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一】
他挥袖间,江山易变。
他立黑宇之巅,冷眼观尽沧桑万年。
他长啸月圆,只为那古老的誓言。
他玩弄人间,却看不破自身的情缘。
展开白锦素卷,她挥墨,画下梦里容颜。
雪域无边,寂寞宫殿,一笑十年。
青丝挽,浮生繁,战火连天。
朱唇无言,唯愿此身与君相伴,坐看流年。
【文案二】
你知道什么是最极致的寂寞吗?
当你身边的人出生又死去,你所生存过的地方繁荣又湮没,而你却仍然得独自一人继续活着,如同轮回一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样的经历。你就会知道不变有多么珍贵了。
天陌数万年都是这样过着,面对着幻宫永恒不变的景致,他如同一尊石像般冷眼看着人世的沧桑变幻,遵行天道变化,遗忘了寂寞,也几乎遗忘了自己的存在。
而秋晨冰君却像一朵落入平静湖水中的火红扶桑花,闷头闷脑撞入天陌的生活中,热烈,执着,不肯放弃。
只是一朵转瞬便会凋谢的花朵,要如何映红一波永恒存在的浩渺湖水?
只是有一天她终会知道,他要的只是一个不变而已。
内容标签:架空历史
主角:小冰君(夏姬) 天陌
前传
因为一个女人,幻狼族遭遇灭族之祸,最终只剩下王者御,天祭陌,冥鬼怜三人。——题记
八匹矮种长毛白马,驮着一乘火红色华丽的软轿,在千名白甲骑士的护卫下,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行於白茫茫的原野上。
轿内铺着毛茸茸的雪貂皮,设几案软榻,案上有笔墨纸砚以及各类书籍,仿似书房一般。软轿四角各置暖炉,温暖如春,在寒冷的雪原上彷佛是处於另一个世界。
小冰君跪坐於绵软的梨蕊垫子上,正伏案作画。艳红色的裙裾散在身周,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曳其上,衬得她如正含苞欲放的芙蓉朵儿一般娇艳。初满十六的她与孪生姊姊恋儿相比,似乎总是快乐的。即使知道马上要嫁给一个连容貌性情都不知道的男人,她也没觉得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自两年前恋儿嫁给摩兰国的王以后,她每夜醒来时就很寂寞了。可是恋儿以前说过不要让别人知道她晚上会醒,她只好每次都到恋儿的梨苑,和恋儿最爱的梨树聊天。
「少主,你画的是谁啊?」跪坐在她一旁的小侍女之一清音好奇地问。其他三个侍女闻言都凑了过来,看见那已完成的少年肖像,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银白色的发呢。」
「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咦,连眼睛也是银色的啊。」
画上的少年穿着飘逸的白袍,一头长至腰际的银色长发披散在背上,俊美不似凡人的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让看着的人像被暖洋洋的春日照着,浑身都温煦起来。
小冰君弯了眉眼,唇畔现出两个美丽的笑涡,「不知道啊,是梦里的人哪。」自八岁那年陷入昏睡起,她就经常看到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美丽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森林,比冰城还繁华的城市,还有各种肤色的人……在十岁的时候,她看见了他,从此,「她」总是追随於他的身边,只要看着他,就会让她觉得无比的开心。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是她很清楚她在梦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个少年也是真的。在恋儿走后,她甚至还经常去那个摩兰国看她。只是恋儿总是不快乐,让她也跟着无法开心起来。现在她终於要过与恋儿相同的生活了,也终於要知道恋儿为什么不快乐了。
侍女闻言差点失去仪态地张大小嘴,幸好平日训练有素,及时控制住了,却没人再就这个银发少年发出疑问。自从春天梨花开的时候少主突然醒来后,她那近八年的奇异昏睡便成了宫里以及整个冰城的禁忌话题,此时没有谁敢在这个问题上发表任何看法。
小冰君对於侍女们突然而来的沉默毫无所觉,温柔地看着画中少年,喃喃道:「真希望能真正见上他一面……」
只是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吧。自从她醒来后,就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每日只能呆在宫里,更不用说再看看他或者恋儿。听说黑宇殿规矩森严,也许这一生都只能住在那里,哪里也不能去了吧。
想到黑宇殿,她就不由想到自己即将托付终身的黑宇殿主,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宫里时有一次曾不小心偷听到年老的宫女们谈论,好像说他的年纪很大,在她们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了。那么倒底有多大呢,会不会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可是很了不起吧,能让黑宇殿巍然屹立於中原和大漠交界而不受各方势力的影响,任何种族和国家都要惧他三分。这样的人,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嬷嬷要唉声叹气,侍儿们要用怜悯的眼光看她?
小冰君不解地偏了偏头,依然笑得无邪。面前画像中的少年似乎也在回应她的心事,笑容看上去比太阳还要夺目。
侍女们看着女孩憨态可掬的表情,都不由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这冰君少主就不如无恋少主的聪慧和知事呢,真是让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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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
什么样的坏结果都考虑过了,冰城送亲的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连黑宇殿主的面都没见上,便得到了这两个字。
千里迢迢,历尽艰辛,咽下屈辱与自尊,他们以为以冰君少主丝毫不亚於无恋少主的容貌,怎么也能为冰城争取到一段时间的和平。
回去?没有黑宇殿的相助,那茫茫雪原,他们怎么可能如来时那般平安越过。黑宇殿主拒绝的女子,以后在草原上哪里还有立足的位置?
魏水原的小镇上,冰城来的送亲队上上下下如同被浸入了冰水当中,连骨头都寒透了,人们陷进了一种绝望的惶恐。
马轿内,秋晨冰君点墨般的双眸静静扫过侍儿们苍白的脸,含泪的眼,沉默片刻,缓缓蒙上面纱,然后掀开了轿帘。
「请给我一匹马。」她对送亲的侍卫说,露在面纱外面的眼弯了起来,如同月亮一般。
即使在这种难堪的时候,这样的笑仍然让所有人感到了些许愉悦,以及放松。也许,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马牵过来,秋晨冰君笨拙地爬上去,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挥了挥素白的小手,甜甜地笑道:「我要去嫁给黑宇殿主了,你们谁也别跟来。」
她虽然天真烂漫,却也知道此次行程除了前进,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少主……」侍女们从马轿内扑出,痛哭失声。
秋晨冰君没有回头,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彷佛怕摔下来,但是在那战战兢兢中却又隐隐透露出一股谁也无法动摇的坚决。
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不知是谁带的头,被留在原地的银甲侍卫哗啦啦全部跪倒在地,深深地叩下头去。
让一个柔弱女子承担起他们的生死安危,对於堂堂男儿来说,将会是一生难忘的耻辱。然而,却没有一人有勇气冲上前去将那匹驮着他们最尊贵少主的马拉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走越远。红颜惑人亦救人,却独独不能为其自身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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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城墙,高大的城门,黑宇殿如同一条巨龙般盘踞在雄伟的天阙峰间。城楼上盔甲森森,兵器雪亮,让人望而生畏。
秋晨冰君骑着马来到城外的旷原上,久久凝视着紧闭的城门,原本惶惑不安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
那里,她并不想进去,但却非得进去不可。冰城有始以来,从没有过和亲之主被拒的前例。而被拒的后果,也不是她,以及冰城所能承担的。
手指不自觉触摸上悬在腰间的弯刀,弯刀的冰冷凉了她的指尖。
她低眉,弯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方红色轻纱,双手扯着覆上头面,腿上一夹,马儿立即向城门方向轻跑而去。
朔北的寒风将轻纱吹得贴在她轮廓优美的脸上,红裙飞扬,如同一朵火云远远飘来,吸引住了所有守城人的目光。
马至城下停住,仰头看着城门上剽悍英武的将士,秋晨冰君抱歉地微微一欠身。
「妾秋晨冰君,乃冰城之少主,此次带着冰城所有族民的祝福前来服侍黑宇殿主。」她扬声道,语气温柔有礼,一扫之前的天真之态。
风大,将她的话语吹散。远处,隐隐有雷鸣之声向这面滚动而来。
「只可惜冰君貌陋,不能入黑宇殿主之眼,此妾之过也。」秋晨冰君继续道,没注意到城上兵士的异样以及凝重。而那雷鸣之声渐近,方听出是马队踏地的轰响。
「然妾自从踏出冰城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是黑宇殿主之人,既然生不能如愿,只望死能得以相随!」她目不斜视,凛然道。语至此,倏然抽出缠绕着金丝银线的精美弯刀往优美修长的脖颈抹去。
死殉。是扭转最坏结果的唯一方法,也是一个以生命所做的赌局。赌的是以黑宇殿在天下的威势和地位,在众人前不能不要的面子。虽然她是被拒的女子,但既然死在了他们殿外,在别族眼中便和黑宇殿有了千丝万缕的瓜葛。若冰城有事,黑宇殿便不能无动於衷。
没想到她会自尽,城上守将吃了一惊,伸手取弓欲射掉其手中弯刀已为时过晚,不由微别开了头,不忍看红颜溅血。
正在此时,异变突起,一道尖厉的破空之声响起,直直刺向秋晨冰君。
当!秋晨冰君只觉握刀的手腕一麻,弯刀只来得及在颈上划出一道浅细的血痕,便脱手而出。她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腰间已然一紧,人被带得飞离了马背,往侧后方落去。
「既然黑宇殿主不要,这个女人便由我兀尔术接收了!哈哈哈哈……」粗犷的笑声在荒原上响起,嚣狂而狠厉。
城上众将士神色皆是一变,纷纷搭弓举弩,准备随时接受命令射杀来人。
秋晨冰君只感到身体凌空,粗砺的风沙抆过她的面颊,红纱飞了出去。这样的阵仗是她从来不曾遇到过的,听到男人笑声的那一刻根本没想到害怕,只是知道万万不能被黑宇殿主以外的其他男人碰了自己,否则就算事后自尽也没用了。
心中只记着这一点,因此在那个男人正要捞住她的时候,她的腰身下意识地一扭,竟然生生躲开了那只熊掌,往地上落去。
头顶传来咦的一声,显然那兀尔术没想到会失手,毕竟对於丝毫不懂武功又没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来说,要在空中操控自己的身体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
只是这一诧异的瞬间,他胯下奔驰的骏马已经掠了过去,秋晨冰君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晕头转向中被缠在腰上的绳索往前拖了数丈的距离。粗糙的石砾抆过她娇嫩的肌肤,带出火辣辣的疼痛,耳旁铁蹄轰鸣,眼看着就要被后面紧接而来的群马踏成肉酱。
兀尔术大喝一声,手臂使劲,欲要将她再次拉离地面,不料只是将她提了一个跟头,而后手上突然一轻,绳索另一端竟然脱落了。他提了个空,若非骑术精湛,定然会因力道失控栽下马去。
坐稳身体,回头,惋惜地看了眼那个即将死於铁蹄之下的美丽少女,兀尔术毫不犹豫地纵马而去。女人,想要的话多的是。
就在秋晨冰君脑中还一片空白,其他人以为她必死无疑的时候,平地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止,地上已空,空气中有淡淡的麝香味袅绕不散。
不等众人对此异事多想,黑宇殿城门大开,数千黑甲战士潮水般追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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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晨冰君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城楼之上。
「不准回头。」身后传来柔和悦耳的男子声音,命令的语气虽然平淡如风,却有着惯於发号司令者的威慑力,让人不敢违抗。
秋晨冰君果真没有回头,乖乖地看着城外原野上的厮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掳掠自己的是一群肩搭狼皮,头脸戴着皮罩的凶戾之徒。回想起先前的事,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惧,双腿发软。
背后伸过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同时拂动了带着麝香味的空气。
「多谢你了。」秋晨冰君忙伸手按在面前的石栏上站稳身体,顿了顿,道。他是谁,报恩之类的话她都没说,既然他连容貌都不想让她看到,那些话自然也都是废话。
腰上的手收了回去,男子淡淡嗯了一声,坦然受了她的感谢。
荒原上战事正烈,黑甲骑士悍如狮豹,兀尔术的人狡如豺狼,两方斗了个势均力敌。马蹄踏处,沙尘滚滚,让场面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他们是血盗,留着,不过是为了供我练兵。」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声音在背后缓缓道,那轻描淡写却又睥睨一切的语气让秋晨冰君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拜伏在地的冲动。就在那一刻,她想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紧张,惶恐,以及崇敬等等情绪争相涌了上来,她身体难以遏制地轻颤起来,脸上却不由自主浮起灿烂之极的笑容。
「你……你是黑宇殿主罢。」她轻轻道,不是询问,只是确认。
男人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凝目看着荒原上的战事。
「想要进黑宇殿,凭本事。祈祷自己不会后悔吧。」良久,才传来他淡漠的声音,让人感到她的来去其实与他毫不相干。
「我才不会……」秋晨冰君手指无意识地轻抠冰冷的石栏,小声嘟嚷。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自然也就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话出,却没得到回应,等了又等,直到一直充斥在鼻尖的麝香味都开始淡去,她才感觉到不对。鼓起勇气回头,身后果然早已空无一人。
宇主子吗?她微偏螓首,唇角扬起浅浅的笑。好像没有侍女们说的那么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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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宇殿其实是一座城池,占地面积广阔。因为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加上屹立於天阙山数千年不倒,早已成为各民族心中永恒权力的象征。至於它的掌权人黑宇殿主,更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存在。数千年来,从来没人见过殿主的更替,只知道那个位置上,始终有一个拥有着足够让所有人臣服力量的人存在。虽然各地都有祭祀和信仰神只的风俗,但是基本上没什么人相信神会存在於人间,否则,将再没人比黑宇殿主更适合这个称谓。
秋晨冰君被一辆黑色的马车带着穿过繁华的外城,环山而建的内城,最后从另一端驶了出去,近两个时辰后终於在一条阔溪边停下。
秋晨冰君从马车上下来,环目四顾,发现周围野林密布,寥无人烟,一座比天阙峰稍矮的陡峻山峰远远矗立於清溪对面的山峦间,与背后城池簇拥的雄伟天阙峰遥相呼应。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带到此处,她疑惑地看向驾车的黑甲战士,正要开口询问,欸乃一声,一艘木舟出现在溪尽头,而那黑甲战士已经跳上马车,一扯缰绳,掉头走了。
歪了歪脑袋,秋晨冰君知道追之无益,索性不去着急,回头看向那艘小舟。
舟轻而小,撑舟的人是个双十年华的绝色女子。黑色宫装,雾环云鬓,肤色白皙得近乎冰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高贵与优雅,与周围简单的环境形成奇异而美妙的融合。又或者,秋晨冰君想,那冰冷其实是由女子犀利的凤眸中透露出来的。
漠漠荒原之后乍见这样的青翠与幽静,悠然与从容,她心胸不由一敞,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自在过。
「姊姊,你是来接我的吧。」冲着女子挥了挥小手,她笑吟吟地道,至於对方身上所环绕的冰冷则完全被她忽略了。
女子没应,直到舟行至近处,靠岸,方才抬眼看向她,眼神冷漠无情。
「公主请上船。」声音,是同样的冷,如刀锋般锐利,浸体生寒。
「我叫秋晨冰君,大家都习惯叫我小冰君。姊姊怎么称呼?」坐在船首,小心翼翼地用手扶着船舷,秋晨冰君笑得如初绽的鲜花般灿烂。第一次坐船,第一次面对这样冷漠的女子,她其实紧张得不得了。
女子默然无声,欸乃的桨声在山林间回荡,穿透明亮的阳光,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宁静平和。穿林过滩,时不时有一两枝长满白色小花的树枝横伸到水面上,小冰君便伸手轻轻拔开,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脸上的笑也越来越淡。
「龙一。」直到船在一处荒滩上停下,女子才突然回道。
只是小冰君还没来得及高兴,龙一已将桨交到她手中,自己则跳下了船去。
「公主如今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逆流而回,然后离开黑宇殿,随你的侍从们回去冰城。另外一条就是继续往前。」
「但是我……我不会……」小冰君手忙脚乱地抓住差点滑落水中的桨,焦急地道。
龙一站在岸上,无动於衷地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少女,淡淡道:「公主如果想放弃,龙一可立即送阁下回去。」
小冰君闻言忙紧紧闭住了嘴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放弃?当然不能放弃。
龙一微颔首,算是明白。
「那么,公主请!」语罢,转身几个起落抵达荒滩边缘的峭壁下,就在小冰君想着她要从哪里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双手负后纵身而起,足尖点在崖壁上往外凸出的地方,衣袂飘飘间已经上升了数十丈的距离。那姿态煞是好看,如同仙人御空飞行一般。
小冰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羡慕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等到龙一的身影消失在高崖之上,她才赫然回过神,怔怔看着怀中抱着的木桨,发起呆来。仔细回想龙一之前的划船动作,她尝试着划动木桨,却不想看似简单的动作自己学起来却异常地笨拙,刚动了两下,船竟然开始在原地团团打起转来,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一个没妥当,扑通一声栽进了水中。
溪水不深,及腰,清澈见底。
狼狈地拖着一身湿衣爬到岸上,小冰君瞪着溪流中仍在轻轻摇动的木舟,嘟起了嘴儿。林风吹过,她哆嗦了一下,咬牙,又涉水走到小舟边,辛苦地爬了上去。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舟中有食物,水和火折子,还有一套粗布衣服。心中不由浮起一丝不安,隐隐感觉到自己后面的路不会很容易。
便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她仍然小心地确定了四周无人,才拖着小舟来到荒滩之上,拿着干衣寻了个隐蔽之处,将湿衣换下。
衣服是玄色的,她穿在身上略大,且材质粗劣,磨挲着她柔嫩的肌肤极不舒服。不过味道干净,而且比之前那身红色嫁衣更方便一些。
弯腰,小冰君好奇地打量着水中自己的样子。短上衣,宽大的裤子,系着腰带,鞋袜都脱了,白生生的小脚踩在石砾上,真像一个小渔娘。
她还是孩子心性,一见这样的自己,不由大感有趣,左看右看了半晌,心中虽然没忘记正事,却也不再烦恼。
「恋儿恋儿,小冰君这可要去做船娘了……」对着水中的倒影,她笑眯眯地自言自语,然后伸脚踢碎了水中的倒影。
将湿衣和鞋袜都放到船上,她挽起裤腿,将船推到深水处,然后自己爬了上去。
或许是因为换了衣服,小冰君对操舟突然变得兴致勃勃起来,这一次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手忙脚乱,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摸索,小船终於开始滑动起来,虽然滑的方向是倒退着的。
「咦?」兴奋之余,她万分不解,却又没有解决的办法,只好背转身,倒着滑,小船这才顺溪往前而行。
途中磕磕绊绊不少,倒也再没翻过船。
就在小冰君信心满满以为会一路顺风顺水的时候,小溪穿过两旁茂密的植物,流进了一个两旁悬崖夹峙的山谷,悬崖在山谷另一头融为一体,无路可行。
崖壁下是一个黑森森的天然洞穴,如同恶魔张开的大口,将溪水吞没。
小冰君悚然停下划船的动作,却为时已晚,小舟已随着溪水流动缓慢地往岩洞滑过去。她心中微急,想要先跳下水拉住船,然而脚却还没碰到水面便触电般收了回来。
清澈的溪水中,一条又粗又长的水蛇正悠然自得地从她脚下的水中游过。
只是这一耽搁,小船已经滑进了岩洞之中,一股阴寒之气登时袭体而来。小冰君不由抱紧了自己,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天光打量着洞内的情况。
洞很窄,就是溪流的宽度,整个岩洞的下半部都浸在溪水中,黑乎乎的看不见底,但回想外面溪水的深度,想来不至於太深。洞顶不算高,布满了形状各异的石钟乳,有的坐着抬手就能摸到。前方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让人心中不由升起强大的恐惧。
要返回,对小冰君来说虽然有点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回想龙一的话,以及一路过来丛林封路的情况,除了退回原地,似乎她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往前。
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绝路,无名的危险,还是柳暗花明?
