到素来被她如神明一样小心翼翼侍奉的天陌竟然被人吊在悬崖上,小冰君几乎要疯掉,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脚步不稳地就要往外奔去。

燕九拉住她,把她推给了阴九幽,自己则背着大铁弓匆匆去了。

「你去只会增添麻烦。」阴九幽一手抱着阴澈,一手负后,冷静地看着想要紧随燕九而去的小冰君,淡淡道,并不出手阻拦。

毫不婉转的话如同一根尖刺,扎得小冰君一下恢复了冷静。她知道他没说错,自己不懂武功,去不仅帮不了忙,只怕还会连累他们。想到此,心中再次涌上深深的无力感。

阴九幽说完话,并没等待什么回应,转身招来车夫吩咐了一些事,然后将阴澈塞到仍呆呆站在门口的小冰君怀里,便离开了。临行前丢下一句话,让她再次打起精神。

「你有你该做之事。」

她该做之事?压下心中的焦急与惶乱,小冰君看着怀中小阴澈纯真的睡颜,果真开始仔细思索起自己该做什么。

车夫套好车,在门边相请。

她抱着阴澈上了车,在车内看到他们的行囊,突然省悟过来。她应该做的就是为逃离此地做好充足的准备,并保护好自己和怀中的孩子,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要拖累。

於是先让车夫跟着自己回了一趟所住的地方,里面一片凌乱,显然被翻操过。小冰君不由又想起天陌,心中一阵难过。没敢多想,匆匆搬了倾翻在地的轮椅,收拾了自己和天陌的衣物,又折了两床毯子,拿了简单的炊食用具,当真是钜细无遗。

车夫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将她交给自己的东西除了行礼外都放进了车厢底。马车是阴极皇朝出来的,大而舒适,四匹上等骏马拉车,装这点东西并不影响速度。

离开的时候,小冰君看到格玛大婶站在院子里冲她挥手,不由跑过去抱住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亲了亲。

「好姑娘,天神会保佑你们的。」格玛大婶一边抹着红了的眼角,一边将她推上车,粗糙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唇,然后依次点过她和阴澈还有车夫的额头,奉上自己最真诚的祝福。

一直到出了巷子,车夫的脸还有些微红,显然很不习惯这奇怪的风俗,心中却又有些异样的感动。他能跟随阴九幽一家三口来此,自然不是普通的马车夫,经历的人事不知凡几,却是首次碰触到如此单纯的人心,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按着阴九幽的吩咐,他们又去集上购买了疗伤需要用到的药材等物,以及足够的食物和水,一切准备妥当后,这才向约定的地点驶去。

在子母崖五里处的一片茂盛的长草丛中停下,接下来便是折磨人的等待。若不是要分神照顾已经醒过来的小阴澈,小冰君只怕还没等到人已经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得疯狂了。

车夫话不多,只说了一句一切有主上,便自顾去检查马车,看马是否套牢实,车轮有没有松脱的地方,以防万一。

小冰君坐立不安,又不敢走远,只能不时低头将脸贴在阴澈柔嫩的小脸上,看着他黝黑清澈毫不认生的双眸,以此获得暂时的安宁。

等待是如此的漫长,彷佛时间已经停止了流动,就在她以为要永远这样等下去的时候,长草拂动,阴九幽背着天陌出现在了眼前。如此的突然,让她瞬间忘记了反应。

阴九幽一声不发地将天陌放下,然后又快速地离开了。

******

长草再次恢复原样,车夫叼着草茎懒洋洋地靠坐在车辕上,只看了天陌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回阿尔达城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冰君回过神,赶紧直起身将天陌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想知道他是否受伤。

「我无事。」天陌知她的意思,於是出声道。

小冰君璨然一笑,没有说话,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伸手摸了摸,就要去扯他的衣服。

「是九儿的。」天陌握住她的手阻止了,低声解释。

小冰君却听不进去,仍然固执地抽出手,伸手探进他的衣内摸了一遍,确定光滑无伤,一直压在心口的恐惧才稍稍散去,代以难言的酸涩。然而,当她撩起他的衣袖看到那血肉模糊的手腕时,刚舒出的一口气突然堵住,疼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手伤了。」她笑了笑,道,然后起身走到马车旁。将阴澈交给车夫,自己拿了水袋和外伤的药。

低头闷闷地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包紮,她没有再说话,脸上笑意盈盈,唇间却隐然有血迹溢出。

天陌不经意看到,心口一震,蓦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按上那柔嫩的唇瓣。

「松口!」他低喝。

小冰君垂着眼,摇头,反而咬得更紧。

天陌本想强行捏开她的上下齿,却又不想伤到她,不由叹了口气,无奈地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是绳子勒出来的,不是什么大事。」顿了顿,又道:「不想笑就别笑,不要伤自己。」

小冰君埋在他怀里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好一会儿才咳地一声吐出气来,接着又连咳了两声,才轻轻道:「我疼。」

天陌以为她是指被咬破的唇舌,於是伸手想要抬起她的头帮她减轻一下疼痛,谁知她反将他抱得更紧,死活不肯离开他的胸口。

「我知道你那时为什么要丢下我了。」她的声音闷闷地传上来,「我以后再也不那样做。」这话原本在上次重逢的时候就该说,然而却一直觉得时间还长,便耽搁了,直到他再次遇险,她才知道,她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天陌闻言,不由放下手,沉默不语。

「我也不希望你受伤生病。我会疼……」沙沙的风吹草叶声中,小冰君继续道。

天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按上怀中女子的背,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低沉而缓慢地许下承诺。

「不会了,以后。」

燕九受了很重的伤。阴九幽抱着她出现的时候,小冰君已经给天陌包紮好了伤口,一行人不再耽搁,立即上了马车往南而驰。

不敢在颠簸的马车内给燕九处理箭伤,只能截断箭杆,草草止血包紮过。小冰君又是担忧又是愧疚,阴九幽却没表现出丝毫怨怪牵怒之意,只是一路紧紧抱着燕九,一言不发,连小阴澈的哭声也不理会。

小冰君不敢也不忍打扰他,只能自己手忙脚乱地呵哄。

「夫人,小主子是饿了。」车夫木然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小冰君啊地一声,不自觉看了眼天陌,有些无措,「那……那我给他吃什么?」这么点大的小娃儿连牙都没长,他们开始准备的那些食物怕是吃不了,而燕九现在又人世不省,哪里能喂奶。

「前面有牧民的帐篷,容小的去讨点羊奶来。」车夫顿了下,回。

说话间,飞速行驶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夏儿,你去。」天陌道,说着,伸手从她怀中接过哭闹不休的小阴澈。「用角子跟他们换。」角子是巴术除了金银外通用的货币,由一种只产於雷蒙的黑色金属打造而成。

小冰君嗯了一声,掀帘喊住车夫,自己拿了个空罐子跳下车。车夫不懂当地的语言,自然没她方便。

撩起窗帘,天陌一边看着她抱着陶罐往不远处牧民帐篷飞跑的身影,一边咬破自己的食指放进哭得可怜的小阴澈嘴里,不片刻便哄住了那小东西。

因此等小冰君抱着满满一罐白色的羊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阴澈粉嫩的小嘴含着天陌手指一脸飨足的表情。

马车又开始奔跑起来,夹着马鞭在空中呼啸的声音。

勉强压下心中因那一幕而升起的悸动,小冰君找来碗,将刚挤的羊奶倒了些进去。

「新鲜的,还有些温热呢。」她唇边漾起浅笑,抱过小阴澈,想要喂他。哪知小家伙竟然别开了头不肯吃,扭动着小身体,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往天陌的方向看,嘴里咿咿丫丫地闹不停。

小冰君要端碗,一只手根本抱不住不安份的小东西,又怕伤到他,片刻间便弄了一身大汗。

天陌叹气,不得不又将阴澈抱了过来,伸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一本正经地训斥道:「我的血你不能喝太多。」

小阴澈彷佛能听懂他说话似的,竟然挥舞着小拳头也呜呜哇哇地哼了几声。

天陌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从小冰君手中拿过碗,小口小口地将羊奶喂进了小家伙的肚子里。

小冰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讷讷地问:「主子,他……他能听懂你说话?」

天陌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扬,没有否认,只淡淡说了一句:「就在上次我们来时过夜的湖边落脚。」

小冰君不自禁想挠头,应了声,然后钻到外面,引着车夫往湖的方向驰去。

******

抵达湖边的时候已暮色沉沉,小冰君帮着阴九幽为燕九仔细地处理了伤势,又用囊和肉干熬了粥大家一起吃过,才偎在天陌脚边睡下。大约是心中挂着小阴澈,不敢睡沉。因此燕九半夜的时候醒来,以及他们后来出去许久,这些她迷迷糊糊都是知道的。

次晨上路的时候,燕九是清醒的,但考虑到她的伤势,马车的速度便放慢了许多。阴九幽也不再如昨日那样紧抱着她不放,像整个人的魂都不在了似的。他会和宇主子不时说上几句旁人听不明白的话,又或者对弈一局。小冰君便抱着阴澈坐在燕九旁边,半是陪伴半是照顾。

「越大哥,你可再快些,我这里无妨。」两人正说着话,燕九突然转头冲着车外催促道。

车夫尚未回答,阴九幽手中仍挟着一枚黑棋,微笑道:「怎么,坐得不耐烦了么?那下车走走可好?」说着,将手中棋子落下,冲天陌微一点头,然后起身不理燕九反对,几乎是半强硬地将她负在背上下了马车。

透过车窗看着在前面身体相叠缓步而行的两人,小冰君终於忍不住问:「主子,咱们不怕湛鱼人追来么?」一路上她虽然笑意盈盈,心中其实火烧火燎的,只是不愿燕九多想,才什么也没说。

「无妨。」天陌一边自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

小冰君呆了呆,一下子没了话。好一会儿,才算从这让人满头雾水的回答中缓过神来,「昨日……那昨日那些湛鱼人怎么会找到咱们住的地方,他们怎么会知道你的身份?」既然他说无妨,她也就不愿再担忧下去,转开了话题。

天陌沉默了片刻,直到落下了子,才缓缓道:「不知。」他当然不是不知,只是不想她自责,所以没说出自己推测出来的原因。想必封九连城以及其他几股围攻黑宇殿的势力都已经知道她和自己是在一起的,而无论是他还是她,容貌都很特殊易认,因此,当她在此地露出容貌之后,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日。

这样干脆的两个字,让小冰君无法再继续追问下去,不免有些泄气。目光再次落到前面的两人身上,看阴九幽一边指着远处的雪山,一边对着将头枕在他肩上的燕九低语着什么,清秀隽雅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心中不由涌上无尽的羡慕。

小阴澈已经睡熟了。她分不了神,只能将额头抵在窗棂上,一时看看外面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丽风景,一时看看眼前低头专注於棋盘上的男人,唇角的笑有些寂寞。他终究还是习惯了一个人,因此就算有人伴在身边,也会不自禁地忽略。她想,自己既然打定主意要跟着他,自然也该习惯这一点才是。

那日之后,但凡燕九担忧湛鱼人追上来催促马车快行的时候,阴九幽就会背着她下车缓步行走,如同游玩一般。多几次,燕九就不再相催了,大抵是心疼阴九幽吧。

这一日终於到了边境,云浮城浑厚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而那些湛鱼人终究没追上来,不知是何原因。

在进入云浮城的时候,小冰君接收到天陌的眼神,於是叫停了马车,下车而去。

「我们尚有事未了,不能与他们同返。」前一夜天陌曾私下对她如此说,因此当他看向她的时候,她便知云浮就是分离之地了。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目光搜寻过两旁的杂货摊铺,最终在一处卖各色外族帽子的地方买到了一顶黑纱帷帽。返回时发现车内气氛僵凝,也许天陌已经向两人道明了离意。

「就此分道吧。」天陌接过帷帽,道,没有更多的话。然后冲阴九幽微一点头,戴上帽子,在车夫的帮助下下了马车,坐上轮椅。

小冰君有些舍不得照顾了多日的小阴澈,却又不敢耽误,只得匆匆在他的小脸上印下一吻,然后取下自己腰上的小花包系在他的小手上。从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

「主子!夏夫人!」身后的呼喊声难抑悲伤,她忍不住转过身,看到燕九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下也不由黯然。

弯眸,挥手,自此天涯分两途,各自珍重。

******

云浮是边界大城,虽比不上潆州的繁华,却胜在气势雄浑。大晋马上得天下,四邻又有虎狼窥视,因此历代帝王对边关的防御都十分看重,直接导致南卿北阴东君西沧四族的坐大,成为盛世虚象中的隐患。

天陌与小冰君慢行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急不忙地寻找客栈落脚。与阿尔达相比,云浮虽然也是汉夷杂居,规模却要大了数倍不止。这样的地方消息固然灵通,但要探听两个没什么特征的人亦是无异於大海捞针。

自离开黑宇殿之后,天陌就没打算过要再动用与之相关的人手,此时却有些动摇起来。目光透过低垂的黑纱无意识地扫视着两旁来来往往的各族人,他正思索着最有效的寻人办法,一个人影突然映入眼帘,让他思路倏断,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

那是一个全身都包裹在宽大布袍中的女子,让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与女人相伴的是一个身形魁伟的男人,只是从背影便能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霸气。

天陌心中一动,正要叫小冰君追上去看看是什么人,小冰君却恰在这时跑开,往路边的人群中钻去。只是这一耽搁,那两人已湮没在茫茫人海中再也分辨不出。无奈摇头,他转动轮椅,倒想知道是什么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吊得好,谁让它乱咬人!」

「是啊是啊,不打死它,以后咬到别人怎么办?」

「我看到是那个人用剑去捅狗的屁股才被咬……」

看热闹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天陌很快便听出了事情的事末。却是一只流浪狗在路上捡东西吃,一个青年看到,头脑一热,竟然拿剑去捅狗的屁股,狗吃痛回头咬了他一口。人伤狗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狗咬伤人却罪无可赦。於是便有人帮忙套住了狗脖子吊在屋檐下,此时青年正在用剑乱砍泄恨。

狗的哀鸣声弱不可闻,因为被勒着脖子吊住,连挣扎也吃力。

天陌垂着眼坐在轮椅上,无动於衷。他太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慈悲心只是多余。在他眼中,人类和狗其实没两样,都是弱者。一个弱者凌虐另一个比他更弱的弱者,他不认为自己有插手的必要,即便对於这样的行径分外不齿。真正的强者,是不会以屠戮弱者为荣的。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打算冷眼旁观的想法落空了。

小冰君竟然冲了过去挡住青年的剑,甚至伸手托住流狼狗瘦骨嶙峋鲜血淋漓的身体,企图将它救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之人都呆住了,包括那青年。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叫道:「快放开快放开,它会咬人的。」

这一出声,持剑的青年也回过神来,不由破口大骂,「哪来的婆娘,敢管爷……」

后面的话他再没机会说完,人已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击得连退数步,撞在旁边的大门上,扑地一下吐出两颗牙来。在众人的目光全部落向他身上的时候,天陌从椅手上抠下一小块木片,弹出,吊着狗的绳子凌空而断。

小冰君也管不得许多,慌忙将狗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一边等着它缓气,一边想要按住它肚腹上汨汨冒血的伤口,对四周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

大约是怕被连累,原本密密集集看热闹的人散去了许多,都站在远处观看。天陌得已推着轮椅滑到近处,从挂在椅背上的包袱中掏出一件自己的薄衫丢给小冰君。

「给它包紮一下,咱们去医馆。」说话间,目光冷冷瞟向那个已经站直正握着剑犹豫着是否要冲过来的青年,直看得他打了个激泠,几乎想将剑藏到身后去。

小冰君正六神无主,看到天陌登时像有了主心骨,慌忙照着他的话去做。

两人走的时候,没有人敢拦阻,更有心善的给他们指路,因此到医馆并没花太多时间。然而医馆的大夫在得知要给一只狗疗伤的时候,只觉受了奇耻大辱,差点没将两人一狗赶出来。

在他发飙之前,天陌抬手,从容不迫地摘下头上的帷帽,什么也没说。

大夫呆了呆,片刻之后一言不发地招来徒弟,开始给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处理伤口。小冰君站在旁边看到他的手法熟练,双手却隐隐发着抖,只道他害怕狗咬,心里不由捏了一把汗。

一直到包紮妥当,将两人一狗送走,又洗干净沾血的双手,大夫的手仍然在无法控制地发着抖。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又或者是紧张。也许还有些恍惚。

******

带着伤狗的天陌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客栈老板虽然不愿意让狗也入住,但终究没抵受住银子的诱惑以及天陌冰冷得让人骨子里发寒的目光,让人抬着天陌上了二楼。

小冰君将狗抱到了自己的房间,稍后小二用稻草和藤筐做了个窝送来。

「主子,它能好吗?」沐浴过,小冰君到天陌的房间与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问。

天陌唔了一声。虽然没用肯定的话语,小冰君的心却安定下来,然而想到下午的那一幕仍然觉得难受。

「你能救它几次?」安静了许久,天陌突然道。

小冰君停住筷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然后扬起,微笑道:「能救一次算一次。」她突然想到当初受伤的黑狼,秀眉微微皱了起来,「糟了。」

「嗯?」天陌疑问地看向她。

「我们离开得这么突然,要是黑狼去阿尔达找不到我怎么办?」小冰君忧心忡忡地道。上次半夜黑狼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如果不是后来阿穆曾向她问起,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它为什么要找你?」天陌放下筷子,揉了揉额角,淡淡问。

小冰君语窒,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我和它是朋友吧。」想到与黑狼在山林中相处的那几日,她的眉眼不自觉弯了。

天陌瞟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接下来几天,小冰君因为要照顾流浪狗,还要去外面探听子查赫德莫赫两人的消息,花在天陌身上的精力便少了许多。天陌也没说什么,每每看到她带着一身疲惫和失望回来,便连梳洗等事也不再让她做,早早便打发了她去休息。那日见到的男女他并没提起,不想她抱太大的希望。有的时候失望一多,便再难相信了。

那一日傍晚,天早早便暗下来了,没有风,空气沉闷得让人坐立不安。天陌放下书,推着轮椅来到窗边。

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小冰君却还没回来。

修长的手在紧绷的腿上轻轻按捏着,空气中预先抵达的水湿之气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即将来到的满月也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偶尔会想,如果当初小冰君没执意跟在他身边,此时的他必然是天南海北纵游,绝不会时时拘於这样的一方之室。

街上行人匆匆,却始终没见到那个窍柔的身影,天陌隐隐感到有些烦躁,同时心中也有了决定。而一旦决定,黑宇殿的是非终究还是要沾惹上身了。

无声地叹口气,他正要转身去找客栈老板借把伞出去接小冰君,眼角余光突然瞟到对街的两条人影,心中一动,来不及留言,纵身化成一条黑影追了出去。

同一时间,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

小冰君顶着大雨回到客栈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从客栈大门到二楼,留下一路水迹。在经过天陌的房间时,她没敢进去,而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的动静。雨声太大,当然什么也没听到,而隔壁自己房间里的狗子却已感应到了她的归来,正呜呜地挠着门板。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她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今日回来得晚了,又一身狼狈,若被他见到,必然会不高兴。

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瘦骨嶙峋的狗子正吃力地站在那里摇晃着尾巴迎接她。小冰君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收拾妥当,又去下面端了晚饭,这才去敲天陌的房门,却不想半晌无人回应。犹豫了一下,她推开门,竟是一室空寂,不见人影。

窗户大开着,雨水落了进来了,空荡荡的轮椅安静地立在那里,上面积了一滩水渍。

小冰君手一软,端着食物的托盘差点打翻,幸好及时稳住。一边急步走向桌子,她一边反覆告诉自己不要慌,然而脑子里却无法遏制地浮现那日天陌被湛鱼人抓走的画面。紧紧抓着托盘的手控制不住颤抖起来,盘上面的碗碟发出叮叮当当地碰撞声,扰得人益发心慌。

好不容易走到桌子边,碰地一声放下托盘,她颤声喊了声主子。

没有人应声。

手不自禁握紧,小冰君又喊了一声,人已开始在一眼可看尽的房间里搜找起来,一边找一边喊,到得后来声音里面已经带上了哭腔。

没有人。

没有人。不管不顾地将整间客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人没人的房间都找了个遍,连角角落落也没放过,也没有找到那个人。

「那位爷自住进来后便没出过房门。」被惊动的小二跟在她后面,拦不了,只能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过两日就是中元了。每年这个时候生意都差得要死,还收的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客……」掌柜低着头拔弄算盘珠子,自言自语地嘀咕。

小冰君手脚冰冷地站在空落落的客栈大堂里面,看着被雨雾笼罩的森黑街道,心中一片迷茫。

人怎么就这样凭空没了呢?她想不明白。

他不会再丢下她的。不会……只是,他去了哪里?没有轮椅,他能去哪里?

「姑娘!姑娘你的……」

耳中传来小二吃惊的喊声,遥远得像来自梦中,冰冷的雨水没头没脑地打在身上,小冰君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出了客栈。顾不得回去找把伞挡着,她在大街上急走似奔,透过重重雨幕焦急地沿街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浑然不觉身后远远跟着一个身影。

天空仿若破了个大洞,雨如倾注,万物都被泡在了冷水与夜色当中,就连两旁建筑物内漏出的灯光也穿不透这层森暗。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连野狗都躲了起来。

这一次再没人能帮她了。小冰君知道,雨水贴着脸面滑落,一吸气便是满鼻水湿,呛得她连连咳嗽。

难道是那些湛鱼人追了来?还是其他跟黑宇殿敌对的……按住咳痛的胸口,她在原地站住,为这个可能性而恐慌。这个时候,她倒宁愿他是弃她而去,而不是发生了不测。

主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心中默默祈祷着,她一咬牙,正准备继续往前寻找,后脑勺突然一痛,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失去了意识。

*****

小冰君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张有些痴呆的脸。

是那个欺凌流浪狗的青年,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她,满眸痴迷,尤其是在她睁开眼之后,彷佛连魂魄也丢了。

后脑勺一阵阵的抽痛提醒着小冰君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感觉到蒙着面的头巾已经掉了,但衣服仍穿得好好的,黏湿地贴附着身体,虽然不舒服,却让她放下心来。

勉强压下对即将面临的危险的恐慌以及对天陌的担忧,她脸上浮起一个灿烂的笑,登时如同阳光破开云层,照亮了简陋陈旧的房间。

「这是哪里?」看着青年蓦然瞪大的眼,眼里满满都是自己的倒影,她柔声问,并没有露出丝毫惊怕以及想挣扎逃离的样子。

青年痴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问自己,忙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叫王……王之才……」停了下才想起她的问题不是这个,忙又道:「这……这是我家。」

原来他本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读书不成,又不肯学些谋生的手段,挂着把破剑就以为自己是大侠,偏偏还不做人事儿。自那日被当众打落牙出丑后,便对小冰君两人怀恨在心,这几日一直守在他们所住的客栈外面,又偷偷跟踪小冰君,打算伺机报复。

他做别的事不行,在报仇雪恨这事上面却分外执着,竟然在这样的天气也躲在外面守着,倒真让他找到了机会。

小冰君唇角梨涡深陷,螓首微垂,「只有你一个人么?你的家人呢?」看似随口而问的话其实经过了她反覆思虑,唯恐有一个字眼会刺激他想起捉她回来的目的。

王之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陪笑道:「是啊是啊,我……在下孑然一身,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家境殷实……」毕竟油滑惯了,就算因眼前的美色而迷乱,仍不忘趁机虚夸自己的条件。

不料他话音未落,彭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头裹布巾的少妇端着装满衣服的木盆木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王之才脸色陡变,打了个哈哈,干笑道:「她是家里的仆佣。」说着,转过身几步走到少妇面前,一巴掌煽了过去,骂道:「没高没低的东西,谁让你进来的!」

女人被打得差点摔倒,手中木盆脱手,满盆洗净的衣服倾翻在地。她摀住脸,眼中有泪花滚动,却仍哽着声低声下气地劝:「你别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话未说完,王之才的拳头便打了过来,如雨点般落在她身上。

「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老子!」他一边打一边骂,好半晌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你个丑婆娘……滚!马上给老子滚!」

女人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不敢反抗,却也没听话地出去。

王之才见状勃然大怒,一脚踢在女人身上,然后弯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门外拖。

「不,我不出去……这是我家,我不出去。」女人挣扎起来,一下子抱住了身边的桌子脚,於是便响起桌脚磨地的刺耳声音。

王之才这个时候是打定了主意要将眼前碍眼碍事的女人丢出去,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当下弯下腰去掰女人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彭地一声,他脑袋一蒙,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回过头,眼中有着不解,还有愤怒。

小冰君手中举着床上的瓷枕,瞪着美眸紧张地看着他。见他还能回身,便知方才的力道小了,心中一慌,手中瓷枕不管不顾地又往他头上砸下,然后转身便往外面跑去。

这第二次她用尽了力道,两人相隔又近,王之才没避开,头上立即见了血,虽然没晕倒,却也昏眩了好一会儿,等他缓过气来追出去的时候,小冰君正在拔院门的栓子。

「臭娘们,敢耍老子。」呸地吐了口唾沫,王之才从腰上拔出长剑握执在手,大步追了上去。

雨下得急,并不见丝毫减小。街上一片漆黑,让人辨不清方向。小冰君没有时间细想,身后时远时近的叫骂声迫得她只能见路就走,心知若再落在他手中,想要脱身就难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像百年那么漫长,又或者其实只有短短的两三柱香功夫,前面现出点点灯光,在漆黑而寒冷的雨夜中给人以温暖和希望,隐约可以见到一座高大的石拱桥矗立在不远处,如同一个沉睡的巨兽般。

虽然跑得胸口都要炸裂了,小冰君仍然精神一振,因为她知道桥的对面不远处就是她和天陌所住的客栈。没有听到追来的脚步声,她却不敢停下,撑着一口气爬上了桥。然而,在走到桥心时,她站住了。

王之才握着剑站在桥中间,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小冰君仍然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蛇般恶毒冰冷。他是地头蛇,当然清楚小冰君要回客栈必定要经过这道桥,因此抄了捷径在前面等着。

「老子本来想好好待你,你却不识好歹。」哗哗的雨声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今天老子不玩死你个臭娘们,老子就不姓王!」

小冰君站在那里,急促地喘息着,在他说话的当儿估计了一下从他身边通过的可能性,最终只能放弃。

「你已有妻,却要骗我,又怎怪得我?」她笑吟吟地道,带着嗔怪的语气甜腻娇媚,在这暗夜暴雨中尤其让人心荡神漾。

王之才呆了一呆,不期然又想起之前灯光下所见的绝色容颜,一时间竟然痴了。小冰君趁机转身便跑。王之才回过神,暴了一句粗口,提剑就追。

他的速度当然比已经筋疲力尽的小冰君快了许多,不片刻便追到了近处,不知是心有不舍,还是想像猫逗老鼠那般逗着小冰君玩儿,他手中虽然有剑,却并没刺出,只是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拽她的手臂。

感觉到他近在近在咫尺的呼吸,小冰君心中一慌,一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脚下却陡然踩空,摔了下去。原来黑暗中看不清路,没想到已来到桥头的石阶旁。

王之才抓了个空,不由一呆。同一时间,小冰君收不住势,直直滚下高高的石阶,在落到平地的时候头磕在了旁边的石狮底座上,登时晕了过去。

王之才回过神,脚试探着伸出去在前面地上点了点,确定了台阶的位置,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正当他摸索到昏厥在地的小冰君,想要将她抱起的时候,突然感到不对劲,不由抬头往桥上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却仿如见鬼了一般,惊得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掉出来。

一个巨大的黑影立在桥上面,似马非马,似豹非豹,风雨刮得它身上的长毛飘荡不定,让人联想到传说中噬人的妖兽。

王之才只觉手脚僵冷,不自禁地发起抖来,而后蓦然一声凄厉的大叫,撒腿就跑,再顾不得地上的小冰君。

「动了我的女人,你还想走吗?」如同冷雨般清凉透澈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下一刻,那原来还在桥上的巨大黑影已挡在了王之才的前面。

登登登——王之才惊恐地后退数步,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眼,他已看出那既不是马也不是豹,而是一匹狼。一匹巨大无比的狼。狼的眼中闪着幽幽的寒光,连深暗的夜也掩盖不住。

「回到桥上,跳下来。」巨狼一步一步逼近,冷冷地道,声音中有着隐忍的怒火。

王之才一步一步后退,而后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东西在跟他说人话,不由又是一声惨叫:「妖怪啊——」不用巨狼再逼,已经连滚带爬地跑上了桥。

巨狼没有再理他,走到小冰君身边,低头在她脸上舔了舔,而后叼住她的衣服,扭头将昏迷的人儿放到了自己背上。

抬头,看到已经神志失常的男人,一声冷哼,转身如电般消失在茫茫雨雾当中。

第二十四章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块布巾,徐缓而仔细地抆拭掉瘦狗灰黑色杂毛上的泥水,又解开湿透的绷带,重新敷上药,然后包紮。

瘦狗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由他摆布,不敢乱动。

天陌垂着眼,神情专注,乌黑的长发在闪动的烛光下泛着水漉漉的光泽。

对眼前这东西他原本是没放在眼里的,甚至说还有一丝厌烦,没想到它却是有心。

在确定了那两人居住的地方后返转,看到桌上放着已冷的饭菜而人无踪时,他便知要糟。掌柜和小二对於他的突然出现表现出一脸见鬼的样子,结结巴巴半天,除了告知她去寻他外,再没提供出更有用的消息。正要回屋另想办法,眼前这东西却突然从外面一步三跌地跑进来,满身的泥浆和雨水,站在大堂里冲他直吠。

原来小冰君出客栈的时候,瘦狗就一直跟在后面,在看到那个差点打死它的人出现时吓得躲了起来,因此逃过一劫。王之才用剑柄打晕小冰君,然后把她带回家,它都看在眼里,无声无息地跟着,直到他家。在他家院子外面又转又刨了许久都不得其门而入,竟知道回客栈找人相救。只是它身上有伤,这一来一回花去了不少时间,因此当带着天陌到王之才家时,竟和逃出的小冰君错过了。然而只是这样,已足够天陌根据线索找到人。

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天陌眼睫微颤,却仍然从容不迫地将手中的绷带绕过最后一圈,掖角。将腿一直发着抖的瘦狗抱进它的窝里,然后洗手,拭干。

「唔……好痛……」呢喃的声音带着些许娇憨,竟没有劫后余生的惊惧和后怕。

天陌推着轮椅缓慢地滑了过去。

小冰君已经睁开眼,正一脸迷茫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听到轮子滚动的声音,不由转头看过来,然后瞬间呆住。

「磕着头了,只怕要痛一阵子。」天陌说,然后伸出手去帮她轻轻按揉。

小冰君怔怔看着他,只觉得那手温柔如煦风,所触之处说不出的舒服,原本一阵一阵的抽疼似乎减轻了不少。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有些苍白的脸浮上红晕,往床内缩了缩,磕磕巴巴地道:「你……你是天……天神么?」

因她的闪避,那只手落在空处,天陌尚未来得及产生任何情绪便被她的话给惊得僵住。

「夏儿?」沉默片刻,他收回手,双眸紧紧攫住她的眼睛,企图看出点什么。

小冰君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原来还只是微红的脸变得滚烫起来,不自觉漾起甜美的笑,有些抱歉地道:「我叫小冰君,不是夏儿。你……你可能认错人了。」一边说,她一边想要撑起身,总觉得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躺着不合礼仪。然而,只是起到一半,头就是一阵昏眩,差点跌回去。

天陌伸手扶住她,然后拿了个软枕放在她的背后,对於她的反应除了最开始毫无准备下吃了一惊外,此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谢谢你!」小冰君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左闪右闪不敢再看眼前的人,倒意外看清了所处的房间,不由神色微变,「这……这是哪里?不是……不是蛾宫么?」蛾宫是她的寝宫,自她染上怪疾昏睡后便一直睡在那里。除了恋儿外,没有人知道她晚上回醒来,那些服侍的宫仆侍女都学会了躲懒,自恋儿走后,她每晚醒来身边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今夜为何会……会……

想到一个可能性,她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看着她眉眼间尽是十四五岁的娇憨,天陌的唇角微紧,袖下的手收拢成拳,然后又松开。

「云浮城。」他说,然后蓦然转过轮椅,往桌边滑去。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有些失措,还有茫然,他必须好好想想。

小冰君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是坐在轮椅上的,心中不由有些惋惜,还有一丝怪异的……像是心疼的感觉。