深吸口气,小冰君轻皱眉头,弯眸,唇畔浮起动人的梨涡,然后木桨坚定地往崖壁上一撑,船往岩洞深处行去。
光线渐渐消失,黑暗将一切吞噬。小冰君一直没有点燃火折子,而是靠木桨撑着洞壁寻路,直到木桨突然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然后通地一声,好像有物体落到船舷上。
她摸到火折子,吹燃。一瞬间,火光照亮了身周的一切,也几乎是同一时间,火折子掉落在船板上,熄灭。
小冰君僵坐在原地,闭上眼,深呼吸,试图告诉自己方才所看到的一切只是眼花。然而当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耳中之时,她不得不赶紧拣起火折子再吹吹燃。
一条湿漉漉的深黑色长蛇半挂在船舷上,正扭曲着身体想往船板上滑。
来不及细想,小冰君手中船桨一伸一挑,那蛇登时被拦腰抛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回了水中。
水面下全是蠕动的蛇体,连洞壁上也挂着数不清的相互纠缠在一起的蛇族,这样的情景不由让人遍体生寒,不敢看,却更不敢不看。
小冰君眼中泪花直滚,却强忍着没掉下来,脸上笑得愈发灿烂。冷静了片刻,她咬住牙,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只手则拿着桨小心翼翼地往无蛇的空当处撑去,船继续往山洞深处滑去。
******
不时有蛇从山壁上掉落船中,有的甚至正好落在小冰君的身上,吓得她叫都不敢叫。但不知何因,那些蛇并没伤她,而是一碰到船板便飞快地溜进了水中,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
一路有惊无险,在充满蛇腥味的狭窄水洞中大概行驶了半个时辰之久,前面终於现出天光,水中的蛇渐少,而崖壁上已完全看不到踪迹。
小冰君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感到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双臂酸软,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桨。
就在她抬起衣袖去拭额上冷汗的时候,一声野兽的嗥叫突然传进她的耳中,让她不由一僵,而后有些笨拙地放下手。
又一声兽嗥在安静片刻之后再次响起,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凄厉悲壮。
是野狼的叫声。很多很多的野狼。
小冰君收起桨,呆呆地站在船上。船轻轻地晃动着,像温驯的小兽在等待她的驱使。
船上的火折子用得已经差不多了,倒回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何况,就算有足够的火具,她也是不能回头的。
想到此,她弯腰穿上半干的鞋袜,开始将船撑往洞外。
洞外,月如银盆,照在一望无际的荒滩戈壁之上,风呼啸着卷沙翻砾,衰草在石缝中瑟瑟地发抖。
小冰君没想到会看到这样荒凉却又壮观的景致,双腿一软跪在了船板上,心中对眼前广袤的天地升起强烈的敬畏。
溪水在洞口处没进了沙砾下面消失不见,船抵住乱石滩,终於稳稳地停了下来。
风很狂,挟带着沙粒打在人的身上,既冷寒彻骨,又疼痛难当。
缓缓地将双手相并放在前面,然后深深地弯下腰,额头贴在手背上。小冰君遵循本能反应,面向着光照一切的圆月行了个冰族祭神的大礼,表达出自己对它的衷心臣服。而后直起身,将那件半干的红色嫁衣穿上,去拿食物和水时,赫然发现下面还放着一把匕首,也没多想,将匕首插在了腰上,然后下了船。
踩着硌脚的乱石,她顶着风沙吃力地走了数步,觉得实在无法坚持,不免心生退意,打算回转小船等待天亮再继续行程。谁想回头竟不见小船踪影,四周一片空旷,连小山坡都看不见一个,更别说那下有山洞的高崖了。
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按原路返回,多走了许多路程出来,依然不见出来时的山洞。
莫不是在做梦?小冰君停住,迷茫四顾,突然有当初睡梦中四处游荡的感觉。那个时候便是如此,前一刻可能还在春日融融的美丽小城,下一刻就有可能出现在冰天雪地的广袤平原。时间与她来说,无任何意义。如今的情景便仿如当初一样。
若非是梦,怎么可能她在进山洞之时还是正午,出来时便已圆月当空了?
然而,若真是梦,那她又为何能感觉到寒冷与疼痛?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没有头绪的思考,脑袋像有钻子在钻一般疼了起来。小冰君低哼一声,抬手按住了额头。
就在此时,一声极轻的哀号随风灌进她的耳中,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放下手,她抬眼四望。
透过圆月清辉,只见百步远的一处乱石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她心中咯地一下,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惊喜,正在犹疑不定的时候,又一声痛苦的低嗥传了过来。
寒冷被寒风带着从手指脚底钻进身体,透进了脏腑骨髓,她打了个哆嗦,才像是反应过来,然后想也不想就往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无论是什么,都比看不到一个活物来得强。
渐近,哀嗥声愈加清晰,那物也渐渐看得分明起来。
小冰君缓缓停下脚步,及踝的长发被风高高地扬起,又落下,红衣嫁衣翻飞,在莹亮的月光下,像极降落人间的天女。
那物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接近,哀号声一顿,转成了威胁的低咆,毛发皆耸立了起来,眸中射出森寒的厉芒。
是狼。好大一匹狼。
小冰君冰凉的手紧紧攫住自己的裙摆,犹豫着不知要怎么办。
黑色的巨狼,比普通狼大了好几倍,此时却不知为何被压在乱石堆中无法动弹。
想了又想,但其实不过片刻的功夫,小冰君的腿再次往前挪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救那狼,只是知道无法就这样转头离开。
「你怎么会被压在这里?」被黑狼眸中的寒光威慑住,她并不敢太过走近,而是隔得远远地蹲下,一边冷得瑟瑟发抖,一边轻轻地问,生怕惊了它。与同龄的少女相比,她终究还是过於天真和孩子气了些,很容易便被转移开注意力,忘记自己身处的恶劣环境。
那狼见她不走近,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停止了咆哮,却也不再哀号呻吟,只是安静地趴在原地,并不理睬她。
小冰君自然不会期待一匹狼回答自己,眼睛落在黑狼那一身厚暖的长毛上,心中蠢蠢欲动。那一定暖和极了,如果能让她摸上一摸,不知该有多好。
彷佛察觉到了她眼中的垂涎,黑狼警惕地望过来,喉咙中再次发出威胁的低咆。
看着它凶狠的模样,像是随时都能挣脱压在身上的石块扑上来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小冰君不由有些发楚,很想远远跑开。
「大狼啊,咱们打个商量。我想办法救你,你别吃我。」控制住身体本能逃避危险的反应,她开始手脚并用,极慢地向黑狼爬去。就算害怕得不得了,也丝毫不影响她伸出援手的决心。
天太大,地太广,除了自己,便只有它是个活物,无形中她已经自动将它归到相依的同伴一类。
黑狼见她靠近,尖利的牙不由呲了起来,在月光下闪烁着森森的寒光。
小冰君僵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她自然是知道狼的狡猾与凶戾的,实在保不准自己救了它后会不会被或许已经饿了的它吃掉。想到此,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些食物,忙伸手到包袱里去掏,半会儿,摸出一个囊,捏了捏,看了看那狼恶狠狠的样子,又放了回去,再摸了片刻,终於掏出一块肉干来。
「我这里有吃的,你要不要先垫垫肚子。」不敢走过去,她小心翼翼地将肉干扔了过去。
肉干被风一吹,正好落在黑狼面前。没想到这个动作竟然激怒了它,一声厉啸,被压在石下的身体再次开始死命挣扎起来,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小冰君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往后连着退了好几步,稍稍缓过神来后,很想放声大哭,但嘴儿动了动,竟然又扬了起来,变成好看的弧度。
「你、你别生气……」她着急地摆着手,声音微微地颤抖,「别动别动,石头要压下来啦。」本来的害怕在看到它头顶摇摇欲坠的大石的时候化为了担忧,她连想也没想,便冲了过去,伸手顶住那差点滑落的石头。
如果此石滚落,只怕黑狼的头就算不被砸得稀烂,至少也活不成了。
石头不小,位置又高,小冰君不得不踮着脚尖,撑得有些困难,一时也顾不得黑狼尖利的牙就在脚边,咬着牙想将它往里推。
费了好一番功夫,那石头才稍稍放稳妥了些。
小冰君松了口气,虚软地跪到地上,然后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与黑狼眼对着眼,相距不过咫尺,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喷出的热气。不由悚然一惊,若不是没力气了,只怕已经弹跳开来。
几乎有些认命地看着黑狼泛着寒光的眸子,她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脸上的笑容倒是益发灿烂。
这么近看,黑狼更是大得吓人。就算被压在碎石块下,依然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令人感到窒息。
不过,让小冰君惊讶的是,它只是看了她片刻,便移开了目光,望向天上的明月,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嗜血光芒以及强制压抑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读懂一匹狼的眼神,但实实在在知道那不是错觉。知道它不会伤害自己,她放下心来,也不再往后退,就坐在原地休息起来,眼睛则打量起压在巨狼身上的石头,思索着要怎么才能将它从那下面救出来。
「大狼呀,我要帮你把石头搬开,你再忍耐一下。」感觉到力气稍稍恢复,浑身开始僵冷,小冰君赶紧站了起来,对戒备地瞪向自己的黑狼好声好气地解释。
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眼中的防备丝毫没减,但也仅仅是如此,并没再如同之前那样发出警告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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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冰君先将小的能轻松拿开的石块捡扔掉,然后发现真正压在黑狼身上的是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其他的大大小小石头都压在这块石头之上,只要其中一块晃动,其他石头就会受到影响漱漱往下滚。
「你怎么会被压在这下面呢?」小冰君不解,忍不住再次问了出来。只觉得这狼比自己还倒霉,心中不由充满了同情。
最下面那块大石她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搬开的,更不用说它上面还有许多只比它小一点的石块。
在乱石堆前转过来转过去,她办法没想出来,却大约琢磨出大狼为什么会被埋在此处。这片戈壁上巨石遍布,被风沙侵蚀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其中不时有石块从石体上断裂滚落,想必是黑狼在躲避风沙的时候正巧被其中一块给压住了。
转了几圈后,小冰君再次蹲到了黑狼面前,手撑着下巴发起愁来。
就在这时,黑狼突然发出一声压抑过后的呜咽,而后身体像是遭受到什么巨大的痛苦一样绷紧,抽直,头无法控制地向后昂了起来,牙咬得紧紧的,似乎在努力抵抗着什么力量一样。
「大狼……」小冰君一惊,放下手,正想上前,黑狼本来紧闭的眼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其中迸射出警告的寒光,让她的动作不由一滞。
呜——又是一声凄厉的嗥叫,黑狼的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使得压在它身上的石块都开始颤动起来,随时有滚落下来的可能。
小冰君看得心惊胆战,心知若上面的石头再滚下来的话,大狼也活不成了。当下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明明心中害怕得厉害,却仍然扑了过去,想要阻止它的挣扎。
却不料脚被绊了一下,啪地一声,摔了个实实在在,痛得她眼泪花直在眼中打转。还没等她缓过神,脖子突然一热,就这样落进了黑狼的大口中。
尖利的牙齿抵着她的颈动脉,灼热的气息喷在柔嫩的肌肤上,然后很快转凉,鼻尖有似曾相识的麝香味在萦绕。
小冰君一瞬间被吓傻了,脑中一片空白,一直憋着的眼泪这时倒一颗一颗掉落了下来,没进石砾中。
黑狼收紧上下颌,刀尖一般的牙齿扎破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穿透鼓动的脉络,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当疼痛传递到神经中枢的那一刻,小冰君心中升起的竟然不是害怕和后悔,而是挂念,挂念千里迢迢送自己来此的护卫与侍女们,不知他们是否能够安全回到冰城。
半盏茶后,黑狼放开因失血和受惊而晕厥的女孩脖子,伸舌舔过仍在汩汩冒血的伤口,看着它奇异地癒合,没留下任何疤痕。
然后,它看向天空中不知何时变成一片血红的圆月,漆黑若子夜的深眸中浮起浓烈的恨意以及冷冷的轻蔑。
嗷——随着一声震彻寰宇的长啸,数不尽的乱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掀上了半空,一条黑影从下面窜了出来,挟带着一抹艳红。
******
小冰君是被婉啭的鸟叫声唤醒的。
四周是浓郁的绿,以及火红色开得热闹的花朵,空气中飘荡着甜甜的花香。微风徐徐地吹着,有花瓣悠悠荡荡地飘落,盖住了她的眼睛。
透过红色菲薄的花瓣,可以隐约看到澄澈的天空,眨眼,眼睫刷过花瓣,感到眼睑一片清凉。
这梦比之前那梦要美好多了。她想,唇儿弯了起来。
「公主醒了?」耳边响起熟悉的冰冷询问声。说是询问,其实更多像是提醒。
小冰君的笑凝住,不可置信地抹掉眼上的花瓣,侧头。
一身黑色宫装的龙一正负手立在不远处,而在她身后,跪着两排打扮一模一样的黑衣侍女,每个人都低垂着头,手中捧着托盘。
赫地一下,小冰君被惊得坐了起来。
身下是一块温润的青色玉石,旁倚扶桑,花枝累累,红艳逼人。一道清溪从石畔流过,波光花影,相映益妍。
「龙姑娘……」她有瞬间的怔忡,布满死亡气息的戈壁与眼前生机盎然景致之间的巨大反差让她一时间无法调适过来,脸上虽然仍笑意嫣然,眼中却透露出些许茫然。
龙一微微欠身,微笑道:「属下恭迎夏夫人入殿。」语罢,一扬手,原本跪在地上的侍女们依次上前,在小冰君身周围起了红色轻帐,并服侍她换衣梳发。
轻帐撤去,小冰君宫髻轻挽,娉娉婷婷地站在那里,红裙逶迤在身后,竟是说不出的雍容华贵,令四周的花朵登时失去了颜色。
自此,自冰城远道而来的和亲少主秋晨冰君终於为黑宇殿主所接收,封为夏姬,人称夏夫人,赐住扶桑苑。冰城也因此而受到黑宇殿的庇护,获得了整整十年的平静。
第一章
阿嬷说,一个女人要流十世的泪才能换得一世的美满姻缘。所以,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哭过,她想,如果这一世不哭的话,是不是就能与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如果眼泪会让人分离,那么她选择永远都不流泪。
「妾想去南方。」仆伏在地,黑色的裙裾在身周散开,夏姬低垂的脸上笑容绚烂如花。阳光很明亮,在她发髻根处的深紫色木梳上,渲染出一层薄薄的晕芒。
华丽的雪白高台上在她出声后一片寂静,风轻轻拂动着白纱,带着湖中异花的香味。
在其他三人都选择留下之后,她的答案显然很让人震惊。
帷中久久无人回应。
她静静等待着结果,覆在额下的手无法控制地轻轻发着颤,不得不将下按的力道加大,才能勉强停止下来。
冰城已经不需要她了。他也不需要她。那么她想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有温暖的阳光,还温暖的笑容。
一声轻瓷相叩的清响打破了凝窒的空气,因忍不住口渴而啜了口茶的秋姬有些尴尬地放下茶杯,挺直身双目下视,正襟危坐。
「既然做了决定,希望你们都不会后悔。」帷后传出洞箫般低沉柔和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不出丝毫人类的情绪来,连带着照在人身上的阳光似乎也为之而凉了几分。
夏姬不由一恍惚,记忆中的某个画面被翻了出来。
想要进黑宇殿,凭本事。祈祷自己不会后悔吧。
我才不会……
十年前,他救她於兀尔术为首的血盗铁蹄之下,在那高高的城楼之上,她在前,他在后,有的便是这样一番对答。
后悔么?当然不。只是她越来越怕冷,想去到一个很温暖很温暖的地方。
「你为何还不走?」耳中传来男人淡淡的询问。
夏姬蓦然从过往中回过神,这才发现春秋冬三姬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唯独自己还跪伏在地上。
「南去的事,我会让人安排好,汝之后半生当可无虑。」似乎误会了她停留的意图,他补充道。
他罕有这样殷殷叮咛的时候,夏姬眼眶微热,忙伏低了头,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妾……妾可否一见主子的容貌?」她知道自己僭越了,可是在离去前,真的好想……好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暖风拂过,似若有若无的叹息。
「如果你想的话……」随着隐含着无奈的话语,雪色的纱幔被风层层扬起。
夏姬只看得一眼,便不由再次深深弯下腰去,不敢逼视那让她自惭形秽的容颜,虽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让她刻骨铭心终身。
「心愿既了,你去吧。」内中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预示着此次会面的结束。
「是。」夏姬茫茫然若有所失,正欲起身,却又重新跪拜下去,「主子……」
「还有何事?」里面的声音始终冷冷清清,无情无绪。
「主子……主子是天神吧。」夏姬莫名有些急切地道,本来应该是求证的话,她却理所当然用了肯定的语气。
内中有片刻的沉寂。
「异想天开。」而后,里面的人轻语责备。「下去吧。」
夏姬脸微微一红,知道自己莽撞了,忙弯腰告退。
她离去后,纱帷被风一层层撩开,袍袖拂动如水云舒展,内中人缓步走了出来。
他极高,较一般的男子要足足高出一个头还多,但身形修长匀称,在黑色曳地长袍衬托下显得异常伟岸,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尊贵之气让人不自觉就要弯下腰。黑发如缎披在身后,逶迤在袍摆上,华光流动,令人屏息。
「神,不过是力量比人类要强悍些许的生物而已,有何值得称道?」站在高台边缘,他目光落往水天相交的地方,眼神深邃幽远,像是穿透了时空,凝定在那无法记数的遥远年代。「在大难来的时候,神一样无法逃脱。」
近乎嘲讽的语气,而后乌黑的长睫缓缓合上,如大理石雕刻般俊美的侧脸微扬,像在感受风的温度,又像是在嗅闻空气中的花香,那样的专注而仔细。
有白羽的水鸟高鸣而过,一头扎进开满紫蓝色奇花的湖水中,片刻后叼起一尾仍在弹动的鱼儿飞向远方。
展开雪白的绢帛,夏姬提起笔,思量许久,却又放下,如是者几番,白绢未落一笔。她唇角微翘着,眉头却紧紧地揪在一起。
窗外扶桑绿浓,花枝累累,娇艳逼人。
这里是扶桑苑,苑中以扶桑为主,夹杂着竹柳等树。整年的绿,整年的花,像是不知疲倦地招摇着。一度她怀疑过为幻象,但将那花摘下,揉烂,花瓣薄凉,花汁染手,香气馥郁,又哪里有半分假意。
后来,对於黑宇殿的种种异常,她也就渐渐习以为常了。
正在凝目思忖的当儿,有侍儿执一卷轴入来,说是宇主子让人送过来的,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睨了眼一旁早已收拾妥当的行囊,夏姬接卷的手有轻微的冲滞。他会送她什么?相处了这么多年,她却分毫也猜不到他的心意。
展开卷轴,上面是一个银发银眸的绝美少年,笑如春风,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多久了……夏姬的目光有些迷蒙。
长毛的马,火红的轿,茫茫的雪域,一切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夫人,这是谁呀,怎的长得跟神仙一般?」侍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破了往事的迷雾。
回头看到小侍儿踮着脚尖努力探头的样子,夏姬莞尔,伸手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不告诉你!」
然后,她赫然发觉,在画卷上竟然多了两行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那字如行云流水,洒脱放旷。
夏姬先是一呆,而后雪白的脸蛋瞬间嫣红,盖因想起此词后面的几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少女时那点小小的心思竟然早已被他洞彻,所以这些年他从来不……
想也未想,她攫紧画卷,就往宇主子的幻宫急急跑去,对於身后侍儿惊讶的叫喊声充耳不闻。
虽然自从踏入黑宇殿那一刻起,她便掐灭了心中懵懂的眷恋,悠长的十年间没再让自己去想画中的银发少年一次。但此时突然被那个人告知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时,仍不免有些心虚。尽管嬷嬷一直教导她们不要对男人用心,更不需要坚贞,她听入耳,心中却有自己的主意。他为她护冰城族民永安,她自然也要将自己的身心完全交予他以作回报,这原是理所当然的事。
裙摆翻动,如黑云翻动,她跑得有些喘息,心中既觉得委屈又有些不安,没留神绊到一块石头,脚下一个踉跄,仓猝中扶住身边的山石,才稳住身,然后蓦然傻了。
她这是要去做什么?是要澄清,还是解释,又或者说表明心迹?怎么想也不对啊。
隐隐有脚步声传进耳中,她莫名一慌,闪身躲到了大石内侧,而后才省悟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有多莫名其妙,然后又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来到了后山。抹了把汗,就要走出去。
脚步声凌乱,显然不止一个人,同时还传来了春姬的声音,让她身形一顿。
「夏姬还没走,你现在封锁住外宫,莫不是想留下她?」妖媚的声音不知在向谁小声抱怨着。
夏姬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由一紧,忙伸手摀住了唇鼻,将因奔跑而变得粗重的呼吸掩住,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直觉告诉她,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她。
封锁住外宫……这个消息让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除了宇主子外,谁有这个权力,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脑子里正急速转着各种可能性,一声冷哼传进她的耳中,让她背心冒起一层薄汗。
「收起你那小心眼!都什么时候了?你敢保证她不知道里面那位的事?你敢保证她出去后不会将消息传递给龙一那帮人,破坏掉全盘计划?」
一连串的质问说得春姬哑口无言。
「言副殿主,那消息确实可靠吗?」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沉声问。
「他最近身的使者传出来的,嘿,如今就算是假的,咱们也必须让它变成真的。否则……」后面的话未尽,听者却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事情已经开了头,就再无后退的路可走。
没有人再说话,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夏姬悄悄探出头,留海已经被汗打湿,紧紧黏伏在额角。看过无人后,她从石后转出来,往扶桑苑疾奔。
出事了!主子一定出事了!
脑子里反覆地响着这个声音,让她好几次都差点跌倒。偶遇宫人,在注意到她们恭敬中露出些许奇怪的眼神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忙一整神色,捺住火烧火燎的心情,强将灿烂的笑容压成淡淡的微笑,步履从容地回走。
她知道自己毛病,处得久了别人也知道她的毛病。而这个时候,她很清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听到了什么。
走到一半,夏姬步子一转,又掉头回去。
稍微平静下来后,她立即想到那些人此时往幻宫去必不怀好意。主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身边又有细作,只怕、只怕……
握着画卷的手指下意识地转了转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指环,有汗从额角滑落,顺着下巴落下,她才回过神,慌忙掏出手绢,将冷汗拭去,然后在一无人之处侧靠在旁边的廊柱下,努力压制满心的恐慌。
黑宇殿藏龙卧虎,而她却连一丝武功也不会,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额头轻叩在木柱之上,一下接着一下,发出笃笃的响声。
「你在做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姬僵住,赫然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幼稚可笑,鼻尖不由又浸出了微汗。
笑。控制不住的笑,耀眼夺目,映日生辉。
冬姬眯眼,狠瞪了她一眼,而后抆身便去,并没等她的回答。
「姐姐也要去见主子么,咱们一道吧。」看清她走的方向,夏姬赶紧跟上,近乎巴结地道。
冬姬斜睨过来,「你还没走?」她一向对人都爱理不理,此时竟会搭话,反而让人感到有些异常。
夏姬心中咯地一下,又凉了两分,脸上的笑缓了缓,终於淡了些许。扬起手中的画卷,她有问必答。
「蒙主子赏赐,正要前往道谢呢。正好遇到姐姐,夏姬就不用再去落梅轩道别了。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姐姐可要保重……」
她心中着急,话就停不下来,冬姬除了偶尔冷哼一声,并没再说什么,直到来到与幻宫相连的玄天涧吊桥前。
「你话太多了。」一声低叱罢,冬姬一挥长袖,如同仙子一般轻飘飘越过吊桥,落向对面山崖,而后消失无影。
夏姬见状,不由颓丧地垮下肩膀,然后在两旁守卫惊艳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踏上桥面。这桥她走了十年,早没了当初的害怕,但是……那守卫,却是从来也没见过。
刚走到对崖,脚还没踏上实地,春姬已经笑意盈盈地等在了前面。
「妹妹来得正好,咱们三姐妹都在呢,就缺妹妹了。妾身还以为妹妹已经不辞而别了呢。」亲热地挽住夏姬的手,引着她往一条被圆月浸润着的长廊走去。
不是去幻海碧波台的方向,夏姬心中一檩,笑道:「哪能呢。姐姐,咱们这是去哪?」
幻宫有多大,她们从来不知道,每次见宇主子都是在幻海碧波台,那里终年阳光明媚。宇主子似乎很喜欢阳光。这一点倒和夏姬不谋而合。
「咦?难道你不知道?」春姬一脸惊讶,侧脸看到夏姬的笑靥,漆眸中掠过一抹妒意。整整十年,为什么这张脸还能保持初来时的无邪笑容?