真是奇怪了。她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头,为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她怎么可能心疼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约是可怜吧。

「喝水么?」天陌问,拎起茶壶倒了杯水,却没想要她回答,自顾端着水转了回来,然后递到她手中。

小冰君说了声谢谢,双手捧着茶杯,一边喝一边偷偷地看眼前的男人。

天陌没有看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椅子扶手,盯着床角的某一点若有所思。

「咳……我……我叫秋晨冰君。」小冰君心中塞满疑问,忍耐不了片刻,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房间里让人不安的寂静。

天陌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唇角不易察觉地扬了扬,「我知道。」

小冰君眨了眨眼,心想我说了自己名字,你也该说说自己的名字吧。然而,等了许久,也没听到他有下文,因热茶而恢复了些许红润的嘴唇不自觉嘟了起来。

「请问……请问你……你如何称呼?」她只好自己问了。不知是紧张,还是太久没跟人交谈,说话总是不太顺畅。

天陌顿了顿,垂下眼。「天陌。」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心脏的位置感到微微地一刺。她忘记他了,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忘记了。

对方看上去是有问必答,虽然连一个字也吝惜多说。这让小冰君暗暗松了口气。

「我……我可以叫你天陌吗?」她小心翼翼地问,说不上为什么,对眼前这人总觉得想要亲近。

「唔。」

得到许可,小冰君心中欢喜,眉眼弯了起来,眼睛中闪烁着晶亮的光芒,嘴里便控制不住连着喊了几声:「天陌。天陌……天陌……天陌……」

她每喊一声,天陌便应一声,竟然没有丝毫不耐烦。到得后来,她的脸上仍然挂着甜美的笑,眼圈却有些红了。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小小声地,她如此解释。

朋友……朋友么?天陌愕然,心中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很欢喜……真的。恋儿走后就再没人跟我说过话了,我一个人……一个人……有的时候真想找个人说说话。你愿意陪我说话,我真欢喜。」小冰君继续道,神色极认真。

她欢喜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突然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人,即便这个人看上去像天神一样好看,她还是会感到不安。

天陌心中叹气,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他想问她是否真忘记了?忘记早已离开冰城,忘记……他?然而答案已摆在那里,又何苦废言,徒增她的不安。

「什么?」小冰君此时头虽然还痛,却没开始那么晕了,於是坐直身体,双腿自然而然蜷缩在了身体下面。听到天陌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

天陌眸光微闪,见她明明满心惶恐,却还如此贪恋与人交谈,心口不由一软。

「你以后不会再一个人。」有他。又或者是她的恋儿。

小冰君轻啊一声,有些意外,尚未来得及问是什么意思,天陌已掉转轮椅往外面滑去,吓得她掀开身上的毯子赤脚就跳下床想跟上去。

「你……你去哪里?」

「拿吃的。你在这里等着。」天陌头也未回,转眼便消失在门外。他知道她其实也需要单独呆一会儿,以接受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的一切。

这个时辰掌柜和小二早就歇下了,空空的客栈中一片安静,椅轮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便分外明显起来。天陌什么也没想,然而推着椅轮的手却僵硬得泛白。

没有人,他的行动变得肆无忌惮起来,轻易地下了楼梯,进入厨房。

灶堂里燃着小火,熬着一锅骨头汤,显然是为次日做早餐准备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窝在旁边角落里,呼呼睡得香,连有人进来也不知道。大约是店里的学徒又或者杂役,睡在这里方便照看火。

并没有叫醒那个小子,天陌看着收拾得整齐的厨房发了一会儿呆,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进来是干什么的,於是缓慢地挽起袖子,在一旁的小灶上生起火烧上水,然后洗手,和面。他的动作说不上熟练,但绝对地优雅,以及认真。

揉面,压薄,切丝,下锅。等两碗飘着翠绿葱花的阳春面放上托盘的时候,原本沉睡的小子已经醒了,正傻楞楞地看着他,神情恍惚,可能以为自己仍在做梦。

天陌没有理他,端着托盘出了厨房。再次回到小冰君房间,她正蹲在狗窝边,与瘦狗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看见他,脸上登时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天……天陌,我怎么会在这里?」吃了两口面,小冰君偷偷觑了一眼对面埋首沉默进食的人,小声问。

天陌挑面的手微顿,什么也没说,又继续吃面。

小冰君等不到回答,也不介意,依然笑嘻嘻的,一边吃面,还不忘一边称赞。

「我很久没吃热食了呢。每天只能醒一两个时辰,也不觉得饿,恋儿说我睡着的时候都有人按三餐喂我,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可是今天好奇怪啊,竟然饿得肚子都叫了,是不是侍女偷懒了呢?」

她叽哩咕噜地说着,好像话总也说不完,还不耽误吃东西,不一会儿就扫光了自己碗里的面,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天陌的碗。

「天陌,你不饿吗?」看他明明一直低头在吃,碗里的面却几乎没怎么动,她奇怪了。

天陌淡淡嗯了声,扬眼看到她的表情,黑眸浮起一丝无奈,将自己的碗推到她面前。

「吃吧。」以前怎么没发觉她还挺能吃。想到或许是因为饿得狠了,以及之前的那一番折腾,他神色微柔。

「你……你吃饱了吗?」小冰君毫不掩饰自己对眼前食物的渴望,但又担心他会因为自己而挨饿,於是有些犹豫。

「唔。」天陌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伸手拎起茶壶,翻开一个倒置的杯子,自顾斟茶而饮。

小冰君於是不再客气,也不嫌弃,笑吟吟地拖过碗来。有了前面一碗垫底,这一碗便吃得斯文许多,终於有了些许冰城少主的仪态。

「天陌,云浮城是在哪里?你是这里的人吗?」她又开始问问题。

「云浮是大晋通往雷蒙的边城。」后面一个问题天陌没有回答,因为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应该算是哪里人。他的故乡……早已不存在了。

小冰君原本还漫不经心地听着,等反应过来,筷子差点掉下,磕磕巴巴地看向对面:「大……大晋?」她当然听过大晋。但大晋对她来说,就跟在天上那般遥不可及,从冰城到大晋断不可能一日便能抵达的。莫不是这一次她睡得久了?

「嗯。」天陌肯定地回望,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缘。他知道以她的聪慧,很快就能明白自己丢失了十年或者更多的记忆。他不是不能直接告诉她。告诉她她已被冰城送给了他,告诉她她对他执着地跟随,告诉她她是……他的妻。只是他不愿,不愿给已变回无忧无虑的她套上那毫无记忆的枷锁。正如他不愿告诉她,自己和她其实早已融血。对她构成约束的,不该是这些。而他要的,也不是靠这些就能得来。

小冰君呆了好一会儿,然后傻兮兮地笑了两声,又埋下头吃面条去了。她天性乐观,面对这样无解的问题,一般的解决方式就是置之一边,然后顺其自然。这也是当初她被冰城决定送给天陌,在对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能坦然接受的原因。

「天陌,我醒了有好一会儿了。可能过不了多久,又会稀里糊涂倒下,你别担心。」突然想起一事,她赶紧叮嘱。想当年自己一睡不醒后,可吓坏了很多人。天陌是她朋友,自然也会担心。

天陌应了声,端起茶,却没喝,目光定定看着对面的人。

此时的小冰君头发未束,披散在肩上,说话时总是带着或深或浅的笑,神色认真中透出娇憨,双眸晶亮,倒真有些十几岁少女的样子。相较於其他人来说,岁月对她当真不薄。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是清醒的,只是不能回到身体里。」小冰君以为他在等自己解释,於是把只有恋儿知道的秘密说了出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相信一个才第一次见面的人。是因为他给自己煮面么?还是因为他肯静静听自己说话?她有些糊涂。不过这事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她想。

天陌想起那一次在江畔荒村的经历,长眸微眯,「然后?」心中却不由自主思索起来,若以后她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当如何做才行?

面吃完了,汤再也喝不下。小冰君放下筷子,在身上掏了掏。天陌见状,摸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我只好到处玩了。可是没有人能看到我,也没人能陪我玩。」她的腿又蜷上了椅子,螓首微偏,有些疑惑,「你说我是不是变成妖怪了?」

天陌正喝茶入口,闻言呛了一下,忙以袖掩住,别开头去咳嗽,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大约……是出神。」神离於身,可在时空里随意穿梭,可天南海北任意遨游。若精神力强的,甚至能取物伤人。这种能力可后天修练而成,也可天生便具备,小冰君当属於后者,无法自我控制。他是幻狼族的天祭司,自然也会,只是不屑於使用而已。

小冰君精神一振,挺直了腰,满脸好奇地道:「什么是出神?」

「与你的情况大抵相同。」天陌无意多说,问道:「你能否控制自己的去向?」

点了点头,小冰君笑得有些得意,「能的。最开始不会,东飘西荡的总不知道是在哪里,也忘记了自己是谁。那时晚上也醒不来,成日成日的睡。」她显然是憋得狠了,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却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完。

「直到有一次在大草原上玩儿的时候,看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姐妹坐在花丛里唱着歌儿编花环,就突然想起了一切,然后就一下子回到了蛾宫。看到叹气的嬷嬷,看到哭得眼睛都肿了的恋儿。后来慢慢的我就知道了,只要我心里想到哪里,就能去到哪里。」

所以那日她其实是着急来追赶自己,所以才会导致神离了体。想到此,天陌唇角不由自主浮起一抹浅笑。

「那你且记着,下次若再出神,就随在我身边,别乱跑。」他叮咛。担忧她到时如果四处乱跑,自己要寻起来可就有些麻烦。

小冰君啊了一声,有些意外,然后还有些不甘愿,小声嘟嚷:「可是我还想去看恋儿,还有那位白头发的哥哥。」

天陌眸中宠纵的笑意凝住,然后渐渐化去,声音微沉:「白头发的哥哥?」

小冰君重重地点了点头,黑漆漆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兴奋和柔情,「是啊。他长得跟你一般好看,不过头发是银白色的,像月光一样。」

「你喜欢他?」天陌握杯的手微紧,垂下了眼睫,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咦?」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小冰君先是一怔,而后像是被说中心思一般,脸上浮起羞赧的笑,有些结巴,「他、他人很好的……每个、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都会喜欢他……」

天陌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心口有些发冷,有些……发疼。

果真……没有了那层身份的约束,她又怎会不离不弃地守在自己身边?他摇了摇头,低头扶额而笑,然后蓦然转动轮椅往外行去,满眸悲凉尽掩。

「天陌?」小冰君一脸懵懂,不明白正说得好好的,他怎么就这样走了。

「睡吧,明天还要去见一个人。」天陌没有回头,淡淡道,「我就在隔壁。」

「可是……」小冰君慌忙跳下椅子,想说自己还没到睡的时候,而且白天是醒不过来的,但话没出口,天陌已经将门拉上,将两人隔离。

瘦狗又累又伤,早就睡沉了。小冰君赤脚站在屋心,烛光照着,孤零零的,只有影子相伴。就在那一刻,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心窝竟然有些酸疼,彷佛被人遗弃了一般。

******

天陌一夜没睡。他一直坐在窗前,看着雨散云收之后露出清辉的天空,直到天际泛白。

他一直在想那个导致自己无法随意选择生死的誓言。最后,仍然只有一声叹息。

天未大亮,敲门声便响起了,带着一些小心,以及一些激动。他过去打开门,小冰君站在外面,梳着少女的发式,正背着手不安而兴奋地踮着脚前后摇晃着。瘦狗跟在她身后,见到天陌立刻缩到了一边发抖。

「天陌天陌……我没睡……不是,就是……我、我看到天亮了……」看到他,她下意识地想要扑上去,但很快便意识到那样不对,赶紧刹住了脚,语无伦次地道。

天陌微笑,往旁边让开,「进来吧。」

小冰君几乎是蹦跳着进的屋,然后快速地跑到窗边,指着外面欢喜地叫道:「看,太阳!太阳!原来太阳是这样刺眼的,我都快忘记了。」当她是灵体的时候,除了听和看外,对光与热以及各种能够刺激到肉体的东西都是无所觉知的,虽然也能看到日出,但那就像是一副画一样,让人感觉不到生命的脉动。所以可以想像,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下,对於她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天陌缓缓来到她身后,目光落在她的发上,半晌,才开口:「你的梳子呢?」以往她总是喜欢梳成妇人的发髻,然后将那枚紫檀木梳别在髻下。如今连这习惯也要改了么?

小冰君正沉浸在看到日出的喜悦当中,闻言回过头来,表情有片刻的呆滞,而后才哦地一声,慌忙从怀中掏出梳子递给天陌,「你要梳发吗?」说着,目光在天陌乌黑如瀑的长发上溜了一圈,忍不住道:「你的头发真美!我可以摸摸吗?」

主子,你洗浴时并没用什么香料,衣服也没熏过,为何身上会有香味?

主子,我能凑近闻闻么?

天陌有瞬间的恍惚,那一日在城山郡楚府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而伊人却已不复记忆。

「啊,不可以摸吗?那……那也没关系。」见他神色冷漠,小冰君只道是因为自己的要求过份了,忙道,笑得腼腆,心中却有些惋惜。

天陌回过神,不置可否,只是道:「你蹲下来。」

小冰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仍然依言而行。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她对他是如此信赖。

天陌伸手在她用两根发辫拢在背后的散发上摸了摸,沉吟了下,然后将手中木梳插在了发心上,又试了试力道,确定不会滑脱,才满意地松手。

小冰君仰头,恰看到他眼中未来得及掩去的温柔,心中不由一悸,脸蛋莫名地发起热来。薄晕轻染雪肤,眸色如水,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天陌的手指微动,终究还是忍住了碰触的冲动。他自然知道若有心,要让她再次喜欢上自己并不是难事。只是要将这样的她拽入那永无止尽的生命当中,他不忍。既然这时的她没恋上他,又何苦再让她踏上一条无可选择的不归路。

「走吧。」别开眼,他调转轮椅往外面走去。

「天陌,我来推你。」听到马上就可以出去,小冰君眼睛一亮,急急站起身,有些迫不及待地跟上,双手握上轮椅的椅背。

天陌闻言,推着椅轮的手便收了回去,十指相交置於膝上,眼睫下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

天陌没有戴帷帽,小冰君也没掩住脸。

两人在一楼大堂里吃了早餐,然后便坐着让小二雇来的马车往南城门外而去。直到他们离开后许久,四周的人终於慢慢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小二上错了早餐,掌柜收错了钱。於是之后的数月,云浮城都在谈论着这一对神仙般的人物,嘲笑一个声称见到妖怪的疯子。只是这些与离去的两人再也没有关系。

马车出了南城门,葱笼的绿色便扑天盖地映进眼里,高低不一的山脉如一道道翠屏般散布於广阔的天地间,一条崎岖的野道穿行於其间,时见繁花掩路。

「这边都是山和林子,只有打柴的人才会来。两位客官这是要去做什么?」车夫一边娴熟地驱驶着马避开旁边的险坡,一边开口问。

小冰君正贪婪地嗅着阳光和树木的味道,等了片刻,见天陌无意回答,忙道:「我们去找人呢。」显然马车的颠簸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好心情。

回答了车夫后,她这才想起转头问旁边的人,「天陌,我们去找谁?」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阳光彷佛跑进了那双晶亮的眸子,天陌微微别开眼,没让自己多看,淡淡道:「找一个叫阿萝的女人。」这个时候还不能告诉她是找秋晨无恋,万一不是,也省得她白欢喜一场。

他苦心至此,小冰君却只听到女人两个字,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冲疑地道:「她是你喜欢的人吗?」这个问题问得实在突兀,但是她想到便问了,也不觉得不好。

天陌窒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不再理她。

没有得到否认的答案,接下来的路程小冰君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胸口为什么会有些闷闷的。

外面车夫大声唱起了也不知是哪个民族的山歌,夏蝉知了知了地应和着,将暑气以一种极畅快的方式疏散着。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在一道乱石与山樟相杂的山谷外马车停了下来,路仍往前延伸着,一直隐没在矮崖之后。马车过不去。

天陌让车夫给他找了两根结实的木棍,便付了银子打发他回去了。

「你走得了么?」他问小冰君。失忆前的她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这点路程原该是没问题的,现在的她却让他有些不放心,毕竟心态上仍是个娇养着的女孩儿。

见他又和自己说话,神色间并无不悦,小冰君低郁的心情一下子又飞扬起来,像灵活的小鹿一样嗖地一下窜到前面,爬上一块大石,然后笑眯眯地回头冲着天陌直挥手。

「天陌!天陌!」她喊,美丽的笑靥令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了色。

若活上一千年一万年,她还能这样笑么?天陌喉间微涩,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深吸口气,以手撑着木棍站了起来。

看他这样站起来,小冰君不由屏住呼吸,生怕他会摔倒,直到他飘然来到自己身边,才大大地松口气。

「天陌,你好厉害!」她由衷地道,满眸的崇拜。

天陌没有应,率先走到了前面,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衬托着修长完美的体型,让小冰君几乎看直了眼,直到已走了好长一截路的他回头,她才反应过来,慌忙追上去。

乌黑亮泽的头发就在眼前一尺不到的距离轻轻晃动着,小冰君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见前面的人没有察觉,胆子越发大起来,竟然用手指卷了一缕起来,放到脸边蹭了蹭。

因为太过於专注手中的事,以至於忽略了脚下,小冰君突觉脚尖一痛,整个人往前扑去,狠狠撞在天陌的背上。

天陌身体微晃,然后定住,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夏儿,走路看着点。」乱石甚多,如果不是他走在前面,这一跤只怕要磕掉她几颗牙。当然,如果不是他在前面,她也不会分神。他当然知道她的那些小动作,只是懒得说罢了。

小冰君羞红了脸,哦了一声,悄悄放开他的头发,想到自己差点害他也摔倒,便自责无比。直到走出一段路,她才反应过来一事。

「天陌,我不是夏儿,我是小冰君。」她不满地抗议。她住在冰城,又叫小冰君,怎么也跟夏扯不上关系,很明显他唤的是别人。

天陌觉得额角有些抽痛,抿紧了唇,决定不予理会。

「天陌。我叫小冰君。」小冰君以为他没听见,便又重复了一遍。她想起那日醒来看到他时,他也是这样称呼自己。她不要当别人,她不喜欢。

天陌被烦得受不了,索性站定,转身。定定地看着眼前突然倔强起来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冲动,避开了理智,令他脱口而出:「夏儿是我的妻子。」如果连这个名字也没有了,那么他还剩下什么?

小冰君僵住,柔润的唇瓣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想她该说她不是他妻子,她不是夏儿。可是看着他黯沉的黑眸,这句话竟然说不出口。

以为她被自己吓倒了,天陌微感懊恼,蓦地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同时妥协。

「你不想叫夏儿,那我就不叫罢。」

明明是淡淡的话语,明明是对方妥协,小冰君却莫名感到一阵悲伤,让她差点掉下泪来。

第二十五章

穿过乱石和山木杂生的山隘,一股馥郁的清香灌进鼻中,在藤蔓与古木交缠之间,朵朵银白的花朵正迎日而开,随微风而招展。

小冰君仍是小孩子心性,见到此景登时眼前一亮,所有郁闷一扫而空,欢喜地捻起一串花枝放在鼻间轻嗅。

天陌缓下了脚步,并不催促。

「天陌,这花真香。」小冰君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然后是轻快的脚步声,「你闻闻。」旁边的一条开满白花的藤蔓被牵到了他的面前。

天陌目光回转,看到她踮着脚尖,脸上的笑容里隐约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

低头,高挺的鼻尖触上柔玉般的花瓣,长睫掩着两泓深潭,在眼下落下两扇阴影。小冰君不自觉屏住呼吸,感觉到心尖莫名一颤,彷佛被蝶翼拂过,脸不觉微微地红了。

「嗯。」一股清冽之气由鼻入肺,香得人浑身舒坦,天陌微眯眼嗯了声,然后抬起头,继续往前走去。

小冰君心中仍延续着方才的悸动,有些不自所措,於是一反常态规规矩矩地跟在天陌后面,不再兴奋地东张西望。

藤花林过罢,转过几块巨岩,眼前豁然敞亮,现出一个宽阔的谷地来。四周山峦起伏,林木茂盛,谷地里却是绿草如茵,紫蓝色的玉火焱一丛丛一簇簇地点缀於其间,蓬勃绽放着自己的生命。谷地靠北的地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几间木屋,甚至於还有数匹骏马在悠闲地吃着草。

正在小冰君惊讶不已的时候,只听稚嫩地叱喝声响,伴着长鞭破空的啸声,两匹黑色的骏马由西南方向踏过娇嫩的玉火焱往他们驰来。

近了,竟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坐於其上。高大的骏马驮着他们小小的身体,便如驮着两枚羽毛般轻松。

马儿在两人数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小的那个孩子拽着缰绳,驱着胯下黑马在原地来回走动着,同时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不速之客。

他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头发披散着,长得美丽之极,如同那山间的花妖一般,只是双眸闪动着野性的光芒,却让人想到草原的野狼。

另外一个较大的孩子长相与之迥异,眉粗脸方,十分粗犷,但一双眼睛却如小鹿般温驯。此时他正安静地坐在马上,温和而好奇地看着两人。

小冰君看着小的那个孩子,隐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我是天陌,她是秋晨冰君。还请……」天陌开口。然而话未说完,小的那个孩子目光在小冰君身上溜了一转,而后蓦然调转马头便往木屋的方向跑去。跑到一半,又扭回头冲大的孩子嚷道:「姐姐,你带他们来。我去叫阿娘。」

姐姐?小冰君愕然看向仍安静呆在原地的大孩子,正见到她向远去的孩子挥了挥手,然后翻身下了马。

「我叫娥赛。」女孩儿来到两人面前,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弯腰行了一礼,大方地道:「刚走的是我的弟弟聿临。请两位尊贵的客人随我来。」她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行事却进退有度,稳重自持。

看着那双温润的眼睛,小冰君心中那种熟悉感更加强烈,走了一会儿才啊地一声叫出来,引来娥塞的回头。

她终於想起来了,男孩聿临的容貌和娥赛的眼睛都像极了恋儿。此念头一动,她心跳剧烈起来,不由自主看向不紧不慢走在自己身边的天陌。张了张嘴想问,却又不知怎么问起。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冰族皇室的血脉哪能流落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天陌目不斜视地走着路,显然无意为她解惑。

「小姨,我原来就知道阿娘很美丽,但没想到会这样美。」正走着,娥赛突然道。

小冰君咦了一声,没听懂她的意思,也就不知要如何接口。想了想,才有些莫名地问:「为什么没想到?」

娥塞牵着马,闻言回头,满眼的笑,「因为阿娘的脸受了伤。」说到此,她顿了顿,又道:「小姨,你等会见到阿娘,别伤心。」

小冰君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伤心。虽是如此,她嘴里仍然答应着,同时问:「她是怎么受的伤?」

这一次娥塞并没立即回答,正沉默间,蹄声再次传来,五匹马迎面而来,有三匹上面坐着人。

「看,阿娘他们来了。」娥塞遥指着马上的人,欢喜地道。

说话间,几匹已经来到近前,未待停稳,一个窍细的人影已经从上面跳了下来,若不是被旁边的男人扶住,只怕要摔倒在地,直看得小冰君心都提到了喉咙眼里。

「小冰君……」女人挣开男人的手,有些踉跄地跑了过来,先是仔细地打量了小冰君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声音轻柔,仿似怕惊醒了一场美梦。

小冰君怔了一下,女人的脸被薄纱覆着,但是一双灰褐色如同小鹿般晶莹而温驯的瞳眸却是她所熟悉的,她脸上浮起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恋儿么?」那一刻,她忘记了一切不合理的地方,凭着直觉喊出了那个午夜梦醒时念着的人名。

名字出口的瞬间,她被紧紧地抱住,女人又哭又笑地连声道:「是我是我……对不起,小冰君……对不起……」

若之前还不敢确定,那么现在那温暖的拥抱,以及那熟悉的异香已足够小冰君抛开所有疑惑,她咬了咬唇,发觉会疼,便知不是梦,不由傻傻笑了起来。

「别哭,恋儿。」她抬起手去给秋晨无恋抆泪,「我天天都来陪你呢……对了,你怎么到这里了?我记得你还在摩兰国呀。」一边说,她一边去摘秋晨无恋脸上的面纱。

秋晨无恋还没来得及回答,脸上一凉,惊得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别看,小冰君。」她低语,心中却知不能避免。

原本倾城绝艳的脸此时被两道可怖的疤痕盘踞,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

小冰君呆住,像是被吓倒了,好半会儿都没出声。秋晨无恋难堪地低下头,正欲抬手重新拉上面纱,小冰君已颤抖着手指轻轻触上那疤痕。

「恋儿,你怎么了?」她轻问,眼中满满的茫然。

秋晨无恋笑了笑,抓住她的手,「怕么?」

小冰君摇头,唇角浮起梨涡,倾身过去,搂住秋晨无恋的脖子,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张盘着可怖疤痕的脸上。

「你怎么了……恋儿,你这是怎么了……」她低低地喃语着,声音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疼痛和迷茫。

那如孩子一般无助的反应勾起了秋晨无恋那些深埋在心底以为已经淡忘了的过往,那些幼年时姐妹的亲昵无间以及少女时孤身一人面对的不堪屈辱,一时委屈与激动交织,竟怔怔落下泪来。

与她同来的男人深知妻子坚韧的性子,就算心中再苦也极难得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地流泪,因此虽然心疼,却也没打扰她们,而是招呼了天陌以及两个孩子到一旁去,给久别重逢的两姐妹独处的空间。

******

「别哭,恋儿。」感觉到脸上的水湿,小冰君终於从无措中缓过神来,慌忙用手去给秋晨无恋抆拭眼泪,因为心疼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连手绢也忘记用了。「别哭。我以后再也不让人欺负你了。」

听到她孩子气的话,秋晨无恋破涕为笑,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温柔地道:「有子查在,现在可没人能欺负我。倒是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小冰君一手捧着秋晨无恋的下巴,一手细细地给她将脸上的泪痕都拭净了,又皱着秀眉看了半晌,才道:「是天陌带我来的。」说到天陌,她才从对那疤痕的怨念当中抽离出来,忙拉着姐姐的手回头四望:「恋儿,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

「朋友?他不是你的……」还在马上的时候秋晨无恋就看到了天陌,她以为他是小冰君的夫婿,此时闻言不由有些讶异。

「啊?他是我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小冰君弯眸,笑得甜美动人,说话间已经拉着秋晨无恋来到天陌他们面前,然后给彼此介绍。

天陌的目光淡淡扫过秋晨无恋的脸,然后微微点了下头,并没说什么。

曾经见过俊美不似凡人的明照成加,因此在天陌面前,秋晨无恋虽然有些拘禁,却也不至於失态。只是心中却压制不住好奇,不明白久居黑宇殿的小冰君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与她一起来的长像粗犷英武的男人叫子查赫德莫赫,是她的夫婿。而娥赛和聿临则是他们的孩子,从小就听她说小冰君的事,难怪娥赛连证实都不用,直接就喊小姨了。

在得知他们的关系的时候,小冰君被吓了一跳,接着便是无尽的茫然与惶惑。

「不可能啊……」她后退一步,无措地看向天陌,冀望能从他那里得到让自己安心的答案。

天陌早知道会有这刻,因此只是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却没给出任何安抚。

小冰君突然觉得心中有些空,彷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很久而直到此时才察觉一般,摇了摇头,想甩开这种如同噩梦般的感觉,她脸色有些发白。

「恋儿……」失去血色的唇瓣轻颤,然后缓缓往上翘,最终上扬成大大的弧度,「恋儿,今儿……今年咱们该满多少岁了?你看我都睡得糊涂了,什么都记不住。」

秋晨无恋仍沉浸在姐妹见面的激动中,并没察觉出她的异常,闻言不由无奈地一笑,宠溺地拧了拧她的鼻子,怪责道:「你这丫头,不是十几年前就醒了吗,还用这个来逗我玩儿!」

「十几年吗……」小冰君眨了下眼,眉眼弯弯,笑得如花一般。「原来已经有这么久了啊。」

「我需回客栈一趟。」正在这时,天陌突然道。

小冰君一惊,登时不再恍神,着慌地一把抓住他袖子,脱口道:「你这就要丢下我了么?」

这话问得那个顺溜,不仅让秋晨冰君一家人惊讶,连天陌也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她就算失忆了,却仍然不忘这码子事。

「不会。我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他淡淡道,语罢,转头看向子查赫德,「还望借马一用。」如果之前不是不能肯定眼前容貌尽毁的女子便是他们要找之人,他也不必多跑这一趟了。

子查赫德微笑,尚未回答,娥赛已经将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牵了过来。

「叔叔,你骑这匹马最好看。」娥赛的笑跟她的父亲如出一辙,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份天真。正当她想将绳了递到天陌手中时才赫然发现他双手撑着木棍,不由一怔,正挣扎着是否要问,天陌已经开口。

「我腿不方便。」他说得淡然,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坏一样。「多谢,娥赛。」说着,正欲跃上马,才发现小冰君仍然紧紧拽着他的袖子,不由有些无奈。

「夏……冰君,我去去就来,花不了多少时间。」他放柔了语气,「还是,你想和我一同去?」虽然体谅她们姐妹久别重逢必然有一番亲近,但是如果她执意要跟在自己身边,他自也不会反对。

「小冰君,你就在这里等天陌公子吧。我们好好说会子话。」旁边秋晨无恋忍不住开口劝道,眼中有着不舍。

小冰君呆了呆,终於还是缓缓放开了手,即便心中万般不情愿。怎么说她也没理由抛下许久不见的恋儿,跟认识不过一天……或许是一天的且对其一无所知的朋友走吧。

原本被拽得沉甸甸的袖子一松,天陌心中莫名沉了下去。手中木棍在地上一点,人纵身跃上了马背。

是否终有一天,她也会像现在这样,因为另一个人而选择放弃他?在白马扬蹄的那一刹那,天陌心中浮起这个念头,并因此而引起心脏一阵陌生的紧痛。

「我会回来。」再一次,他回头对着小冰君郑重其事地保证。无论以后她会如何选择,他都不会先放手。

他说会回来那就一定会回来,小冰君虽然毫无理由地相信着这一点,但在看到天陌骑在马上的身影逐渐远去,仍控制不住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使得她差点甩开秋晨无恋握着自己的手不顾一切地追上去。

「他真的只是你的朋友?」秋晨无恋看着妹妹一脸仿若被丢弃的神情,不由有些怀疑。

小冰君闻声侧脸,已笑靥如花。

「嗯。」若不是,为何他不曾反驳。若不是,那他又是她的什么人?

秋晨无恋知她甚深,不由叹了口气,一边让子查赫德去把马牵过来,一边道:「你倒是一点也没变。会骑马吗?」

看着踱到面前比自己还高的骏马,小冰君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两步,摇头。

秋晨无恋笑了起来,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柔声道:「那咱们走路过去吧,等以后我再教你怎么骑。」

小冰君仍有一半心思在天陌身上,自然没心情去学什么骑马,当下应了。於是秋晨无恋打发了丈夫孩子先走,自己则挽着小冰君的手边走边畅述别情。

半个时辰之后,小冰君和秋晨无恋同时意识到一事。那就是小冰君丢失了十一年。丢失了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那十一年。

那十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如秋晨无恋听传言所说的那样她嫁给了黑宇殿主,还是睡了整整十一年?她又是怎么来到这与冰城有万里之遥的云浮?而天陌又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曾经她以为始终昏睡的自己终於被族人所厌弃而赠送给了天陌,所以一直不愿开口相询。如今才知道事实或许并不是那样,因此那些曾被刻意忽略的问题便相继冒了出来,再容不得她逃避。

天陌一定是知道的吧。在最初的迷茫和惶惑之后,她脑海中乍然浮起这个念头。於是想要见到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急迫起来。若没有秋晨无恋在一旁温柔相慰,只怕她早已按来路寻去。而目前唯一能做的,便只是等了。

那就等吧。小冰君对自己说,同时兴致盎然地追问着秋晨无恋与子查赫德相识相知的经过,脸上笑意浅浅,丝毫没表现出失落了十一年的不安。秋晨无恋知她什么事都不太往心上搁,见状多少安下心来。

然而这种镇定的表象在夜幕降临吃罢晚饭却始终没有见到天陌踪影的时候终於破裂。

天陌没有回来。他说去去就来,但是他没有回来。

站在屋外,透过如洗的月色以及薄薄的夜幕,小冰君看着草场出口的位置,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明明她的唇角仍然带着笑意,神色也不见丝毫严厉急躁,之前还喜欢缠在她身边的娥赛和聿临却不敢上前打扰,总觉得她身周似乎隔着一层透明的膜,让人无法靠近。

「大约是什么事耽误了。」秋晨无恋终於看不过去,走过去为她顺了顺被夜色吹乱的发,柔声道。

「嗯。」小冰君垂在袖下的手紧了紧,感觉掌心被指甲刺痛,乖巧地应了声,然后顺从地被秋晨无恋拉进了屋,洗漱睡下。秋晨无恋原本想陪着她睡,却被她拒绝了。

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听着屋外风摇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小冰君睁着眼看着黑黑的屋顶,一时想着昨日与天陌相处的种种,一时想着他不时喊错的名字,一时想着他若再不回来了要如何是好,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涩,又是恼怒焦躁,不觉间竟然到了天亮。

当清幽的曙光透过窗隙射进来的时候,她心中豁然敞亮。既然他是她的朋友,那么就算他真的不再来了,她也是可以去找他的,不是吗?