「知道什么?」夏姬偏头。
春姬脸上异色一闪即逝,笑容敛去,换成深深的担忧,「主子身子不适,妹妹若不知,又是为何来此?」
「主子怎么了!」夏姬大惊失色,这一回却没有丝毫假装的意思,虽然之前就猜到点苗头,但亲耳听闻却仍然让她乱了心神。
见她不似作伪,春姬目光一闪,微笑道:「妹妹不要担心,主子现在在苍溟宫,去了便知。」
夏姬轻轻嗯了声,唇畔梨涡深陷,长睫下垂,掩住了里面深浓的惶惑。
一条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走廊,一轮像是永远都不会坠落的满月,一座座像是亘古以来便存在着的华丽亭台楼阁……幻宫的一切都像是幻象,在身临其境之后又那么实实在在。
这样大的地方,这样壮丽的宫殿,里面却只住着宇主子一人。越走,夏姬心中越觉冷寂,这是以前在幻海碧波台时从来也没出现过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里有阳光。
「妹妹手中拿的是什么?」过於的安静总是会让人感到不适,春姬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夏姬手上。
夏姬怔了下,方弯眸笑,一抹羞赧浮上眉间:「这是……嗯,这是妾年少不懂事时所画……」
说话间,春姬已经拿过了画,展开看到里面的少年时,眼中漾起一抹惊艳。
「春日游……嘻,原来是妹妹的心上人,难怪妹妹不愿意留在黑宇殿呢。」她打趣,直到此刻,对於夏姬的怀疑方全部除去。
夏姬脸蛋越加红了,却没辩驳,只是低垂着眼腼腆地笑着,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
不片刻,一座雕梁画栋的雄伟宫殿出现在两人面前,而宫殿的大门前,竟然站着近百名配带着刀剑的兵将。
「姐姐,这里怎么……」夏姬一脸迷茫地看向春姬。
「别怕,是言副殿主派来保护主子的。」春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如同哄不解世事的孩子。
而事实上,在其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爱笑得近乎痴憨的女子,至於什么勾心斗角,城府心机,根本无法与她联想在一起。但却忘记了,她来自於冰城,一个从小就要开始学如何在后宫生存的地方。
进入殿门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夏姬却明白自己正如之前言卫所说的那样已经无路可退。
那是一座奇异而恢弘的宫殿,彷佛以海为地,以天为顶。一条汉白玉长道从殿门处一直延伸到大殿正中的白玉台,长廊以及玉台以外,却是如同静海一般的澄澈蓝色,如同真实的海水一般,偶尔还能看到波光流转,而殿顶则如同浩瀚的星空一样缀满了闪闪发光的东西,反射在地上,将整座大殿都浸沐在一片星光当中。
正中的白玉台被一帘青纱笼着,隐隐可见其中的卧榻,以及卧榻上横躺的伟岸人影。
言卫等人都站在玉石走道这一端,除了已知的冬秋二姬外,还有四个男人以及一个白衣少年。言卫长得瘦削清螱,中等个子,乍一看并不出众,但是多看两眼便会发觉他眼神内敛而坚毅,身姿挺拔凝定,极具男人味。此时他正单手负在身后,神色凝重地盯着纱帘子后面。
其余四人夏姬只认识一个,却是黑甲营的副统领单扬,另外三个,看其身形气度,显然也都非简单人物。白衣少年长得眉目如画,倒是熟悉之极,乃月神宫的使者之一,想必便是言卫之前说的传递消息之人。
一行人正与玉台上的人遥遥对峙着,气氛凝滞,预示着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春夏二姬的到来顿时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黑甲营副统领终於沉不住气,大喝道:「不过是个中了毒的废物,你们怕什么!」口中虽然如此说,他却也并没一马当先,倒不是畏惧里面的人,而是对这见所未见的古怪大殿有所顾忌。
夏姬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原本是春姬挽着她,此时换成了她紧紧地拽着春姬的手臂,一个劲往其身后缩,显然被这场面吓住了。
春姬仍然笑得娇媚,回头睨了她一眼,小声打趣道:「妹妹,你笑得真美,姐姐我都忍不住要心动了……」说着,当真伸手在那滑如凝脂般的脸蛋上轻佻地摸了一把。
她说话的当儿,言卫正冲着对面白玉台扬声道:「殿主无恙乎?得到月使传话,令属下等着实担忧。」
他看似有礼,但神情昂然,显然早已经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此言不过试探而已。
夏姬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着,对於春姬的轻薄恍若不觉。
回答呀。主子,快回答呀……她心中催促着,手指冰冷,柔嫩的掌心被汗浸透。
同一时间,其他人也提紧了心屏气凝神,期望却与她完全相反。
「既然有心,何不到近前说话。」宇主子清冷的声音从帐内传出,一如既往的无情无绪,孤寒傲然。
明明是短短数息间的事情,夏姬却彷佛从死到生走了一回,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几乎虚脱地跪倒地上。
其他人闻声同时变色,言卫向春姬一使眼色,示意她上前试探虚实,那月使却快了一步,踏上石道。
「一群无胆之辈。」他冷笑,快步走向玉台。白衣飘飘间,已到了走道中段,在星辉海蓝映衬下,极为赏心悦目,便是在这种紧张时刻,仍令其他人眼前一亮。
「非月特来服侍主子起身!」一路无惊无险地走到玉台之上,月使朗声道,目光轻蔑地扫过殿门处众人,而后一扬手撩起了青纱,现出里面的人来。
宇主子面向着大殿闭目侧躺着,一只手枕在头下,一只手搭在修长的腿上,露在黑袍外的肌肤泛着玉瓷色的光泽,如同雕像一般。
看到他面目的那一刻,便是以言卫的沉着也不由呆了一呆,更不用说其他人。非月终究没有敢上去碰他一下,而是默然退到了一旁。
夏姬之前见过,此时倒还好,只是美眸一眨也不眨地仔细打量着上面的人,希望能看出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而原本娇娇柔柔侧靠在殿门上的秋姬却突然用手绢掩住脸,轻轻啜泣起来,不知是喜极,还是苦极。春姬脸上笑容敛住,紧紧盯着宇主子的脸,神色复杂。冬姬则抿紧了唇,本来就冷冰冰的脸此时更寒若严霜。人们反应不一,一时间除了秋姬细细的抽泣外,鸦雀无声。
「如何,是否如了汝等所愿?」长睫轻扬,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反射着熠熠星光缓缓扫过众人,令瑰丽的殿堂失了颜色。
言卫终究非常人,片刻的恍惚后,立时清醒过来,同时要除去他的决心变得更为坚定了。当下不再有分毫冲疑,朗声道:
「众人皆知,我黑宇殿近百年来未曾换过殿主。以眼前之人的容貌,若不是冒充,便是妖孽。」说着,蓦然大喝,「来人啊,给我拿下。」
被他这一喝,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心中虽然有冒渎神灵的罪恶感,但与自己的小命一比较起来,便真是天皇老子,这一刻只怕也容不得他们后退了。
第二章
一道人影先於众人弹出,一掌拍在宇主子胸口,竟是冬姬。
有鲜血从宇主子的唇角流出,嘀嘀嗒嗒落在他身下的榻上,他的脸色微白,神情却不变分毫,仍然安祥而沉静,既没有抵抗反击,更是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背叛。
冬姬一击而中,立即退后数步,站於高台另一角,与月使成左右呼应的形势。见到他的无动於衷,脸上不由浮起深浓的恨意。
言卫的大笑声响起,「堂堂宇主岂是如此窝囊之辈,此必是假的了。」说话中,人已扑向高台之上,同一时间,数条人影亦闪电般掠上,刀剑掌气齐齐而上,均抱定了要将之一击而毙,以免夜长梦多的念头。
夏姬只感觉自己的手一空,身前的依恃一下子没了,等她反应过来,高台上雷霆万钧的合击已经停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春姬面向着众人半跪在仍躺着一动也不动的宇主子身前,一口又一口的血从红唇中汩汩涌出,衬着她妖娆的面容,让人感到了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绝艳。
她挡下了众人近七成的攻势,宇主子虽然受到了重创,暂时之间倒还性命无忧。只是这突发的一幕,不禁让其他人大感错愕,便是素来情绪无波的宇主也不觉露出一丝意外。
「你们退开……都退开……」春姬手中握着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喘息着道。
她一出声,夏姬顿时清醒过来,也急急往大殿正中跑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春姬和宇主子身上,谁也没将她放在心上,自然也没看到她在经过石道时曾弯下腰去摸外面的蓝色地面。
言卫脸色微变,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而后眼中露出温柔深情的神色。
「春儿,别胡闹。咱们不是说好,待此事一了就成亲吗?」
「成亲……哈……」春姬只笑了一声,便笑不下去了,转成凄楚的呜咽,「不要,不要,我不要跟你成亲……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动也动不了,又受了重伤,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言卫眉间浮起一抹怒色。
「娘的!就知道婆娘碍事!」黑甲营副统领却已忍不住,勃然大怒,呸了一声,骂道。
但是他也只是骂骂,并没有所行动。在场的人都知道,宇令在春姬手中,没有完整的黑宇令,他们就无法调动黑甲军,更不用说战阁点青舍等处。那样的话,便是杀了宇主子,他们也掌控不了整个黑宇殿,不过使其分崩离析罢了。
「春儿,你忘了自己说过有多么恨他么?」压制住心中的怒火,言卫柔声道,目光却紧盯着春姬手中的匕首,只待它稍有动摇,便立即出手。
「恨?」春姬咳嗽了一声,呛出一口血沫,好一会儿才笑道:「恨啊。恨……恨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让人碰也……碰不到,忘……也忘不掉……」说到这,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言卫的企图,握着匕首的手一紧,冷冰冰地扫过他,然后是其他人,最后落在人群外的夏姬身上。
「你去,把马车叫来。其他人谁也不许动。」她厉声道。
夏姬正在踮起脚尖往里面探看情况,闻言,如奉圣谕,转身就想往外面跑。
言卫一使眼色,另外三个男子中的一个蓦然腾身而起,落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春儿,你知道,我宁可拿不到宇令,也不会让他活命。劝你想清楚,为一个毫无感情不老不死的妖怪丢了性命,值不值得。」话说到这个地步,言卫已经不再留有丝毫余地。事情很清楚,没了宇令,他不过失去半个黑宇殿,但若放了宇主子,那代表的是他后半生都将活在战战兢兢当中,食难下咽,睡不安寝。那还是在能保住性命的情况下。聪明人都该知道如何取舍。
春姬闻言,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喘息连连。
「你言卫的野心……有多大,我春姬还不……还不知道?为一个……连反抗也不能的……废人,你当真……当真会舍得……舍得丢掉……半个黑宇殿?」
言卫目光一凌,正要说话。
「你为什么要挡我的路呀?」一个柔柔软软甜甜腻腻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点娇嗔点点笑意,让闻者心中一酥,恨不得把那个挡路的人一脚踹开,却又忍不住嫉妒那个挡路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转移,都落在了石道上的夏姬,以及挡在她面前神情有些恍惚的男人身上。
夏姬见对方仍呆呆地站着,没有让开的意思,不由秀眉微蹙,恼道:「你不让有什么希罕,我难道不知道绕过去么。」说着,竟然一个转身,往石道外跨去。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夏姬一只脚刚踏上那澄蓝色的地板,不防便一头栽了下去,溅起无数水花,整个人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影。
那真的是水!正当人们不知是惊愕还是惋惜的当儿,又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等他们回过头,榻上已空。春姬竟然趁着他们被夏姬吸引过去的机会,也带着宇主子跳进了水中。
言卫面色铁青地扫过僵在原地的众人,最终落在仍然有些神魂不属的千落身上,突然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他算尽机关,却没想到这么多高手,竟然没一个会水性的。而他最得利的手下,平日对女人总是不屑一顾的千落,却因为夏姬一句话而失了心魂!不过话说回来,方才的夏姬确实娇媚得不可思议,如果自己站在她的正面,只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相较之下,春姬的倒戈,反倒不是太让他吃惊。既然她能反背宇主,自然也能反背自己,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关键时刻罢了。
伸手揉了揉额角,他转身往外面走去。
「你们几个留下,将此地封锁,一只蚊子也不准放出去!」他就不信,他们三个能一直在水里呆着。就算能,他也会让他们呆不住。
冬姬目光在水面扫过,冷哼一声,也随后走了。秋姬一脸怅惘地走到夏姬落水的地方蹲下,手伸进那澄蓝色的水中,撩起几波水纹,喃喃道:「夏姬这丫头,当真是深藏不露啊。」
经过了方才的那一幕,任谁都知道,夏姬是故意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开,以让春姬有可趁之机。而最让秋姬耿耿於怀的则是,她那似正常但其实极不正常的表现,连身为女人的她亦不由为那样的声音和神态而呼吸一滞,遑论男人。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她这一面,以至於让她们以为她不过空有美貌而已,从而放低了戒心。
看来,当年在夏姬入殿的事上,宇主子并没放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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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水其实是极险的一着,这深不见底的水下有什么古怪,言卫的人懂不懂水性,春姬会不会配合地跳入水中,这些都是夏姬不能预料的。她只是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自己隐藏在水中,等待机会,反正他们也不会让她出去。
不能不说,她是幸运的。冰城最多的就是温泉,而她们的宫中有着比任何地方都大而华丽的温泉池,自小她就喜欢与恋儿在池中玩耍,水性自然是上好的。相较之下,黑宇殿所处的地方,四野平旷,无河无川,骑术好就行,可没什么人会想到去学游泳。
她一跳进水中便深吸了口气,拚命往下沉去,然后听到另一面有人落水的声音,心中大喜,忙无声地潜向那个方向。
令人惊异的是,从水面上除了看到反射的星光外其他都看不清,但在水中虽然像是被蒙上一层蓝光,却能清楚地视物,甚至还能看到水面上人的动静。
那个时候她的心就大大地提了起来,担心言卫那边的人下来,自己无可匿处。於是赶快找到受伤的春姬和宇主子就显得更加急迫起来。
还好没潜多久,前面就出现了两人的身影。宇主子动弹不得,而春姬则似乎不通水性,只知紧紧地抱住宇主,使得两人往下直沉。
夏姬悄无声息地游上前,托住两人,然后往大殿的角落游去。在这个时候,如果出不去,自然是离殿心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往前游的时候,突觉脖子一痛,受惊之下忘了闭气,立时咕嘟嘟吐出一串水泡。
惊惶地侧脸,却是宇主子张口咬在了她的侧颈,因为太近,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似乎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去。
这样的感觉既似曾相识,又让人恐惧莫名,一时间她吓得忘了挣扎,虽然脑子里还想着该把他们再往前拖远点,但手脚已经不听使唤,眼前渐渐变成一片白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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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好圆的月亮。
她站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之上,月如银盆,风呼啸着卷沙翻砾,衰草在石缝中瑟瑟地发抖。她站在那里,及踝的长发被风高高地扬起,又落下,红色嫁衣翻飞,在莹亮的月光下,像极降落人间的天女。
就在她前面,就在不远处,一匹黑色的大狼被压在了乱石下,正在挣扎呻吟。
它看到她,哀号声停下,转成了威胁的低咆,毛发皆耸立了起来,眸中射出森寒的厉芒。
好大好可怕的一匹狼。
她踯躅着不敢上前。她知道它的威胁是真的,也知道它会一口咬断她的脖子。可是当看到压在它身上的石块开始摇晃往下滚动的时候,仍然没忍住,扑了过去。
如同预料中那样,她摔倒在它面前,而它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
尖利的牙齿抵着她的颈动脉,灼热的气息喷在柔嫩的肌肤上,然后很快转凉,鼻尖还有似曾相识的麝香味在萦绕。
她以为她会害怕的,然而事实是,那一刻她觉得好像并没想像中那么可怕。
「醒来。」耳边有低沉轻淡的声音在唤。
主子!夏姬一激灵,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哪里有什么戈壁黑狼,不过又是一场梦魇罢了。身体晃晃悠悠的,不像是在实地上,很冷……是在水中。
那个时候她才赫然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而此时,一只大手正托着她的腰,与她紧挨着的还有另外一具柔软冰冷的身体。她想那应该是春姬,托着她的人自然是宇主子。
呼吸没有困难,他们应该是浮在水面上,只是不知是在何处。
「主子……」她张了张嘴,想问他们在哪里,想问他怎么能动了,想问他和春姬的伤势要不要紧等等,想问的话太多,一时反而不知要从何问起。
「还能游吗?」宇主打断了她。
「嗯。」夏姬动了动有些僵冷的手脚,虽然感到有些发虚,却仍然肯定地应了。
「你潜到水下去找找,看有没有……」宇主停了下,似乎是想筹措合适的用辞,片刻后才又继续。「路。」
夏姬愕然,转头四顾,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可是,这样的黑……」这样的黑,近在咫尺的人都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又没有可照明的东西,水下岂不是更加看不到什么。
额头被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你下去便是。」宇主的轻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带着难言的无奈。
夏姬心口一涩,突然间觉得无论他让她去做什么,她都愿意。当下不再多言,深吸了口气,一头扎进水中。
出乎意料的,那水竟然与苍溟殿中的一般,水面上再黑,水中却泛着莹莹的蓝光,能够看到方圆数丈以内的物事。
往下潜了还没多深,夏姬又浮了起来,哗地一下弹出水面,抓紧身边的人直哆嗦。
「怎么了?」宇主的声音仍然无情无绪,但在这样的地方,听在耳中却莫名的有种安定人心的作用。
夏姬渐渐定下神,即便没有人看到,她却仍然控制不住脸上因惶恐而升起的笑。
「下面……下面有好多房子。」
离水面大概有近十丈深的地方,出现了重重叠叠的房屋,飞檐拱壁,鳞次栉比,就像是一座又一座的宫殿连接而成。乍一眼在水中看到那样恢弘的景象,也难怪她心惊肉跳。
「我知道。」宇主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不用怕,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有说,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好,又或者是觉得其实没解释的必要。
「有没有看到一条很宽阔的路?」他转换了话题。
夏姬摇了摇头,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根本看不到,忙开口道:「我再去看看。」刚刚被吓了一跳,除了满目的屋顶外,她什么都没注意到。
即便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再次看到那巨大无比的宫殿群,夏姬仍有恐慌的感觉。但是想到宇主子就在旁边,以及三人目前的处境,她心神微稳,开始一心一意地去寻找宇主子所说的大路。
她一用心,立即看到了那条纵贯所有宫殿的白色大道。那路并不难找,即使被泥沙遮掩了一部分,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足以让人辨认。何况其两旁还矗立着数不清的巨形雕像,将它的轮廓勾勒出来,与四周的建筑明显地分割开来。
夏姬还想游得近点,看清那雕像是什么,但胸口越来越明显的胀闷感迫得她不得不就此放弃,开始返回水面。
出水,喘息了一会儿,她才将在水下所见的情景说了出来。
宇主子沉吟了半晌。
「我们现在是在苍溟宫的下面。」他突兀地道。
夏姬有些错愕,然后耳边听到他继续说:「从这里一直往前游,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到幻海。你去吧。」
夏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游半个时辰,但是听到有出路,又想到幻海的太阳,心中已经高兴起来,当下哦了一声,便要带着宇主子和春姬往前游去。
「你自己去。」宇主子再次开口。
夏姬的手正触到他的手臂,闻言僵住,一股冷寒由掌心传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怎么这么冷?