想通此点,她只觉心头压了一夜的沉重瞬间消失无踪,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甚至於连那失去的十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已没有机会去寻找天陌。

******

天陌本来是打算回客栈收拾行礼,并把那只瘦狗捎上。如果没意外的话,他是准备陪着小冰君长久地跟秋晨无恋夫妇比邻而居的。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路上出岔子,以致於耽误了返回的时间。

出了山林,刚踏上返城的郊道,天陌便感到两道冰冷的目光扫过自己。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却已足够让他捕捉住其中那属於同类的味道。连思索也没有,他立即化成一道黑影寻着目光传来的方向纵身追了上去。

除了失踪已久的苍御,不会再有别人。

与此同时,高耸而光裸的山巅上,一匹紫色长毛巨狼傲立於其上,正目光冷漠而傲然地睥睨着山下碌碌众生,并试图从其中寻找出那个入城购买物品的人,那个属於它的女人。一股强大的气势突然凌空迫来,其中所透露出的熟悉感让它心中莫名升起既渴望亲近却又强烈抗拒着的强烈情绪。下一刻,它已如电般驰出,往相反的方向逃去。敏锐的直觉告诉它,绝不能与之见面。

天陌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又怎容它逃掉。但是它毕竟不是普通人类,两者能力由始以来便相差无几,因此即便他使尽了全力,与它之间也仍差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当然它也无法摆脱他。

一个追,一个逃,来回纵横万里,不觉间竟已幕色沉沉,月上断崖。直到它突然想起那个只怕正在倚门盼自己回去的女人时,才终於停下,转身冷冷地看向身后锲而不舍的家伙。

天陌正追得不耐烦,见状不由长长舒了口气,而乍见故人的激动欢欣早在这一番追逐中慢慢平静下来。

「为何要避不相见?」他开口,神态语气已是一贯的淡漠。话中并无质问的意思,而是真正的疑惑。

紫狼看着他,没有回答,目光冷漠却难掩迷茫。它只是从他身上感到了一种让人不安的熟悉,以前不曾有过的熟悉,然也仅仅是如此而已。它不认识他。

「咒誓早破,你为何一直不回来?」天陌目光一闪,感觉到些许异样,却仍然继续追问。

「你是谁?」它终於开口。

天陌沉默下来,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被山巅上的风刮散,飘渺难辨。

「苍……你都忘却了么?」

苍……

苍……

苍……

深刻在血液中的呼唤将曾经断续不真的画面瞬间连贯在一起,紫狼蓦然后退一步,眼中迷茫渐散,化成一片苍凉。长风吹动劲草,月圆如盆,与千万年前一般模样。

明日便是十五了。

******

回到客栈,已然天亮。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苍御穿上天陌的衣服,望了一眼化成人形后便坐在椅中不再移动的人,问。

「月劫时冰寒侵体,人脉裂断。」天陌语气淡漠,彷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苍御顿了顿,伸手将一头深紫色的发拢於胸前,然后编结成辫。

「魄精尚存?」

「唔。」天陌想到苍溟殿那一泓蓝池,道:「岂止尚存,我的地方都给它湮没了。」

苍御冷哼一声,一撩袍摆,在对面椅中坐下。

「今夜月满,我们就去一趟你的地方吧。」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已明显表现出要助天陌修复人脉的意思。

事实上,除了他,这世上也再无人有此能力。幻狼族人均有两脉,一为人脉,一为狼脉。这也是他们能在人狼之间互化的根本。然而上天赋予人一种能力,便会从另一个方面给予相应的制约。幻狼族的弱点也正是因为这两脉而来。就如他们在拥有无尽寿命的同时,在繁育后代的能力上便远弱於人族一般。每到月满之日,人脉不能承受极阴之气,运行凝滞,连带地影响到狼脉。因此,每当月圆的时候,幻狼族人皆要恢复本体,沉睡於魄精之中滋养双脉。只有苍御天陌二人能维持人形,但本身的力量也会大打折扣。

魄精极寒,凝滞的人脉无法承受。当初天陌中毒正逢月圆,致使毒素侵脉,虽受数大高手重击,倒也不至於有太大影响,只要过了月圆,他的身体修复能力便会恢复。坏就坏在当时的情势迫得他们不得不跳入魄精池中,魄精的阴气侵入,将他的人脉损伤,若不是小冰君正好将他揽住,颈脉就在他的唇边,使得他能以人血暖己脉,只怕当场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即便如此,因为过久地浸在魄精当中,所饮之血又有限,最终没能完全保住人脉,落得个半残的结果。

想到小冰君,天陌唇角浮起一丝淡笑。

「我得先去见一个人。」他说。他得先确定小冰君能安全地呆在她姐姐身边。

注意到他眸中的温柔,苍御入鬓的长眉微微皱了起来。

「你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天陌有瞬间的闪神,而后唔了声。或许吧。

苍御想说什么,却又沉默下来。有的事,若不是亲自去验证,旁人说什么都不会有用。虽然他不希望好友步上自己的后尘,但也不会以过来人的身份自以为是地去阻拦。何况连他自己也差点重蹈覆辙,虽然那是在忘却前尘的情况下,并也及时悬崖勒马就此抽身。然而却也由此可见情之一物,实难自控。

天陌自然知道苍御在想什么,但他无意多谈此事,因此没做任何解释。要证实有的事,靠的并不是解释,而是时间。

谈话到此为止,即便多年未见,两人依然如同当初那样,不必说一句废话,却已足够了解彼此的想法。苍御没有提那个昨日还与他依偎在一起的女人。他想以后他都不会再提。栽在人族的手中,一次就让他万劫不复,他不想再来一次。

收拾了行礼,再抱上瘦狗,两人直接从窗户离开。

白马停在城外野林之中,苍御足下如风,因此不用骑马也能与乘於马上全速飞驰的天陌并行,还能一边走一边与之闲聊。神态悠然,如闲庭漫步。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到达了目的地。

然而让天陌想不到的是,在穿过香气一如昨日的白色蔓花以及巨石屏障之后,看到的并不是小冰君甜美的笑脸或者娥赛聿临在草场上驰骋的身影,而是仍在燃烧的木屋以及倒在玉火焱丛中的断肢残体。

「夏儿!」他心神剧震,一股强烈的恐惧瞬间席卷全身,竟致失口喊了出来。人同时纵离马背,扔下瘦狗,双掌在地上交替连击借力,不片刻便来到了木屋前面。不顾即将倾塌的房屋和炙热的火焰,窜了进去。

苍御负手站在外面,看着天陌在火焰中疯狂翻找的身影,突然知道就算自己有心阻拦,也已经晚了。

轰地一声,木屋坍塌成灰,同一时间,天陌灰头土脸地从中跃出,身形一晃,跪坐在苍御的身边,面色灰败。

烟火尘埃扑入鼻腔,苍御突然被勾起了数年前发生的某件往事,心口蓦然一阵剧痛,掩住嘴呛咳起来。或许他还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遗忘,如同之前那样。

「人当平安。」他缓缓道,语气肯定。事实上由草场上四散的屍体伤痕可以看出,在此居住的人当有能力保自己以及家人逃离。何况此地地型复杂,一旦藏匿起来,想要寻找也不是一件易事。

天陌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关心则乱。手掌所按的地方粘腻,他抬起,看到上面仍未凝固的血液,一向淡漠无波的黑眸中突然射出狠戾的光芒。

「是湛鱼人。」在仔细检查过所有的屍体之后,他淡淡下了定论。不仅是因为狂妄的湛鱼人从来不易容换装掩饰身份,还因其中有上次曾经围捕过他的人。

「你欲如何?」苍御问。对於人类,他心中仍然充满着恨意。此时就算天陌说要毁灭整个湛鱼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相助。

天陌闭眼,半晌睁开,一字一句冷硬地道:

「他们既然要赶尽杀绝,我的退让已无意义。那么,我将让他们由哪里来便给我滚回哪里去。」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天下兴败与他又有何干?

自此,黑宇殿之争终於告别了单方无首的诡异形势。

第二十六章

由早到晚,天陌找遍了附近山林,甚至是云浮城,也没见到小冰君等人,倒是遇上了几拔同样在搜捕他们的湛鱼人。由湛鱼人那里逼问得知,小冰君一行人全部逃脱。顺手解决了那些人,天陌心中稍安。

圆月爬上林梢,清辉如沐。

「是时候了。」苍御道。

天陌抬头看向白月,没有说话。

******

当看到娥赛跟聿临熟练地点火烧屋,秋晨无恋从容不迫地拉她闪进屋后密林,左转右转,最后钻进一个隐藏在树后的山洞时,小冰君便知道,这一家人已经习惯了逃亡。山洞里食物净水干柴等日常物品一应俱全,显是早有准备。

没过多久,娥赛姐弟也笑嘻嘻地钻了进来,对於遭遇到的追杀一无所惧。

「我以为在这里住的时间会长一些。」聿临不无遗憾地道,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似乎期待着即将开始的逃亡生活。

秋晨无恋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儿子的头,褐眸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无奈和歉疚。

若说红颜祸水,如今她已无美貌,又无青春,为什么那个地尔图的族王仍然不放过他们,甚至於不顾兄弟之情。难道就是因为这一双眼睛么?数年来,他们一家人从草原辗转奔波,背离故图来到这万里之遥的地方,却仍然无法打消他的意图。若非子查赫德不愿让她再次背负上祸族殃民的罪名,以他之性格,又何至於如此忍耐退让。

洞外传来穿枝打叶的声音,越来越靠近山洞。

秋晨无恋伸手将双眸光芒爆闪的儿子揽入怀中,阻止了他的蠢蠢欲动,直到外面的声响逐渐远去。

「我们来时把路上留下的痕迹都除去了。」娥赛起身在食物堆里翻出几个果子递给其他几人,自己随便抆两下啃了一口,道。

对於两个孩子,子查赫德教导得实在好。从两三岁开始,就利用逃亡来教授他们相关的知识。诸如如何追踪与反追踪,如何掩盖自己的痕迹,如何惑乱敌人,如何利用地形以周围的环境转危为安等等,把两个孩子训得跟小狼一样。而秋晨无恋又用自己的温柔和满腹诗书给他们蒙上了一层小鹿般的外皮,将其野性掩盖於下。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会被他们的外表所欺骗。

小冰君被他们一家人的镇定影响,正渐渐安下心来,却又突然想起天陌。若他来时遇到那些人,要如何是好?

她的焦虑被秋晨无恋看在眼里,仔细一思索便明白了,正想出言安慰,却又想到另一个可能,於是将未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等待是一个煎熬的过程,两个孩子没耐多久,便又钻出了洞,只留下身无武功的两姐妹坐在里面。

「那个……天陌,你了解多少?」轻咳了一声,秋晨无恋有些犹豫地问。

小冰君呆了下,然后摇头,「醒来看到的就是他,只知道他叫天陌。」说完,她才像是赫然反应过来姐姐的意思,不由脱口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他昨天为什么没回来?为什么他走了后,今天那些人就……」秋晨无恋柔声继续道,心中却说不出的担忧。担忧事实如果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小冰君会不会受伤。但若不说出来,岂不是害她越陷越深。

「绝不是他!」不等她说完,小冰君再一次出口否决,声音不觉大了些,引来在外面玩耍的两姐弟好奇探头内望。

秋晨无恋素来与她心意相通,感受到她心中的坚定,便知她并不是嘴硬,而是确实是如此坚信着。

「已经记不起过去了,为何还这样相信他?」

小冰君哑然,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应:「我不知道。反正就是相信他。」那样的信任来得毫无道理,但却不可动摇。

秋晨无恋失笑,「也许你和他其实是夫妻又或者情侣也不一定。」她开玩笑,显然已决定相信妹妹的直觉。

明明是随口的一句话,小冰君却听得怦然心动,脸微微红了,竟没去反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心中那隐隐的期待是为了什么。

******

子查赫德是天黑之后才来到他们的栖身石洞。

看到浑身浴血的他,小冰君不由吓了一跳,而秋晨地恋已经扑了过去,焦急地检查他是否受伤。

「一点小伤,无碍。」他疲惫地靠着石壁坐下,却仍然不忘安抚眼圈已经发红的妻子。

这些年的逃亡生涯,大大小小的伤他受了不知几多,她却始终不能习惯,每次见到必然要伤心自责许久,却又要强忍,让他心疼不已。

秋晨无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开始给他脱下已被砍得破烂的外袍,准备给他处理伤口,两个孩子赶紧在旁边递水递药打下手。小冰君不便多看,背过了身去。听到他们一家人的亲昵细语,不期然升起一股羡慕之情,又隐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太过多余。

「不是勃连原的人。」子查赫德道,对於那个曾经被他视为兄长的族王早已失去了当初的敬爱。

「咦?」秋晨无恋有些诧异。

看到妻子温柔的褐眸,子查赫德脸上露出微笑,肯定地点了下头,「是湛鱼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找我们麻烦。」

「会不会是那个人跟湛鱼人……」秋晨无恋冲疑着说出自己的猜测,语未完而意已尽。

子查赫德不是没想过勃连原与湛鱼人有所交易的可能性,但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毕竟若其能与湛鱼人做交易,自然也能和别族做,到时他们的处境就艰难了。

「也许他已经不按捺不住了。」他道,目光扫过妻儿,心中一声叹息,「我们得赶紧离开此地。」

「去哪里?」

「往南。」子查赫德笑,语气轻松,「我们还没见识过大海呢。」无论是朴兰湖草驼湖,还是以海为名其实依然为湖泊的蓝都子海,那都是与大海无法比拟的。逃亡的生涯也不尽是坏处。他想。

「我想留在这里等天陌。」一直没有开口的小冰君突然道。

此话一出,秋晨无恋呆了呆,而后笑道:「这里都住得有感情了,我和孩子们都舍不得呢。等过段时间再去看大海吧,子查。」

子查赫德嗯了一声,并没有丝毫不悦。

小冰君沉默下来。她还有什么选择?他们体贴她,她就能毫无愧疚地连累他们吗?

穿过防卫森严的外殿,掠过深黑的玄天涧,两条黑影从容踏上幻宫圆月下永无止尽的长廊。两旁奇卉吐艳,暗香飘渺,丝毫不被人类的闯入影响。

一黑一紫两只巨狼并肩行於廊上,步履从容优雅,华丽的长毛在月色长风中轻轻飘动,述说着曾有的显赫与尊崇。

他们无声地前行着,直到苍溟殿出现在眼前。

四个穿着宽腰大襟狼皮袍,长筒靴,独辫盘於头顶,腰挎短刀的异族人正围坐在殿门长阶上划拳对饮。

两狼止步。只见紫狼暗紫色的瞳眸中厉光一闪,前腿蓦然人立而起,转眼间化身为人,同时张臂凝月华为衣,素帛流光,披於健壮优美的躯体上,紫色长发随之流泄而下,曳於地上。

有人注意到这边,不由为所见的一幕惊愕地张大了嘴,忘记了发声提醒同伴。等他反应过来,已然不及。

「污秽了此地,汝等罪该万死!」紫发男人冷声道,同时单掌如拂苍蝇般挥出。那四人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人已灰飞烟灭,如血雨般滋养了苑中的奇花异草。

随后一人一狼连多看一眼也没有,并肩走进了苍溟殿。紫发男人开启了机关,然后又化成一匹成狼,与黑狼同时跃入澄蓝色的水面。过水道,穿越水下宫殿群,入神殿,最终通过密道来到当初天陌与小冰君逃生所经过的暗殿。

在看到墙壁上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像时,紫狼一直冰冷无情的眼中不觉浮起浓烈的悲凉和愧疚。前腿微曲,它跪伏在地,一缕鲜红的血液从它眼角滑落,滴在火光照耀下的莹白色地面上,如同绽开了一朵红莲。有的事,错就是错了,连悔改的机会也不会有。

「生灭兴亡,天道之常,你不需如此。」黑狼淡淡道。「为了那个血咒,这数万年你如处地狱,也当够了。」

紫狼没有回应,良久,才站起身,往那沐浴在月光中的神殿走去。黑狼跟随在后。

冰道两旁的白狼仍在沉睡着,就像亘古以来便睡在那里,一直要睡到宇宙终结。紫狼停下,扭头看向身后的黑狼。

「此后,我当与你共同等待他们苏醒的那一刻。」

黑狼没有说话,眼中却闪过淡淡的暖意。

进入月神殿,两狼立即化成人形,月色华袍裹身。

紫发的苍御,黑发的天陌。

「血咒反噬,仿似昨日之事。」看着殿心的盘龙石柱,苍御道。脑海中不觉浮现当年每到月圆之时便入此殿承受咒噬极刑的情景,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那个什么也不知道,却紧紧抱着自己不肯放开,与他共同承受痛苦的猎人,心脏不由一阵紧缩。

「是什么人破了你的血咒?」相见直到此刻,天陌才想起问这件事。

「一个专门捕杀狼族的猎人。」苍御道,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嘲意。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可笑,那人所居的村子与狼世代相仇,而她又是村里最好的猎人,偏偏是这样的人破解了他的咒誓。他明明不可能再与人类有所纠缠,却在神志混沌的时候跟一个捕狼猎人共同生活了十数年。是上苍嫌他所受的惩罚还不够么?

天陌知其中尚有别情,没有问下去,而是抬眼看向月光莹洁却不见月轮的殿外,心中微感悲哀。他们幻狼族受月神孕育,发源於此地,却也要受制於此地。月神自以为创造了最完美的族类,其实他们不过是她最失败的成果。

「准备好了吗?」苍御甩开那些影响他的情绪,看向盘腿坐在地上的天陌。

天陌点头,同时伸出手。苍御握住,提气纵身,携着他一起跃出神殿。就在落进虚空的那一刹那,如月的清辉立时将他们包绕,一股极寒之气透体,天陌手臂蓦地紧绷,身体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苍御伸出另一只手,按上他的膻中,一股炙热的气流从掌心透入,却在进入天陌体内的时候很快便被那无所不在的寒气抵消,几至於无,只隐隐能感到一丝暖意护在心脉之处。

肌肉筋脉如寸寸裂开,天陌俊美如神只般的脸因无孔不入的疼痛而扭曲,豆大的汗珠还没凝结在额上便消敛无踪,身体渐渐蜷缩起来,若不是有苍御支撑着,只怕早已在虚空中翻滚起来。

苍御也并不好受,只是他全身脉络畅通,又曾在数万间经受着比这还痛苦的折磨,因此相比於天陌来说要从容许多,还能够随心控制体内气机运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天陌月白色的衣袍被从肌腠内渗出的汗血染成菲红的时候,他被月阴之气损毁至极限的身体终於有了反应,下丹田处平空升起一股暖热的气流,片刻之后温暖了整个丹田。苍御立即有所感应,缓缓引导着那股气流行遍他的全身经络,直至他的神志恢复过来,自行调控。

阴极阳生,破而后立。这是幻狼族对自身肉体最深刻的认识,也是他们治疗本体无法自我修复损伤的最基本方式。

充满生机的温暖气流延着大周天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地修复着冻裂的脉络,然后从两人交接的手掌流入苍御的体内,在他体内加强,再从膻中输入天陌身体。

从他们的位置看去,月神殿悬浮在虚空之中,上下四维皆是一片月色,无星,无暗,也无月,就如一个奇妙的梦境,让人辨不清是真是幻。

彷佛过了一世纪那么长,天陌终於缓缓睁开眼,脸上恢复了一惯的淡漠与俊美。

与他携手跃入神殿之中,看他长腿矫健,挺拔傲然,终於与记忆中那个被族民尊崇的天祭司高贵优雅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苍御唇角不由浮起相逢以来的第一抹微笑。

「月神究竟是什么……」天陌突然道,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神殿,最终还是将最后两个不敬的字咽了下去。月神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是他很久以前就在思索的问题。

苍御脸色微变,而后苦笑。他又怎会知道?

出得苍溟殿,外面一片安静,显然四人平空消失的事还没被察觉。

「直接灭了?」苍御看着苑内妖艳的花朵,漫不经心地问。

天陌摇头,知他心中其实始终堵着一口气,但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们面对的敌人在力量上跟他们压根没站在同一水平高度,就算一夜之间扫平所有的对手,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成就感。

「与人斗智,其乐无穷。」他说,语气中带上了罕有的调侃。除开天性中那让他不耻的卑劣,人类的智慧还是值得敬佩的。

苍御无可无不可,反正岁月漫漫,他耗得起。

「走吧,我去接一个人。」天陌一挥袍袖,率先往外走去。

跃过玄天深涧,穿过重重宫宇,从容避开防守的人,两人来到与主殿相隔甚远的一片隐匿在枫竹之中的院落群。天陌对此地本来不熟,但在一片黑暗之中闪烁的灯火却异常醒目。及至走到近处,临着一波碧池错落有致分布的几间精致小阁正中的行草十三砚便确实证明了他没找错地方。

半塘碧荷在夜风中轻轻地起伏着,几朵妖娆的半开花枝便露了出来,月映醉红,幽香暗吐,衬着小窗里透出的灯光,显得异常宁静。

「谁在外面?」两人方一靠近,里面就传出一个娇软的女孩儿询问声。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敏锐,苍御眼中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天陌倒是一点也不惊讶,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通往里间的竹帘撩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趴躺在床上,听到开门声,正吃力地想撑起身来。见到来人,先是一惊,而后露出惊喜的表情。正是他要找的人,轩辕十三。

「主子!」

她身上是一件薄薄的衣衫,虽然轻轻地搭着,但仍然能够看到有血从上面渗出来。然而即便是如此,她不知因疼痛还是失血而显得苍白的小脸上仍看不到丝毫怨恨。

就在那一瞬间,天陌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怎么不先将她送到别处去。虽然知道她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但真看到她如此,还是觉得懊恼。他却忘记,一年前的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不攸关性命的事情。

快步走近床,他轻轻将她按回床上,沉声问:「谁干的?」

轩辕十三啊了一声,有些茫然,而后才反应过来,腼腆地笑笑:「当时乱糟糟的,我也不记得了。」语罢,不待天陌追问,她有些担忧地问:「主子,你没事吧?」

天陌在床边坐下,揉了揉她的头,「无事。」

轩辕十三显然也不是擅於说话的人,一问一答之后便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后才低声道:「他们说你……你已经……」话未说完,她眼圈已然红了,想必那也不是什么好话。「见你安好,我很欢喜。」

「唔。」天陌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暖意,语气依然淡淡。「我来带你走。你可愿意?」

轩辕十三呆了呆,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而后重重点下头,「好。」

天陌没忽略点头时她眼中闪过的泪光,却没有多问,只是在衣橱里随便拿了几件衣服打好包袱,用柔软轻薄的夏衫将她包好,然后抱起人便往外走。苍御正静立在荷塘边不知在想什么,轩辕十三看到他,既吃惊又羞赧,慌张地打了声招呼便将脸埋进了天陌的怀中。

「睡会儿吧。」天陌对她道,然后不等回答,便点了她的睡穴。接下来的旅程太过惊世骇俗,没必要吓倒她。

苍御见他如此亲近人类,虽然不赞同,但也没觉得不悦。每个人都有权力决定自己要做的事,其他人,就算是关系最亲密的情侣朋友家人都无权将自己的喜恶强加於其上。

离开黑宇殿,两人并没有去云浮城,而是直接赶往大晋的京城长安。

******

桑晴苑抚剑阁

清脆的刮瓷声音在主厅内响起,天陌用杯盖将茶叶撇开,却并不喝茶,目光淡淡地扫过坐在下首身形雍肿的美貌少妇,对方眼中长年累积的冰冷不知在何时已多了一丝温柔。

「你只需负责寻找夏姬的下落,黑宇殿的事,不准插手。」他开口,语气低缓却果断。

龙一秀眉微挑,正欲抗议,却突然看到天陌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一瞬间惊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只是你,整个女儿楼都不准参与进来。」他悠然补充。「既然嫁人了,就好好相夫教子去吧。」

龙一有些恼,但却无法反驳他的话。毕竟自己如今身怀六甲,无论是在体力还是心力上都有所不逮,其他姐妹眼看着也都各自有了归宿,没有归宿的则为情所困,将她们牵扯进这场争斗中并不是明智之举。

腰有些酸,她回手轻轻捏了捏,才无奈地妥协:「那我们只负责收集情报总可以吧。」要让她们什么也不做在旁边干瞪眼,这也太难为了些。

天陌本想一口否决,随即想到这几个女孩子的性子,若他不同意,只怕他们暗底下的动作会更加不顾性命,与其如此,不如让她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也好。

於是他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正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长相俊秀充满浓浓书卷气的青年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却是龙一的夫婿剑厚南。

「十三姑娘皮外伤虽然严重,但未及筋骨,倒是她双腿的沉痾有些枣手。」他对天陌道,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妻子,坐在她的椅手上,轻轻给她按揉酸痛的腰背。

龙一顺势趴在他腿上,让自天陌出现后一直强撑的身体放松一下。剑厚南是心疼妻子,龙一则是从来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因此这样的亲昵显得异常自然,并不因为有其他人在场而有所顾忌。

天陌视若无睹,放下茶杯,手指划过下巴,沉吟问:「能治否?」

剑厚南点头,「能,不过需要几种比较罕见的药材。而且治疗的过程也相当痛苦……」说后面一句话的时候,他有些犹豫。毕竟任谁看过乖巧的轩辕十三,都会有所不忍。

「药材不是问题。」天陌打断他,果断地道:「至於疼痛,小十三承受得了。」

既然他如此说,剑厚南自不必再多言,便想告一声罪带妻子下去休息。此时还是清晨,最是凉爽,正是龙一最好安睡的时候。孕妇体温偏高,她陈痾在身,不宜在房中用冰降温,更不能在入睡后直接吹风,这两个月着实过得辛苦。因此便是耽误一时,他也会觉得不舍。

「请教剑先生,失忆可能医治?」正在转念间,天陌再次开口。

剑厚南闻言,不得不暂时打消心中的念头,询问详情。

天陌便将小冰君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剑厚南沉吟了片刻,才道:「若只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所致,施针多能医治,然一切尚须见到其人之后方能下定论。」

他如此一说,天陌心中已有数,又问了几句去疤复容的问题便让两人自去了。独自一人在厅中静坐了许久,方起身往苍御歇息之所而去。

苍御不喜见人类,因此一到此处,便自行离去,未曾与龙一等人打照面。

天陌在长安最高的建筑物——摘星塔塔顶找到苍御。是时他正以手为枕慵懒地侧卧在塔顶飞龙背上,凝目看着远方的日出。白袍紫发,说不出的俊逸高贵。

「这日出与当年也并没什么不同。」他意兴索然地道。

天陌靠着龙身在黄色琉璃瓦上坐下,城内街巷纵横,白湖绿树,皇城雄伟,郭外官道宽阔平坦,大河东流,船桅林立,只是一眼便能看尽大晋的繁华。此时太阳正从远处的绿色山线上探出半个红通通的脑袋,预示着又一日的炎热。

「沧海桑田,世道沉浮,不也是如此?」回答的话是理所当然到麻木的语调,淡得让人听不出味来,却又似乎隐含着一丝不容忽略的嘲讽。

说话间太阳从山梁上跳出,万道霞光喷薄而出,苍御双眼微眯,深紫色的眸子华光流转,隐掩着一抹阴霾。

「帝宫尚存,鬼怜当守於其中,择日前去一会吧。」天陌道,停顿片刻,不由感叹了一句:「幻狼一脉,只余吾三人矣!」

苍御一震,眸光回转。「她……如何得已逃脱?」那一场灾厄,他记忆犹新,鬼怜应在其中。

天陌头微微后仰,枕於龙身之上,眸色幽暗。「我亦是於数年前得知,尚未与她相晤。」所以具体的原因他也不知。但无论原因为何,这都是一个值得欢喜的消息。

「那即刻便去罢。」苍御撑起身,自忆起过往以来胸中首次满溢欢欣。

「在这之前,我们先去活动活动筋骨。」天陌拍袍站起,极目远眺。昨日那一翻杀戮只怕为小冰君他们惹来了不少麻烦,如今只有在找到他们以前尽力为他们减少危险。

是日,从云浮往南的水陆两道数个湛鱼人明桩被连根拔起,巴术包括国都在内的五大重城统帅府遭人入侵,统帅被掳。同一日,血盗大肆攻击黑宇殿,封九连城联合言卫举兵相迎。自阴极皇朝和青夷山城先后退出后便陷入沉默的黑宇殿之争终於被打破表面的平静,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

当天陌与苍御进入位於泠西的百花谷之时,一道又一道急报正通过最快的方式传递向坐镇黑宇殿的封九连城,每份急报中都少不了两个发色一紫一黑容貌堪比天神的人物。一时间,巴术国内权贵人人自危,在外追捕小冰君等人的湛鱼人都被招回了国内。

******

百花谷下瘴雾弥漫,难以见物,却影响不到天陌两人。

这还是灭族之祸后两人首次看到帝宫的情况,只见焦土处处,厚厚一层黑色的灰烬掩於所有物体上面,湖水黑臭,见不到丝毫生机。

苍御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喉头泛甜,却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当看到那具百花奴的雕像时,他终於有些站立不住,伸手按在了身旁天陌的肩上。

执卿之手,岁月可期。

犹记得当初雕者让自己题字时,反覆辗转,最终确定下这几个字时心中满怀的期望和幸福。如今思起,却只余满腔憾悔。

扬袖,雕像带着数万年不变的笑容化成齑粉,破了幻梦一场。

天陌感到肩上的手冰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黑暗中突然划过一道白光,带着淡淡的异香味。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小冰君曾说过他身上带着香味的事,终於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味道了。因为来者与苍御身上所带的香味是相同的,自己必然也不例外。

「我等你们很久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尽数万年的沧桑,那声音清悠柔美却没有情绪,如月下之风。

一个银月色长发的女子出现在两人面前,唇角弯弯,眼神淡淡,一如当年踏上祭坛上时那样。自是冥界鬼怜。

苍御行於前,天陌鬼怜落后一步相伴左右,入神庙,破幻境,入帝宫。

帝宫中花枝焕发,似生机盎然,却又鸟雀无踪,虫豸绝迹,说不出的凄清沉寂。鬼怜独自一人守於此处,其中寂寞可想而知。

「这几年时有人到访,倒不寂寞。」一边为两人端上帝宫唯一的食物冰鱼花羹,鬼怜一边道。

「当年你是怎地逃过那场灾祸?」久违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苍御心中伤痛稍稍平复,问出心中的疑惑。

「一个人类男子将我藏了起来。」说到此,她银眸中掠过一丝惆怅,而后扬眼睨了眼垂首进食的天陌,道:「你数年前便知我在此,为何不来看我?」她明知原因,却仍然要问,倒不是不甘,只是久别重逢,怎能不捉弄一下。

天陌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在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抹了抹嘴。

「不想。」

他回答得干脆,任鬼怜情绪淡漠,也不由气结。要知道当年他们的关系可非同一般,若不是那场灾祸,只怕已成夫妻。历来天祭与冥鬼都是神定的夫妻,无关情爱。事实上自幻狼灭族之后,他们的这层关系自然而然便解除了,但终究有所顾虑,所以在得知她幸存的情况下,天陌欢喜之余却并没立即与之相见。