「你们呢?」她疑惑。
「我腿……春儿不行了,你带着人出不去。」宇主子轻描淡写地道,似乎说的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事。
夏姬原来还是轻触着他的手蓦然抓紧,一口气憋住,好一会儿才又固执地重复:「你们呢?」
黑暗中,宇主子抬起手准确地摸到她的眼,然后又滑上她翘起的唇角。
「夏儿,要永远笑下去。」他无声地叹息,然后手上蓦然一使劲,将夏姬推了出去,「走吧。」素来淡漠的声音掺进了少许不容反抗的冷硬,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从。
夏姬茫茫然游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回头,却已摸不到人。
「主子!主子……」她大叫,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中惶然,几乎想大哭出来。
只要不流泪便不会有分离。
一直坚持的信念突然浮现在脑海,她咬了咬牙,抬起手背蹭过酸涩的眼睛,努力扬起嘴角,然后极仔细探查四周。宇主子身体不便,又带着一个人,绝对不会游得太远。
思及此,她蓦然深吸口气,沉进了水中。水中能视物,自然是在水下寻找比较方便。
果不其然,她刚一沉进水中,便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往下沉去的宇主子以及他抱着的生死不明的春姬。
她赶紧游了过去。
宇主子看到她,不由摇了摇头,神色不明,不知是无奈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夏姬抓住他,想将他们托上水面,却不料反被他扣住了手腕,三人一同往水下沉去。
夏姬感到手腕上铁箍一样的钳制,不由惊惶失措地瞪大了眼。
宇主子目光平静地回视她,乌黑的长发在轻蓝的水中如墨般晕开,俊美绝伦的脸被衬托得更加立体深刻起来,却不复玉石的莹润,变得苍白之极。
就这样和他一起沉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吧。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这样觉得。
然而随着入水的加深,水压越来越大,肺中的空气逐渐耗尽,她的耳芯开始疼痛起来,胸口像要炸裂一样,求生的本能令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
就在此时,宇主子的脸突然靠向她。
一股温和的气流通过两人相贴的唇传递给夏姬,令她胸口一松,原本的不适瞬间消逝殆尽。
竟然是软软的。那一刻,夏姬最先想到的不是两人之间有多亲密,也不是那寒冷得几乎要将人冻僵的温度,而是宇主子的唇竟然是柔软的。
主子的唇竟然是柔软的……她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挺拔鼻梁,脑海中反覆地浮现着这个念头。
这样的想法虽然有些不可理喻,但却不能怪她,毕竟从第一次看到宇主子的脸开始,他给她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的,神圣的,可以与天神相媲美,但是却不带一点人气。她从来无法想像碰触到他的感觉,就算是之前从水中托住他,她感到的除了冷以外,再没有其他。而如今……
顺着这条路往前游。没有容她发太久的呆,宇主子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突然响起。
一惊,夏姬扬眼,登时落进那双深邃如天宇的眸子里。唇上冰冷的感觉还在,也仍有气流源源不断地度过来,那么方才是她的错觉?
是我。脑海中再次出现他的声音,近在咫尺的黑眸仍然平静无波,却充满了说不出的威慑力。
夏姬眨了眨眼,回过神,也不去想目前的情景有多诡异,空着的手将两人揽住,一个翻转,形成面朝下的姿势,目光落向四周。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三人已经沉到了那些房屋中间,正下面就是之前远远看到过的宽阔大道,被白色的细沙覆盖着。处在这个位置,更是感觉到四周的建筑有多么的宏伟,让人心中无法控制地升起深深的战栗感。
为什么在幻宫下有这样毫不逊色於人间帝宫的建筑群?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即逝,沉重的水压让她无暇分心,只能全神贯注地按照宇主子的吩咐顺着宫殿间的大路往前游。时宇主已经放开了她的另一只手,转而搂在了她的腰上,使得她不必太吃力就能带动两人。
露在细沙外的道路呈现出一种月光般的莹润光芒,不知是由什么材质筑造而成,四周的建筑物完好无损,有的门半掩着,像是随时有人会从中走出来。无论是屋顶还是大门,都是由奇怪的石料组成,像是能经历住时间的侵蚀,永远屹立不倒。
莫名的,夏姬心中升起一个极其古怪的想法,这里才是宇主子应该居住的地方,而不是那只有他一个人的幻宫,更别说凡尘纠纷不断的黑宇殿。
路两旁的雕像清楚起来,竟然是一匹匹真人高的巨狼,长毛飘动,眼神凶戾地注视着道路的尽头,颇有一种睥睨一切的气势。
心咯地一下,夏姬想起了十年前自己初入黑宇殿时所见过的黑色巨狼,那差点咬断她脖子的巨狼。那是她的梦魇,这么多年来都无法摆脱,此时再见相似的物种,不自觉瑟瑟发起抖来,游速登时缓了下来。
察觉到她的异常,宇主子空出一只手轻轻蒙住她的眼。
我在这里。他沉静地告诉她,不温柔,也不怜惜,却有着让人心安定的强大力量。
眼睛上是冰冷的,唇上也是,夏姬却渐渐停止了哆嗦,动了动头,恢复了之前的速度,或者更快一些。
宇主子的手挪开,放回了原来的位置,移动间,有着明显的僵滞。
夏姬没有察觉,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到哪里,但是她相信宇主子,比相信自己更相信。
不知游了多久,就在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往前的时候,一座不知有多少层的高塔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她精神一振,直觉宇主子想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宇主子的眼睛一直睁着,自然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进塔。他吩咐。
有了希望,夏姬感到身体中似乎又充满了力量,不片刻便到了高塔之下。顺着长长的阶梯往上游,经过宽阔的广场,终於看到了敞开的塔门。
在蓝蒙蒙的水中,黑洞洞的入口就像怪兽张开的嘴巴,等着将人一口吞下。夏姬虽然心中发楚,却仍然没有停留地游了进去。
塔内依然充满了水,空间极大,丝毫不下於苍溟宫,地面用色彩斑斓的石块铺出一副巨大的图案,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匿大的空间,除了正中的雕像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包括通往上层的楼梯。
到雕像那里去。
收到宇主子的命令,夏姬也没多想,便游了过去。近了,才看清那雕像是一个高大的人像,在人像的身后,是一匹巨狼。
那人长发及地,身穿长袍,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按在狼背上,微昂着头,目光落向塔外无穷的远处,彷佛要看到宇宙的极致。
待看清他的容貌,夏姬咳地一声,水窜进鼻子,被狠呛了一下。要不是宇主子的唇一直贴着她的,只怕要灌下不少水去。
那人的长相,无论是气质神态,竟然都与宇主子一般无二,难怪她会受惊如许。
宇主子的眼帘微垂,不为所动,示意她靠近狼头的位置,手动了动,似乎想做什么,却不知为什么放弃了。
把我们放下,你去把放在狼身上的那只手转到前面来。他说,同时度了口气过去。
随着轧轧声响起,一个黑洞洞的地穴破开地面繁复的图案,出现在雕像前面,一条石阶直通往下面,延伸到黑暗的深处。
这一次,不等宇主子吩咐,夏姬已经自动托起两人,往下而去。
石阶并没有想像中的深,而是到了一定程度后,便又转向上。依然是靠着宇主子的度气,夏姬才能勉强撑住。
就在她已做好会游到精疲力竭直至死亡的心理准备时,突觉浑身一轻,哗的一声,竟然破水而出。
宇主子离开了她的唇,大量的新鲜空气灌进肺中,令她首次体会到了呼吸的美好。
第三章
离开了水,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还是阶梯。
搂着她腰的手松开,夏姬撑着一口气爬了上去,但她此时已经筋疲力尽,要想将宇主子以及春姬接上来,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行了。在水中之所以能托他们游那么远,一是因为水的浮力,再就是宇主子度过来的气起了大半的作用。此时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帮助下,便是她精力充足,想做到这一点,也是难的。
心中虽然明知这一点,她仍然跪在石阶上俯下身,双手穿过宇主子的腋下抱住他的上半身企图将他们拖上来,奈何使了半天劲也挪动不了分毫。
之前在水中虽然觉得宇主子有些冷,但因为水本寒冷的关系,她感觉还不算深刻,此时离了水,才发现他身体正一阵一阵地散发出沁骨的寒气,冻得她半身僵硬,几乎动弹不了。
「主子?」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她有些害怕,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过了好半会儿,当她心中越来越恐慌的时候,耳边终於传来宇主子似有若无的嗯声,如果不仔细听,必然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吊着的心放了下来,夏姬下意识用自己的脸蹭了蹭他的脸,似想为他蹭去些许寒意,又似安抚。
「主子你别睡,夏姬一定救你们上去。」她冻得声音有些发抖,语气软软的,但其中的坚定却不容人置疑。
说完,她收回手,准备重新跳下水,从下面把他们托上去。
「别下来。」宇主子终於开口,因为夏姬直起身,他的头便落在了她怀中,他也没移开,就这样靠着。「你给我……搓搓手。」
这样软弱的宇主子是让人无法想像的,又是在黑暗中,夏姬的感受便更加地明显,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顿时在心中弥漫开,让她隐约知道,自己胸口这个位置或许永远都再也不能放其他人。
将他那只曾抱过自己的手从水中拉起来的时候,夏姬几乎以为自己握着的是一块寒冰,要咬着牙才没放开。将它亦放至靠近心口的位置,一边企图用自己也不暖和的身体来焐热它,一边呵着气用双手反覆摩抆着。
大概过了炷香的功夫,夏姬并没有感到怀中的身体有丝毫温暖的迹象,自己的手臂却已渐渐酸软难挡。这个时候,宇主子动了。
他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头也离开了她的胸口。
夏姬只感到冻得自己浑身僵冷的寒意突然就散了去,然而怀中却一下子空了,竟有片刻的不适应。正当她恍惚的当儿,宇主子轻轻推了她一下。
「你往上面去一点。」
夏姬跪得腿有些酸麻,往上爬的时候差点摔倒,仓猝中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耳中只听哗地一声水响,有样东西落在了自己脚边。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想竟抓了一手乱发,吓得赶忙缩回手。
她知道那一定是春姬,而春姬定然是已经死了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在水中那么长时间,宇主子也没像给自己那样给她度过气,怎么可能还活着。
如此想着,她既觉得有些害怕,又觉得有些难过。明明不久前还言笑嫣嫣地拉着自己的手,现在却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这让从没直接见识过死亡的她不免有些无法接受。
「主子……主子……」一直没再听到其它声音,她忍不住颤声低喊,就怕声音大一点,会惊醒什么似的。
「你把春儿带到上面去。」宇主子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显然他还没上来。
夏姬浑身一抖,好半会儿才有些虚弱地开口:「那你……」相较於对着死人的恐惧,她心中更多的是对宇主子的担忧,哪里敢自己先走开,就怕他像之前那样独自沉下水去,让人再也找不到。
「等我。」宇主子没让她说完。
不过是短短的两个字,夏姬的心却瞬间安定下来。他既然说让她等,自然就不会弃她而去。她也知道自己对於宇主子的信任不免有些毫无来由,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置疑。
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索到春姬的肩膀,她本来想就这样抓着对方的双手往上拖的,却在想到她素日的音容笑貌时而突生不忍,不得不压抑住满心的害怕,将其一只手横过自己的肩膀,算是半抱着那仍然柔软的身体往上面半爬半走。
相较於宇主子,春姬的身体要轻了许多,虽然仍带得吃力,却不至於寸步难行。
「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主子……主子……姐姐是个美人儿……笑起来很美……就算……」一路上,她嘴里不停自言自语叨咕着,本来是想说服自己,却在念到最后一句话时嘎然而止。
死了也是美人么……死了也是美人么?脑子里反覆地出现这一句话,令她想起之前摸到的一头乱发,心脏不由一阵一阵地收缩,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
「主子!主子!主子!」想得越多她越害怕,最终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声音中难掩哭腔。如果不是仍记着是宇主子让她带春姬上去,只怕她已经丢下旁边的这具身体有多远跑多远了。但是此时就算心中再害怕,却仍然紧紧地抓着那冰冷的手,抓着那无力的腰肢一边喊着宇主子一边继续往上爬。
「夏儿……」下面传来宇主子虚弱中带着些许无奈的回应。
听到他的声音,夏姬精神一振,往上爬的速度也增快了不少,不片刻就发现已经到了石阶的尽头。前方一片平坦,她没敢再走,害怕会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轻轻地将春姬放在地上,她又往下走了两步,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主子,我来接你。」虽然已经累得两腿打颤,她却无意休息。
「不用。」夹带着轻微喘息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惊了夏姬一跳,随即又变成满心的欢喜。
「主子……」
「你在左边的墙壁上找找……看有没有一个圆环。」宇主子道。
夏姬依言摸索,不知是不是太冷的缘故,手触到墙上,竟然会觉得有些微的暖意,让她不觉将另一只手也贴了上去。过了好一会儿,果真如宇主子所说,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环状物。
「有呢,主子。」她惊喜地叫。
「往外拉。」宇主子喘息声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对於答案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夏姬先是尝试着拉了一下,没拉动,第二次拉的时候就用足了劲,只听得一串辟啪声,那圆环果然被拉出了少许来。正当她想要询问宇主子接下来要怎么做的时候,手上的圆环又辟啪响着往里面缩去,任她怎么也拉不住。而后,只听轰地一声,眼前火光突现,接着如同一条火龙般迅速向远处蔓延开来。只是瞬间功夫,眼前已经变得一片光亮。
在黑暗中呆得久了,乍见光明,夏姬不自觉伸手挡住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放下手,一眼看到楼梯口蹲踞着两匹巨狼,吓得她往后一退,幸好手上仍抓着圆环,才免了摔下楼梯的灾厄。稳了稳,看清那不过是两座栩栩如生的雕像罢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宇主子不知什么时候跃过她到了上面,正靠坐在狼身上半阖着眼休息,湿发与湿衣纠缠在一起逶在身后地上,积了一滩水,春姬正躺在他身前。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在水中时似乎更要苍白一些……
夏姬只是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仔细探究他的状况,鼻尖蓦地一痒,一下子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才被忽视了没多久的寒意又回到了身上,她不敢再耽搁,赶紧也走了上去。
宇主子似乎想抬眼,但垂着的长睫只是颤动了一下,而后又归於安静。即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依然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感,让夏姬无法想像之前他曾经近乎依赖地靠在自己怀里过。
无心打量所处的环境,她牙齿一边咯咯打着架,一边在他面前跪下,「主子……」抬起手,她想去碰他,却在伸到中途时放弃。水中又或黑暗中倒也罢了,那个时候他给人的威迫感大减,她又带着两人,因此没什么感觉,但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他在她心中累积了十年的天神形象一下子占了优势,让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宇主子没有应,但眉却似乎隐隐约约蹙了一下,如果不是夏姬一直紧盯着他,只怕会错过。
夏姬有片刻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
左侧正是上来的长阶,火光只照到上面几级石阶,再往下就渐渐隐没在了黑暗中。回想开始的经历,她竟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忙起身往里走了几步,这才发觉他们正身处於一个与前面高塔第一层差不多大小的空间里面。
而且这个大殿的中心也矗立着一座容貌一模一样的雕像,不同的是这座雕像穿的是黑色的铠甲,头盔是双眼露出莹莹绿光的凶戾狼头,他双手捧着一柄外形古拙的长剑单膝跪在那里,身后依然是一匹黑色的巨狼。明明是跪着的,如同献祭一样的姿势,却丝毫也不会让人想到去猜测,谁有那个资格能站在他前面受他这一拜。
和宇主子真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夏姬回头看了眼面色不大好的宇主子一眼,暗忖。
大殿的地面是莹白色的石头铺就,并没有像前面那样的繁复图案,反倒是四周墙壁上,一格一格,全是半人高的雕像。照明的火焰是由雕像下面的凹槽中升起,如同一条火线般贯穿了整个大殿的四墙,而不是像一般的灯笼或者火炬那样隔一段距离才有一个。
大殿四壁上分别有一座大门……
「啊——嚏!啊——嚏!啊……」夏姬还没看几眼,又开始打起喷嚏来,四周的温度明明升高了不少,她反而觉得越来越冷,心知自己受了寒,这会儿热气一袭发作起来。同时也想到了自能看到后就没再说过话的宇主子,想到他冰冷的身体,只怕比自己还要难受。
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天不天神了,蹲下身就去脱他的衣服,只是眼睛不敢去看那张俊美无匹的脸。
唯今之计就是先借墙上的火焰将衣服烤干,然后再想其他办法看能不能出去。否则,只是寒冷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宇主子是醒着的,对於夏姬剥他衣服的行为没有任何抗拒,神色平静得像是在接受侍仆的服侍一般。只有那隐隐泛青的唇,以及眉梢偶尔细不可察地抖动,显示出他正承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夏姬将他拧过水的衣袍搭在火焰上方的雕像上,自己的衣裙也脱了下来烤着,只穿着小衣回转。
想办法将宇主子拖到靠近火的一面墙壁,拧干了他的发,正想开始为他揉搓手臂身体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
「春儿的衣……」他几不可闻地道,双眼虽然睁开,却并没有焦点。
夏姬被他话中的意思吓一跌,反射性地哦了声,等回过神,觉得整个背都麻了,寒毛竖得老高。
「可是,主子,春姐姐她已经……」她踟躅着不敢去,突然想到宇主子或许并不知道春姬死了,话说一半便消了声。
宇主子此时仍穿着湿透的里衣,里衣是白色的,紧贴着他的身体,领口处隐约可见里面玉瓷色的肌肤,与素日的黑袍比起来,显得柔和了一些,却更接近不染尘埃的天人。这样的他,让人不由觉得便是将命都给了他也似乎还不够,更不用说去违逆他的话。
突然之间,夏姬觉得一具死屍其实没那么可怕了。扯了扯贴在身上的小衣,她转身向春姬走去。
一声咳嗽从身后传来,接着又是一声。
回头,宇主子原来仰靠在墙壁上的身体微微侧了些许,一半脸隐在阴影当中,却仍从那并不明显的蜷曲姿势让人感到了他的隐忍。
「没死……咳咳……」艰难到像是从齿缝里迸出这两个字,而后又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夏姬是聪慧的,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没了恐惧,又担心他的状况,动作便迅速了许多,几乎是用跑的将春姬半抱半拖地挪到他的旁边,然后脱下她的衣服烤上。
春姬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闭,脸色白中泛着淡青,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怎么看都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
夏姬眸中流露出疑惑,但心中却又觉得宇主子的话是不会错的,一时之间倒有些不知该怎么做了。
「主子,你怎么样了?」甩了甩头,她没让自己多想,而是跪坐到了宇主子的另一边。这一休息下来,登时觉得浑身都酸疼起来,真想就这么躺下,再也不动一下。如此想着,身体已经靠到了墙上。
因为靠得近,便是没有直接碰触到,她依然能感觉到从旁边身体上所散发出的阵阵寒气。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她贴得更近了一些,同时伸臂从侧面环抱住他,冀望能用自己可怜的体温煨暖一团冰块。
「主子,冷得很么?」她没敢去看他的脸,怕会自残形秽,所以只是以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嗯。」宇主子的咳嗽已经停了下来,但却也似乎耗尽了力气,隔了好久才回答,对於她过於亲近的动作没有任何抗拒,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没有精力去介意。
在四周火焰的烘烤下,身上薄薄的单衣也开始蒸腾出湿热的水气,夏姬鼻中闻到了一股似麝般的香气,越来越浓。她没在意,揽着宇主子的手紧了紧,牙齿又开始咯咯打起架来。
深吸口气,她想努力控制住不让自己哆嗦,但越努力,哆嗦得越厉害,连带得被她抱着的宇主子似乎也开始发起抖来。不得已,她只好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宇主子眉间原来极淡的皱褶似乎又深了一点。
「主子,痛么?」她脱口问,突然想到之前他所遭受的攻击,当下也没多想,便去解宇主子的里衣。
「唔……」被她有些孟浪的动作扰得睁开了眼,那便是灿烂笑容也掩饰不住担忧的小脸立即映入眼中,宇主子有片刻的怔忡。
衣襟被扯开,现出里面微微隆起的结实胸膛,光洁如瓷的肌肤,以及半隐的深色乳珠。
并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夏姬不自觉疑惑地咬了下唇瓣,打算把衣服再扯开一些查看。
宇主子一声咳嗽,胸口因之剧烈地起伏了下,将她的注意力转移。
「主子?」抬起头,她满目关切。
「手。」宇主子又闭上了眼,没有与她的目光相接。
夏姬呆了一下,想起开始在下面的时候他曾经让自己搓过手,忙为他拉好衣服。
「是手痛吗?夏姬给你揉揉可好?」
「嗯。」宇主子回答得很简略,没有说其它话。
得到肯定的答覆,夏姬即使疲累欲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拉起宇主子的一只手,将袖子撩到肘上,开始由指尖到臂膀地揉搓起来。
这一按揉,她立即发觉到他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不过轻轻一触便引来一阵令人心惊的抽搐,这第二下便怎么也按不下去了。
「别停。」轻喘了口气,宇主子低声道。
咬了咬下唇,夏姬不敢不听。
左手按罢换右手,等到两只手的肌肉明显放松下来的时候,他额上已经浸出了一层薄汗,苍白的唇间隐隐有血迹渗出。
「好了,你休息会儿……咳……」看出夏姬也快撑不住,宇主子抽出自己的手,道。甫一开口,立即呛咳起来,鲜红的血趁机从嘴角溢了出来。
「主子!」本来有些昏沉的夏姬见状,登时清醒过来。
「无事。」宇主子伸手抹去血迹,用双手撑住地面坐得直了些,而后弯下腰去自行按压双腿。
看到他背脊僵硬地曲着,按压得吃力,夏姬一咬舌尖,努力让自己精神一些,然后往外挪了挪。
「我来,主子。」她依然笑容甜甜,脸色却白得吓人,伸出的手因虚乏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宇主子没有抬头,一只手仍按在腿上,另一只手却挡住了她,然后顺势而上,抓住她的衣襟将之拖回原位,并按靠在墙上。
「养足精神,我们出去。」
闻言,夏姬本来已经渐渐失去神气的眸子不由一亮。
「好。」她乖巧地应了,也不多问,然后仰靠在墙上阖眼休息。这一歇下,疲乏登时汹涌而来,眼皮沉得跟铅一般,身体四肢感觉都不像自己的了。
「主子……别让我睡着了……」即使意识已经不清,她仍不忘叮嘱。
宇主子侧脸看了她一眼,伸过手压在她的眼皮上,片刻后便听到她的呼吸声转沉,这才收回手,继续给自己按揉双腿。
******
那一觉好像睡了很久,无梦。醒过来的时候,夏姬甚至以为自己仍睡在扶桑院中,直到睁开眼映了满目火光,才慢慢回想起发生的事。
半个月前四姬与宇主子聚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以为就算她离开了,黑宇殿也依然会一如既往无风无浪地屹立在天阙峰上,没有人可以撼动。谁曾想,突然就这么变天了。就在她还急切地拿着画卷想向宇主子解释点什么的时候,天就这么变了。
画卷……
她抬起手按住疼得像要裂开的头,缓缓转过脸。
宇主子就在她的身边,也在闭目休息。火光映照下的侧面轮廓完美得令人屏息,充满贵族气质的高挺鼻梁以及扇形的长睫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面色有些憔悴,柔化了他平素那睥睨一切的高贵冷漠,令人移不开目光。她不由微敛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他。
「醒了的话,去给我拿一样东西。」就在她看得痴迷的当儿,本以为睡着了的人突然开口说起话来。
一惊,夏姬坐直了身子。这时才发现原本躺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的春姬此时竟偎靠在他的另一边,胸口轻轻起伏着,虽然面如金纸,却能肯定是活着的,不由又是一惊。
「什……」摇了摇头,她先将春姬的事放一边,想问他要自己去拿什么,却发现喉咙竟然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察觉到她的异状,宇主子睁开眼睛,「怎么了?」
夏姬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感觉到那里像是有块东西哽着一样疼痛,再加上头痛浑身痛,知道这一睡可睡出毛病了。虽是如此,她倒也没多么担心,只是摆了摆手表示没事,然后笑嘻嘻地看着宇主子,等着他的吩咐。
她能感觉到宇主子现在的状况比之前好了太多,再加上春姬也没死,原本一直沉甸甸不知所措的感觉立时一扫而空,心情也自然就好了起来。
看着她的笑脸,宇主子眸中异光一闪,深冷的黑色似乎柔和了些许。
「你还能走么?」他问。
夏姬眨了眨眼,唇角笑涡又深了一些,接着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无比。
宇主子唇角微动,让人几乎以为他想笑,但那牵动的弧度并没加大,因此也就不能称其为笑,而不过是一个几乎算不上表情的表情罢了。
「南边那座门,一直往里走,会有一件跟这一模一样的铠甲,还有剑,你去给我拿来。」指着殿心那个雕像,他低沉而缓慢地道,语气和力度终於恢复成了平日那样。
夏姬心中自然是有疑惑的,但这个时候也知道不宜多问。
在站起身来的时候,她几乎跌倒,宇主子适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小心。」
明明是极淡极冷漠的语气,夏姬却为之精神一振,恍惚间觉得身上的沉重疼痛似乎也因之减轻了大半,不再如开始那样难以忍受。
第四章
离去前,夏姬看到烤着的衣服,伸手一摸发现已经干了,忙取下来为两人披上,而后自己才草草穿上往南门而去。
这一动起来,直觉得浑身疼得像要散架一样,还一阵一阵地发寒。她出生娇贵,二十多年来哪受过这种折腾,便是十年前层层闯关进入黑宇殿,也没这样痛苦过。才不过走几步便觉得有些心慌气短头昏目眩,不得不扶住墙站住缓气。此时不由分外想念起自己房中那软软暖暖的褥子,恨不得能够躺上去再也不起来。
墙上的火焰烘烤得人昏昏欲睡,但她心中明白,如果连她也倒下了,三人只怕要在此地长眠。
此念一起,她咬紧牙关挺了挺已经快撑不起的背脊,离墙远了点,目光则看向四周,希望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除了正中心的那座雕像外,四墙上的雕像都极其怪异,似人非人,似狼非狼。就最近她能看清的几座,其中一个的头就介於人和狼之间,人的鼻,狼的眼,人的脸,狼的耳……
夏姬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搓搓手臂,不敢再四处乱看,只一心往南门疾步而去。
走至近处,那近乎三丈高的莹白石门令夏姬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她仔细打量那两扇紧紧合拢的大门。门上雕刻着奇异的兽形图案,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是什么,两个巨大的白色门环位於门腰处,以她的高度根本不可能摸到。
这样沉重的大门她怎么可能推开?夏姬有些冲疑,回头看了眼,与正看着这面的宇主子目光撞个正着。他静持片刻,然后抬手做了个推的姿势。
夏姬弯眸,心中冲疑尽去,当真两手齐用,在两门中间使劲一推。
大门竟真的缓缓打开,一股阴寒之气立时迎面扑来。看着那么高大沉厚的门被自己轻易推开,夏姬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似荒谬,又似不可思议,其中还夹带着隐隐的自豪。
一条光滑晶莹的通道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像大殿中那样有火光照明,再远一点就看不清了,只隐约觉得像是一个巨大的冰洞。
用手摀住被寒冷冲得酸痒难当的鼻尖,她没再耽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通道很滑,寒意由脚底,由四面八方袭来,证明了之前的猜测,这里面根本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冰洞。一直走到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夏姬才发现里面并不是绝然的黑暗,而是泛着莹莹的蓝光,虽然不如外面清楚,却还是能够看得清楚里面的情况。
不过,当她看清两旁冰壁里的东西后,突然觉得或许什么都看不到还好一些。
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低下头不让自己乱看,心里想着宇主子就在身后看着自己,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
寒气迫体,浑身血液都像要凝固了,越想走快,双腿越不听使唤,加上地上极滑,没走出多远,啪地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摔得她昏头转向,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好一会儿,实在被冷得受不了,她才开始磨蹭着爬起来,不想一低头,如果不是嗓子已经哑了,只怕已经尖叫出声。
就在她趴着的地方,透明的冰块下面,清清楚楚地映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看不到全身,只隐约看出是一个隆起的背脊,上面有着长而尖锐的像鱼鳍一样的东西。
仓惶地爬起来,她不再理会是否会摔倒,开始在冰道上飞跑起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於到了尽头,前面出现一条往上的冰阶,冰阶上面是一个圆形的祭坛。就在祭坛正中,放着宇主子所说的铠甲以及长剑。
想到外面的雕像,夏姬对着祭坛跪下叩了三个头,才去将铠甲从架子上取下来,连同剑一起抱起,往外便跑,连多看一眼也不敢。
按理,铠甲加上长剑怎么说也有个百八十斤,以她的能力是抱不动的,但她拿着却并没有觉得有多重。只是自抱起铠甲长剑那一刻起,恍惚觉得两旁冰壁里的东西动了起来,那些狰狞的面孔凶戾的眼睛似乎都在跟随着她,甚至於耳中隐约听到了狂嗥厉叫的声音。
紧紧咬住唇,她跑得更快了,中途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却一刻也没停留,爬起来又跑,听着自己呼哧呼哧如同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也跑不出这条冰道。
当看到大门处透露进来的火光之时,她绷紧的神经微松,恐惧立时如潮水般涌上,几乎将她淹没,以至於在走出大门的时候还跌了一跤。
好不容易来到宇主子面前,将铠甲和长剑奉上,看到他点头确定后,夏姬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终於坚持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
宇主子接住夏姬,看她满脸通红,於是伸手摸上她的额,发现烫得炙手,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夏儿,出去再睡。」轻轻拍了拍那红通通艳丽无比的小脸,他低唤,心中首次升起一丝不忍。
「主子……主子……」夏姬动了动,哑声喊,蛾眉紧紧拧成结,似乎在挣扎。
「嗯?」宇主子举起的手又放了下去。
「咱们快走……快走……怪物来了……好多怪物……」夏姬嘶哑地叫,紧闭的眼蓦然睁开,里面布满恐惧。
她虽然倒下,人其实没有完全昏厥,心中记挂着南门里看到的东西,想着一定要告诉宇主子,因此努力抵抗着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的诱惑,强迫自己醒了过来。
「什么怪物?」宇主子将她扶靠在自己身上,淡淡问。他自然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为了不让她放松以至昏睡过去,所以才明知故问。
夏姬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攫紧宇主子的手臂,恍惚中她似乎觉得那些东西已经破冰而出向他们走来,庞大的身躯震得地板都在微微颤动。
「有两个头的,有翅膀的……主子,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它们好像来了。」说着,她就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宇主子嗯了一声,手却抓住她,然后将她的头按进自己的怀中。
「夏儿,辛苦你了。」手指安抚地揉着她紧绷的脖颈,他语气柔和地道,心知她其实是被吓坏了。
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麝香味,心跳缓慢而沉稳,透过胸壁传进夏姬耳中,再加上后颈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按,使得她心中的惊惶渐渐散去,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好点了么?」感觉到手下的肩颈柔软下来,宇主子动作放缓,问。
头仍然昏着,身体也仍然疼痛,但是却没了开始那种可怕的幻觉。夏姬深吸口气,点了点头,然后迫着自己离开他让人安心的怀抱。
宇主子看了眼她红红的扬着笑靥的脸,没有再多说,而是将铠甲递过去。
「帮我穿上。」
黑色的铠甲在火光下闪烁着森森寒光,狼型头盗张着血盆大口,尖利的牙像是下一刻便要扎进人的血肉当中去。
夏姬心中发楚地捧起头盗,目光无意中与绿色的狼眼对上,一股说不出的恐惧瞬间攫紧她的心脏,让她如同陷进梦魇中,彷佛听到了惨烈而遥远的厮杀之声。
宇主子从她手中取过头盗,将她从突如其来的幻觉中解救出来。
「不要盯着它的眼睛。」他一边将头盗戴上,一边提醒。
夏姬惊出一身冷汗,人反倒觉得清爽了一些,闻言后果真再也不敢往狼头方向瞟一眼。
宇主子穿戴妥当,伸手拿起长剑,立时便如殿心的雕像活过来一般。只见他垂眸片刻,而后突然以剑撑地,在铠甲清脆的撞击声中竟然站了起来。
夏姬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反应才好。
只见他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春姬,一手拖着长剑,往北面走去。长剑划过石地的刺嘎声以及铠甲甲片撞击的清响在匿大的殿堂中响起,空寂中透出一股彷佛能震慑天地的肃杀。
「跟紧我。」
正在夏姬发愣的当儿,前面的人开了口。她回过神,不敢怠慢,忙小跑地跟上。
怎么就能走了呢……看着前方高大的背影,以及从头盗下露出的及地黑发,她心中纳闷,却没有开口询问。浑身都不舒服,嗓子又像是被沙子给磨了,若不是逼不得已,她是一声也不愿意出的。
黝黑的剑尖在门缝上轻轻一拨,两扇巨大的石门便缓缓打了开。
同样的一条冰道,不同的是两旁冰壁中冰封着的不再是奇形怪状的异物,而是一匹又一匹蜷曲着身体状似沉睡的白毛巨狼。
因为宇主子在前面,加上这些狼看上去没什么威胁性,小冰君倒不是如何害怕,一路数下来,竟有十八匹之多。就算她再无知,也明白这些狼和普通的狼不大一样。
宇主子的步伐停住,目光一一扫过左右冰壁,握剑的手不由紧了紧。
「夏儿……」他垂眸低唤。
夏姬闻声,赶紧绕到前面,仰着脑袋询问地看着他。在女子中她算是高挑的,但是宇主子比一般的男子还要高出许多,她站在他面前不免就显得有些像未长成的孩子。
宇主子长睫微扬,透过冰壁射出的蓝光看着她笑吟吟红扑扑的脸,还有她眼中全心全意的信任依赖,原本出现些许浮动的心思又沉凝了下来。
「这里看到的一切,谁也不要说。」
「嗯。」夏姬重重地点头,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宇主子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不由开心起来。她却不知道,在无意之中自己竟然免去了一场可毁天灭地的浩劫。
目光在她唇畔的酒窝停留了片刻,宇主子微一点头,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与南门不一样,冰道尽头没有祭坛或者类似的东西,而是连接着一个由数不清的高大石柱支撑起来的宏伟殿堂,殿堂正中有一根直插殿顶的蟠龙石柱,除此之外,再无它物。整个大殿笼罩在一层月光般的清辉当中,窍毫毕露。
夏姬精神一振,心中升起莫名的亲切感,为这与幻宫相似的景致。
宇主子神色却是不见丝毫变化,目不斜视地直直往蟠龙石柱走去,而后在其近前停下。
「夏儿,把衣服脱了。」他目光冰冷地审视着石柱,淡淡道。
「啊……」夏姬怔了下,本来就烧得通红的脸不由更红了一层,但也没忸怩,立刻依言而行。她想他定然是有原因的。
外袍褪下,正当她冲疑着是否要继续脱的时候,宇主子将春姬放在地上,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依然是命令的语气,同时从她手中取过外衣。
「主子……」这一次夏姬有些犹豫,不知他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所想的。她根本不敢想像,尊贵如他会背负任何人。
宇主子却没容她多想,一把将她揽到背上,而后手脚利落地用手中的外袍将她与自己绑缚在一起。
「抓紧了。」扯过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脖子,他叮咛。
夏姬还没回过神,他已经单手抱起春姬,手中长剑陡然往石柱上的龙尾一插,冷声道:「伟大的神,送你的子民出去吧。」语罢,纵身而起,开始往上攀越。
夏姬敏感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愤恨与讥讽,心中莫名揪紧,环着他脖子的手自然而然收了收,滚烫的额脸贴上那冰冷的头盗。
主子……也是有喜怒哀乐的,并不是无情无绪的天神。那一刻她终於确定。
宇主子的每一剑都插在龙身上,不知是否是夏姬的错觉,她觉得那龙雕的鳞片好像在慢慢地蠕动收缩,随着剑扎的次数增多而变得更加明显起来。
说不上害怕,只是感到有些怪异。好像自她进到这水下宫殿后,便常常产生这样的幻觉。尚幸此时是在宇主子背上。宇主子的背很宽厚,长发还有些湿润,隐隐地散发出让人安心的麝香味。她心中安稳,觉得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便不如之前独自一人面对时那么惶恐。
她这边安详宁和,宇主子那边却是每插一剑,额上都会渗出更多的汗水,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已经渐近惨白。
终於快要接近龙首。
那龙雕彷佛被触怒一般,身躯顺着石柱翻腾起来,龙头昂扬,龙目精光迸射,竟然张着大口向两人咬来。