「我已有妻子,你最好另觅牵手之人。」彷佛觉得火候还不够,天陌又加了一勺油。

此话一出,鬼怜银眸蓦然瞪大,一脸不可置信。

「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你什么,哪里还有初见时的清冷。

「是人族。」彷佛知道她想问什么,天陌好心地回答。侧目,苍御正走向书架,对他们之间的谈话充耳不闻。

「那你还来干嘛?」鬼怜斜睨着他,一挥袖,走了。

天陌不以为意,低下头正打算继续进食,一只手伸过来,端走了他的碗,然后一盘李子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你喜欢人族,那就吃人族的东西吧。」鬼怜幽幽地道,用没情绪的语调说着夹酸的话,说不出的古怪。「亏人家早也盼晚也盼,就盼着你来接人家。」

看她以袖掩面,装出人族女儿之态,天陌默然将眼前的涩李往她面前一推,然后细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淡淡道:「不甚像。」当年此间三人走得最近,彼此了解极深。她若不是有着与他相同的顾虑,当年三儿来过此地之后,她必然便找上了自己,又怎会老老实实在此地苦等。

鬼怜伸指拈起一粒酸李放进嘴里,贝齿咬破脆皮,酸涩的汁液瞬间滑过舌尖,令她轻轻皱起了修长入鬓的眉,片刻后,实在忍耐不住,侧头将之吐进了水中。

「这人族之物虽然苦涩难当,却终究是有滋味的。」她恢复了常态,目光落向正将书架上的画卷一副副毁去的苍御,不无感慨地道。

知她言外之意,天陌唇角浮起一抹微笑。

******

既然等到了他们,鬼怜自不会再独自一人守在帝宫之中,但她也并不喜欢与人类玩争霸的游戏,觉得那样实在没什么趣味,便与两人分道,独自闯荡红尘,去学那人族的七情六慾。天陌不知道的是,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小冰君。

将一切与那人有关的东西都毁了去,苍御心中爱恨亦随之淡去,再离开帝宫,已无乍然面对自己犯下过错的心痛如裂。正如天陌所说,数万年,也当够了。他甚至有些庆幸当年没有来得及与她行血盟之誓。

再次回到桑晴苑已是三日后。龙一正拿着各地传来的消息,与梅六两人怪异地对望着,猜测消息中所指头发一黑一紫的两个男人是谁。虽然都有想到天陌身上,但同一天出现在多处地方,想想又觉得荒谬。

时梅六穿着一身杏红衫子,素白洒金色花瓣的裙子,难得正经地坐在椅子中。三日前她便听龙一说天陌曾经到来,这几日便一直在龙一夫妇俩耳边叨叨,怪他们没及时知会她,直念得龙一心火大燥。

因此当看到天陌出现,她眼前登时一亮,却又迅速反应过来,慌忙垂眉敛目做出一脸恭顺状哀怨状,碎步轻挪,挨向天陌。

「主子,六儿好挂念你。」她并不直接指控他前次来时竟然不见他们便走了,语气软中透媚,说不尽的楚楚可怜。若被那些倾慕她的男人看到,只怕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她。

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天陌哪能不明白各自的性格,当下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目光在厅中扫过一遍,而后落到一碟杏仁糕上,於是大步走了过去,梅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喏。」伸指拈起一块做工精美的糕点,他递给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垂头站在身边的美丽女子。

梅六眼中异彩一闪,欢天喜地接了,还不忘谄媚一句:「就知道主子最好了。」语罢,神色恢复了端庄,乖乖缩到自己之前坐的椅子中品嚐糕点去了。

虽然身为姐妹多年,龙一却不知道梅六竟然还有这样一面,不由惊讶得差点失态喷出刚入口的汤。

天陌就近在一把椅中坐了,苍御如上次那样,自行离开寻找地方休息。

「主子,云浮那边传来消息,巴术人在通往各处的水陆交通要道都设有明桩暗哨,似乎准备捉拿什么人,但三日前却被人挑了明桩,暗哨也很快撤去。」龙一道,同时让身边的剑厚南将手中握着的所有纸条都拿给了天陌。

这些消息都是三日前从各地传递过来的,今晨才收到。而至於寻找小冰君的命令,只怕此时才抵达云浮。但自从得知有封九连城忆平亲王等人参与黑宇殿之争后,她便开始着手将情报网往域外扩展,虽然因为扩展速度太快而显得有些指挥滞碍,但终胜於无。此时便见到了效果。

「巴术五城统领被人所擒。奇怪的是,据目睹之人所描述,闯统领府的人特征一模一样。」说这话时,龙一目光紧盯着天陌的脸,企图从上面看出点什么。

哪知天陌连根眉毛都没动,垂眼仔细地翻阅着手中来自各地的消息,最终从其中挑出一张来。

大洧人的一个部落迁移至与云浮相距不过五里的纳河边,第一勇士阿穆从云浮城中带回五位异族人。

字条上所留的时间正是三日前。天陌心中沉吟,耳边龙一仍在继续。

「自从黑宇殿被封九连城以几大势力占据之后,一直消敛踪迹血盗三日前突然对黑宇殿发起了攻击,两方伤亡皆不小。不知是何原因?」

天陌回过神,心中已有决定。

「毋须费心神,那是我着人假扮对方的人挑衅血盗所致。」他淡淡道,语罢看到一直安静呆在一边的梅六美眸中闪动着毫不掩饰的崇拜神色,不由摇头,暗忖若鬼怜跟着六儿学个几日,必然会大有所成。「我有事要离开几日,这几日中你尽快联络旧部,於八月初十到宛阳会我。」顿了一顿,看了眼大腹便便的女人,神色转为严厉,「你不许来。」

一句话将龙一满腹的期待打得七零八落,却也赢得了剑厚南的感激。

哧——旁边像小老鼠般细啃着糕点,一块糕半天没啃完的梅六忍不住笑了出来,无法不幸灾乐祸。

龙一狠狠瞪了她一眼,郁悴之极。

第二十七章

苍御不愿再去云浮,与天陌约好在宛阳相见,便独自走了。天陌直奔云浮。

大洧人的帐蓬像五彩的花朵般盛放在纳河弯处,四处兜售杂货的阿提鲁人牵着骡子穿梭其中,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卖着。女人在河边将衣服捣得啪啪地响,孩童们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跳进平缓的水流里嬉耍。七月的日头白晃晃地映着人眼,带着植物浓郁的香味。

天陌从阿提鲁人那里随手要了顶竹笠,遮挡住炎辣的日头,也半掩了容貌。即便如此,他出众的形体仍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

「阿穆在哪里?」他问一个正在挤羊奶的老人。

老人的手像枯树的根,眯着浑浊的眼睛似乎想看清背着阳光的男人,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招来了在不远处玩耍的孙子给他领路。

「早跟塔原家的小子说过,太美丽的女人只会给族人惹来麻烦……」走得远了,天陌听到老人自言自语的咕噜,不由微撇了唇角。

小孩大约有些怕生,一声不吭地闷头往前直跑,像只滑溜地小鱼一样穿过帐篷间的空地,七转八转中,帐篷越来越少。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只怕早已跟丢。

「那就是阿穆哥哥的帐蓬。」指着不远处最靠近山林的三个帐篷,小孩说,然后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天陌在原地静立了片刻,而后才迈步走过去,步履坚定而从容。

正在这时,最右边的那个帐篷门被掀起,一个身形高大魁伟的男人弯腰从里面钻出来,直起身时,目光直直落向天陌。却是子查赫德莫赫。

「冰君妹子跟阿穆兄弟骑马去了。天气炎热,陌兄何不入帐饮一碗凉茶以去暑气。」虽然天陌戴着竹笠,他仍然一眼认了出来。

第一句话让天陌的额角跳动了下,一股闷气莫名而生,但正有事要避开小冰君和子查赫德夫妇相谈,只能暂时忍耐。

帐篷内空间很大,顶窗开着,风从上面灌入,明亮而凉爽。两个孩子都不在,秋晨无恋正跪着在凉席上,将盛在罐子里的凉茶舀进碗中。除了那双眼睛,覆着面纱的她实在与小冰君相像到极点,这也是当初他能从人丛中一眼将她认出的原因。她的眼睛如月下的湖泊,温柔却朦胧难测,小冰君的却像倒映着火红扶桑的溪流,清澈中有着热情。他想,他更喜欢后者。

「请用。」即便心中曾经怀疑过天陌,秋晨无恋再次见到这个男人时心中仍然无法生起丝毫敌意。那个时候,她多少有些明白小冰君为何会毫无理由地相信他了。

「多谢。」天陌接过,目光并没在她的脸上多留。

凉茶入口,酸甜清爽,带着淡淡的奶香,令人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抱歉,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一碗凉茶下去,他主动提起了湛鱼人的事。若不是因为他,想必此时他们一家人仍在那幽静的山谷里过着平静而悠然的日子,断不至於像现在这般落得寄人篱下的地步。

子查赫德夫妇对视一眼,看出彼此心中的疑惑,不知他指什么。片刻之后,秋晨无恋才微带不悦地道:「小冰君是我妹妹,怎能算麻烦?」

天陌知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介意,淡淡道:「是湛鱼人。」

秋晨无恋愕然,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子查赫德忙开口相询:「陌兄此话何意?」

当下天陌将自己的身份以及近一年发生的事连带着小冰君失忆的原因都简单说了下,只是没提小冰君对他的感情。他终究太过心高气傲,即便心中已认定,也不愿意用被遗忘的感情去约束那个人。

子查赫德夫妇之前对他的身份虽然也有所猜测,此时听到他亲口承认正是当年小冰君所嫁的黑宇殿主,仍不免有些吃惊。他们多年不问世事,怎么也想不到草原各族闻之色变的黑宇殿竟然会发生如此剧变。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自有记忆以来便存在的黑宇殿之主竟然会看上去如此年轻。但若说年轻,对方的那双眼睛却又让人彷佛看到了人类短暂生命无法描述的沧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矛盾之极的人。

默默地为他的碗重新舀上凉茶,秋晨无恋一时也算不清自己和眼前之人应该算个什么关系,又想到小冰君原来心有所系却不得不嫁给他,并因此而耗去了女人最珍贵的十一年,对方的心思到现在却仍让人捉摸不透,不由又是酸涩又是心疼。

「您……」心中话在舌尖打了个翻转,她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丈夫,最终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请您让我照顾小冰君……请您放了她!」她有了自由,有了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女,所以她也希望小冰君得到这样平凡的幸福。就算明知这样的要求於情於理都不合,甚至有落井下石的嫌疑,她也不在乎。

天陌刚刚握上碗沿的手指微紧,而后缓缓松开,冷冷地看向对面的女人。

子查赫德没想到妻子会这样说,先是讶然,而后微微皱了眉,身体微动,挡住了天陌的视线。

「阿萝说得没错。如果殿主你对她无心,她对你也无意,又何必勉强在一起?」虽然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既然爱妻已经开口,他怎么样都得帮着她,总不能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定定与子查赫德对视许久,直看得对方心中开始发毛,天陌才扬唇露出一抹冰冷的笑,然后抬起茶碗悠然啜了一口,垂眼看着翠绿色的茶汤,淡淡道:「让她自己决定。」

子查赫德明显松了口气,只觉出了一背的冷汗,心知惹谁都行,绝不能惹眼前这人。他若知道他的预感正确,方才与他对视那一段时间,天陌脑中已转了百十个拆散他们的方法,而且每个方法都效果绝佳的话,只怕更要后悔没及时阻止妻子的想法了。

经过这么一段,气氛登时冷了下来。子查赫德心中略觉歉疚,便转开话题问一些黑宇殿的事,并主动提出要帮忙,天陌没立即拒绝,淡淡地应着,倒也没将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间,外面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孩子的笑闹声,越来越近。

「他们回来了。」自说了那句话后便没再开口的秋晨无恋赫然从丈夫背后站起,往帐篷外跑去,期待能先一步给小冰君提个醒。

天陌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却仍然不紧不慢地将碗中剩下的凉茶一口一口饮尽,这才站起往帐外走去。

分开数日,她是否已然不再将他放在心上?

出得帐来,天陌一眼便看到骑在马上正慢慢踱近的小冰君。她长发梳成细辫,头戴饰彩羽的小帽,白色卷红边的衣裙外系着色彩艳丽的围腰,足蹬羊皮小靴,正浅笑嫣然地侧脸倾听着身边男子说话。而在她的另一边,聿临正从自己的马上探出身去闹娥赛抱在怀里的瘦狗。

看着她一身的大洧女子妆束以及美丽脸上因骑马和日晒而显露出的健康红晕,天陌垂在腿侧的手不自觉握紧。看来,即便是离开了他,她依然能过得很好,甚至於比跟他在一起时更快乐。

就在那一刻,他平生首次感到了一丝不确定。以往就算面对最凶悍的异兽,他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这厢转念间,那边厢秋晨无恋已经跑近了小冰君的马。

「阿娘!」娥赛最先看到她,一边挡着聿临胡闹的手,一边喊。

小冰君闻声,笑着转过脸正要叫恋儿,却一眼看到站在帐蓬边的天陌,笑容不由微敛,一夹马腹便往他驰去。秋晨无恋的喊声,阿穆失落的眼神都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不知道心跳为什么会那么快,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想哭的冲动,脑子里什么也不能想,只知道要快点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看见她眼中隐然有波光晃动,天陌的脚不由踏前了一步,直到看到她不等马停便往下跳,才疾身抢前,将那被马镫绊住差点倒栽下的身体稳稳接住。

顾不得抽出仍缠在马镫上的脚,小冰君一把抱住天陌,几乎是带着哭腔地问:「你去哪里了?你说很快就回来的,你骗人!」

短短的两句话,天陌的心突然就化成了一滩柔水,搂着她的手收紧,似乎想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低下头,脸贴着她的脸蹭了蹭,才抬起头注视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缓缓解释:「回城的路上遇到故人,耽搁了一夜,次日去到小谷,你们已经不在了,只看到湛鱼人。」他说得轻描淡写,对於自己当时的恐慌一字也未提。

被那专注而灼热的目光看得呼吸一窒,稍后才反应过来他也遇到了湛鱼人,不由慌了神,「你也遇到那些人了?有没有受伤?」一边说一边在他身上开始摸索起来,想确定他是否安然无恙。她可没忘记,那一日子查赫德浑身浴血的样子。

天陌身体一僵,腾出一只手按住她乱摸的手,才语气平静地道:「我无事。」顿了一顿,又道:「我来接你。」

「啊?」小冰君一愣,不解其意,接着便察觉了自己与他之间的亲昵姿势,脸登时滚烫起来,忙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别动。」天陌锢紧了她的腰,等她听话地安静下来,方半曲了腿,倾身将勾住她脚踝的马镫解开。「你不想要腿了么?以后不准骑马。」想到方才那一幕,他突然有些后怕,若不是他的速度比常人快上许多,只怕她已经被踏在马蹄之下。

小冰君趴在他的肩上,看着他坚实的背以及披散在上面的黑亮长发,心神不由微微恍惚下,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等她站稳,天陌才直起腰,同时放开手。

小冰君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失落,偷偷觑向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忍不住有些紧张地绕着他转了两圈,只差没伸出手去确定。

「天陌,你……你腿好了?」

经她这一提醒,一直旁观的众人才赫然省悟到这个事实,都有些惊讶,而其中惊讶最甚的要数阿穆,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天陌是一直坐在轮椅里的,而且像是要一直依靠它似的。

天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小冰君不由用手紧紧摀住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瞪大的美眸中盛满了激动和欢喜。

天陌见状,心中微暖,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去揉她的头,却在看到那顶小帽时动作微僵,举到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

「大伙儿骑马也累了,进帐再说,阿萝备着凉茶呢。」一旁的子查赫德适时开口,及时阻止了气氛的僵凝。

两个孩子闻言不由欢呼一声,抢先往帐篷跑去。

「天陌叔叔,你腿好了真好!」在经过天陌身边的时候,娥赛由衷地道。於是天陌那只没有落到小冰君头上的手落到了娥赛的头上,惹得小女孩绯红了脸,一缩头飞快地钻进了帐篷。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聿临嗯哼一声,负起手小大人般来到天陌面前,仰起头,原本老气横秋的小脸瞬间换上崇拜的表情。

「天陌叔叔好!」

注意到他眼中的期待,天陌意外地怔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於是一视同仁地揉了揉小孩的头,看他开心地大叫一声,然后钻进帐篷嘲笑娥赛害羞的事,不由有些无奈地笑了。

大人们相继也进了帐篷。小冰君突然变得有些沉默,虽然是挨着天陌坐下,但却没了开始的欢喜雀跃,只是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直往天陌垂在袖下的右手瞟。连她自己也没察觉,更不明白为什么看到他那样亲昵地对待别人时,心里会觉得闷闷的,再也高兴不起来。

天陌不是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没猜出原因,直到她盛好一碗凉茶捧至自己面前。

他接过,却不喝,而是递到小冰君唇边,看她脸大红,却仍然颤抖着眼睫乖乖喝了一口,再扬起眼,其中郁郁之色已消失无踪,然后悄悄抓住了他的右手。

两人之间的亲昵动作太过自然,不禁他们自己不曾察觉有什么不妥,连旁人也有理所当然的感觉,唯有阿穆看得心中苦涩,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去。

自从发现小冰君在见到天陌那一刹那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人的这个事实,秋晨无恋便已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错了,此时只是安静地照顾两个孩子喝茶,不再多言。

身体好得差不多的瘦狗从娥赛的怀中钻出来,摇着尾巴来到小冰君面前,被她揽过,献宝一样推到天陌面前。

「那天我们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时,就看到它趴在谷口,我想定然是你带来的。只是……」想到那天看到瘦狗的惊喜,以及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他人的恐慌,小冰君握紧了他的手,喉咙一哽,不能再说下去。

瘦狗老老实实地趴在两人前面,任小冰君挠着耳朵,不时小心翼翼地扬起眼皮觑一眼天陌。

看到它,天陌这才省起竟然把它给忘记了,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知道自己那日确实因她而乱了心神。

「你们怎会与阿穆在一起?」他问出自己最介意之事。

「到处都是湛鱼人,我们被困住,正好遇到他。」小冰君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识得你。」正是因为阿穆说出了天陌的名字以及曾与他们同行的事,她才对他产生亲近的感觉。

听她大概说了一下这几日所发生的事,天陌已然知道阿穆的出现绝非偶然。大洧人性格执着,只怕这次他们部落会迁至云浮附近,也是因为阿穆的关系。对於小冰君,那个男人终究不肯死心。不过对於此事他并没多说,很快便将话题转到了别处去。

叙过别情后,几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小冰君便将天陌拖到了自己单独居住的帐篷里去。秋晨无恋夫妇知道她有事要问,所以拦住了也想跟去的娥赛姐弟,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

「天陌……」进得帐内,还没等坐下,小冰君便开口喊了一声,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天陌。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阿穆识得她,也知道天陌,可是叫她的时候喊的却是夏姑娘。而最让她吃惊的是,她不记得自己学过雷蒙这边的语言,但却大致能听懂他们的话。几日下来,越来越多的迹象显露出她在这十多年间的变化,而这些让脑子里没有丝毫记忆的她感到恐慌。

天陌嗯了一声,抬手取下她头上的帽子扔到地上,「你想知道什么?」他问,然而目光在没看到以前她常插在发间的紫檀梳子时凝住。「梳子?」他的语气有些冷。

小冰君还没开口,闻言愣了一下,赶紧从怀里掏出梳子奉上。天陌接过,然后伸指将她的发辫一根一根地弄散。

「我不喜欢你做大洧人的打扮。」他淡淡道,手指的动作虽然温柔,却透露出不容人违逆的坚持。

即便是失忆了,小冰君潜意识中仍然保留着对他的顺从,站在那里乖乖地由着他动自己的头发,一边想着以后定然不能再做大洧人的妆束,一边解释:「我没有换洗的衣服。恋儿的也没来得及带上,所以阿穆就向他的族人给我们借了几套过来……」

经她一提,天陌才想起秋晨无恋穿的也是大洧人的衣服,心里的不郁才稍稍消散了些。然而解释了一半的小冰君却突然想到,自己的衣着打扮应当与他没什么关系才是。心中如此想,嘴里便不自觉嘟嚷了出来。

「我觉得大洧女子的装扮很好看,我很喜欢。你怎么能……怎么能……」她抬手去抢救花了很长时间才编好的细辫,有些赌气地垂着眼,最后一句话却终究没敢说全。她原本是打算说你怎么能连我穿什么都管,却隐隐感觉到这话大大地不妥,於是及时收住。

在她发辫间灵活挑动的手指顿住,帐篷里突然沉寂下来,静得让人心慌。

彷佛过了一世那么久,正当小冰君终於熬不住心中的不安,扬起眼睫偷觑面前的人时,发间的手指抽离了出去。她的心莫名一下子也跟着空了,就像丢失了什么似的。

天陌动了。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梳子,然后盘膝坐在凉席上。

「喜欢的话……那便留着吧。」淡漠的语气,带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无奈与自嘲。没有让小冰君多想,他将话题转回她最初的疑问。「你头撞伤了,所以忘记了一些事。」没有赘言,他用一句话概括了所有的事。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一句话就能说完,又哪来那么多是是非非。

小冰君在他面前跪坐下,闻言不自觉摸向仍会不时抽痛的后脑勺,心里却挂念着他突然变得疏离的态度。

「那我……我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她其实想问的是她和天陌是什么关系,没想到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就变了味。

天陌目光落在手中深紫色的梳子上,突然想起那一日在幻海碧波台她跪伏在地上说想去南方时,这把梳子就在她发髻根处映着阳光泛着浅浅的晕芒,一时竟走了神,没发觉小冰君正在将剩下的发辫一根根扯散。

见他一直盯着梳子看,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小冰君心里突然有些难受,於是挪近了一些,一把从他手中抢过梳子,笑吟吟地道:「我头发都被你弄乱了,可要梳一梳。」

天陌回过神,看到她蓬松着长发,眉眼弯弯,梨涡浅浅,不自觉抬手摸上她的脸,指腹轻轻蹭过她上扬的唇角。

「夏儿,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笑着。」

小冰君被他亲昵的动作摸得雪肤泛起嫣红,却又在下一刻因为他口中所喊的名字而退去血色。她没有忘记,他曾说过夏儿是他的妻子。难道她长得真的和那个夏儿很像么?所以他会常常喊错,阿穆也喊错。莫名地,她有些羡慕起那个女子来,羡慕她能得到他如此专注的眼神。

「天陌。」她无意识地低喊了一声,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这一回,没再纠结他的称呼。

「嗯。」天陌微笑,手往上,做了自见面起便一直想做的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冰君,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他问了一个曾经问过她的问题。当初她说想见秋晨无恋,想冰城再也不用送女子到别族去。他已经为她达成了一件,不久的将来,也会为她达成另外一件。但是,他还是想要问她这个问题。问失去记忆的她。

听到他叫回自己的名字,小冰君并没有喜悦的感觉,但毕竟还是孩子心性,很快便被他的问题转移了注意力。

「我想真正看一眼白头发的哥哥。」她握紧手中的梳子放在心口,眼睛亮晶晶地道,语气中充满了希冀。忘记了和亲的事,忘记了与秋晨无恋长久的分别,她此时心中唯一念念不忘的便是在梦中常常看到的那个一头银发的少年,而这也是她昏睡几年中唯一的愿望。所以天陌一问,连思索也不用便说了出来。

天陌唇角的笑淡去,舌根隐然泛起一丝苦味,许久都无法作答。直到小冰君伸手过来拽他的袖子,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以及黑眸中浮动着的迷惑与不安让他心口一窒,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我带你去。」

小冰君吓了一跳,神色古怪地仰头看向天陌:「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梦里的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又要如何找起。

「我知道。」天陌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里面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淡淡道。「你画过。」

小冰君有片刻的失神,而后才略有些冲钝地瞪大美眸,结巴道:「我……我画过?」

「唔。」天陌转开眼,不想再说这件事。或者说他已经习惯她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因此分外不想自她口中听到对其他人的念想。

「天陌,我们认识多久了?」然而小冰君却对於自己丢失的那十一年越来越好奇,一心想要弄清楚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天陌静默,之后反问:「你不怕我骗你?」如果是他,宁可不知道,也绝不会从别人那里来探知自己的过去。

「你为什么要骗我?」小冰君奇怪。

天陌噎住。盯着她认真无邪的眼,好一会儿突然摇头失笑。他一直担心她太过天真,现在才知道是小看了她。事实上,一路行来,该聪明的时候她不会笨,而该无知的时候她也绝不会自作聪明。想到此,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我不骗你。」他说,目光幽深下来,逐渐陷入回忆当中。

「有多久我也记不得。只是知道你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红裙,明明害怕得很,脸上仍然漾着甜甜的笑。」正因为那倔强而温暖的笑容,他决定给她一个机会。否则一个素不相干的女子丧生於血盗马蹄之下,与他又有何干?

「来?」小冰君抓到重点,赶紧插入。

天陌点头,「黑宇殿。」

黑宇殿……小冰君心中疑惑更甚,她自然听过黑宇殿,只是自己为什么会去那里?

「后来呢?」问题太多,只能先弄清主要的,其它可以等以后再说。

「你一直住在黑宇殿里,一年前才离开。」简单一句话。说完,天陌眼中不觉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敢肯定,听罢他的描述,她绝不会比没听前对自己的过去更了解多少。

果然,小冰君脸上一片迷茫,过去不仅没变得清晰起来,反而更混乱了。

「你……说仔细些好么?」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做出这样的哀求。

天陌叹气,终究不忍看她烦恼,便大致将这些年的事说了一下。变乱之前,两人交集较少,也没什么可说的。而这年多,他也只将重点放在变乱上面,至於两人的关系却是一带而过。

小冰君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一脸了然地道:「原来我们认识那么久了,难怪我觉得总想亲近你呢。」

天陌敛目,没有回应这句话,等她继续追问。然而小冰君却安静下来,似乎是觉得差不多了,这让他不由得隐隐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她会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

「你说你知道白头发的哥哥,是真的吗?」等了半晌,小冰君再次开口,问的却是这个问题。

天陌微僵,看着她眼中的期望,心脏莫名一抽,紧得有些难受。

「是。」开口,他喉咙干涩,只吐出一个字便再说不下去。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当她心中装着别人的时候,他根本做不到无动於衷。那么,若最终她选择不再陪伴在他身边,他真能如之前所认为的那样从容放手吗?

他一直以为她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与一个普通人类平安到老,会比跟着自己一同面对永无止尽的岁月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要快乐。他不忍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被岁月磨去,然后变得跟他们一样无情无绪,却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舍不下。

竟然有一天他也会舍不下一个人族女子……天陌心中苦笑,蓦然站起身往帐外走去。

「天陌,你去哪里?」小冰君一惊,赶紧爬起身追了上去。

垂在月白袍袖下的手微紧,天陌站定,微侧脸,「去找他。你可要去?」那些曾有的顾虑在她心思不再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何妨让她知道自己的怪异之处!何妨让她知道在人类眼中其实是一个怪物!

「现、现在吗?」小冰君愕然,手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彷佛怕他跑了。

「嗯。」天陌神色疏冷,心却因她的小动作一软,有些矛盾起来。「你若不怕……」他补充,突然希望她能放弃。

听到他后面的话,小冰君笑起来,眼中是满满的信任。「我不怕。不过我要去跟恋儿和姐夫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别担心。」

看着她往旁边帐篷跑去的身影,天陌眸中浮起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低声骂了句:「傻瓜。」什么都不问清楚,便这样跟着他走,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丫头。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明昭成加在哪里,尚需从女儿楼那里获得消息。

明昭成加……想到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男人,他不觉微皱了眉。若喜欢上那个男人,只怕也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不为她了结这个心愿,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可能安心。

正矛盾时,小冰君转了回来,身后跟着秋晨无恋一家人。

「八月初十我会到宛阳。若不放心,你们可於该处相等。」没等秋晨无恋开口,天陌道,然后转向子查赫德,「事关草原霸权,地尔图人怎会放过机会。」

子查赫德一点即明,刀削般的浓眉不由皱了起来,沉吟片刻,终於下了决定:「到时子查赫德必於该处恭候大驾。」有的事终究要解决,他不能让妻儿一直跟着自己过逃亡的生活。他太清楚,秋晨无恋虽然不说,心里其实极度渴望安定的生活。

天陌微颔首,然后一把捞住身边小冰君的窍腰,几个起落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却不往云浮城去,而是转向苍莽的山岭。

「马……我们怎么不骑马……」

「……我还没收拾行囊……」

天陌的速度很快,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小冰君不由闭了眼,紧紧攀住他,许久后才想起要行远路,他们却什么准备都没做,不由后知后觉地大声嚷了起来。然而风太大,声音从口中出来便被吹散,连她自己都没听到,更不用说得到天陌的回答了。

第二十八章

片刻后,天陌在一座高山之巅停下。风虽然仍大,却再不如之前那样刮得人几乎不能呼吸。小冰君睁眼,看到平卧在崇山峻岭间的云浮城,以及如白带样延伸往远方的纳河,不由惊愕不已。

天陌抬手指着远处层云间,道:「我们先去长安。」

长安……软红十丈,繁华三千的大晋帝都。小冰君最先想到是这个,而后才有所疑惑地转过头看向身边之人。「从这里到长安要走多久呢?」她不是不为天陌异於常人的速度感到惊异,但却听说过轻功,也没亲眼见过,只道便是这种,所以没问。

天陌反有些意外她过於平静的反应,呆了呆,才回:「今日傍晚前能到。」说话间黑眸紧紧攫着她的眼睛,想从其中探知她真正的想法。

哪知小冰君对云浮到长安有多远距离并没概念,就算坐船,顺风顺水也要半月有余,轻功再厉害也不可能比船快。她听罢,眼中竟然露出惊喜的神色,「原来这么快!我还以为要走很久呢。那我们明天不就能回来了?」难怪他不让她收拾行礼。她本来还惦记着没跟阿穆打招呼,这一下顿时没了顾虑。

天陌默然,好一会儿才伸手揽住她的腰。「走。」什么叫有力无处施,他想他终於体会到了。

风驰电掣,疾如闪电,御空而行,腾云驾雾……在穿越重重山岭之时,小冰君脑海中浮现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词语,心由最初的提到喉咙眼儿到后来的新奇有趣不过盏茶的功夫,不得不说她的神经实在强韧。

「轻功都这样厉害么?」终於停下的时候,小冰君顾不得打量四周的环境,开口便问。

看着她晶亮的黑眸中闪烁着羡慕以及向往的光芒,天陌竟不忍戳破她的幻想,只是淡淡地唔了声,然后将话题引到别处。

「你说明天还要回去?」个多时辰的沉默赶路,让他回味起她之前所说话中被忽略了的讯息。

小冰君被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给问得有些错乱,片刻后才啊地一声反应过来,理所当然地道:「自是要回去的啊。」

天陌眉微皱,不知是该为她没打算留在明昭成加那里而松口气,还是该为她心心念念要回到秋晨无恋那里而无奈。

「你在这等我。」无声地叹口气,他决定不在这上面纠结。

小冰君应了,看着他身形如电般闪出去,转眼消失不见,这时才发现西面的红霞染了半边天空。她身处於一座塔楼的最上层,古朴雕花的红木栏杆挡在身前,身后是一座鱼篮观音的雕像,布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大约是很久没人上到这一层来了。

从她的位置可以看到塔下车水马龙纵横交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屋宇以及画舫密布的湖泊。远远的有钟声传来,为这繁华靡丽中添了一丝清逸出尘之趣。

原来这就是长安。小冰君看着浸浴在夕照中的帝都,看着眼前的安定与兴荣,欣羡之余不由想到朝不保夕的冰城,心中不由浮起浓浓悲伤。这十一年间,又是谁步上了她们的后尘?

「走吧。」天陌不知何时回来的,就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两顶帷帽。

小冰君微惊,回头时眼中仍然残留着一抹忧伤。天陌看在眼里,却没有多问,而是单手为她拢了拢发,然后将帷帽扣上,仔细地拉好纱帷,将她的容貌严严实实地遮住,自己才戴上。

「他叫明昭成加,中原人都叫他白隐。目前住在龙源。」走在街上的时候,他缓缓道。

已是傍晚,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丝毫不见减少,小冰君不自觉拉住了天陌的袖子,害怕被人潮冲散。听着他的话,想着即将见到的人,心中竟越来越平静。

「龙源在南湖畔,离这里……」正说话间,一辆雕金琢玉的马车横冲直撞地驶了过来,街上行人纷纷避让,天陌忙一把将小冰君护在怀中,闪到了路边。

「又是那横太岁!」

「怎么就没人管管?」

「谁敢管?大伙儿还是看好自己的脚,别被倒霉地撞上就算运气了。」

周围的人对着马车去的方向指指点点,小冰君抓紧了天陌的手,不再放开。

「我想看看这大晋的都城,咱们走过去可好?」她仰头问。

感觉到她掌心的柔软,天陌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转开眼,默许。一边走一边看着她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他心中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却又无法具体形容出来。

就在经过一个杂货摊的时候,小冰君目光落在一盒束发带上,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声音,催促着她走近。恍惚间,她隐约忆起自己似乎曾经想过要给谁买根束发带。像中了魔障般,她拉着天陌往杂货摊走过去,无视摊主由热情到失望的目光,挑了两根月白色的发带。等到要拿钱时,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

若是平常,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向天陌开口借钱,此时却说不上为什么,竟是一定要自己买下发带。伸手在身上摸了半天,就在摊主眼中渐渐露出鄙屑,身上同样没带银钱的天陌准备拉她走的时候,她从指上取下戴了多年的翠玉指环。

翠玉指环是她从冰城带出来的,每个合亲的女子都会有一个,其中隐藏着毒针,在遭遇危险的时候可以自救亦能自尽。

将用翠玉指环换来的发带递到天陌面前,她笑吟吟地道:「给你。」是给他。定然是给他。

就算是想不起具体的原因,在发带入手的那一刻,她仍然确定了它的去向。

天陌微愕,看着她执意伸着的手,半晌后才想起接过。掌心的发带仍带着她手上的暖热,他不自觉紧紧握住,心中浮动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

「为何?」走过热闹的大街,踏上往南湖的青石板路,暮色蒙蒙中,他问。

「想。」小冰君唇角浮起浅浅的笑,不知为何,看他珍而重之地将发带揣进怀中,看冷静睿智的他偶尔也会小小地烦恼,她竟觉得开怀不已。

明昭成加没什么怪癖,从不拒绝上门拜访之人。只是龙源神秘,加上他行踪飘忽,便是源内之人也常常数月见不到他一面,因此便落得了一个隐字。

不得不说天陌他们运气很好,来的时候他正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住所,筹备着一场不平常的远行,又或者对於他来说其实是一趟归程。

相较於整个龙源的雍容典雅,他所住的地方竟是简朴到了极致。

翠山作屏,一溪一桥一茅庐,绿竹两三枝,一篱荆荼。静至极点,亦清至极点。

两人到的时候,暮色已沉,茅庐中射出暖黄的灯光,明昭成加负手站在篱门处,微笑静待。一头银发在初月的淡辉下,笼上了层薄薄的晕芒。

乍然看见他,小冰君眼睛不由一亮,放开天陌的手抢先一步跳过溪石连成的野桥,往对岸跑去。天陌不由自主放缓脚步,夜风吹过他空了的手掌心,带走上面的余温,也带走他心中因束发带而染上的暖意。

「哥哥,我终於能和你说话了!」来到银发男子面前,小冰君一把抓下头上的帷帽抱在胸前,满眼满脸的欢喜。

明昭成加目光落在她绝美的脸上,唇角依然挂着温和的笑,眼中浮起一抹思索,而后笑容蓦转愉悦。

「是你!」

小冰君愕然,「你知道我?」她虽然觉得明昭亲近,但也清楚他应当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因此反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自然,那几年不是总跟着我。」明昭笑。

小冰君啊地一声,惊得后退两步,「你……你真的知道?」

明昭笑而不语,越过她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天陌,拱手道:「宇主子大驾光临,实令蓬荜生辉!」当年为龙一的事,两人早已见过。

「明昭先生客气。」天陌淡应,无情无绪。

将两人让入屋内,又斟好茶,明昭这才转向小冰君,银眸中尽是温柔的笑意。

「那时若不是有你这丫头相伴,或许不会有现在的明昭。」他的语气中带着少见的亲昵,不若与其他人在一起时总保持着一段若有若无的距离。

小冰君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闻言,有些傻,「我叫秋晨冰君……明昭哥哥,你莫不是……莫不是认错人了?」

明昭唇角笑意加深,「若是错认,今日你又是为何而来?」他绝不会自恋到认为是宇主子来找他喝茶。

他为寻小五,几乎走遍了整个草原。最初那几年年纪尚幼,脾性不稳,在寻人不着吃尽苦头的时候,在四望无人孤独疲惫的时候,心里也会控制不了生起对族人的怨恨。若不是感知到身旁有一个小家伙的灵体常伴左右,那种不含丝毫杂质的纯净温暖减去了他胸中的戾气,只怕便要行差踏错。

闻言,小冰君终於重绽笑靥,欢喜地道:「难怪那时你总喜欢自言自语呢,原来是对我说话来着。」

「为何隔这许久才来寻我?」明昭端起茶杯向静默一旁的天陌示意,语气和暖,却带着些许责怪之意。

要知道当年她突然消失不见,他还曾为此担忧难过了好一阵子,本来早就该离开草原,怕她寻不到自己而又多耽搁了两年。找到小五之后,无从探知她的生死安危便成了他心中唯一的遗憾。如今,这个心愿终於了结。

纵然记不得原因,小冰君也知自己定是身不由己,然而被他这么一问,突然就愧疚起来。

「明昭哥哥……」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有些局促地直揉手指。

看到她的动作,明昭带笑的银眸中浮起一抹兴味。

「她忘记了这些年的事。」自进来后就不曾说话的天陌突然插口,解围的意图明显之极。

小冰君感激地看向他,而后赫然发现自己揉的竟是他的手指,不由大窘,慌忙收回手,雪玉般的脸蛋已嫣红如桃。

明昭大笑,突然发现很久没这么畅快过了。找到小五时虽然欢喜,却因为她的身体而无法真正开怀,每每忆起无法保她周全,他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医皇又如何,终究无法一手回天。

「过来。」他笑容未敛,向小冰君招了招手。眼利地注意到天陌手指微动,又僵硬地停住,心情越发好起来。

指甲饱满而干净的手指搭上小冰君的腕,眼睫微垂,掩住一眸银辉。片刻后,他放开手,扬眼看向天陌,正欲开口,一个娇腻柔媚的声音竟先一步从门外传了进来,在这宁静的夜色中如同轻绽的晚香玉,施施然地引诱着人。

「二哥呀,什么事这样高兴,也说给小五听听可好。」

说话间,香风刮入,一个红衣女子娉娉袅袅地出现在门口,素手扶着门框巧笑倩兮地往屋内张望。而在她的身后,一个容貌丑陋惊人的瘦高男人静然而立。

明昭先是扫了眼女子的脚,见穿着水红的绣鞋,这才笑道:「不是吃过晚膳才走,怎么又来了?也不知道让我安静呆一会儿。」

看到天陌,女子呆了一呆,美眸中浮起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哪里还能听到明昭的话。片刻后,她身后的男人不乐意了,蒲扇般的大掌一伸,将她拉到了背后。

「咦……咦?卿郎,你别挡着我,难得看到比二哥还俊的人呢。」女子扒着男人背上的衣服,踮着脚想探出头去继续观赏美人,然而也不见男人如何动作,任她左探右探,就是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到。

看着这一对外形反差强烈的奇怪男女以及他们同样怪异的举止,小冰君惊讶之余,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难以描述的情意,心有所感下不自觉看向天陌。却见他正端着茶慢悠悠地啜着,浑不觉自己成了那个被围观的人。

明昭有些无奈,「大热的天,站在门口挡什么风?都给我进来。」

於是,丑男人不情愿地半侧了身,却仍然挡着天陌的那面,并紧紧抓着女子的柔荑,不让她脱离自己身周两步之内。

女子也不恼,既然看不到美男,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到了小冰君身上,美眸又是一亮。

「好美的人儿!二哥,这是你给我找的嫂子么?」

此话一出,但听彭地一声,有人的茶杯搁回了桌子上。声音明明不响,甚至还是那种稳稳当当地轻放,却仍让有心之人隐然察觉出其中少了一丝从容。

小冰君尴尬,正要解释,却被忍笑的明昭一把握住手腕,「别乱动。」他淡语,竟然又一本正经地把起脉来。

小冰君被这一打岔,分辩的话便没说出口,有些迷惑地看向明昭,心想刚才不是探过脉了吗。

这一耽搁,红衣女子已经来到近前,玉手一伸,窍窍的指尖近乎轻佻地挑起小冰君的脸,美眸流转,娇笑道:「哎呀,近看更是好看得不得了。二哥,你到哪里找来这么个天仙一般的人儿啊,看得我都忍不住要心动了……」说话间,便想凑上去奉送一个香吻。

斜刺里突然伸过来一只阔袖堪堪挡在她的面前,同时顺势将已经呆了的小冰君揽了过去。

「人已看过,该走了。」冷淡得近於隐忍的语调,天陌毫不犹豫地带着怀中人往外走去,连道别的话也没说。

「喂喂,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就算你长得像神仙也不能抢别人的媳妇儿啊……唔唔……」

红衣女子反应过来,顿时不依了,只是话没说完便被身后早在她去轻薄小冰君时便黑了脸的人给摀住了嘴巴。然而出口的话仍然让已走至门口的男人面沉似水。

明昭轻咳一声,悠然收回因突然落空而仍保持把脉姿势的手,扬声道:「丫头,咱们多年不见,还没说上什么话,你就要这样走了么?」明明是一如既往温柔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由自主愧疚起来。

小冰君被一连串的意外事件搅得一团迷迷糊糊,闻言陡然清醒过来,立即扒着天陌的手臂身子往后扭。

「天陌……明昭哥哥……」

天陌掰回她的身子,脚下不停,冷冷的声音穿透夜色传了回去。

「有话到桑晴苑说。」语音未落,人已消失无踪。

「啧,好快的身法!」红衣女子惊叹。

「他还能更快。小五,这人你最好别去招惹!」明昭带笑的声音从后面慢悠悠传来,警告意味极浓。

红衣女子旋风般回转身,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佯嗔道:「那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吗,二哥。你也真是,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把我未来的嫂子带走?」

明昭抚额,脸上欢畅的笑敛去,无奈地叹气,「你这丫头胆大包天,什么人都要去惹一惹,让我怎么能放心。」

听到这话,红衣女子神色一黯,老老实实地挨到他的身边。「就留在中原不成么?」

明昭眼中浮起宠溺疼爱之色,示意两人坐下,然后才淡笑道:「有的事总得有个了结,否则不知还有多少女孩儿如你一般……」说到这,他眼中浮起悲天悯人的愁绪,顿了顿,语气一转,「何况黑宇殿主已现身,乱局将成,我族必会被卷入来,我怎能袖手旁观?」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红衣女子立即道。

「胡闹!」明昭修眉一扬,虽然唇角仍带着笑,却让人感到他的不悦。他看向自进来后便没说过一句话的丑陋男人,责备:「下月初三就要成亲了,你还由得她如此乱来!」

谁知那男人温柔地看着身旁女子,竟然连眼皮也不抬一下,道:「她若要去,我便相陪。」他声音如同沙砾相磨一般难听,说出的话却让人动容。

红衣女子闻言,也不顾有旁人在场,立即偎进他怀中,笑眯眯地道:「还是卿郎疼人家。」说着,竟乖乖将额头靠在男人的肩上,不再去想那些让他为难的事。

男人揽着心爱的女人,棕褐色的眸子里浮起深浓炙热的感情。明昭却没忽略女子埋头时突然发红的眼圈,不由摇了摇头,为这一对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的爱侣而感慨。将小五交给眼前的男人,他想他可以放心了。

******

小冰君坐在床上,手分置两旁,双脚在裙下轻轻地前后摆动着,笑吟吟地看着坐在窗边椅中的天陌。

「天陌,谢谢你带我去看明昭哥哥。」一直到此刻,她才有机会向他道谢。

天陌不由自主伸手去揉眉心,不知为何,现在他连听到明昭哥哥这四个字都会觉得想暴跳。无法忍受别的人碰触她,厌恶她被当成别人的女人……他这是怎么了?

「可是我和明昭哥哥还没说几句话呢。」停顿了一下,见他不说话,小冰君又忍不住嘟嚷。不能说是埋怨,只是觉得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急着要走,连跟后来的那两个人互相认识一下都没有,甚至……「也没跟明昭哥哥道别,有点失礼啊。」

她这边在轻轻地叹惜,天陌却被她一口一个明昭哥哥闹得脑子轰轰作响,腾地一下从椅中站了起来。

「睡觉。」他沉声命令,然后在小冰君惊愕的目光中大步往外走去,在快要踏出门槛的时候停了下,「我在隔壁。」

顺手带上的门发出彭地一声闷响,他心脏也跟着突地一下,有些不能置信地回头看了眼门,又看了眼自己的手,一股更强大的闷气瞬间席卷胸腔。

听到房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似往门这边走来,他胸口莫名一紧,身体已先做出了反应,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一下子闪进隔邻的房间,耳朵却不由自主竖起。

「天陌生气了吗?」他听到小冰君拉开门,似乎在往外探看,然后有些疑惑有些不安地小声自言自语。

他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握紧,在听到她仍在意自己的情绪时心中竟隐隐约约感到有些欢喜。

外面安静了片刻,又听到小冰君道:「也许是累了……明天再问他吧。」随着这句话的完结,是门轻轻阖上的声音,以及往里屋走去的脚步声。

他缓缓松了口气,也不点灯,就这样摸黑坐到房内的椅中,神思有些恍惚。

他这是生气吗?为什么生气?如果不是生气,那又是什么?

明明决定要让她自己选择……

这一夜天陌没睡。当天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他仍纠结在是否真的要让她自己选择这件事上。

吃早餐的时候,天陌神色如常,并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小冰君放下心来,才有心探究所处的地方。

昨晚来时已晚,没见到此地的主人,也没看清是什么样的所在,只听到断续飘渺的丝竹弦管之声响了一夜。此时才发现外面院落重重,青瓦白墙,飞檐斗壁,素淡中隐隐流动着一股富贵风流之气。

问天陌时,他只说了桑晴苑三个字,再无多言,她依然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直到早膳罢,明昭到访。

随着明昭一同入来的,还有一个身怀六甲冷若冰霜的少妇和一发色花白的俊秀男子。

小冰君不认识龙一和剑厚南,见有陌生人在,也不好太过热情,只能忍着再次看到明昭的兴奋心情,站在原地乖乖地跟三人见了礼。

天陌早料到明昭会再来,也不意外。

龙一夫妇与明昭在来的路上便寒暄过了,因此将他引到此处后,又让人奉上茶,便告退而去。两人一走,小冰君立即恢复了活泼的本性,凑到明昭的身边,叽哩咕噜地跟他说起往事来。

明昭来此本来是为了她的失忆之事以及辞行的,听她说个不停,也不打断,唇角含笑地听着,不时还问上一两句。

天陌被冷落在一旁。不知是不是一夜静思起了作用,此时的他显得冷静而淡漠,前一夜的失控似乎并不存在过。

「你可想恢复记忆?」等觉得差不多了,明昭突然问她,目光却看向不插话也不离开的天陌。果然看到慵懒侧倚在椅手上听他们说话的男人彷佛被针刺了下,细微地震动之后扬起眼看向自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闪过异样的神色。

小冰君呆了呆,不由自主转头看向天陌,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头。

「想。」

天陌回望她,眸深难测,既不表示赞同也不反对。

小冰君手指不自禁使劲捻揉着衣带,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回头时却难抑心中的失落。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在期待什么,只是觉得无论他说点什么都好,都胜过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明昭看着两人的反应,不由暗暗摇头,正想说点什么,突然被一阵欢快的唢呐声还有鞭炮的响声给吸引了注意力。

厅内三人奇怪地互望一眼,齐齐看向门外。

那喜气洋洋的闹腾劲儿分明就是哪家在举行婚嫁喜事。对於他们来说,别人的婚嫁之事自然不相干,但若那声音越来越近,甚至是冲着他们所在的院子而来则就不一样了。

明昭突然觉得好玩起来。天陌微微皱起了清朗修长的眉,心知以龙一的沉稳断不会让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们,因此此事便显得尤为怪异了。两人各怀心思的当儿,小冰君已经跑到了外面,然后惊愕地看着院门,美眸瞪得溜圆。

天陌与明昭先后而出,龙一才在剑厚南的掺扶下撑着腰慢吞吞地走过来,身后跟着梅六南宫五等一干女子。除开龙一仍然是一身冷意外,余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忍耐不住的笑意及好奇,便是一向温文儒雅的剑厚南亦是一脸的怪异。

锣鼓唢呐声响个不停,炮竹炸开后的红色纸片在空中翻飞,十几人的鼓乐队在院子里分开,一顶大红喜轿从中间摇摇晃晃地穿过,然后停在台阶前面。

天陌眉梢微动,龙一已来至近前,低声道:「轿内的人说……咳……说是来娶你的。」即便以她的冷漠,在说完这句话时终究没能忍住,一回头将脸埋进了剑厚南的怀里,肩膀抖个不停。同一时间,她身后连着噗哧噗哧几声,有人捂着肚子躲到了旁边去。

听到这话,明昭错愕之余忍俊不禁,好奇轿内的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戏弄黑宇殿主。唯有小冰君一脸的迷茫,看看红轿,又看看天陌,心里突然害怕起来。

正在此时,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大红喜服的女子来。此女一出,原本还笑不可遏的人们突然呼吸一滞,四周瞬间鸦雀无声,连唢呐锣鼓之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未燃尽的鞭炮仍在辟辟啪啪地响着,反而显得空寂非常。

红衣女子从容而立,一头耀眼的及地银发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得近乎妩媚的光芒,完美得只有神只才拥有的美丽脸上无情无绪,如同一尊栩栩如生的玉石雕像。在场之人,除了天陌以及明昭以外,在她面前均不由黯然失去了光芒。

天陌觉得额角抽紧,看着眼前的女子,不明白已经分道扬镳了,她怎么会出现这里,而且还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

鬼怜显然已经习惯了四周人的反应,如同含着月光的银眸谁也不瞧,只落在天陌身上,道:「天陌,咱们已经成亲了。你这就跟我走罢。」清泠如深涧流泉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

原本因她容貌而呆住的人被震回神,都不由暗想这亲是什么时候成的。小冰君傻傻看着眼前两个十分匹配的人,心口突然有些堵,不知该做何反应。

「咱们成亲了?」天陌忍了忍,最终还是抬起手按上额角,黑眸危险地看向站在台阶下的女子。不过一转念,他已有些明白她的意图,只是对她用这样的方式仍然觉得惊讶。

「自然。你看……」鬼怜回身,对着身后的喜轿以及鼓乐手优雅地微一偏头,「人……不就是这样成亲的。」

原来自那日她与天陌苍御两人分道后,便想去看看小冰君是什么样子,结果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人,於是又偷偷返回,跟在了两人身后,之后又缀着天陌,自然就见着了小冰君。原本此事这样就该了结,但她实在看不出小冰君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竟然能让天陌动心。偏巧前一日在大街上逛的时候,看到有人婚嫁,听周围年轻女子的私语,只道对人类来说坐了大红花轿,像这样走一遭便算是成亲。她心思一转,便想出了这个捉弄人的方式。

听到她的解释,在场诸人哭笑不得之余,也猜到了此女定然不通世事,不然不会闹这么一出。

「你用什么筹办的这些?」天陌反倒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问。以他对她的了解,绝对不会随便取用别人的东西,那么才出来短短几天,她又是哪来的银钱。

鬼怜无辜地回望,理所当然地道:「自然是你付。」

噗!又有人没忍住。

天陌显然早知道会是这个答案,目光扫过旁边又开始吹奏敲打起来的人,看到他们佯作专心,却不时将充满疑虑和渴盼忐忑的目光瞟向自己,便知他们定是被鬼怜给蒙了。转头,龙一刚被剑厚南扶着站直,正用手绢拭着眼角,注意到他的注视,忙放下手,一脸待命的正经模样。

「你来处理。」他道。

「是留下还是……让他们走?」龙一看他的反应,有些把不准。背后又有人在轻轻地拉扯她的衫子,小声地给主意,「问主子是不是要举办婚礼。大姐,问这个……」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除了梅六不会有别人。

龙一当然不会这么傻,而且,就算她不开口,以在场大多数人的修为,也足够听清梅六的话。

天陌正想回答,鬼怜已抢先一步,淡淡道:「只付银子,轿子还要抬天陌。」说着,一扬手,有人捧着一身大红色的新郎礼服走了过来。

「换衣,天陌!」她轻蔑地看了眼由头至尾都呆愣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的小冰君,说这几个字时心中已隐隐有了怒气。若是她所爱的人,就算她失了忆,也不会让别人有机会抢走。她心中偏向天陌,自然便觉得会将感情也遗忘了的小冰君配不上他。

天陌哪里不知她想法,也隐隐为小冰君的反应有些灰心,目光落在阶下那人弯腰高捧过头的喜服。

她忘了他,其实没什么关系。但若是在忘了他之后,还能喜欢上别的人,那么他又怎能奢望她能与他相伴千年万年,不若放了她,如她姐姐所说的那样……

修长优雅的手缓缓伸向那耀目的红,很多人的心都不由提了起来。明昭不由自主看向小冰君。

小冰君脸色煞白,目光紧紧地盯着天陌的手,就在他的指尖将要触到衣服的时候,蓦然冲了上去,一把将装着喜服的银盘掀翻,然后张开手臂挡在他前面。

「天陌不能跟你成亲,他是我的……我的……」小冰君冲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两人的关系,然而在看到鬼怜不屑挑眉的动作之后,终於豁出去般大声道:「天陌是我的男人,他不能跟你成亲!」

一句话,全场皆寂,显然比鬼怜的出现更有震撼效果。

天陌呆了呆,而后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了起来,手臂一伸,揽住面前娇小女人的腰,将她紧紧压在了胸口。

小冰君也不理他,只是满脸戒备地看着鬼怜,连无论欢喜还是难过都会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不见了。哪知人家鬼怜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越过她看向天陌。

「你的意思?」

听到她的话,小冰君紧张地想要转回身。天陌按住她,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这才扬起眼睫看向鬼怜,微笑。「我早就说过。」

鬼怜点了点头,不再纠缠,对龙一道:「让他们走吧,吵得我头疼。」就在其他人愕然於她这么轻易就放弃的时候,一闪身,她已来到了明昭的身边,撩起他的银发放在鼻尖嗅了嗅。

「不是我冥界之人呀,怎么生得这般像。」她疑惑。秀雅的五指挑起明昭的脸,凤眸微眯,细细地打量。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昭仍然回以从容的微笑,然后坚定而缓慢地将下巴从女人的手中自救了出来。虽然他的心中和其他人一样,心惊於鬼怜的速度,竟以他之力也无法闪避。要知在这之前,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够快到让他连闪避也不能。

「在下焰族之人,与冥界无关。」他有礼地道。事实上,他行走江湖近二十年,除了阴极皇朝与幽冥之地相近外,还不曾听过活人中有以冥界为名的地方。

「是很像。」天陌道。他没说出的是,他怀疑明昭拥有冥鬼族的血脉。

以鬼怜对他的了解,一听便明,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侧额,然后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会弄清楚的。」

两人一对一答,他们谈话的主角解释被彻底忽略。明昭自出生以来,还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即便是以他的淡然若风也不由微微皱起了眉。鬼怜看到,於是伸出手给他揉散了眉间的褶皱。

「乖孩子,别愁,在确定你的身份以前我都会照看着你,绝不让别人欺负了你去。」她淡淡道。在其他人眼中近乎调戏的举动和话语,由她表现出来却不带一丝人类的感情,让人不由产生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而当事人明昭感受更是深刻。他无法避开眼前女人的碰触,就算是看出她的意图,也无法避开,身周彷佛有一股力量压迫着他,让他无处可逃。那一刻,他在深感无力的同时,也终於明白到天陌的力量应当比他曾经以为的强得更多。

他们这边说话,那边龙一已经付了迎亲队的银钱,遣散了人。其他人怕被天陌秋后算帐,也不再看热闹,都悄悄溜了。院子里只剩下天陌,小冰君,明昭,以及鬼怜四人。

「鬼怜,放开明昭先生。」天陌看出明昭的窘境,微带不悦地开口,而他自己手里却仍然紧紧地揽着小冰君。小冰君也反手抱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会被人抢走了一般。至於她最喜爱的明昭哥哥被人调戏,她没觉得不妥,反倒觉得那画面赏心悦目之极。

「入境随俗。」

听到天陌补充的四个字,鬼怜微偏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然后悻悻地收回。「我这不是想我的宝贝们了么。」说是想,她的语气却仍然清冷淡漠。

天陌明白她的心情,不由叹了口气,「你别再捣乱,我容你去看他们。」

第二十九章

「走。」听到天陌同意,鬼怜立即将注意力从明昭身上转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

小冰君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拦着天陌往后直退。

天陌措不及防,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有些无奈。

「现在不行,等黑宇殿之事了结。」

鬼怜也看到了小冰君防备的姿势,凤眸一挑,「那快点。」说着,看向明昭,「乖孩子,你以后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只要叫一声姑姑,我就会出现助你。」语罢,白光一闪,人已消失不见。

看明昭一脸想拒绝却找不到机会的表情,天陌有些忍不住笑。以他对鬼怜的了解,知道她以后定然都会隐在明昭左右,否则怎么可能只要喊一声便会出现,又不真是无所不知的神仙。

明昭终究还是明昭,只是一刻便又恢复了从容,彷佛之前被人调戏的事不曾有过一般。

「丫头是因为头部受创经脉凝阻才会失忆,施针可治,但不能操之过急。」他道,「在下近日便要起程出塞,时间不够,只怕……」他本想说只能由剑厚南来完成此事,天陌已打断了他。

「我们亦要赶往宛阳,正好与先生同行。此事便有劳先生了。」

天陌自然也知道剑厚南能当此任,但他们必须在八月初十前抵达宛阳,时间上便有所不及;而且龙一即将生产,这段时间剑厚南早已谢门绝客一心扑在她身上,何况还有小十三的事,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并不希望更多地增加其负担;再来就是小冰君对明昭眷恋甚深,若让他们就乍见便别,她以后心中必然仍会牵挂,这是他所不愿见到的。因此,不妨让他们多相处一段时间。

果然,在他说出此话时,小冰君脸上露出了欢喜的浅笑。

明昭沉吟了下,道:「这样也成,只是殿主需宽限明昭些时日。」

天陌知他指的是全面反攻黑宇殿之事,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当下明昭告辞离去。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爬上头顶,热辣辣地照耀着大地,园中花草树叶沉淀了阳光,耀眼中多添了一份厚重。

只剩下两人。

小冰君看了看天陌,不由垂下头去,满脸通红,这个时候才感觉到羞赧。有蝉叫一声一声传入耳,让她的心也跟着一下强过一下地跳着。

「你想起了一些事?」天陌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儿,柔声问。

小冰君摇头,仍低着脑袋。

「那为何那样说?」天陌继续问。

小冰君怔了下,蓦然抬起头,眸中惶惶不安:「难道不是吗?」原来自那日听天陌大概说了下过去十一年发生的事,她已猜到自己和他的关系,所以没再问过。事实上,她们皇族女子离开冰城往往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被送给势力强大的国家或者部落,而她们需要做的就是取悦男人,再依靠男人手中的权力保护冰城。她会在黑宇殿十年,之后又始终伴在他身边,若不是因为是他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在这之前,她从没怀疑过这一点,但当听到天陌的疑问后,突然不肯定了,甚至还有些害怕,害怕事实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天陌笑了,向她伸出手,「我说过你是我妻子。」

妻子?小冰君有些吃惊,还有些糊涂,以至於忘记了他伸到她面前的手。他不是说他的妻子是夏儿……

以她们外族和亲的身份,尤其是自己送上门的,怎么可能被容许成为正妻。她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他的姬妻,所以在鬼怜面前才不敢理直气壮地自称为妻。

天陌手伸了半天,见她没有反应,索性直接拉住了她的手。

「你就是夏儿。你在黑宇殿时,名为夏姬。」知她心中的犹疑为何,他解惑,同时往屋内走去。

走了好几步,小冰君才算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那我们为什么不同房?」她不会忽略,自在客栈起,两人便是分房而住。

「如果你想的话,今晚咱们就可同房。」天陌微笑。

小冰君正被这突来一句闹了个大红脸,他已将她按坐在椅中,自己则坐在了对面,两人间隔着一块空地。这距离让她心中突然生起不安。

「我有话和你说。」天陌觉得是时候了。

「说……说什么?」只坐了片刻,小冰君便有些坚持不住,磨蹭着想站起来,然后挨到他身边去。但是天陌看着她,那严肃的目光让她不敢乱动。

「你以后可要一直跟我在一起?」如果换成苍御或者是鬼怜,绝对不会问这个问题。但是天陌却无法容忍一丝勉强。

小冰君讶然,「我不跟你在一起跟谁在一起?」她有些莫名其妙,顿了顿才觉得有些不妙,忐忑地又问:「还是你不……」

「就算……」天陌打断了她,却又觉得难以启齿。不是为自己所属的种族,而是害怕看到她惊恐的眼神。

没见过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小冰君一瞬间将各种可能性都想了个遍,终於坐不住,噌地一下站起身,数步来到他的面前。

「天陌,我想我失忆以前一定很喜欢你。」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绕到椅侧,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心中一下子难过起来。

天陌呆了下,脑海里浮起以前的小冰君,想到她锲而不舍的追随,想到自己的一再试探,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只是伸臂紧紧揽住了她的腰。

「天陌,我不是有意要记不得你的。」小冰君轻语,语气中满含愧疚。她想,无论是谁,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忘记都不会好过吧,尤其是对方还记得除他以外的其他人。

「我知道。」天陌应,然后拉开她站了起来,「走吧。」

「去哪里?」

「幻宫。」

******

自从四个守卫莫名其妙消失之后,封九连城便加强了幻宫的戒严。从玄天深涧入口到苍溟殿,一路上随处可见防守,严密得连只蚊子也难飞入。

天陌见此情况,不由冷笑,却也不愿打草惊蛇,於是带着小冰君从另一面的蛇洞穿入。在经过蛇洞时,他伸手摀住了她的眼,直到进入荒漠。

一股寒意侵来,小冰君不由打了个哆嗦,往抱着她的天陌怀中缩了缩。眼睛上的手拿开,她睁眼,立即被入目所见的情景震慑。

圆月,砾石遍布的荒原,风卷着沙石摧折着岩石缝的衰草。

小冰君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几个凌乱的画面,一闪即逝,快得她抓不住,却隐约感到自己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天陌?」她回头,想从他那里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明明日正当空,怎么一下子便成了圆月高挂的深夜。

天陌摸了摸她的头,「不过是幻境而已。」

虽然他说是幻境,但那摧枯拉朽的风沙却仍然刮得人脸生疼,一呼吸便彷佛便灌进了鼻腔中般。小冰君不得不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也懒得费神去弄清眼前的究竟是什么。

有狼嗥声传来,或远或近,却始终没有出现在视线中。

「你入黑宇殿的那一天正逢满月,我在此遭劫,是你助了我。」一边往幻漠另一头飞驰,天陌一边道。

原来当年苍御立下毒咒之后,每逢月圆之日便会遭受到咒誓的反噬。他为了减轻苍御的痛苦,用了分灵之术欲为其承担一半反噬,奈何人定难胜天,即便倾尽他力也只能转移极微小的一部分,而他自己也因为那极微小的部分反噬而在月满之日痛苦难当。

小冰君来那日,他本来是想化为本体在旁观视她的反应,却不想之前为救她於血盗马蹄之下动过真气,反噬来得比往常更加凶猛,加上幻月阴寒,致使他一个不慎,竟被风化滚落的石头压住动弹不得。若非她的血液令他恢复了少许元气,只怕要被压在那里过了满月。

听到他用怀念温柔的语气叙述她已忘记的从前,小冰君突然有些嫉妒起过去的那个自己来。

「你别告诉我,别告诉我。等我恢复记忆后,就自然能想起来了。」她抓住天陌胸前的衣服,一个劲地猛摇头,拒绝听他用那种语气说另一个自己。

天陌无奈地笑了笑,搂紧她,果真不再说。

以他的速度片刻便过了幻漠,踏足幻宫。幻宫很大,宫宇重重,但除了幻海碧波台和苍溟殿外,便是连常年侍候天陌起居的月使亦不曾得入过。也不得其门而入。

天陌握着小冰君的手,两人缓步走在月色下的古雅长廊上。廊旁或湖水轻撒碎玉,或娇花羞笼薄纱,或异树撑天顶地,雄壮中透着妖娆,或高阁亭立,雍容中不失雅致。一切都是那么静谧悠然。即便是以前的小冰君也不曾见过这一切,此时自然更是看得瞠目结舌,目不暇接。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天陌突然道。