夏姬不敢再看,忙闭了眼,将脸埋在宇主子发间,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脖子。奇怪的是,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想到死亡,似乎在她心中,没有什么事是宇主子无法解决的一样。
她当然不知道,宇主子也是在用命赌,只是搏得比普通人更大一些罢了。因为她闭着眼,所以自然也没看到,面对那迎头而来的血喷大口,宇主子竟然不让不避,反而纵身跳了进去。
黑暗。无尽的黑暗。像带着痛楚的龙吟,金属划过石壁的声音,还有宇主子略显急促的喘息声。
夏姬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心中竟无分毫的害怕。
轻微的震动,而后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夏姬感觉到身体在往前倾,不由睁开紧闭的眼睛,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背着自己的厚背重重一晃,又立即稳住。
她呆了。
耳中传来悦耳的鸟叫声,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她做好了要一直面对黑暗与虚无,甚至於更可怕情况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易便重见天日。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片松树林,满目皆是松树粗壮斑驳的树干,以及黄褐色厚软的松针,松脂的香味在风中流动,苍翠的树冠将清澈的蓝天分割成细小的碎块,偶尔可见轻薄的云丝。
原来松树是这样美,天是这样蓝,就连那平时被嫌弃过於冰冷滑腻的青苔此时也显得说不出的可爱……夏姬痴痴感受着眼前的一切,忘记了仍在别人的背上。
「夏儿……」宇主子以剑撑地勉强支撑住自己,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臂弯中的春姬放到地上,一边低唤。语未竟,蓦然往前栽倒。
夏姬只觉一阵天眩地转,不由抱紧了身前的人。虽然地下有厚厚的松针,还有一个人作垫,在砸在地上的时候她仍然被震得胸口发疼。
「主子?主子?」身下的人不再发出声息,她有些着急,哑声连唤。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她不得不想办法解开绑缚住自己的衣服,将宇主子翻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仍然是清醒着的,只是面色极差。
「主子?」她无措地喊,不知要如何是好。她自小学的都是如何以色侍人,对普通的生活常识反而一窍不通,更不用说在这荒郊野外生存和救治伤者了。
宇主子仰躺在地上,看着头上松枝间隙的天空,目光平静,似乎是在休息。
「夏儿,如今我护你不得了。你自去吧。」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语气随意,似乎对她的去留毫不在意。
夏姬白了脸,柔唇颤抖着,却仍然扯出耀眼的笑。无声地,她缓缓伏下身去。
「你本是要离去的,此时去也不冲。一切我已安排好,不会受到此次变故的影响。」看她半天不起身,宇主子又道。
夏姬依然伏地,不言。
宇主子看着天空的眼眸微动,似乎看得累了,长睫微阖。
「留下……你又能做什么呢?」他轻叹。顿了一顿,又道:「你现在的状况,留在这里,无端陪上一命罢了。」
夏姬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黑宇殿出事之前,她原来是准备走的。如今,她却是不想走了。她也不知道留下来能做什么,只是觉得无论如何,她也要留在他身边。
宇主子没有再说话,夏姬也没有起来。
风在林中吹过,拂起松涛阵阵,不时夹杂一两声婉转的鸟叫,愈显山间的幽静。
「这铠甲给我去了吧,硌得慌。」许久,宇主子才再次缓缓开口。
夏姬心中一喜,知他是同意让自己留下了。当下赶紧起身,趋前扶起他,先摘去头盔轻轻放於地上,才又去解铠甲的系环。
除了铠甲,宇主子的呼吸似乎顺畅了许多,脸色也变得好一些。
「你去看看这四周有没有人家。」他吩咐。
夏姬脸上掠过一抹冲疑。
「没有铠甲,我哪里也去不了。」看穿她心中的想法,宇主子靠在树干上,有些疲惫地道。「你把这铠甲和剑拿着,如果有山涧什么的,就扔下去。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捡到它。」
听他如此一说,夏姬隐约猜测到他能行走大概是这古怪铠甲的作用,当下不免有些犹豫。如果扔了铠甲,他岂不是不能再走路?
宇主子的心情似乎挺好,竟然耐着性子解释。
「这铠甲留下弊大於利。快去吧,我曾封闭春儿的呼吸心脉一段时间,虽然使她不至溺於水中,但也加重了她身上的伤势,再拖下去只怕难以救治。」
夏姬看了眼一旁呼吸微弱的春姬,恍然明白她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了。当下不敢再耽搁,抱起铠甲和剑站起来,四处望了望,而后顺着松林倾斜往下的方向走去。
「切记,不要看狼的眼睛。」身后传来宇主子的叮咛。
夏姬步伐微停,点了点头,又继续往前。这是他第二次如此嘱咐,就算之前她心中仍抱有些许疑惑,此时也不敢再存着分毫侥幸的心理去尝试。何况对於他的话,她从来就不曾怀疑过。
往下走了大概有一炷香功夫,却不见人行的痕迹,反倒是灌木越来越多,到后来已经难以行走。
夏姬怕自己回头找不到宇主子他们,想了想,又往上走去。绕过宇主子他们所在的地方,渐渐走出了林缘。前面是一个向阳的草坡,有着深长的茅草,还有祼露的山岩。
站在上面应该就能看清四周的环境了。她如是想,於是拚命往上爬去。
好容易站到一块大石上,夏姬看着四周一片苍莽,不由有些发懵。她本来以为他们应该还是在天阙山中,但是现在看来,哪有天阙峰的影子。四周的山都不算高,但却连绵不断,不要说人烟,便是连条人走的路也看不到。
怎么办?她觉得山风一吹腿便虚软得打颤,不得不从石上爬下来,却因手上仍抱着东西,脚下又不大稳当,啪地一下失足摔倒在地上。
那个时候她也没觉得痛,只是一心愁着他们三人要怎么走出这片山林,直到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脚脖子好像扭到了,稍稍使劲便疼得厉害,不由又跌坐回去。
扁了扁嘴,她以袖抆过眼睛,再放下,依然笑靥如花,只是明媚的眸子里有珍珠般的光泽在闪烁。
就在她一手抱着铠甲和长剑,一手撑着身旁的山石再次尝试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一只山鸡突然咯咯地从山坡另一面的草丛中飞出,扑楞楞从她面前飞过,同时一样物事扑地一下插进她的发中。
她吓了一跳,呆愣片刻,而后试探地伸手摸去,没想到竟抽下一支箭来,俏脸刷地一下失去了血色。
而与她同样面无人色的是一个身背箭筒,手挽弓箭,穿着打了无数补丁洗得泛白布衣的瘦小青年。
两人对望半晌,夏姬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她将箭递向青年。
从来不知道,看到人会是这样一件让人愉悦的事。相较起来,差点被箭射中的一场虚惊便算不得什么了。
不想那青年愣愣看着她的笑脸半晌,然后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又回到她的脸上,而后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跑,瞬间无影无踪。
夏姬怔在原地,错愕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妖精……她听清了那个人叫的什么,忍不住抿紧唇,说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她只知道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人,却被自己吓走了。想到此,不由又是懊恼又是着急,也顾不得脚疼,撑着山石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那人跑的方向追去。然而没走两步,脚踝一阵剧痛,啪地一下又摔倒在地,手掌蹭过地面,火辣辣地疼。就在着地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自进入水下宫殿之后,自己就一直在摔跤,是不是因为摔得太多,摔得脸变了型,才会吓倒人。
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一双穿着旧麂子皮靴的脚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了?」介於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声音,沉厚的,却又带着点点稚气,说不出的好听。
夏姬抬头,发现是刚才跑了的那个青年又折了回来。她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欢喜,脸上自然而然便浮起淡淡的笑,像山间摇曳的野菊一样。
青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眼神有些发直。
夏姬挣扎着坐起来,一只手伸出悄悄拽住青年的袖子。这一次可不能再让他跑了。
「我不是妖精。」她开口,因为喉咙沙哑,说起话来极为吃力。
青年回过神,却因为她的解释脸红得更厉害,连带得耳根都红透了。抓了抓后脑勺,他有些尴尬地嗫嚅,「我知道……对不起……」
夏姬突然觉得很喜欢眼前的人,摇了摇头,她笑道:「没关系。」
确定她没生气,青年似乎松了一大口气,这才注意到她的声音,「你生病了吗?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夏姬张了张嘴,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尤其是在她现在说话吃力的时候。想了想,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而是转开了话题:「这附近有人家吗?」
青年似乎有些诧异,但仍然老实地回答:「山下就有一个村子,我家就在那里。」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夏姬的怀中,看到那个狼头,眼睛不由一亮。「你拿的是什么,能不能借我看看?」
夏姬想到宇主子的话,下意识地将盔甲抱得紧了一些,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能看的。」她拒绝得有些忐忑,怕他因此而不肯帮自己。
青年却看出了她的为难,虽然有些失望,但并没太放在心上,很快便又转移开了注意力。「你要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一程?」看她孤身一人,他不方便请她到家作客,只好用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歉意。
「我还有两个朋友。」夏姬说,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春姬有救了。
第五章
青年叫卫林,十八岁,是山下卫家村的猎人。他没出过山,据老人的说法,卫家村是在大晋境内。
大晋?那么是汉人的地方了。夏姬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感觉了,在有过那一连串稀奇古怪的遭遇之后,从大晋与草原的交界处突然来到晋境内,似乎也不是多么让人吃惊的事了。回想这一切,实如梦中,如果脚不疼,浑身不疼的话。
卫家村不大,只有数十户人家,无异姓相杂,打猎为生。村中无论男女都很剽悍,就算是年幼的孩子也矫捷大胆。
三人暂住在卫林家中。他家是五间的瓦房,只有他和一个年迈的祖父住,收容三人绰绰有余。
一安顿下来,夏姬就病倒了。
昏昏沉沉中隐约知道有人给自己喂药,抆拭额头,还不时有说话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某一天,终於清醒过来。
屋内很静,似乎没有别人,她感到说不出的安宁,於是依旧闭目享受那久违的慵懒感觉。正在此时,耳中突然传来衣服摩抆的细碎响声,未等她睁开眼睛,脚已被一只手握住。
那手很大,很暖,但是……
夏姬微蹙了秀眉,脚下意识地往回缩,同时启眸。
让她意外的是,握着她脚的并不是卫林,又或者其他她以为意图不轨的男子,而是宇主子。他坐在床尾,正一只手握着她的脚,另一只手抓起不知是什么的黑乎乎的东西正想往上抹。
感觉到她的动作,他手上握紧了,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要什么?」他问,如同平常,对於她的醒来似乎没有丝毫惊讶或惊喜。
「主子……咳……」开口,才发现因为刚醒来,嗓子有些干,夏姬咳了两声。
「旁边有水。」宇主子道,头又低了下去,继续将那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东西抹上她的脚踝。
夏姬觉得浑身都很清爽,也不再躺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然后果然在床边她枕头的位置放着一个方形的木凳,凳子上搁着一个陶制茶壶和一个碗。用手一摸陶壶,发现是烫的,便倒了半碗水。
端着水碗,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然后透过碗口蒸腾的水汽看着宇主子。
宇主子神色专注,对於她毫不掩饰的注视似无所觉,长长的睫毛半垂着,掩住了其下深邃的瞳眸,映着中间高挺的鼻梁,异常的好看。他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黑袍,穿的是一套洗得发白的旧衣裤,看上去有些短,但却不损他的风华分毫。那一头及地的黑发被编成了长辫垂在胸前,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着。
在她的脚踝上抹上厚厚一层那种黑色黏腻的东西,然后用干净的布条裹紧,末端掖好。宇主子这才又抬起头来。
「夏儿,你来黑宇殿之前叫什么名字?」他问得突兀。
夏姬喝水的动作一顿,神色有些迷茫,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到问这个。但是也没关系,她弯眸笑得暖暖。
「妾是冰城秋晨家的,名唤冰君。不过恋儿……姐姐,还有其他人都喜欢叫我小冰君。」想起冰城,想起过往,她突然发觉,除了恋儿的出嫁外,似乎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美好的。
宇主子唔了一声,看着她的笑脸,因为大病初癒所带着的些许苍白,在美丽中倒又增了一丝楚楚可怜的风情。
「以后你还是叫小冰君,别再提夏姬这两个字。」他说,虽然察觉到她的错愕不安,却没解释,而是扯开了话题:「你会媚术?」
那一日在苍溟殿中,他虽然遭人围攻受伤,却并没错过那出乎所有人意外的一幕。
夏姬捧起碗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露在碗上的一双美眸充满惶恐,以及心虚。
「嬷嬷教过。」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应,生怕宇主子不喜欢,又着急地补充了一句:「可是我……妾只用过一次。」她没好说的是,那一次还是因为迫於无奈。冰城王族媚术的影响力有多大,她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哪敢轻易使用,没的惹火烧身。
宇主子目光灼灼地看了她半晌,直看得她额上开始冒出冷汗,眼睛弯成月牙,方才点了点头,移开目光。
「言卫等人定然已派出人追杀於我,如今我行动不便,自保尚不足,你和春儿只会受我拖累……」
「主子!」夏姬没等他说完,放下手中碗,脸上没了笑容。
宇主子停下,透过敞开的门看着屋外正在劈柴的卫林。
「主子去哪,妾就去哪。」夏姬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眼神清明而坚定。
宇主子沉默,半晌后才淡淡道:「莫后悔。」显然已经放弃劝她离开的想法。语罢,弯腰在旁边凳子上的盆中洗净手,又拿起搭在盆缘的毛巾抆干,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优雅从容,赏心悦目。
自然不会后悔。夏姬抿了抿唇将这句话咽下,嘴角梨涡微现,心中则悄悄松了口气。
自此以后,她便叫回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小冰君。
三人过於突出的长相在卫家村显得分外招人,自从初次见到宇主子时差点把他当成神仙拜之后,虽然后来知道不是,仍然时不时有人到卫林家串门又或者在门外闲晃。如果不是宇主子身上所散发出的尊贵与冰冷让人难以亲近的话,卫家的门槛只怕已经被踏破。
那黑色的药效果很好,没两天,小冰君就能下地走路了。春姬昏迷的时间长,醒来的时候短,全靠日日参汤养着。
这四周的山林产上等的山参,卫家村的人又从来不出山,采收到的参便存储了下来,算不上什么稀罕物,知道神仙般的人物需要这个,便源源不绝地有人送来。宇主子三人出身尊贵,对这物的珍贵之处也没什么概念,收得倒也毫不心虚。
卫林家的砖瓦房还是第一代来此定居的祖辈传下来的,此时已渐趋破败,加上家中人丁单薄,又没有女人,日子过得比村中其他人家都要糟。好在卫林是个好猎手,人又勤快机灵,渡日却不难。三人来后,他的压力便重了很多,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但他却依然每天开开心心出门打猎挖参,并没有动过将他们转到别家的想法,虽然有不少人愿意接收。
无论是在哪里,宇主子永远都是那样的淡漠从容,便是双腿不能行走,他也没显露出分毫的难过或不能接受。反倒是小冰君,知道这样在别人家白吃白住是不行的,因此能走动之后,便开始学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烧火做饭,洗衣扫地,以及给春姬抆拭身体等等,她从什么都不会,到最后全部接手过来,也不过几天的时间。卫林本是不敢让她做的,但是祖父年迈,他又要上山打猎采药,又要照顾三人,确实也忙不过来,加上小冰君坚持,也就由得她了。
春姬和小冰君住在同一间屋里,睡在靠窗的那张床上,以方便夜中照顾。
给春姬抆拭过身体,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昏迷不醒的脸上,便是带着些许憔悴,依然是说不出的妖娆动人。
想起以前她巧笑嫣然的样子,小冰君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将水端到外面倒了,回来时意外地发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浅褐色的眸子里竟是许久不见的清明。
「姐姐!」她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喜悦。
春姬看着她,有片刻的迷茫,而后美眸微眯,「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在这里?」声音沙哑虚弱,却清楚。
小冰君怔了怔,这才想起自落水后,春姬就没清醒过,便是到这里,偶尔醒来也是迷迷糊糊,难怪不知道自己是和他们一起的。
想明白后,她唇角露出浅笑。
「姐姐,我们跟着主子一道逃……」似乎觉得用逃字对宇主子实在是大不敬,小冰君结巴了一下,才又道:「一道出了黑宇殿,便到这里啦……」
「主子?主子在哪里?」未等她说完,春姬已经激动地打断了她。
小冰君也不恼,笑吟吟地道:「主子在隔壁,我这就去叫他。」说着,几乎是跳着跑出去的。她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很多时候说话做事还如同少女,彷佛岁月并没在她身上烙下痕迹一般。
看着她甩动的发辫消失在门口,春姬怔忡,心中隐隐有些嫉妒,虽然觉得这种嫉妒好没来由。
小冰君风风火火地跑到隔壁,一把推开门就冲了进去。
「主子!主子!春姐姐醒了……」
尾音还卡在喉咙里,在她看清屋内的情况时,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宇主子正侧躺在床上,身子蜷曲着,一只手紧紧按在腿上,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冲进来,他看过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就消失无踪,然后那突然僵住的姿势也若无其事地舒展开来,恢复成一惯的平静。
「春儿醒了?」他问。声音极低,还透露出些许沙哑。
小冰君脸上笑容淡去,紧走两步来到床边,看到宇主子额上未来得及拭去的汗水,以及脸上那无法掩饰的苍白。
「主子,腿很疼么?」在床边跪下,她试探着伸手摸上宇主子的腿,感到那里异样的紧绷。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从心底升起,一直涌上喉咙。
有多久了?是不是一直都这样疼?为什么不告诉她?