小冰君心中刚刚升起羡慕,正要说真好,蓦地反应过来,一股说不出的心疼瞬间充满胸腔。走了这许久,不仅看不到一个人,甚至连一个活着的生物,一只虫鸟都没有。

「你……一个人?」她有些冲疑地问。

「唔。」天陌倒不觉得有什么,继续道:「这是我在灭族之后按我族的帝宫建造而成,前前后后花了数百年。」

灭族……数百年……

小冰君啊地一声,将目光从玄秘幽深的景色中收回,茫然地看向天陌,以为自己听错了。

静静回视她,天陌缓缓道:「夏儿,我与你们不是同一族类。」他选择以一种极温和的方式告诉她一切,就算她不能接受,至少也不会吓倒她。

小冰君眨了眨眼,等真正想明白他所说的不是同一族类是什么意思之后,黑水晶般的眸子里闪耀出兴奋的光芒。

「天陌,你是天神?」这原本是她第一眼看到他时便浮起的念头,如今在看过这如梦如幻的宫殿之后,又听他如此说,便又想起了这个可能性。

天陌苦笑,摇头,为她的异想天开。

哪知小冰君并不气馁,想了想,又猜:「那你是妖……妖……」她本想说妖魔,又想说妖怪,可是怎么也不能将后面两个字套到他身上,於是傻笑了两下,闭上嘴。

「你不怕?」天陌没有否认。也许以人类的眼光来看,他真能算得上妖。

小冰君怔了下,莫名其妙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害怕?」他对她那么好,又长得比天神还好看,她怎么也找不到可害怕的理由。

这一回换天陌呆滞了,一下子竟然不知要怎么继续下去。

小冰君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尤自道:「天陌就是天陌啊。」跟他是人是妖,是鬼是神又有什么关系。一边嘟嚷,她还一边忘乎所以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好奇得不行。「天陌,你是什么?你是什么妖?」

天陌从震惊中缓过神,突然收臂,将她紧紧地嵌在怀里。

似乎感觉到了他心中的激动,小冰君不由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小声地道:「天陌,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听到她的话,天陌这才察觉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忙放松了些,用脸蹭了蹭她的头顶,控制不住轻笑出声。

「我属於幻狼族。」他说,顿了下,又问:「你想不想看我的本体?」

小冰君眼睛一亮,在他怀里猛点头。

「我们去月神殿。」在通往月神殿的神庙与祭殿中都有他本体的雕像,他希望她能先有心理准备。而且,如果那个时候她还不害怕的话,他便会在月神面前与她许下永生的承诺。在经历过一次患得患失之后,他已不愿再等待下去。

******

他们从无外人相扰的清陆殿苑中湖泊入水,整个幻宫的水都是由魄精生成,彼此相通。因为不是月圆,天陌不用恢复本体也能轻而易举地带着小冰君行过一长段水路,抵达水下神庙,再由神庙到祭殿。

当看到祭殿入口处天陌的雕像以及他旁边的黑狼时,小冰君不由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高超的雕工,寻活脱脱便是一个真人被凝住的样子。

「这便是我的本体。」天陌摸着黑狼,目光紧紧地攫着小冰君的眼睛,道。

小冰君啊地一声,不由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了碰那黑狼,直到肯定那确实是石头雕刻出来的,这才放心大胆地抚摸起来。

没有立刻回应天陌,她专心地捕捉脑海中再次升起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越想影像越淡,准备放弃的时候它却又清晰起来,让人怎么也抓不住。大约是想得太用力,头竟开始隐隐疼了起来,她不由自主便要往石像上狠狠叩去。

天陌一直盯着她,见状慌忙将手挡在了她的额前,免去了头破血流的危险。

额头触到温热的掌心,小冰君回过神来,愣愣地看向天陌,「我觉得好像见过它,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拇指轻轻刷过她的眉间,天陌微笑:「是见过。想不起就别想。」说着,拉着她离开入口,然后指着大殿四壁上的雕像道:「我幻狼族又分玄帝,神祭,冥鬼三大族,这上面刻的就是我们三族的进化历程。」

小冰君直看得目瞪口呆,好半会儿才喃喃道:「原来你们也有这么难看的时候啊。」害她之前还偷偷自卑了好一阵子。现在看到这个,心里一下子平衡了。

天陌沉默,突然有些后悔给她看这个。

「鬼怜定然是冥鬼族。那你是什么族?」在看到最后一个已经完美得挑不出任何瑕疵的雕像之时,小冰君终於收回了注意力,返头问。

「神祭。」天陌道,推开通往月神殿的巨门。

扑面而来的冷寒之气让小冰君打了个寒战,等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之后,不由惊叹道:「好美丽的白狼!」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发现不只一匹,这诡异而美丽的情景让她心里隐隐发起寒来。

「他们是冥鬼族的精锐战士。为了镇守异兽,所以冰封於此。」天陌简单解释了两句,语气平淡,让人无从猜测当初他们做这个决定时所经历的惊心动魄争执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无可奈何与痛心。鬼怜甚至还差点为此与他反目。然而谁也料不到,如今回头再看,竟是因为这个决定而保留住了冥鬼族的血脉。

「异兽?」小冰君疑惑,东看西看也没看到除了白狼以外的兽类。

「唔。」天陌应,无意多说,拉着她快步进入月神殿。

小冰君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壮丽景象,天陌手上已多出一条月光色的带子,轻轻蒙住她的眼睛。

「天陌?」小冰君心口一紧,眼睛上的冰凉感觉让她抬起手又放下,隐约猜到他这是要变身了,不由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凝视着月色华带下她无措的小脸,天陌脑海中突然浮起一幕幕曾经以为已经遗忘的画面,按上腰带的手微顿。

那一年苍御带着百花奴到他的天祭殿,准备先在月神面前定下永生,然后再举行封后大典。结果,苍御失望而归。而百花奴苍白的脸以及眼中的惊恐,此时竟变得意外的清晰刺眼。

小冰君与那个女人不一样。他告诉自己,却伸出手摸了摸眼前女子冰凉的脸蛋,艰难地叮嘱,「如果害怕,不需忍耐,我不会伤害你。」

因为看不见,小冰君的感觉变得异常敏锐,立时察觉到了他的不安,於是抬起手抓住他的,然后在他掌心亲了亲,唇角梨涡微陷。

当那温软的感觉传过来的时候,天陌心中莫名一定,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如此在意她的想法,不由苦笑。不再犹豫,他抽回手,一把扯掉身上的衣服,赤裸的躯体尚未映现在月光中,已化身成一匹美丽的巨狼。

小冰君感觉到眼皮上一松,华带的冰凉消失无踪,不由自主睁开眼来。

莹润的月色下,一匹黑色巨狼昂然立於几步远处,华丽的长毛反射着月光,如同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她呆呆地看着,感到眼前的景象与脑海中某个零碎的片断重合,似真非真,恍然如梦,心口却莫名其妙地酸楚起来。

「天陌……」她试探地唤了一声,当目光触到那双熟悉的眸子时,等不及它的回应,人已扑了过去。「天陌!」

黑狼微低下头,任她搂住自己的脖子,一直紧绷的心到此刻方算彻底放下。

厚软的长毛,温暖的体温,这些都是雕像所不具有的,小冰君贪恋地摸着,心里竟没有一丝惊惧,似乎这一切理该如此。

「天陌,你真美!」手指一遍又遍地梳理那顺滑的黑毛,她忍不住真心赞叹。

黑狼扭头用鼻子蹭了蹭她贴在自己脖子上的脸,眸中隐隐浮起了笑意,正欲开口说什么,突听小冰君轻啊一声,搂着他脖子的手松了开。他心微沉,抬眼看向退了两步的女子,不想却对上一双满含忧伤的眸子。

「你……你活了很多很多年吧。」小冰君看着他的眼睛,低声求证。原来在见证了他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后,她由最初的新奇感中缓过神来,终於想到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唔。」天陌本来想靠近她的步伐顿住,应。这是他转回本体之后首次开口说话,小冰君却丝毫不觉,她已为心中升起的惊恐悲哀所淹没,黯然地低下了头。

「那你定然……定然不会老也不会死吧?」

天陌没有应,看着她的黑眸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而小冰君也已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在来时的路上,他已向她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了这个事实。

「可是我是人。我会老会死。」她咬着下唇,眼中有泪花滚动,却又倔强地不肯让它落下。她想起嬷嬷的话,突然害怕起来。「等我死了你怎么办?我不想你孤孤单单一个人,可是……可是也不想你喜欢别的人。」相比起失忆前,这个时候的她更率真许多,心里想着什么嘴里便都说了出来,不似以前总将诸多顾虑全都闷在心里。

天陌无声地叹口气,无声地来到她的面前,伸舌舔去那不自觉掉落的泪珠。

「夏儿,你可愿永远跟我在一起?」他曾立下誓言必须守护十二冥卫,并在时候到了唤醒他们,所以唯一的选择只有让她跟他一起永生。

小冰君惊讶地抬起头,泛红的美眸看着黑狼坚定的眼神,有些不满地噘起了嘴,「我当然想,可是……」她想他明知不可能还问,然而话未说完,已被突然覆上的唇给堵住了后面的话。她瞪大眼看着眼前的狼头变回熟悉的人脸,惊得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天陌一吻即离,然后微笑道:「那咱们便在此地许下永生。永不分离。」

闻言,小冰君缓过神,突然发现天陌来时一身的黑衣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换成了月光白的长袍,於是不合时宜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一股冰凉立即透手而入,不由疑惑地问:「你的衣服怎么变了?」说话间,目光在空旷的四周寻找,然后一眼看到被随意扔在地上的黑袍以及里衣。

天陌也不在意被她岔开话题,温和地解释:「这是凝月华而成,你若喜欢,等会儿我送你一件。」说着,突然拦腰将她抱起,同时伸脚踢平地上的衣服,再将她平放到上面。

「天陌,做……做什么?」小冰君措不及防,撑着手想要坐起身,天陌却突然压了下来,同时说出两个让她既羞又窘的字。

「交配。」

******

在月神殿交配,这是幻狼族在合姻之前必经的一个仪式,是许下永生的仪式。在这之后才举行合姻之礼,然后融血。也就是说,对於幻狼族的人来说,交配才是确定彼此为终身伴侣的真正向征,融血只是一种约束力。当年百花奴被苍的本体吓倒,这仪式没成,自然就没了后面的融血。

天陌这样做,便是真正将小冰君视为了妻子,不会再给她任何其它的选择。

「可是……在……在这里?」小冰君抓住天陌扯她腰带的手,冲疑地看了眼宏伟空阔的大殿以及殿心那尾缠在石柱上的巨龙,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天陌也不着急,由着她抓住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支在她身边撑住自己。

「在这里。」他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肯定地道。

「可是……可是……」小冰君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他银白色的衣服正慢慢融入月色当中,渐渐显出他赤裸强健的身体,喉咙不由干涩起来,后面的话便再说不下去。

看着她颊飞红霞,天陌喉结滚动了下,情不自禁低下头吮住她的唇瓣,却没加深。片刻,微移开脸,俯在她耳畔,道:「这是我族许下永生的仪式,你不愿意?」如果她说不,他绝不会勉强。他们还有时间。

自失忆后,天陌便没对她这么亲热过,小冰君一时竟有些呼吸困难,朦胧着眼许久说不上话。直到发现天陌身上原本消失的衣服又再次慢慢浮现,心竟莫名慌乱起来。

「好……好啦!」她结结巴巴地冲口而出,也顾不得身处的环境,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羞得不肯让他看自己的脸。

天陌不觉松了口气,一边化去身上的衣服,一边将她压在地上,这才解释自己要在此与她相媾合的更重要原因。

「在我族,因为族民的寿命是无限的,所以受孕不易,而且怀胎时间极长。你体质与我族相异,太过窍弱,受孕不难,却难撑到胎儿足月。月神殿充盈着强大的能量,只有在此地我才能借住交配将能量储存进你的体内,使你有足够的力量孕育我的孩子。」

小冰君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顺利地脱下,赤裸的肌肤透过地上薄薄的衣料接触到坚硬的地面,却没有预料中的寒凉,竟温润之极。

「而在你怀孕期间,我们的孩儿在成长过程中会逐渐改变你的体质以适应他的生长,同时也会使你拥有跟我们一样悠长无限的寿命。」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两人都裸裎相对了,他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个不停,小冰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听他说得差不多,忙抬手摀住他的嘴,连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等……等出去再说。」她本想说等做完再说,却又觉得那样实在太过羞人,匆忙间改了口。

天陌眼中浮起笑意,拉下她的手,然后亲了亲她如芙蓉朵儿般的笑靥,宽阔坚硬的胸膛下压,蹭过那娇俏的**,引来身下人一阵战栗。

灼热的吻从额际开始,珍而重之地刷过眉梢,眼睑,鼻尖,然后停驻在那柔嫩的唇瓣上,不再浅酌即止。

心脏的位置被一只滚烫的手掌覆住,小冰君耐不住体内的骚动,攀紧了身上的人,彼此交缠的气息热而黏,还带着浓馥**的异香。

「天陌……」当那只大手缓缓揉抚过她的身体,然后滑进紧夹的腿间时,她不由绷紧了身体,蹙眉低唤。

「乖,必须……会受伤。」天陌额上浸出细汗,安抚地吻了吻她打结的眉间,然后身体下滑,吮住了那雪嫩胸脯上一朵娇艳的花蕾。

他虽然不曾做过,却也知道两人体型差异过大,若冒然结合,小冰君必然会受伤,不得不耐心地扩张以及等待她适应。

一声轻吟,身下的人突然手臂收紧弓起身子,他的指尖一阵湿滑。

天陌呼吸微促,不再等待,趁她失神之际,腰部猛地一沉,送了进去。

撕裂的剧痛令小冰君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再次绷紧,被吻得鲜红的小嘴不由一扁,疼得眼中泪花直转。

「天陌,我……不……不……」

天陌低下头吻去她后面的话,同时继续往前挺进,直到两人完全契合,然后抬起头喘息地道:「来不及了。」他以为她想说不要。

身体被心爱之人填满的感觉让小冰君有片刻的失神,而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嘟嚷了句:「不是说只有第一次才会疼吗,嬷嬷骗我……」虽是如此说,却仍然抱紧了身上的人,嘻嘻笑道:「你是我的了。」

天陌一怔,登时反应过来,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笨女人,本来就是第一次。」他怜爱地吻她的唇,低语。

小冰君还没来得及惊讶,已被他接下来的动作卷入狂暴的慾望之海,除了随他一起沉沦,再不能做其他。

第三十章

小冰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月神殿的,只是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天陌支着头侧卧在她身边。

「你的体质要早日改变才好。」他拨弄着她垂在胸前的发丝,轻语。

小冰君还没从身处环境的转换中缓过神来,听到这天外飞来的一句话,更是迷茫,而天陌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立即清醒地回忆起曾发生过的一切。

「你的身体太柔弱,连正常交配时间的一半都撑不到,我……」天陌揉着她的头,心中叹息。看着她晕厥的小脸,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却还不能停下。那种滋味他实在不想尝第二次。

小冰君眼睛蓦然瞪得溜圆,又是羞又是恼。「你还说,你还说……哪有人那么久的……」欺她是第一次么,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男女交……交……合了,调教嬷嬷选的都是耐力很长的那种,可也没见过像他这样没完没了的。何况从小她们就在服用一些药物,除了使身体能散发出刺激男人情慾的香味外,在欢爱中她们本身的承受力也比一般女子强许多。他竟然还嫌……还嫌……

说到激动处,她就要往天陌扑去,不料这一动牵扯了全身疲惫酸软的肌肉,在反应过来前已重重摔在他身上,直疼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天陌无奈,只得稍稍调整姿势将她搂在怀里,一边轻柔地给她按揉全身,一边将被打断的话说完。

「我希望能够与你一同分享整个过程。」当他最后抱紧她到达极致的欢愉的时候,却只能看到一张疲惫昏睡的脸,身体满足的同时,心中不免有着些许遗憾。

小冰君趴在他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回味他的话,唇角不由偷偷上扬。想了想,才有些忸怩地道:「那……那人家也不想啊。」

天陌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琢磨怎样才能让她快点怀上自己的孩子。

两人这边说着话,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却是明昭到访,来确定出行之期。那个时候小冰君才发现已是第三天上午,她竟睡了一天一夜有多,难怪天陌会有此说。思及此,她不由有些愧疚起来。

******

自从阴极皇朝在宛阳发生内乱甚至一度失去首领之后,对此地的控制力度就减弱了许多,加上各大势力的暗中监控,短短一年余,宛阳已变成了一个龙蛇混杂的三不管地带,地方官形同虚设。

天陌选在此地集结旧部,在别人看来实在过於明目张胆,但也同时表示,这是他对侵占黑宇殿的各大势力正式宣战。宛阳的气氛空前地紧张起来。

站在倚红楼的后院,明昭折了根竹枝撇去叶子,弯腰逗青瓷缸中的锦鲤。

「确实省了许多时间,可惜也少了许多行游的乐趣。」他不无遗憾地叹息。

原来天陌嫌舟车劳顿,所耗时间又长,竟然直接带着两人穿云过岭,从长安到宛阳,没花到两个时辰。在这惊世骇俗的旅程之后,明昭给出的反应就是这样。

天陌闻言微笑,明昭的反应果真在他预料之中。早在第一次见到此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可将其当成一般的人类看待。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手段。」他道。以三人的形貌,也许还没走出长安城便被人盯上,沿路定然麻烦不断,加上旅途辛劳,实在大大不利於明昭为小冰君施针。事实上,对於明昭的话他深有感触。他幻狼族拥有无与伦比的速度,这在他们永无止尽的生命中不是锦上添花,而只会更快地让他们对一切都失去兴趣。

他想,幻狼族的毁灭定然是无可逃避的。尽管他们拥有陆地上最强大的力量,但是他们没有慾望。没有慾望的族类早晚都会灭绝。苍是一个异类,他有着强烈的情感和叛逆心,他想重燃幻狼族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淡漠的七情六慾,他想让他所有的族民都能感到生命的多彩多姿。那个时候没有人认为他是对的,也没有人对他所做的一切感到有兴趣,包括他天陌。但是他终究没有成功,且在此之前已先一步赔上了整个幻狼族。

如今再回想,才发现苍是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捻着花枝轻嗅桂花的小冰君,天陌目光微柔。自那一日之后,她便又梳起了妇人髻,髻根别上紫檀木梳,举止都收敛了许多。他喜欢看这样妆扮的她。

或者,当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之后,才能体会苍那样坚持的心态吧。事实上,在灭族之前,幻狼族已经很久没举行过合姻礼了。

发现天陌在看自己,小冰君浅浅一笑,立即折下花枝,跑了过来,献宝一样递到他鼻下。

「天陌,这花看着不起眼,倒香得紧。」她却是不识得桂花。

天陌捻下一朵金黄色的小花在指尖,凝视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没说话。就在这时,有轻盈的脚步声响,一个身着秋香色夏衫的女子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一眼看到三人,先是一顿,而后突然紧走几步来到天陌面前,欠身深深一礼,再抬起头,眼圈竟然有些泛红。

「主子。你……你……」她似乎有些激动,哽了一下没说下去,反而转过脸笑着同小冰君和明昭打了招呼。「夏夫人,明昭先生。」

小冰君打量她,见其细眉长眸,肤色白晰,眉宇间笼着一抹轻愁,窄肩柳腰,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实说不上有多么美丽,但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正在猜此女是谁,天陌说话了。

「四丫头,你还在此地?」听他的语气,显然有些惊讶。

原来此女正是言四。天陌以为,她早该离开。

言四刚收住激动的心情,闻言细眉一挑,凤眸圆睁:「我不在此地在哪里?主子,你当初可是答应的,只要我不想走就不赶我走!」

天陌抚额,「我就问问。」真像个遇火就着的炮仗。

言四这才又眉开眼笑,转开话题:「前两日才接到大姐的消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不是要初十吗,也赶得忒急了些,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该累坏了吧,快随我来快随我来。」

听两人这一对话,不仅是小冰君,连带的明昭都小小地受了一惊。初看还当是个弱质窍窍悲春伤秋的性子,谁曾想却是个心直口快的火暴脾气。这女儿楼出来的人真是……非同寻常啊。

明昭是感叹,小冰君却直接化为对天陌毫不掩饰的崇拜和自豪了。天陌注意到她的表情,不由垂眸而笑,然后伸手握住了那柔软的手,惹她露出深深的梨涡。

言四走在前面,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东张四望,嘴里还喃喃地自言自语,「这小兔崽子跑哪去了,等会儿让我找到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四姑娘,你在找什么?」小冰君忍不住好奇,开口询问。

言四回头看向她,笑道:「还不是我家那调皮的小崽子,一刻不看紧就跑得不见影子,跟只小耗子似的。」说着,对天陌蹲身一礼,道:「主子,你定然还不知道,小的给你多养了个小奴才。」

天陌眉微皱,想起那年她执意离殿来这荒凉边城的情景。「孩子父亲呢?」

一听这问题,言四立即将扇子挡在了面前,「别,主子咱不提这茬成吗?一提那臭男人我就头疼。」然后,撇了撇小嘴,「怎么,主子你还嫌弃多一个小奴才使唤啊?」

被顶撞调侃,天陌也不恼,微笑道:「要进黑宇殿,凭本事。」

一句话,言四立即以扇掩唇,慌忙转过身目不斜视地老实带路。她可不像主子那么狠心,哪能让小兔崽子遭那那份罪啊。

倚红楼是女儿楼在宛阳设的情报点,也是一家青楼。历来青楼酒馆都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自然也是情报来源最广之所。倚红楼算得上女儿楼最早成立的情报点之一,然而除了天陌以及女儿楼十三女外,其他人对它却是一无所知,由此足见女儿楼隐形遁迹的能力。

为三人安排了房间,然后是接风洗尘,一通忙碌下来,已是傍晚。期间言四三岁的儿子出现过一面,在被他娘揪到头顶的小辫子以前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直惹得言四暴跳如雷。陪着三人吃罢晚饭,她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没过多久,院子里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小冰君的针灸要次日才开始,因此明昭一早就回了屋,为接下的治疗拟好药材的清单。

此时休息尚早,天陌问小冰君想不想去哪里,小冰君看红霞满天,空气中桂香浮动,便说想在一个长满刚才所见那种金黄小花的地方看日落。

天陌告诉她那是桂花,而后沉吟,道:「倒是有这么一处所在。」语罢,伸手揽住她的腰,脚尖在地面一点,瞬间消息在庭前。院中一时空寂,只余熏风细细拂着花草,带着残留的暑气。

******

宛阳与黑宇殿不远。而黑宇殿所以的天阙山脉连绵起伏,植被茂密,在高山深壑间倒真有一处长满木樨的所在。天陌独处幻宫百无聊赖之际,也会行云踏月嗥啸山岭一番,对这长满木樨的山岭倒是有些印象。

在崇山峻岭间,那不算是一种太突出的山峰,然而遍山遍岭的桂花,有的高达数丈粗可合抱,香味远远地送出,十里并不是夸张。因为山中气候偏寒,开不及一半,多数仍是米粒大小的花苞。只是这样,两人没到地方,已先有香气扑鼻而来。

进入山中,可见地上落满了金黄色的桂子,让人不忍踏足。正犹豫间,已被天陌带着几乎是脚不点地的疾速穿梭於林中,最终在一株面朝西方斜伸在悬崖之上的古桂枝桠上坐了下来。

古桂枝粗,两人上去竟是连晃动一下也没有,倒是崖风吹落了几粒未开的花苞,纷纷扬扬如金色的雨丝洒在人衣发上。

小冰君紧紧抓着天陌的手,脚下便是万丈深崖,心中却无一点害怕。

因为所处的位置高,还能看到整个夕阳,被薄云绿岭托着,染了半天霞彩。数只白鹤从又红又大的落日中间飞过,在浓彩艳色中染出几道活泼的白点。

「在冰城是看不到这样的落日的。」偏头靠着天陌的肩,小冰君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际,喃喃道。

冰城虽然有着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透明冰宫,有一望无际的白,有氤氲的温泉,但少了这样浓烈的色彩,便如生命少了热情一样,总会让人觉得遗憾。

天陌没有回答她。什么样的落日都看遍看腻了,还能说什么。只是如今身边有了这么一个人,这本来已经厌倦的景致似乎突然间就变得不那么让人腻味了,甚至於他还能从这带着馥郁清香的风以及高处的相依偎中感受到淡淡的趣味。

「天陌,如果我永远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怎么办?」在太阳只剩下半边脸的时候,小冰君突然问。

「不会。」天陌想也没想就道。既然剑厚南和明昭都说可治,那自然是能治的,在这里面不会有其它可能性。

小冰君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天陌,你是喜欢失忆前的我多些,还是喜欢现在的我多些?」这其实是她心里的一个结。每次看他说起过去的自己时眼中流露出的温柔,她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嫉妒,嫉妒那个曾与他共患难却又完全不复记忆的自己。「如果没有失忆前的我,你还会不会喜欢现在我?」没等回答,她又问了一句。

天陌想了想,回答得依然干脆:「不会。」如果没有她以前的不弃不舍,执意相随,他又怎会考虑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任由她的亲近,从而慢慢地将她纳入心中?他的情感本来就淡漠,根本不可能轻易喜欢上一个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让她自行选择离开与否。

闻言,小冰君心中一冷,酸苦的味道直往上冒,正心中埋怨自己不该无聊到钻这种牛角尖的时候,天陌又说话了。

「无论失没失忆,你就是你,为什么还要分开来比较?」天陌觉得这种想法很不可思议。失忆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和特质,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对於他来说,她就是她,而他是将她放在心里的,这应当就足够了。再来比较孰轻孰重,未免不是自找烦恼。

听到他这样一说,小冰君也觉得自己有些没事找事,然而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甘心,於是侧过身抱住他,直往他怀里拱。

「人家就问问,既然都一样,那你就说喜欢现在的我多些,说吧……说吧……」她撒起娇来,唇角梨涡盈了满满的甜。

天陌被她的头发蹭得下巴发痒,不得不往后仰了又仰,还得小心注意不要失手让她摔下去。

「不是要看夕阳?」他眸中浮起笑意,岔开话题。

「太阳都落下去了。」小冰君嘟嚷,对於这件事意外地执着,也不顾身悬半空,两只手捧住天陌的脸一个劲地哀求:「天陌,你说……你快说……」

天陌被逼不过,目光越过小冰君的肩看了眼山林间已渐渐浮起的青色暮霭,黑眸倏然一沉,变得幽深无比。下一刻,小冰君发现自己被带得跃离了老桂,返回山巅平地,然后被压在一株铺满厚厚落叶与金色桂子的桂花树下。

天陌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直看得她不安起来。

「夏儿……」他柔声唤,却没有说更多的话,而是直接低头吻住了她。

小冰君心口蓦然一痛,微一冲疑,仍然抬起手抱住了他。她知道这一刻他看到的是她,却又不是她。他仍然睁着的黑眸中映出的是失忆前的自己。

有风吹过,金黄的桂子细雨般洒落在两人身上。

天陌缓缓加深吻,只手轻按在她的眼睛上,另一只手则摸到她急剧起伏的胸线下面,勾住绣花的腰带,轻轻一扯。

小冰君只觉胸口一凉,然后又被坚实紧密地压住。已经历过人事的她身子变得异常敏感,加上对方又是自己喜欢的人,只是被那坚硬有力的手指一碰,整个人都兴奋地颤抖起来,身体似乎有自主意识一般扭动磨蹭着身上的人。

天陌却突然抬起头,搂紧她的腰不再动,一只手仍然蒙在她的眼睛上。

「天陌……」小冰君看不见,有些疑惑。顶在腿间的硬物仍然坚挺炙热,他怎么停了?

天陌看着她露在手掌外的半张脸,雪肤红唇,在暮色的淡青以及树枝的阴影中显得异样的妖媚惑人。

他轻叹口气,俯下头埋在她脸侧,缓缓地敛平呼吸。

「怎么办哪……」充斥着无奈的叹息如风般扫过耳廓,痒得小冰君缩了缩颈子,一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顾虑,不由偷偷笑了起来。

两人的身体本来就紧贴,她这一笑,胸口颤动,天陌立即有所觉,抬起头看到她虽然咬着下唇,却仍然没掩饰住唇两旁溜圆可爱的酒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升起想捉弄捉弄她的念头。

「君儿,快点给我生个孩子吧。」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趁她因这突然转变的称呼以及话中意思而愣神羞涩的时候,悄悄撩起她的裙子,扯下亵裤,然后毫无预兆地闯了进去。

小冰君啊地一声,下意识弓起了身体,难以适应的屍寸让她皱紧了蛾眉,抓着他背的手指不由自主用力。

天陌压在眼睛上没有放开的手让她因看不见而变得更加敏感,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的蛮横填满……

「天陌……」她轻吟出声,虽然仍皱着眉头,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满足。那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喜欢他。

天陌吻她的唇,然后温柔地动了起来,等她达到爱慾的高峰,便停了下来。静静地感受她紧绷的身体,听她喊他的名字,看她喜极而泣。然后放开捂着她眼的手,他一边低头轻吻她汗湿的额发,被情慾迷蒙的双眸,一边缓慢而坚定地抽出了因没有得到纾解而涨得发疼的身体。

用自己的衣服为她抆净身体,才开始整理两人的衣衫。

「天陌,你……你还没……」小冰君虽然手软脚软,只能任由他摆布,心中却清楚明白,目光扫过他的下腰,不由有些心疼起来。

天陌快速地给她系好腰带,吻了吻她皱起的眉头,微笑道:「没关系,我打坐片刻就行。你等我。」他终究不舍得让她在这个紧要的时候受累,只能压抑自己。还好,以他的修为尚能掌控住自己的情慾。

小冰君被扶着靠着桂花树坐下,看他走得远了些,在另一株花树下盘膝而坐,黑曜石般光华流转的双眸温柔地扫过自己之后缓缓阖上,心里竟莫名有些酸疼。

天陌的面色渐渐平静下来,此时暮色已深,隔着一段距离看过去,隐然有一股庄严清肃之气将他笼罩。

小冰君突然恐惧起来,却又不敢打扰他,只能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强忍着,直到他再次睁开眼,才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天陌,天陌,以后别这样了……我不会再昏睡过去的……以后再别这样了……」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她一个劲地哀求。心中恐惧着,然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在害怕什么。

天陌顿了一下,才缓缓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除淡淡嗯一声外没再说别的。或许这种练化精气清净心念的方法确实不宜多做,毕竟,如今他已非独自一人。

虽然有这样的认知,但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身周那层淡淡的疏离才算完全敛去,小冰君方彻底放下心来接受明昭的针灸。然而心中也已有所警觉,发誓以后宁可自己咬牙撑住也绝不再让他半途而退。

******

治疗很顺利,自第五日开始,小冰君脑海中就不时会浮现出一些零碎的片断,虽然还不能将它连接成串,却已是极大的进展。

同一时间,各地情报纷至沓来。自天陌三人离开长安起,所有人都失去了他们的行踪,其中包括龙一方面。因此各方面都暂时按兵不动,气氛仍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苍御还有子查赫德一家人都还没到,每日天陌除了陪着小冰君针灸外,便是带着她到处游玩,一点也不着紧即将来临的大战,直把言四急急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

随着脑海中杂乱的记忆出现频率越来越密集,小冰君的情绪变得极度不稳,一时活泼热情,一时内敛沉静,一时又多愁善感。正当天陌为此暗暗担忧的时候,那天早上,他突然自无梦的深沉睡眠中惊醒。睁开眼,发现小冰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黑眸清亮,显然已醒很久。

天陌心中一突,尚未说话,小冰君已经浅浅一笑。

「主子。」

当这久违的称呼从那柔软的红唇中吐出的瞬间,天陌只觉胸腔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沸腾了,炙烈得让他无法也不想压抑,於是只能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然后狠狠地吻住。

小冰君伸手紧紧回抱住他,闭着的眼角隐约有泪光闪动。

衣带散了,长发相缠。天陌从来不认为自己在情慾上会失控,然而在这一刻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了心中的激动,竟是以一种以后回想起来不可思议的急切闯入她的体内,甚至於连最基本的爱抚也等待不了。

被翻红浪,床榻震颤,汗液在身体紧贴的地方融濡,如雷的心跳相撞着,再分不出你我。

******

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小冰君虽已瘫软如泥,连动弹一根指头也嫌吃力,但却没如第一次那样晕厥过去。

天陌将她汗湿贴在脸颊上的黑发挑到耳后,然后用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被情慾染红的脸颊,心中却为自己之前的失控而暗自惊讶。

「都想起来了?」直到这时,他才开口问。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毕竟那熟悉的眼神不是失忆后的她所能拥有的。

「主……」小冰君刚一张口,便被天陌伸指轻按住了唇。

「去天取陌。」他说,「以后我也不会再叫你夏儿。」虽然他并不在乎称呼,但若那两个字会让她下意识低上自己一等,那么还是不唤为好。

小冰君弯眸,无力推开他,只能闷闷嗯了声,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看来恢复记忆的事只能明天再说了,天陌也不扰她,只是垂首吻了吻她的额角,然后掀帐而出。从柜中拿出干爽的苇席以及薄被换上,让她睡得舒坦了,才走出房门。没想到屋外落日西斜,竟然已近黄昏。

言四正揪着她三岁儿子的耳朵走进来,见到他,忙尴尬地放了手,正喊主子呢,那顽皮的小娃娃趁机一溜烟又跑了个没影,气得她直跺脚。

「明昭先生呢?」天陌问,他当然没忘记,按往日惯例,今日小冰君应当也要针灸。

对於他的问题,言四倒不意外,摇了两下扇子,然后道:「明昭先生说,他来此还没四处游玩过,所以今晨出行,两日后回来。夏夫人的……」

「称夫人就好。」天陌打断她,又补充道:「以后唯她可称夫人。」

言四忙恭敬应了,心知他的意思是指以后除了小冰君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他一言九鼎,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明白了这一点,竟不由升起些许羡慕之情,但随即又被她抛之一旁。与其羡慕旁人,倒不如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更实在一些。

两人正说着话,有手下来报,汀洲楚家二公子求见。

汀洲楚家这年许声威大震,以收集情报为任务的言四自然是听过,但是却从没打过交道,因此听到对方来见,不由大感奇怪。以楚家的地位,来这样一个小小的青楼已属意外,何况还是求见。

天陌也有些意外,微一沉吟,最终决定还是由言四出面应酬,毕竟在规定的时间到达前,实不宜节外生枝。

然而言四只去了片刻便即匆匆转回。

「主子,春夫……春姬也来了。」她猛摇着扇子,想到春夏两姬撞在一起的场面,就觉得纠结。

「哦?」天陌正站在一株桂花前面,伸手捻下一粒金黄色的小花,闻言连头也没回。不用想,楚家能找到这儿,必然与春姬脱不了干系。

「楚二公子说你有恩於他,故特来相助。」言四从他的反应看不出什么来,不由有些焦躁起来,索性一口气将来人的目的说了出来。

「既然如此……」天陌手掌侧翻,那粒小花便飘落到了旁边的鱼罐中,「那就见见吧。」说着,一甩袍袖,走在了前面。

言四正满心好奇,哪肯错过,忙跟在了后面。

出乎天陌的意料,不只是楚子彦和库其儿两人,竟然连楚柏以及卫林卫翼等人都来了。见到他,除了库其儿外,余者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天陌示意众人坐下,然后注意到库其儿竟然坐在楚柏的旁边,神情间有缱绻之色,心中便即了然。

早已有人奉上茶点,言四又亲自端了杯茶送到天陌手边,然后退到他身后。见状,楚子彦倒还罢了,卫林几人先是一愕,而后竟有些忿忿不平。即便迁移出山林已有整整一年,但他们身上淳朴的特质却没丝毫减少,这是为小冰君抱不平呢。

天陌微微一笑,对他们的好感大增,於是侧头对言四道:「你也坐下。」

言四倒也不拘泥礼数,一摇扇子大大方方地在最末位坐了下来,在她上手位正是卫鹊。

「诸位怎会来此?」将情况捉摸了个七七八八,天陌才缓缓开口进入正题。

曾经相处过,楚子彦知他性格,不等他一一询问,便毫不隐瞒地将他们为何找到此处以及来此的目的说了出来。

原来自两人走后,库其儿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本来也想离开,却因为某种原因最终留了下来。那个时候他们才从她口中得知天陌的真正身份,也因此知道了他的处境,所以在听到江湖传言他要反攻黑宇殿的消息时,立即决定前来相助。而能找到此地,完全是靠他楚家的情报来源以及库其儿提供的些许消息。

听罢他的话,天陌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端起茶慢悠悠喝了两口,等放下茶杯,才看向库其儿。

「你为何不回雷蒙?」

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说话,库其儿先是一呆,而后绷紧了脸本不想应,却终究没忍住红了脸。

「回去做什么?再让人玩弄么……」说到这,她不由偷偷瞄了眼楚柏,发现他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心中一甜,立即有想让旁人也分享自己欢喜的冲动。「何况,何况我与柏郎已是夫妻,以后自然是要留在牧场。」以前曾那么喜欢过眼前天神般的男人,如今面对他,她才明白那些真的已经过去了。不属於你的无论你怎么争怎么付出,都不会是你的。如今她满心满眼都是身旁的男子,也才明白两情相悦有多么美好。

听到她的话,言四手中扇子一滑,差点掉落地上,幸好她反应够快,才免了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

「婚礼可曾举办?」天陌却是一派淡然,问。

库其儿原本也是一个在男女情事上很放得开的女子,此时却不知怎么就忸怩起来了,楚柏忙开口回道:「原本日子是定在中秋那日,不过……」

他还没说完,天陌已抬手示意停下,「那可在黑宇殿举办。」

此话一出,众人皆愕,库其儿也是一脸茫然,又听他缓缓补充道:「怎么说,库其儿也是我黑宇殿出去的人。」

他不称春儿,而称库其儿,显然是已经承认她的另一层身份,同时也表明了她在黑宇殿的身份,不再让她无所依恃。想明白此点,库其儿不由抬手紧紧按住唇,侧过身掩住了泛红的眼睛。

-=-=-=-=-=>

第三十一章

楚柏心中感激,正想拉着她起身道谢,却被天陌抬手止住,他转过头问楚子彦:「你们来了多少人?」

「卫家村四百一十二人,楚家六百五十人,总共一千零六十二人,都是精挑出的好手。」楚子彦道。

听到来了这么多人,言四不由一惊,脑子里立即快速盘算起要怎么安置来。

「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我们六人先行一步来与言四姑娘通个声气。剩下的人将陆续出发,都会乔装而行,然后在城外五十里远的山林中**待命,不虞被人察觉。」说到这里,楚子彦突然笑了起来,看了眼卫林,「本来计划小林子是跟着卫成兄弟那一批走,但他一直缠着阿翼和我不肯放,非要先来见你和冰君姑娘一面,说什么打起仗来死活难料,这是他唯一的遗愿云云。都说到这份上了,只能让他跟,倒没想到真能遇上你们……」

「胡搅蛮缠!」卫翼哼了一声,可见当时被缠得有多烦。卫林早闹了个大红脸,想要让楚子彦别说了,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将头越勾越低。

在场诸人哄堂大笑。

天陌微笑,道:「君儿有些累,正歇着。她若知各位到来,必然欢喜之极。」说着,看了眼言四。

言四会意,起身道:「各位远道而来,不若先下去梳洗休息片刻,稍晚再畅谈不冲。」说着,招来丫环吩咐了几句,然后亲自引着六人而去。

在跨出门槛那一瞬间,库其儿回头看向天陌:「谢谢你!」不等他回答,匆匆而出,紧赶几步追上楚柏,与其相视而笑,然后执手并行。

人走尽,大厅里立时恢复一片宁静,只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蝉鸣从外面传进来。

天陌端起茶杯,喝了口微凉的茶水,带着些许涩味的清香在唇齿间弥漫开,舌下津液渐生。

如果连远在城山的楚家都能查到此地,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可以。他沉吟,片刻之后心中已有计较,於是起身回房。

小冰君正睡得沉,薄被踢在一边,白色的里衣被汗浸得半湿,发丝粘在脖颈间,脸蛋半埋在枕头里,红扑扑的让人很想咬上一口。帐间异香浓郁,惹人绮思。

没想到她这么怕热,天陌摇头,於是挂起帐子,然后走了出去。片刻后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走进来,拧了毛巾,为她抆拭去身上的汗湿。

挽起发丝,换上净衫,虽然他动作轻柔,但也算是一番大折腾,小冰君却丝毫清醒的迹象也没有,可见真是累极了。

坐在床边,天陌轻轻给她打着扇子,看她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拧着的眉缓缓舒展开,唇角梨涡浅露,心中一柔,忍不住俯下头含住那嫣红的唇瓣又爱怜地缠绵了一会儿。

原来,只是单纯地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已是如此美好。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算是对人心的另一面真正有所体悟,而不是只限於理性的认知。

******

小冰君只是恢复了部分记忆,她记得在黑宇殿的十年,记得黑宇殿那场大乱,也记得自己是怎样不离不舍地跟在天陌身边。但是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到的云浮,也不记得她是为什么失的忆。她的记忆停格在那场除夕焰火。

於是天陌细细地将后面的内容一一说给她听,其中有千里行马的肆意,有阿穆的爱恋,也有那场雷雨夜的未完欢爱。

「别胡思乱想。」将神色郁郁的女子搂进怀中,天陌抬手指着天上已然升起的弦月,道:「你看,也许等不到月圆,你就能全部想起了。」

这时正是八月初七,月亮还淡淡的弯弯的,挂在淡蓝色的天边,与深色的山线相衬,让人难以想像它明洁清辉的样子。

小冰君痴痴看着,想起在幻帝宫所见的月景,突然返身抱住天陌,将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倾听那一下又一下沉稳的心跳。

「对不起。」她闷闷地道,长而翘的眼睫垂下,掩住满眸愧疚。

「没关系。」天陌应。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小冰君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回答似的,继续喃喃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忘记你……我怎能把你忘记……」她心中有自责,但更多的是后怕。如果在她遗忘的时候,他选择离她而去,她要怎么办?

天陌微笑,低首亲了亲她的额头。

「君儿,记得我说过的融血吗?」他突然道。

小冰君闻言顿时忘记自责,蓦然抬起头,要不是天陌闪得快,只怕下巴要被撞上。

「记得。」怎么会忘记,当时烟花升上天空的时候他对她说的话。又怎么会忘记,他当时的拒绝。

看到她眼中闪过痛苦,天陌自然知她想起了什么,无奈地叹口气,双手捧住她的脸,一字一字清楚地告诉她:「那时我摇头,是因为我们已经融过血,根本勿须再融。」

小冰君呆住,保持被他捧着脸的姿势傻傻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好一会儿才像是被咬到舌头一样磕磕巴巴地问:「什……什么……」

天陌突然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呆傻的样子,因此并没立即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它。「你喜欢这片桂花林子,那等黑宇殿之事了后,咱们就搬到这里来住。至於黑宇殿,谁想要,就给谁好了。」

小冰君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还傻兮兮地接他的话头,「那怎么行,怎么说……」话说半句,脑子里灵光一闪,登时反应过来,不由急了,一把抓住他仍然捧着自己脸的手,语无伦次:「你说……你刚刚说,融血……咱们融过血的?」如果真有,她为什么一点也记不起,难道这也忘了吗?

看她急得汗都出来了,天陌舍不得再捉弄,手指从她的脸下滑下,摸上那修长优美的脖颈,就在小冰君身子一颤的时候,突然低头轻轻在手指摩挲的地方咬了一口。那里血脉跳动,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记得吗?」他抬起头,伏在浑身僵硬的女人耳边,循循诱导出被忽略的记忆,「苍溟殿,我受伤,曾经这样咬过你。」於是,他的血与她的血在他体内相融。

在清和如风的声音中,一幅幅画面浮现在小冰君脑海中,清晰得如同昨日发生的事。她缓缓抬起手,摸上天陌的脸。

「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

她不是没怀疑过。每次被咬后醒过来都找不到伤口,尤其是那次她明明感觉到咽喉被割破的感觉,却只是睡了一觉,便安然无恙。她不是没想过这里面的古怪,只是他不说,她便不问。如今再回头看,才发现那么多让她疑惑的地方,不过是因为他与常人有所不同罢了。

天陌笑了,拉着她起身,在桂花林中慢行。风吹桂落,簌簌如金雨香尘。他指点着夜色下的山景,说这里可建房,那里可引山泉,渐渐便勾画出一副山居闲情图。没有世俗喧扰,也没有独处孤寂,於是啸风弄月拾桂采露便成了一项美事。小冰君直听得神往不已。

******

初八日,明昭外游而归,在检查过小冰君的情况之后继续施针。同一日深夜,楚柏卫翼两人悄然潜离宛阳,赶往五十里远处的山林。初九日,风尘仆仆的子查赫德莫赫一家人入宛阳城,言四得到消息,立即将人引至倚红楼。小冰君姐妹相见,又别是一番重逢的欢喜。

多年后再见面,相较於子查赫德夫妇的惊喜交集,明昭显得更为意外一些,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与小冰君竟有着这层关系,不由得他不感叹缘分的奇妙。

「明昭……哥哥,恋儿脸上的疤痕能去掉吗?」小冰君在先生与哥哥两个称呼间犹豫了一下,最终仍然选择了后者。若是在没失忆的时候初见明昭,她绝不至於喊出这么亲昵的称谓,如今再纠正又未免流於刻意了。何况明昭在她心中,就算没了年少时的恋慕,却仍然有着常人无法相比的亲近感,称一声兄长并不为过。

她问题刚出口,娥赛聿临两姐弟眼睛都不由一亮,齐刷刷看向明昭,眸中满是期待。对於他们来说,能够看到母亲完整的容貌,是心中一直以来的渴望,就像当初兴奋地从小冰君身上间接寻找母亲过去的影子一样。

秋晨无恋原本想要如十年前那样断然拒绝,却在看到一双儿女的眼神时突然失语。其实对於一个女人来说,终究还是想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她也不例外。这十年,她对子查赫德以及一双儿女心中不是不觉得愧疚的。

明昭微微一笑,看向子查赫德,「地尔图人,你是否改变主意了?」他很想知道,经过了十年,他们的选择是否还是一样。

子查赫德看了一眼妻子,而后突然长身而起,单手按胸向明昭行了一个大礼,「有劳先生!」若现在他还不明白决定战争和祸乱的不是女人的美丽,而是男人贪婪的心的话,他又怎配得阿萝倾心相恋。若他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的话,又怎谈保族民平安。这些年,他退让得过了底线。

「你是地尔图人,我是焰人,何须如此多礼。」明昭坦然受了他的大礼,口中却说出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子查赫德再不如多年前那样容易被激怒,洒然一笑,坐回了原位。

明昭挑衅不成,也不以为意,转头对小冰君道:「丫头,你看到过你明昭哥哥束手无策的时候吗?」戏谑的语气,却在无间间流露出强大的自信,让人心不由自主踏实下来。

小冰君正要摇头,却突然想起鬼怜,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鬼怜姑娘……」

明昭脸上温和如煦阳的笑微僵,想来也是想到了那日被当众调戏的情景,银眸中尴尬一闪即逝,侧脸看向天陌,「加一个条件。」

天陌正在研究茶水中竖起的翠绿茶针,闻言扬眼,询问地回望。

「让那个女人别再跟着我。」明昭道。他自认不算太蠢,在见识过天陌的速度之后,哪还不能联系前因后情猜测出鬼怜一直跟在身边,只不过以他的能力看不到罢了。

「这是个难题。」天陌连想都没想,很干脆地承认。若论难缠,族中谁也比不上鬼怜。「也许,你可以让她验明正身。」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验明正身……明昭默然,很明显对这个主意不予认可。这四个字实在让人无法产生好的联想。

天陌食指在茶杯边沿轻叩了两下,然后对小冰君道:「君儿,去吧。」如果继续让这丫头在场,指不准又给弄出什么难题来。

小冰君也知自己无意中给他惹出一个麻烦来,闻言如逢大赦,忙起身向明昭和子查赫德道了别,然后领着秋晨无恋和两个孩子先离开了。

看四人身影消失在门口,天陌这才徐徐开口:「善加利用,鬼怜可成你一大助力。」

明昭正要说不需要,却听他接着道:「紫瑟亚狄真河率着焰人五大家族联军於前**近魏水原百里,在乌百河左岸紮营。同行的还有河源鉴辛和冷兴五禺。」

此言一出,不只是明昭,连子查赫德也不由微微变色,而天陌仍在继续。

「另外,地尔图王勃连原亲自率领十万大军,驻紮在黑宇殿西五十里处,伺机而动。」

话音落,厅内一片静默,只有天陌手中杯盖刮过杯沿发出的清脆响声,从容悠然,却让人心烦意乱。

「来得好快!」明昭苦笑,脑海中浮起几个儿时玩伴的模样。从小就有着王者之风的紫瑟,阿古塔家壮实的苦元,形影不离的河源冷兴。

将来有一天,我必踏平这万里草原。少年的紫瑟站在龙天山月色峰上,遥指脚下茫茫草原意气风发地道。

苦元背着比他个子还高的大弓,不时瞄向高远的天空,伏低的长草,随时准备射下飞过的大雕,奔跑的野狼。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其实他连弓也拉不开。

鉴辛家的河源和五禺家的冷兴从来就是形影不离默契十足的一对,无论做什么,只要他们两人一起,就没人能赢得过他们……

抬手按住额角,明昭第一次感到头脑如此纷乱,哪里还有心思去介意鬼怜的事。

「黑宇殿若点燃战火,后果将不堪设想。」良久,子查赫德方语气艰难地点出结论。而那是他和明昭所不愿面对的。

天陌笑了。

「所以,我们必须在明晚就将大局定下。」

天陌回房的时候小冰君并不在,他也不去寻人,就在院中石桌边坐下,耐心地等待。

石桌旁是两丛竹,风穿过竹间,发出沙沙的响声。前面的阁楼灯火通明,歌舞喧嚣之声不绝於耳,越夜的倚红楼越是热闹,与白日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轮淡月挂在对面四角飞翘的屋顶之上,深蓝的天空,星子更明亮一些。木樨的香味在夜晚更加浓郁一些。

天陌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几点绿色的萤火虫在竹下草间一明一灭地舞着,突然发现以前曾经麻木无觉的一切如今看在眼中竟都变得新奇有趣起来。难道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有机会让局面变得更乱,他却选择放弃的原因?

明天……明天是否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是否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熟悉的脚步声远远传来,将他的思绪打断。他抬起眼,看向娉娉袅袅走来的女人,唇角不由浮起一抹笑意。

「主……你怎么不回房?」看到房内没有灯火,小冰君在廊下站了片刻,才看到竹下的天陌,忙跑过来。只是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差点又叫回主子去。

「等你。」

淡淡两个字,却让小冰君差点落下泪来。这两个字一直是她心中所渴求的,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夜晚以这样平静的形式得到。

「你困不困?」天陌问。

小冰君摇头。

「为我煮一次茶吧。」去年也是这个季节,在城山郡楚宅中,她第一次为他烹茶。他记得她在娓娓述说过往中流露出的对秋晨无恋的思恋,明明甜甜地笑着,却莫名让人感到一种无法挥去的淡愁。

小冰君显然也想起了那一幕,不由抿唇而笑,微一点头,然后转身脚步轻盈地往外而去。一柱香后,在丫环的帮助下,将一应用具都搬了过来。

「还是煮冰城的茶。别太甜。」天陌看她蹲下来捣鼓炉子,忍住出手相帮的冲动,以手支颐侧倚在石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小冰君嗯了一声,抬起头对他甜甜一笑,又低下去专心摆弄起来。

「君儿,明天做完针灸,到幻宫等我。」看着碳块变得红亮,她的额上凝起了薄薄一层的汗渍,天陌拿起旁边备用的毛巾给她拭了拭,突然道。

小冰君一呆,缓缓站起身,眸中满是迷茫,「天……陌,你不跟我在一起?」

天陌伸手拉住她脏兮兮的手放到盆中,一边给她仔细地清洗,一边耐心地解释:「明晚各方面人马都会在这里汇集,也许会有战事,你留在这里不安全。」他虽然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的安全,但却难防意外。而他不想将她陷於丝毫的危险当中。

小冰君抿紧唇,垂着眼,不肯说话。

「君儿?」天陌唤。

於是小冰君只能不情不愿地开口:「可是……我也会担心你。」她害怕在他面临危险的时候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天陌恍然明白她在顾虑什么,笑道:「人类伤不了我。」用毛巾慢慢拭干她的手,他欲放开她的手,却被她反抓住,紧紧地,生怕他突然消失一样。

「你被他们打伤过。」小冰君想起当初在苍溟宫见到的那一幕,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惧。顿了一顿,又忍不住补充,「你不只一次受伤。」还有黑狼那次。

天陌哑然,终於明白明昭被当众揭面子的无奈了。

「君儿!」伸臂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他苦笑地将脸埋进她柔软馥郁的胸腹间,「那是意外。现在我有了你,自然再不会让那些意外发生。」他可不敢让她知道,那个意外是他纵容发生的。甚至於目前的乱状,也是由他点燃的导火线。她当然不会生他的气,可是她会伤心。

没想到他也会露出这近似於撒娇的一面,小冰君心一下子软成了水,不由自主轻抚他的发。「我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拖累大家……」她轻轻道出自己明白的事实,「可是你不能让我等太久,我会受不了。」等待是最磨人的东西,尤其是带着担忧的等待。

「唔。」天陌应,从小冰君怀里抬起头,笑道:「还有你姐姐和侄儿侄女,四儿家的,都会跟你一起。」其他人都还罢了,但凡有言四家的小调皮鬼在,估计会让人连担忧的时间都没有。

听到不止自己一个,小冰君这才好过些,想到自己刚才的任性,不由羞赧起来,忙从天陌怀中挣脱出来,蹲下身开始烧水煮茶。

天陌又恢复了开始的姿势,微笑地看着她,姿态雅逸,哪里还有刚才将脸埋进人家怀里撒娇的样子。

烘,捣,煮,舀,浇……每一个动作都有条不紊,优美动人,小冰君用着十二分的心意煮着这炉茶。等将漂着金色碎桂的茶水端到天陌面前,还没喝,他心中已被暖意填满。

「这里要比城山郡热。」小冰君一边用手绢煽着风,一边抱怨。

天陌见状,突然反应过来言四为什么会走到哪里都拿着扇子,不由有些好笑。他自己不惧冷热,倒忽略了她的感受。

「等我。」他说,语音未落,人已不见,只余淡淡的麝香味与桂子的香味交缠在一起,让人心中绮念顿生。

小冰君对他已有所了解,再不如当初那样怎么都捉摸不着,所以也不惊惶,只是淡定地往自己碗里又加了许多蜂蜜。一碗茶还没喝完,天陌已转返,手中拿着两件月白的女衫。

「这是月华所凝,穿上大约会凉快一些。」上次明明说要送她一件,结果因为她的昏迷而忘记了。

小冰君接过,却并没立即回房换上,而是目光炙热地注视着天陌,直看得他莫名所以起来,才露出近似於讨好的笑,挨到他怀里,小声嘟嚷。

「陌,我想大狼了。」对於天陌与黑狼同为一体这个事实,她在恢复记忆后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并没有不可接受的感觉,甚至於还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能同时拥有他们两个。

天陌微僵,抬头看向天上的淡月,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道:「回房。」顿了顿,终於还是没忍住,「我就是它。」

「我知道啊。」小冰君仰起头,理所当然地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他的腰带,咕哝:「可是你以前都不告诉我。」害她又是担心又是思念。

怕她继续说下去,又要钻进失忆前失忆后的牛角尖里去,天陌赶紧道:「这就让你见。」说着,一把揽住她的腰,闪身回了房。

放开小冰君,让她去点蜡烛。小冰君怕被人无意撞见,点上蜡烛后,又去将门窗关紧。转回身时,熟悉的黑狼已立在屋中央,长毛华丽,气宇轩昂。

她呆了呆,等反应过来前,人已经扑了过去,紧紧抱住黑狼的脖子,一连串的吻没头没脑地落下,直亲得天陌心中不乐意起来。

微抬起头,他以一种高傲的姿势睨着小冰君。「热。」明明那么怕热,这会儿倒是不怕了?

小冰君早已不如当初那样对他敬畏有加,见到他刻意摆出的姿态,不惧反乐,更是腻了上去,踮着脚尖勾着他的脖子又是一通乱蹭。

「大狼……陌……陌,我很欢喜……我真欢喜。」

一缕淡淡的柔情因为她的呢喃而在心底弥漫开,天陌无奈,只能纵容地低下头,任她抱在怀里亲昵。

******

初十。

宛阳难得下了一场大雨,自午时起,一直持续到酉时仍然没有停下。雨水将黄尘满天的街道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泥坑,行走间泥浆沾满鞋面袍摆。黑宇殿自乱起后便蛰伏不动的五部首领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如约而至。

点青舍,卧云御,铁血堂,战阁,均宴。如果说黑甲营掌握着整个黑宇殿无坚不摧的战斗力的话,那么这五部便是其智慧中枢及能量来源。外人只知黑甲军,女儿楼,却不知黑宇殿能监控天下的真正核心在这五部之中。事实上,令江湖人闻之胆寒的女儿楼是近二十年才成立的部门,乃天陌一时兴起之物。在前几部的眼中,不过是一初生稚子而已。

最先到达的是一青衫书生,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身形瘦削单薄,面容清俊,略显苍白。他独自一人撑伞信步而来,雨水溅湿了青衫的下摆,让人倍觉孤单凄清。上得楼来,与众人见礼,然后静坐一角捧茶看檐雨,言行举止怎么看都只是一谦谦文弱之士,任谁也想不到他竟是掌黑宇殿刑罚的铁血堂堂主白文生,殿内人人闻之胆战的煞星。

他前脚方到,后脚又跟着来了两人。一人穿蓑衣戴斗笠,高高地挽着裤腿,身形高大壮实,踩了满脚的泥浆。另一人身形较瘦小,这样大的雨,既没拿伞也无蓑笠,只在头上顶了一张大大的绿油油的荷叶。两人并肩而来,等上到楼来时,明昭和子查赫德才看清两人长相,不由有些讶异。

高大的那位一身粗衣,容貌平凡,仿如一个普通下田归来的农夫。另一位虽然长得眉清目秀,但像是从来没吃过饱饭似的,一脸的面黄肌瘦,不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的,让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泛紧张。

言四一直在楼上招呼茶水等物,见到两人,脸上的笑容微凝。不敢怠慢,将手中扇子往背后一收,人已趋前相迎。

「言四见过阁主。」她肃容整神,抱拳一礼,哪里还有平日糊弄人的娇怯。

原来那农夫样大汉却是黑宇殿战阁阁主战九千。战阁负责训练选拔各类型人才,兼研究最有效的对敌武技和战术,是黑宇殿强大的力量来源。女儿楼的言四燕九等人都是出自此处,因此言四对战九千极为敬畏。

与他同来的那一身穷酸样的男子则是均宴宴主澹台月,言四却是不识。单从衣着容貌上来看,又有谁能猜到,他竟是负责整个黑宇殿运转所需庞大开销的财政部龙头人物。

战九千嗯了声,无多话,携着澹台月大步走了进去,与稳坐花厅不动的天陌以及其他人见礼。

先来的三人虽然不曾见过天陌真容,却都一眼无误地认出了他。天陌简单将明昭和子查赫德介绍给他们,然后让两人自找地方坐下。

「文生和澹台动过真气。」看言四亲手将茶端到两人面前,然后退立一边,天陌才淡淡道。

白文生微微一笑,算是默认。看得出,他也是个少言寡语之人。倒是澹台月脸上露出洋洋得色,笑嘻嘻地道:「有人自动送财上门,哪能不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叫花子兜里也要抠出三分金的角色,没长眼的才会来招惹他。

「哪方的人?」天陌问。

「袭击我的是巴术人装扮。」澹台月应,说着看了眼白文生,「白生,你那边呢?」

「百花教余孽,燹人,丰邑无殃。」白文生轻描淡写地道,了解他的人却知道,他定然是用了非常手段来获取这个答案,准确度九成以上。「丰邑无殃没出手。」不仅没出手,还笑眯眯地旁观他施刑拷问。

澹台月夸张地打了个寒战,转头看战九千,「老战,你怎么没遇到麻烦?」

「我一无钱财二没得罪人,麻烦何来?」战九千面无表情地道。

澹台月语塞,悻悻地摸摸鼻子,心中暗悔。明知这人开口只会噎死人,还去招惹,不是自找没趣是什么。其实不问也知道,除了女儿楼黑甲营外,只有他均宴和铁血堂最招摇,剩下的三部,别说外人,就是连言卫也摸不清楚,又谈什么堵截袭击。

「阴柘轩陈兵落雁关,严阵以待。」就在一时无言的时候,一个清韵风流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

两只窍窍素手一左一右撩起竹帘,一个博带广袖的男子摇着把羽伞悠然步入,隔远冲着正中的天陌深深作了个揖,然后迳自坐入一旁椅中。竹帘外,红衫翠袖,雾鬟云鬓,竟是随了一屋的美人。但听弦丝拔动,笛箫相伴,窍软甜腻之音弥荡,和着雨滴之声,朦胧了一楼灯火。

「青楼当若此。」笑吟吟地看了眼言四,男人道。

言四被男人的桃花眼扫得脑子一蒙,顿时想起一人来,这位定然便是小十二提过的那位长年醉卧美人怀的暝玄主了。

第三十二章

暝玄主,卧云御御主,黑宇殿智囊团的头头,辖下皆是智计绝伦之辈。

「败家子败家子败家子……」起身撩帘看了眼外面,澹台月一把摀住胸口连退两步,恨恨地骂。

暝玄主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眼他打满补丁的衣服,悠然调侃道:「许久不见,月儿你还是如此俭素啊。」

「老玄你能完整到达这里,也很让本宴大感意外啊——」澹台月咬牙切齿地道,最后一个啊字拖了老长,充分表达出他心中的怨忿。明知他最讨厌别人叫他的名,眼前这人偏偏还要在后面加个儿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在叫哪家闺女,让他情何以堪。

「玄主以为月儿你早已习惯,还是——」暝玄主一笑,故意顿了下,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因这短暂的停顿而不由自主都被吸引过来的时候,才继续道:「你嫉妒我有美人相护?」说到这,瞟了眼澹台月像吞了只苍蝇的表情,不容他有所反应,转向天陌道:「属下此次能赶在俏雁子前面,实亏了左绰。」

天陌扬眉,「她还在?」

听到他意味深长的话,暝玄主不由以扇遮面干咳了声,回话时又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铁打的兄弟流水的美人,主上,左绰不是美人哪!」

天陌唇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淡淡道:「我以为你想换换口味。」

听到他打趣的话,暝玄主老脸竟似红了下,但因着烛光不若天光,终究让人无法确定。加上其他人都因天陌这天外飞来的一句而诧异无比,无暇注意他,否则以澹台月的小心眼,只怕脸没红也得硬给他说红了。

「让她进来。」天陌无视众人怪异的眼神,接着下了命令。

不用暝玄主发话,言四已经转身出去,片刻后带了一个身着劲装的少女进来。那少女肤色极黑,眉眼平淡,就像一个乡下丫头,不过却有一双让人眼睛一亮的长腿,令她不至於淹没於人丛中。她进来后,冲天陌行了一礼,然后便目不斜视地站到了暝玄主的身后。

天陌虽然让她进来,但并没说什么,目光往窗外扫去。雨似乎快停了,滴滴答答地,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檐角往下落。

「备宴。」他回头对言四道,知几人这一路凶险,晚膳必是没进的,因此特意与明昭两人等到现在。

言四本想说还有一人没到,却又咽下,应诺而去。什么人没到,主子自然知道,哪用她多话。

「主上,图云雁可能遇上了麻烦,我去看看。」一直沉默的战九千突然起身道。

「勿须。」天陌摇头,「这点事还难不到云雁。」点青舍掌控着天下之脉,各强国朝政军职要位都有其成员渗透,一动而可乱天下,图云雁若连眼前的小局面都过不来,又有什么资格稳坐舍主之位多年。

「正是,俏雁子素来如此,战兄不需担忧。」暝玄主摇着羽扇道,若不是眉梢眼角有风流溢出,倒真有一派隐世高人的风范。

「以为拿了把扇子就能冒充诸葛亮啊,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澹台月斜睨着他,阴阳怪气地道。

澹台月说这话的时候,言四正好经过门边,闻言一僵,忙将正拿在手中指挥人摆桌设椅的扇子一缩,收进了袖中。等再出去,瞅了个无人的地方,赶紧扔掉,免得惹人联想。

屋内暝玄主是与澹台月斗惯了嘴的,倒也不恼,正想反戈一击,哪知澹台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口风一转将话题扯到了图云雁的身上。

「老战,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只雁子娘们唧唧的,哪一次出门前不在镜子前呆上几个时辰,你担心个屌!」

见他学得这么快,暝玄主又好气又好笑,不便将话再扭回去,索性懒得计较,回头跟左绰说起话来。然而他不计较,不代表别人不计较。

正当战九千皱着眉头考虑要不要回他几个字的时候,一个阴柔清雅的声音从大街上传了过来。

「铁公鸡啊铁公鸡,几天不见,你就只剩下背后说人是非这点能耐了么?」在妩媚的尾音仍在空中袅绕的时候,一条红色的人影穿窗而入,一个长发如墨,眉目如画的男子已悠然立於厅心,一股兰草淡香随之弥散开来。

他披着一件鲜艳的红色披风,如墨的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容颜体态清丽如竹,却又在眸转唇勾间挟带出三春桃杏的风情。

「主子,属下来冲,恕罪!」他弯腰深揖,腰臂舒展,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竟让感到一股说不出的魅惑。

「不算晚。」天陌淡淡道,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

不用人介绍,图云雁准确无误地认出子查赫德与明昭两人身份,并与之见礼。就在两人暗暗惊诧黑宇殿实力的雄厚远超出外人所知的时候,澹台月早已哧溜一下来到窗前,好奇地往外看去。图云雁是出了名的爱换坐骑,而且所乘的都是稀世罕见之物,不知道这一次会是什么。

只见泥水横流的土街上,一匹铺着雪狐皮绣毯,玉鞍镶珠,宝石争辉的白色骆驼正站在那里,嘴瓣慢悠悠地动着,不知在嚼着什么,缰绳牵在一个紫衣小童手中。

目光落在骆驼背上价值不菲的装饰上面,澹台月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滴血,而那造成如此效果的始作俑者竟然还在后面优雅地炫耀。

「这匹骆驼叫白雪,是北漠那边送来的。为了不让它的美丽有丝毫受损,我特地让人到极北的地方购来雪狐的皮毛为衬,又用一块没有丝毫杂质的冰玉打磨成鞍,镶以价值连城的薄海珠晴空石……」

图云雁一边说一边解开火红披风的系带,露出里面雪白深服,深服在腰那里用银色丝线绣着暗花的宽带束紧,益发突现出他柔韧而窍细的腰线,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可以想见,当他一身火红披风坐在雪白的骆驼背上时,会有多么的耀眼夺目。

暝玄主笑吟吟地走上前为他取下披风,然后递给左绰,目光扫过气得快要吐血的澹台月,暗笑得肠子都快要抽筋了。

正在这时,言四走进来请众人入席,为他们怪异的联络感情方式划下了休止符号,却也让来不及反击的澹台月憋了一肚子郁闷。

******

楚子彦卫林等人也被请了过来,满满坐了一桌。见到库其儿,黑宇殿五部首领并没表现出异样的神色,如同不曾见过一般。事实上,库其儿当初也只是见过白文生和澹台月两人,至於其他三人,有没有见过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酒菜上来,澹台月招呼一声,然后不顾形象地就开始大吃起来,跟饿了几天几夜似的,并没有因为天陌等人在场而有丝毫拘束。其他几人虽然要斯文一些,却也没什么客套虚礼,都以填饱肚子为第一要务。明昭等人都是不拘小节之辈,见状也不以为怪,一餐饭倒将众人的关系吃近了不少。

图云雁一手撩袖夹了个鸡腿放入吃得头也不抬的澹台月碗中,然后道:「苍冥国内乱,起事者是忆平的亲信,姬昆大将。」

天陌唔了声,问:「来时可遇到阻截?」

「地尔图人出手了。还有晋西的沧家,摩兰的国师。看得出想借这一次混水摸鱼的人不少。」图云雁说话的语气很温柔,不急不徐的,像深养在闺阁里的大家小姐似的。他一边说,一边给澹台月布菜,自己吃得倒少。

澹台月则是来者不拒,似乎怎么也吃不饱一样。

听到地尔图人也出手了,子查赫德跟明昭都是一惊,还没来得及细问,只听图云雁接着道:「言副殿大约是被逼急了,竟然利用他手中的渠道向各国各族掌权者散布得黑宇殿主者得天下这个谣言……咳,其实也不是谣言。」是得黑宇殿主这个人,而不是得那个没用的位置。如果那些人没理解错的话,那其实就是事实。

天陌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们没认出你?」否则以那几方的实力,就算他能安然抵达,也不应如此从容。

图云雁刚咬了段素笋,闻言也不急着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嚼罢咽下,又掏出雪白的手绢抆了抆嘴,才妩媚笑道:「那属下可不知道了。属下让小童一路吆喝着我的名号开道,哪知他们会那么听话,竟然都乖乖地让了开。」说着,他抬手顺了顺分毫不乱的鬓发,颇有些失望地感叹:「看来,属下得加把劲,怎么说也要在江湖上创出点名号,才能对得起殿主你的赫赫威名啊。」

随着他抑扬顿挫优美温婉的叙述,人们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个火红披风的男子俏生生地侧坐在白色的驼峰上,在紫衣童子脆生生的吆喝声中穿过一群粗莽大汉及光头喇叭的情景。想像力强的人甚至还看到了那些充满野性的眼睛中所流露出的惊艳,错愕,以及莫名其妙。如果背景再添上青山翠竹,绚烂野菊,那就更妙了。

「不是青山翠竹,是黄沙白草。在下是从北漠那边赶来。看这一身风尘啊,唉!」图云雁突兀地冒出一句,并作势掸了掸两肩。就在众人错愕的当儿,他已伸出筷子挡住澹台月继续奋斗的筷子,「行了啊,铁公鸡,小心肚子被撑破。」

他话音刚落,另一边的白文生已伸手取走了澹台月手中的筷子以及面前的碗,让人撤了下去。白文生的动作很快,其间还夹带着巧妙的手法,澹台月显然不是对手。

楚子彦等人是已经吃过了的,而其他几人也只是随意吃了几口便罢,这满桌的菜几乎是被澹台月扫去了大半,还不算他吃下的米饭馒头,也难怪图云雁有此一说。

除了天陌,便是连言四都被澹台月这种吃法以及图云雁两人出乎意料的一手给震住,更别说其他人。

对铁面无私的白文生历来都有些畏惧,澹台月碗筷被抢也不敢发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佳肴,一脸的渴望。那样子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看得直性子的言四和卫鹊都快要忍不住想为他求情。

天陌看了眼其他人,见都吃得差不多了,不等两女开口,已挥手让言四将宴席撤下,省得澹台月惦记。

「太浪费了……」既然是天陌下的命令,澹台月自然不能有意见,只能满脸可惜地嘀咕。

天陌没有理他,看向暝玄主,「玄主。」

「显然言副殿也看出,局面越乱对他越有利。」暝玄主摇着羽扇,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煞有介事地道。「虽然阴极皇干白等人已退出,但对手仍然很强大。」

「主上,这事不好办哪——」他摸着下巴,一脸的苦恼,却在接收到天陌怀疑的目光时立即尴尬得补上一句,「而且,兄弟们屯得膘都厚了。」

无论聪慧如明昭,还是纯朴如卫林,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来。天陌却知道他想说的是:生活太无聊,此事须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不然又得屯膘去。

伸手按住额角,天陌垂下眼。他原本的打算也是如此,后来因为小冰君的事而动了怒,才决定一举迁之。现在看来,与他想法相同的是大有人在。

他这边沉吟,那边图云雁已脸色大变,伸手去摸自己的腰,似乎想确定是不是真的长膘了。

「肥了一圈。」战九千瞟着他窍穠合度的细腰,若有所思,说的时候还用手比划了个大圈。

图云雁身体微僵,而后若无其事地将手从腰上拿开,姿态优雅地端坐好,却不忘狠狠剜了战九千一眼。战九千浑然不觉,一脸乡农的冲钝木然,似乎什么也没说过一样。旁边一直吃憋的澹台明早已笑得打跌。

一直旁观的言四突然若有所悟,暗忖女儿楼在这件事上也许太过紧张了些。究竟是她们对宇主子没有信心,还是对黑宇殿没有信心?

「不知焰族可有什么动静?」明昭自听到地尔图人开始行动之后便有些心不在焉,此时终於忍不住开口询问。

对於他,黑宇殿诸人还是相当尊敬的,图云雁立即收了一副女儿娇态,笑道:「先生不必担心,紫瑟亚狄真河是个很英明的统帅,虽然野心很大,但绝不会在形势未明的时候擅动,拿自己族民的性命开玩笑。」很显然,对於勃连原的举动他很不以为然。

子查赫德闻言,面色微沉,眉间拢上一层阴郁之色。他自然也想到了自己的族人,想到这十年的流亡生活。只是事隔多年,以他单人之力,又要怎么才能扭转局面?

天陌看了他一眼,正想说话,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楼道上传来,停在房外。

言四悄然退出,片刻后又转了回来,神色如常,但明昭等人何等敏锐,只是从步伐轻重缓急的改变上便听出了她心神有些不宁。

她在天陌耳边低声说了句话,天陌唇角微勾,看向暝玄主,说出的话却很严厉:「玄主,你真当这天下无人了么?」

这突然的责备让所有人都有些怔愣,暝玄主却眼睛一亮,肃容站了起来,恭恭谨谨地行了一礼,道:「属下不敢。」

天陌素来都是冷冷淡淡的,从来没这样严辞对待过他们,自见面起就跟暝玄主斗嘴不停的澹台月心中一紧,想起身为他辩解几句,却被其以扇作掩打手势制止了。

只见暝玄主不急不徐地道:「只是玄主一刻不敢忘记当初入殿时所立下的誓言,总有一日定要这天下永弭战祸。如今风云际会,正是其时,望主上恩准!」说着,一撩袍摆,竟就这样跪了下去。

天陌没有阻止,坦然受了他一跪。另外四人见状,也都纷纷起身跪下,显然与其想法一致。

这个场面让屋内其他人都有些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倒只有明昭一脸的悠然,端着才上的清茶缓啜,彷佛事不关己的样子。

天陌目光缓缓扫过即便跪在地上却丝毫不损其昂然气势的五个得力部属,脑海中突然浮起多年前他们初入黑宇殿时的情景。时光如刀,将一个个眼睛中充满了惶恐,倔强,仇恨和泪水的稚嫩孩子雕刻成如今这般的英姿勃发笑傲群伦。也许世人看到的都是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而他看到的却是数十后他们的垂垂老态。一股莫名的伤感浮上心间,让他不由暗沉了双眸。

他不说话,其他人也都不敢或不方便说话,房间里静得有些压抑。

「成什么样子?起来吧。」沉默片刻,他方淡淡开口。

跪着的五人互看一眼,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主上……」一咬牙,暝玄主一脸豁出去的决然,打算就算被责罚也要问清楚。

「记住你们的初衷。」天陌打断他,冷眼看着他们的神色由愕然转为欣喜,慢悠悠补充:「日后若有违背,我必亲手取尔等性命!」谁也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还做了另一个更重大的决定。

五人轰然应喏,等起来时,连一直平板着张脸的战九千眼中都露出了些许笑意。而做为旁观者的明昭子查赫德以及楚子彦却是心中一檩,预感到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可能性。明昭修眉微皱,正想开口,天陌已经看了过来。

「先生的心愿或可借此机会完成。」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明昭沉默下来。

我要废掉那莫名其妙的规矩,我不想自己的妹子受到糟践,也不想其他女孩儿受到糟践。从小他就一直在说这句话,但是他的愿望还没实现,他的小五就被送走了。所以,他终於对自己的族人失望。

找到小五,我会回来。那时,将是我完成自己诺言的时候。临行前,他对紫瑟亚狄真河如此说。

如今已到了他实现自己承诺的时候,然而要废除一个沿传了上千年的陋俗,要破除那恶毒的诅咒,又岂是他一人之力能完成的。

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耳中听到子查赫德说话的声音。

「今夜事了,我将去见我族王一面,阿萝母子就拜托陌兄了。」无论对勃连原有多不满,子查赫德仍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族人被无辜地卷入战火中,虽然他并不畏惧战争。

「五天。」天陌说了个期限,「自己的女人自己保护。」知子查赫德此行凶险无比,他没说什么保重的话,只淡淡抛出这么一句,却比什么都管用。

子查赫德苦笑,心中却也知道,若自己有个好歹,阿萝只怕是活不下去的。所以为了妻儿,他怎么都要安然归来。

天陌知他心中已经有了数,便不再多言,目光落向欲言又止的楚子彦。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暝玄主笑道:「主上的朋友便是黑宇殿的朋友。」说着,转头对楚子彦道:「楚家牧场培育出的战马丝毫不逊北漠良种,若楚二公子愿望,或许我们还能成为合作的伙伴。」

闻言,楚子彦明显松了口气。他明白,无论合作是否成功,楚家都无虑矣。

天陌嗯了声,垂下眼,抬手去端茶,同时缓缓道:「倚红楼被围,封九连城亲临。」直到安排好一切,他才说出言四接收到的消息。

虽然是早已有所预料的事,但乍闻之下,仍有部分人动了容。卫林和澹台月一先一后从椅中跳起,奔向窗边。

「玄主,向我证明你已经有了那个能力完成自己誓言。」天陌没理他们,继续道。语罢,低头喝了口茶,然后半阖上眼感受那自舌根弥漫向整个口腔的清香。

同一时间,就在卫林两人头探出窗外的时候,刷刷刷数枝羽箭射了过来。澹台月本身功夫不弱,心中又有准备,一个侧身便躲了开,还张嘴咬住枝箭身,洋洋自得地回头冲其他人眨眼炫耀。

相较之下,卫林便要弱了许多,又缺乏对敌经验,只反射性地避开了最前面的一枝箭,后面连珠发的三枝挟着啸声而来,一看便知高手所发,以他之力那里能够避开。就在卫鹊惨然色变的时候,离得最近的图云雁出手了。

只见他手在腰上一抹,一道白光立即破空而出,插入卫林与箭矢之间。但听当当当数响,三枝箭被轻易拔了开,其中一枝直直射向屋顶。片刻后,但听闷哼一声,一个黑影从窗口坠落下去。

图云雁却像是做了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文雅而秀气地将手中之物扣回腰间。众人方才看清楚,那竟是一柄六尺长的软剑。

卫鹊趁机一把将惊呆的卫林扯离窗边,然后冲图云雁一抱拳,什么也没说,从背上取下弓箭闪身贴近窗侧,柘木弓在腿侧无声拉开,下一刻脚尖一撑,人已从窗前翻滚而过,弦上箭同时射出。

一声惨叫划过夜空,为杀戮之夜拉开了序幕。

其他人都没想到这个一直没说什么话的女人竟然如此剽悍,都有些目瞪口呆。他们自然不知道,卫林年纪小,性格又腼腆,历来都被卫鹊等人当成幼弟一样照顾,哪里能够容忍他受欺负。

「好!」有人大笑,声音粗豪嚣狂,彷佛近在身侧,直震得人耳心生疼。笑声未歇,只听他陡然厉声暴喝:「众人听令!凡楼中之人,杀无赦!」

听到这人声音,库其儿脸上血色尽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天陌微微一笑,在外面震天撼海的应喏声中,起身走到窗边。

倚红楼这一日不曾做生意,但大街上却比往日还要灯火通明,可以看见街对面的墙头屋瓦上密布着独辫盘发的弓弩手。雨已经停了,街上泥泞滑湿,不见一人。应喏声停下后,整个城一片死寂,除了火把被风吹得扑扑作响外,再听不到其他声音,彷佛一瞬间变成了座空城。

就在对面屋顶上,正对着窗子的位置,当先立着一个体形雄伟如山的光头男人。他斜披着件赤色战袍,面部轮廓硬朗,颧骨和颚骨粗横,脸容森冷无情。双手手腕上戴着有锋利倒刺的金色护腕,袒露在外的一侧肩臂肌肉上隐约可见深色的刺青。见到天陌,他眼睛微眯,隐隐泛着金光的眸子里射出凌厉的光芒。尚未开口,身侧突然射出一枝箭来,直奔天陌的心脏。

箭是站在他身后的言卫射的。在天陌出现的那一刻,言卫心中对他积压下的敬畏登时翻涌而出,箭是心慌意乱中发出,不过发挥出了平时的一半功力。即便如此,在其他人看来仍不容小觑。

天陌却是看也未看,深邃的眸子紧紧攫着光头男人凶厉的眼睛,淡淡确认:

「封九连城。」虽然十多年前封九连城曾经将库其儿送到黑宇殿,但实际上两人并没见过面。

短短几个字间,箭已来至近前。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面前似乎有一堵无形而具有粘性的墙般,硬生生将箭挡在了半尺外,既无法前进也不会掉落,就这样凝定在空中,形成一道让人惊异的奇观。

对面的男人见状,眼睛一亮,感到血液沸腾起来。那是好战者遭遇强者时最自然的反应。

「黑宇殿主!」他一字一字吐出。

两人都不需要答案。

封九连城眸子里金芒闪动,带着嗜血的疯狂,他连道两个好字,然后一把扯掉身上的战袍,现出雄壮魁伟的躯体来。他里面仅在腰间用一条铜黄色金属宽腰带系着件深红色及膝战裙,胸背部充满力量的紮实肌肉上刺着一头狰狞的青色怪兽。那怪兽栩栩如生,彷佛是一头活物盘踞在他身上,随着皮下肌肉的滑动,欲随时脱体而出,择人而噬。

天陌唇角微勾,凝在胸前的长箭立时化成齑粉,飘散在夜空中。同一时间,封九连城暴喝一声,纵体而起,如同一头猎豹向他凌空扑来。双臂上金色的护腕反射着火光,散发出森寒的冷芒。

谁也料不到能横扫整个雷蒙高原的霸主会如此莽撞,还没摸清对手虚实就以一己之力直挑敌方最深不可测的主帅,都认为他不是太自信就是太无智。然而当天陌看到他金色的眸子里闪动着的兴奋与狂热时,却若有所悟。眼前这个男人体内流动着野性好战之血,越比他强大的对手越能激发他的斗志,在他心中只怕根本没有畏惧两个字。这绝对是一个不会害怕失败的人。

有了这层明悟,天陌立知此人必将成为暝玄主等人未来路上的头号障碍,想到此,心中不由升起杀意。

转念间,封九连城已来至近前,手腕上倒刺陡然伸长,成为锋利的刀刃,直取天陌颈项。他的招式简单直接,没有任何的花哨,却有效而致命。若换一个人站在此处,只怕还没交手,已被他一往无前的威猛气势压低一截,心理上产生无法与之对抗的强烈挫败感。

天陌虽然不会,却也神色一整,不在心中鄙薄之,双手交错置於胸前,以一种极缓慢柔和的方式推出。

身在半空的封九连城登时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如潮水般反涌回来,胸腔一窒,气血翻腾起来,原本由上扑下所营造出的凌厉气势被这样一挡,立即被削弱了大半,迫得他不得不临时改变招式。

就在此时,一声轰隆炸响由左边民房传来,未等众人有所反应,又是一声,爆炸声此起彼伏,直绕了倚红楼整整一圈,震得整个宛阳城都颤抖起来。爆炸声中夹杂着人的惨号惊呼,片刻间原本如天罗地网般包围着倚红楼的人马已乱着一团,在冲天火光中,多条人影纷纷落向泥泞的街道。同一时间,暝玄主所带来的诸女已在倚红楼外守住门前数丈许方圆之地,静待楼内之人出来。

暝玄主笑眯眯地看向屋内震惊不已的诸人,摇了摇羽扇,道:「走吧。封九连城交给主上,我们只需要安安全全地走出城就好了。」他最头痛的人就是封九连城,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天陌接下了,哪里不得意。

卫林还想说什么,被卫鹊一把拽住就往外拖,「你帮不上忙。」一句话让他想起方才的狼狈,脸登时通红。

从他身边施施然走过的图云雁见状,忍不住又退回一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不要担心,主上对付得了。」

这边厢正接着封九连城凌厉攻势的天陌听到他们的话,不由苦笑,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被他们算计了进去。

封九连城虽然也被那突如其来的异变惊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甚至攻击力度比开始更猛烈。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追究错漏弄清原因都无济於事,想要挽回已成的败势,关键就在眼前这人身上。

天陌凝神接了他两招,感觉到其中所蕴含的庞大潜能,加之其身处劣境又在自己刻意施放出的强大威压力下仍能不慌不惧,不由起了爱才之心,不欲再与之缠斗。於是再出手,便加了两成功力。

封九连城足尖点在墙上借力而返,正欲重组新一轮的攻势,突觉一股沛然之气迎面而来,较之前不知雄浑了多少,仿如一堵有实质的铁墙般向他撞来,避无可避。心知不妙,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数个念头,最终一声大喝,在被击中前,双手护腕脱手而出,直直射向天陌,而他自己则被那股力道击得跌飞数丈,重重落向街道对面被烈火吞没的房屋上。

天陌无意伤他性命,只是打算施以一点教训,让他既能保命离开,却又无力继续追踪己方,因此只随意扬手将射至面门的金属护腕挥开,并不追击。哪知就在封九连城雄壮的身体从火海中跃出的那一刻,一道黑影突然由火光照耀不到的暗角跃出,状似相助,却突然将一把短刃生生刺进了他的背部,而那人也被他拼尽最后力道的一掌结果了性命。

天陌冷漠地看着封九连城再次跌入燃烧着的残损房屋中,并没有出手相助。男人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干系?他不杀之,不代表就要救之。

地上躺着的偷袭的人,是一个身着狼皮袍,发辫盘在头顶的巴术人。

他若有所觉,抬头,只见远处没被损坏的屋顶上,不知何时来到的苍御正静静立於其上,与他一样冷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然后转身而去,由头至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大结局

在城外十里地一座隐在山腰的院子中,天陌找到了将他抛下的众人。从引路侍者的口中,他得知子查赫德和明昭都已离开连夜赶往塞外,以五日为归期。

暝玄主果真如天陌要求那样证实了他的能力,将众人一个不少,完好无损地带离了宛阳,还与卫翼楚柏率领埋伏在外接应的人马顺利汇合。

原来自接到天陌要在宛阳会见众人的消息时,他便开始了布置。倚红楼四周的民房内全悄无声息地换上了战九千的人手,同时将大量的火药封藏在墙壁和房柱内,就算后来封九连城等势力屡次清查都没查出问题来,由此而吃了个大亏。

天陌一出现,暝玄主立即奔上,作势欲跪。却见天陌无意阻止,脚弯一拐,又站直了。

「主上,见你无恙,我心甚慰,甚慰!」他作激动涕泪状,同时手在身后暗摆,示意其他人上茶。

天陌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行了。」在椅中坐下,他接过图云雁亲手奉上的茶,低头喝了口才道:「都来了哪些人?」

「除了封九连城,还有水月双君,摩兰国师,言卫,忆平亲王,沧家,燹人等数股人马。」闻问,暝玄主神色一整,答:「然而正因为人马太多,又各怀私心,彼此短期内难以磨合,倒让咱们捡了个空子。」他们五大首领以及明昭,子查赫德,无论是谁,都有与一方霸主相拼的实力,加上对方因突如其来的爆炸而死伤甚多,心慌意乱中,哪里能挡得住养精蓄锐士气昂扬的他们。

闻言,天陌想到刺杀封九连城的人,不由沉默下来。

「言卫一早就溜了,带着人逃回黑宇殿。」暝玄主继续道。

「为何不趁机夺回黑宇殿?」天陌收回心思,扬眼,问。无论谁都知道若让言卫先一步回殿,想要再取回黑宇殿必要多花上数倍的力量。

暝玄主闻言打了个哆嗦,一脸苦状,「主上,你饶了属下吧。你明知封九连城一完蛋,黑宇殿立即便会成为各方面人马惦记的目标,现在弄回来,不是个烫手山芋么?你宽宏大量,就先借言副殿在里面躲躲,今天可把他吓得够呛。」

天陌唇角微紧,想笑,却又忍住。暝玄主说得不错,黑宇殿背倚天阙峰,临魏水原,守,必固若金汤。但当其失去平衡塞内外局势的时候,只会腹背受敌,成为众矢之的。暝玄主等人志在天下,哪会傻得自陷孤城。

「属下在北漠与摩兰的交界处有一座小城,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土地肥沃,地产富饶……」在他开口前,暝玄主接着道,那架式生怕他不悦似的。

「毫无法纪,暴力与罪恶无处不在。」天陌淡淡打断他的夸耀吹嘘。

暝玄主噎住,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尴尬。「那个,主上,你知道的哈……」他没解释。事实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的城最大的特色就是天陌所说的两点。

「那就去那里。」天陌点了点头。

摩兰北漠交界处的罪恶之城在草原上是臭名远扬的,住在那里的都是一些走投无路杀人不眨眼的狂徒。没有了正常法规将人性约束,因而整座城市都被血腥暴力死亡所充斥,人们如同生活在末世中一样,每一日都在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寻欢作乐。那是一个正常人类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所以能安然屹立於两国的夹缝中十数年。

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而且还没有丝毫责怪之色。暝玄主一愣之后,眼中浮起欢喜的神色,就像他幼时第一次得到天陌夸奖那样,竟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些许孩子气。他正想再说点什么,一声婴儿的啼哭突然自后院方向遥遥传来,因为是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

天陌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询问,暝玄主啊呀一拍额头,像是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在场其他几人眼中也露出喜悦之色。

「主上,龙大姑娘生产了。」

一句话,让天陌脸色微沉,人已站了起来,出门往后院走去。

路上暝玄主才说出龙一来的原因,竟是为了带伤溜走的轩辕十三。其实她是白日到达的,只是在离城数里的地方却突然阵痛起来,不得不退於此处生产。他们来时,正是生产的紧要关头。好在她的夫婿正在里面,倒不至於让人过於担心。

「小十三?」天陌脚步微顿。那丫头一向乖巧,怎会做出这等事?他反射性地想到刚丧生火海的封九连城,原来就沉着的脸不由变得更沉了。

「十三姑娘重情义,当初陷身於黑宇殿时,封九连城对她颇多关照,只怕此次是为他而来。」暝玄主将自己所收到的消息稍加整合,然后得出这个结论。

天陌冷哼一声,却没再说什么。他心中明白,那丫头是个记恩不记仇的性子,除了由得她,还能怎么。

「主上,你看是否要……」暝玄主也有些无奈,本来他是想截断封九连城所有的生路的,但目前看来只怕不可能了。

果然,天陌摇了摇头,「如果封九连城命够大的话,那就给他留一条路。」顿了顿,几近叹息地道:「总是要让那丫头吃点苦头的。」他不由得想到小冰君,眼神微柔,暗忖就不知封九连城有没有他的那份福气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龙一生产的房门外。隔着窗与龙一说了几句话,龙一的声音虽然疲惫,却难掩为人母的喜悦,再没了平日的冷漠。

抱孩子出来的是言四,剑厚南不舍得离开妻子,只在里面告了声罪。

是个男孩,鼻唇如父,眉却凌厉似母。天陌抱入怀中的时候,孩子突然睁开了眼,好奇地看着他,双眸又黑又亮,如同没有一丝杂质的黑宝石。天陌不由怔住,心中竟隐隐有些激动,却不知是为了这纯真无邪的注视,还是因为乍见新生命而有所感触。

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身旁一群人如狼似虎的眼神,不由莞尔,於是将孩子交给了最靠近自己的图云雁,由得他们去互相争夺。一群在战场上叱吒风云的人物似乎在一瞬间都恢复了童真,竟为孩子的某一部分更像谁而互不相让地争辩不休。

看着他们,天陌知道黑宇殿的事自己已经可以完全放手,然后去做一件他在不久以前临时决定要做的事。

目光落向黑宇殿方向的深黑夜空,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无比地想念起小冰君来。

******

结尾

不可计数的年月之后。

扶桑如火,映着一弯清溪,盛载着夏日的热情。一个白裙女子侧卧在溪畔青石上,鸦羽般的长发散在身下,呼吸沉沉,似已寐着。数瓣红艳的花瓣洒落在她的脸上发间,以及雪白的衣裙上,映着那绝世出尘的容颜,几乎要让人以为是花妖眠暑。

然而这样宁静美好的一幕很快便被一串伤心的哇哇大哭声破坏殆尽。那哭声稚嫩,满含委屈,让人听着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那女子修长美好的秀眉皱了皱,带出些许少女所特有的娇憨,然后缓缓睁开眼,现出一双漆黑的眸子来。等她抚着额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时,一个穿着月白色夏衫薄裙,披散着头发的小丫头正一边大哭着,一边两手捂着屁股,光着小脚丫子往她跑来。

「怎么了?」接住那飞奔过来的柔软小身体,女子心疼地问。

「娘娘,呜……娘娘……为什么鸦鸦会有尾巴?还有……还有尖尖的耳朵?呜……为什么鸦鸦跟你们都不一样?」小丫头看上去不过两三岁的样子,长得竟比女子还要好看许多,只是却有两只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以及一条挡也挡不住的同样毛茸茸的黑尾巴。

鸦鸦哭得很伤心,女子抿了抿唇,强将到嘴边的笑声咽下去,只留下唇畔无法掩饰的深深梨涡。

「娘娘不是跟你说过吗,那是因为爹爹是幻狼族的呀。」回答的声音温柔而充满耐心,虽然这个问题她已经回答过无数遍。

鸦鸦在女子怀中扭动着小身体,硬将尾巴藏好了,才往自己来的方向看了眼,眼角仍挂着眼泪,扁着小嘴可怜兮兮地道:「可是哥哥姐姐都没有……六哥哥和七哥哥他总是揪鸦鸦的耳朵,揪鸦鸦的尾巴……」

扑哧——女子终究没有忍住,笑出声来,但立即知道坏了,想要收回已是不能。

果然,怀中的小姑娘听到声音,先是抬起头迷茫地看母亲一眼,在发现自己被取笑后,顿时哇地一下,又大哭起来。

女子扶额,不明白自己怎么生了个爱哭的小鬼,前面七个都没如此,害她还以为幻狼族的孩子都比较独立呢。

就在此时,一个淡漠中带着些许威严的声音在母女俩头上响起。

「顼儿。」一个黑袍曳地俊美若神的男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两人后面,一只手温柔地按上女子肩膀,目光却如电般扫向鸦鸦跑过来的那片扶桑林。

「爹爹。」见到他,鸦鸦立即闭上嘴,挣扎着从母亲怀中跳了出来,垂着小脑袋老老实实地站着。同一时间,只见林中黑影闪出,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袍的青年出现在三人之前。青年长得与黑袍男子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由岁月磨砺出来的沉凝,多了几分青涩。

「父亲。母亲。」青年恭敬地喊。

「自己惹的事自己收拾。」男人淡淡道,「下次再这样,你就和鸦鸦一起去冥鬼谷。」

此话一出,青年和小丫头都不由打了个哆嗦,显然是想到冥鬼谷里面的人了。青年赶紧答应一声,弯腰一把拽住鸦鸦的小尾巴将她倒拎起来,然后带着她快速地消失在两人面前。生怕慢一点,男人就会改变主意。

脑子里反覆映现小丫头眼巴巴看着自己却又不敢求救的小可怜样,女子有些坐不住了。

「陌,鸦鸦还小,你会不会太严厉了?」她站起身,冲疑地道。

男人伸手揽她入怀,低头安慰地亲了亲她的鬓角,神色温柔,哪里还有之前严父的样子。

「他们每一个长大前都要经历这么一段。心智成熟得越快,人身越早转化完全。」

想到前面几个孩子的遭遇,女子不说话了。她的每一个孩子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也都被哥哥姐姐捉弄过,然后成功蜕变,拥有属於自己的生活。相较之下,鸦鸦已属晚的,大抵是有自己护着的原因。她当然可以一直宠着自己的孩子,但他们始终要长大,这却是她无法阻止的。

不愿她在这上面伤神,男子挽住她的腰,笑道:「由他们去吧,你还不相信顼儿。」又道:「再过半月就是祭天日,你可又要劳累了。」

听到祭天日,女子眼睛一亮,露出孩子般欢喜的表情。

因为祭天日他们都会回来。她的孩子们,她的姐姐姐夫,还有明昭哥哥和嫂子,以及很多很多散布各地的朋友。

她是小冰君。那一年,她的夫君,她的天陌为她证明了永远。

人与人相守,是可以永远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