「还好。」宇主子淡淡道,却仍然躺着,没有动。「你去跟春儿说,我晚些时候再过去看她。」
小冰君想起在水下宫殿中时的情景,秀眉轻轻地蹙了起来。
「好。」她乖顺地应了,站起身往外便走,然而来时的兴奋已然消失无踪。
知道宇主子放心不下春姬,她先转到灶房,端了熬好的参汤,才回到两人的房间。一边伺候着春姬喝下参汤,一边把宇主子的话转达了,但没多说。春姬显然已经习惯宇主子冷漠的态度,闻言也没什么不满,加上身体尚虚,喝过汤后便又睡下。
小冰君挂念着宇主子的情况,一等春姬躺下,便走了出去。到灶房打了盆温在余火上的热水,端着来到宇主子的房间。
宇主子正一手作枕,貌似在假寐,闻声睁开眼看到她,倒也没觉得意外。
「主子,我给你敷敷腿。」小冰君道。
宇主子唔了声,便又阖上眼。
轻手轻脚地为他卷起裤腿,生怕动作大了会增加他的痛苦。当温热的帕子放上僵硬的小腿时,小冰君似乎听到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主子,春姐姐睡了。」隔着温热的帕子轻轻按压着下面紧绷的肌肉,她一边道。
顿了下,没有得到回应,她也不意外。
「主子,那……」犹豫了一下,清醒过后心中反覆想了很久的疑问正要脱口而出,手下的腿突然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登时让她将一切都抛诸了脑后。
「疼得厉害吗?」手上的力道柔了又柔,她紧张得鼻尖有细汗冒出。
宇主子扬起长睫,宝石般熠熠生辉的黑眸落在她绷着的小脸上,直看得她颊染胭脂,无措地弯了美眸。
「夏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目光滑过那两个小小的梨涡,他若有所思地问。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小冰君愣了一愣,才红着脸道:「我想看看恋儿,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这是她多年来的心愿,一被问及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
宇主子没有接话,像是在等着她继续说。
小冰君便又偏头仔细想了想,「冰城再也不……不用送人到别族去。」说到这儿,她偷偷觑了眼宇主子的神情,见他没有生气,才放下心来。手下的帕子已经凉了,她又放到盆中浸了浸,拧干,再放上去。
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说话,宇主子问:「你不想见明昭成加?」
小冰君呆了下,「谁?」
宇主子睨了她一眼,动了动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才悠悠道:「你不是给他画了副画像?」
被他这一提醒,小冰君赫然想起画的事,脸上红晕更深了一层,讷讷道:「那倒是没想过。那个……」磕巴了一下,忍不住问:「你、你为什么要在上面写那句词?」
词?宇主子眉梢微动,这才省起自己好像是在上面写了点什么,心中虽然有些尴尬,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唔,别停。」他没有立即回答,扬起下巴点了下腿,看她细白的指尖又动起来,腿上的抽痛便缓了缓。
题的是什么?指尖划过鬓角,他垂眸沉吟。活的时间太长,不是每一件事都能记起的。好像是什么少年风流……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正思索着,耳边传来小冰君轻而缓慢的吟诵。
她停下,他恍然忆起。
那一日冰城送亲的人将她的东西送来时,他正在百无聊赖地看晋地的艳词,恰恰翻到这一首。他自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要成为族内的天祭司,七情六慾本来就淡漠,并不懂什么男女情爱,后又经数万年的时间磨砺,便连那仅剩下的一点人类情绪也几乎感觉不到了,自然无法体会词中所表达的情感。然而当得知那副是小冰君亲手所绘时,脑子里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首词。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不是这样的……」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小冰君将剩下未尽的词吟完,想要解释,却与宇主子的问话同时响起,不由噎住,傻傻看着他在眼下落下一圈阴影的长睫。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宇主子又重复了一次。他不明白喜欢是什么感觉,就如不明白人类的慾望为什么永无止尽一样。
「那个……」这一回小冰君是真的傻了,手无意识地揉着那已经渐渐放松的腿,黑漆漆的眼睛有些发直。她没想到宇主子会问这个问题,她无法相信自己听到英明神武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宇主子问了这个问题。
「主子。」甩了甩头,她小心翼翼地喊。
宇主子嗯了声,扬起眼,「说吧。」
小冰君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额上的细汗,「喜欢啊……喜欢么……」
她在斟酌用辞,宇主子看着她半天也蹦不出一句话来,眼中慢慢浮起一丝兴味以及期待。能让苍为之不顾一切,最终引来灭族之祸,能让人类世代歌颂,能让少女纵被弃也无怨无悔的东西,定然是很了不起的。数万年来,他孤独一人,虽然建立了黑宇殿,与人类交道无数,却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人这个问题。一是因为没想过,再来也没人如眼前的女子这般敢与他如此相近。
感觉到他的期待,小冰君有些急了。
「喜欢就是……就是心中总想着那人,想时时都跟那人在一起……吧。」说了两句,她突然不确定起来。
宇主子错愕,看到她冲疑的样子,不由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看来,他问错了人。
小冰君脸大红,赶紧转开话题,「主子,你腿还疼么?」
「好多了,你……」宇主子顿了顿,而后放下手挥挥,「去歇着吧。」
小冰君如获大赦,将帕子丢到水中,放下他的裤腿,端起盆几乎是逃一样跑了出去。倒了水,站在院中,她目光越过矮墙看着不远处起伏的林子,既觉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感到有些懊恼失落。难得主子有心情与她闲聊,她却没用地逃开了。
回头看了眼终日都闷在屋子里的人,她秀眉微拧,心中浮起一个想法。
卫家村有一个年老的木匠,村子里做把椅子做张床又或者打个窗户什么的,都是找他。他年纪大了打不了猎,也就靠着这手艺餬口。
小冰君找到卫林的时候,他正在用开水烫野鸡毛,见到她差点没把水盆打翻。
「卫小哥,想劳烦你一件事。」见状,小冰君忍不住笑,却也没再靠近。在这里住了好些天,眼前的少年始终拘禁,让她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你、你说。」卫林被她笑得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搁。他从来没见过像住在他家这三人这样好看的人物,心中既仰慕崇敬,又有些自惭形秽,因此多数时候只远远地看着他们,除非必要从不靠近。
「妾想给主子做一张有轮子的椅子,他始终呆在屋子里,总是不大好。」小冰君柔声道,虽知一直都在麻烦人家,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好,好,我这就去找水生伯……」卫林一听转头就往外面跑去,连手中还提着湿淋淋未落毛的野鸡都没发觉。
「等……」小冰君想叫住他,奈何他动作太快,转眼人就不见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已呈现破败趋势的房屋,却一眼看到卫林的祖父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坐在门槛上巴嗒旱烟杆。
「老人家……」她走了过去,对这祖孙俩心中既感激又愧疚。
卫老爷子咧开嘴对她笑,露出掉得稀稀拉拉的牙,说不出的可爱。
「老祖辈都说啊这里是有仙人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他笑眯眯自顾地说起了话。
小冰君觉得有趣,也不怕脏,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但是一代一代的,从来都没人相信。」老爷子巴嗒了口烟,继续说,旱烟刺激的味道在四周弥漫。
小冰君手肘撑在膝上,以手支颐,偏头看着老人,神情专注。
「那真有仙人吗?」她问,突然就想到了宇主子。
「有啊。」卫老爷子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们不就是。」
小冰君哑然,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我、我们不是。」
对於她的否认老爷子并没反驳,只是眯着眼笑,使劲地巴嗒着旱烟,一脸彷佛什么都知道的了然。
小冰君觉得额角有些冒汗,突然间似乎有些明白当初自己认定宇主子是天神时他的心情。不解释吧,有故意误导人的嫌疑,解释吧,既不容易说清又好像没什么必要。正在她纠结的时候,老爷子又说话了。
「老辈子有人看到过仙人,所以才在这里安下家来。」烟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老爷子大咳了两声,然后呸地一声吐了口浓痰在脚边。
小冰君僵了下,最终还是坐在原处没有动。
「仙人是什么样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真怕他又来一句就是你们这样的。
好在老爷子并没这样说,而是眯起眼像在回忆什么,彷佛他亲眼看到过神仙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向小冰君靠过去了点,一脸的神秘。
「老头子跟你说啊……」说到这儿,他又左右看了看,那表情让小冰君的身体也不自觉往他那边倾了倾,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在咱家……」老爷子一点也不干脆,还没说两个字又顿住,「丫头你得保证不跟别人说。」如同孩童在和伙伴分享什么秘密一样,自己忍不住不说,却要让伙伴别说出去。这样幼稚的行为一和他苍老的声音布满皱纹的老脸凑一块,实在是要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小冰君倒没察觉,一听到不能和别人说,立刻坐正身体。
「主子也不能说么?那我不听了。」她不想瞒着宇主子,又不愿失信於人,因此宁可压下心中的好奇不去听。
卫老爷子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有些傻眼,吭哧了两声,才有些丧气地妥协。
「好,好,不过只能告诉他一个人。」
小冰君眼睛一亮,忙重重地点了下头,笑得春暖花开。
不知道是因为秘密有人分享,还是因为她的笑太好看,卫老爷子也高兴起来,也不再吧嗒烟杆了,将烟锅往鞋底子上磕了磕,然后插到腰上。
「这事儿啊连小林子都不知道。」他开始说,「就在咱家这地下,本来是有一个地窖的,为了不惹麻烦,在我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封了。」
听到此,小冰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老人家连自己的孙子都没告诉的事,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虽然如此怀疑,但她并没打断他,想到有宇主子在,春姬也醒了,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小的时候跟家里大人进去过一次……」老爷子眯起眼回忆起来,「太久了,太久了……」
小冰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重复感叹。
「都记不起来了。不过老头子还记得在里面看到过仙人的像……啊呀,真是好看得不得了,老头子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好看的人,就像……就像……」他抓了抓稀疏得几乎插不住簪子的白发,想了好半天,老态龙锺的身体突然一震,看向小冰君的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
小冰君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往门框靠了靠,「像什么?」不会是像她吧?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老爷子脸上的笑敛去,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宇主子的房间,神色是之前没有过的认真。
「像他。」
小冰君张了张嘴,一时无语相对。她想老爷子是不是在逗她玩儿,又想他是不是记错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但是看到对方一反之前童真变得严肃的样子,又想到宇主子的容貌,也就什么质疑都说不出来了。任谁看过宇主子的容貌,即便只是一次,恐怕都会一生难以忘怀。
「我能去地窖看看吗?」她讷讷地问,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这个地方与苍溟宫水下的奇怪宫殿群以及宇主子有着某种联系。
第六章
听了小冰君的转述,宇主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给自己梳发。
这还是第一次。
穿衣梳洗这些日常之事他素来不假人手,因为行动不便,他每日只喝水,隔三四天才吃碗粥食,因此在如厕之事上也基本不会麻烦到人。小冰君还曾经为此担心不已,后来发现他身体并没受到什么影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此时不免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习惯性地取下别在发上的梳子,当紫檀木梳滑进那子夜般的长发中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竟是用的是自己的梳子,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总觉得太过……太过亲昵了。
「在这里,春儿好不了。」
小冰君手一顿,素白的手指掬着一捧长发,被射进窗棂的朝阳照着,分外的好看。片刻后,梳子滑了下去。
「那咱们出去……等轮椅做好。」她说。她也知道是不能一直住在这里的,宇主子的腿要找人治,而且不能总麻烦别人。
「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宇主子淡淡问。一残一伤,又是重山之中,只凭她一人要将两人带出去,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冰君贝齿轻咬下唇,认真思索起来,手上却没停。
「主子,要编成辫子吗?」手下的头发虽然很长很密,但也很柔顺,并不难梳。
「嗯。」
得到确切的回答,那窍秀的手指便灵巧地动了起来。
「妾晚些时候问问卫小哥,看看有没有出去的路,还有谁家有马……」说到这,她似乎也觉得这样的机率不太大,如果有路有马,为什么村子里没人出去过,便自动消了声。过了一会儿,才又接下去。「实在不行,就请村子里的人帮忙。」
辫子编好,用布带系了。小冰君看出那布带是从宇主子自己的衣服上撕下来的,心中不免有些难过,打定主意出去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买根系发带。
「用什么回报?」宇主子从她手中将辫子拿到胸前,摸了摸,似乎很满意,但说出的话却直接而犀利。
住在这里倒还罢了,若送他们出去,自然要耽误好些日子不能打猎,没有好处,谁愿意做?小冰君不天真,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当下噎住,脸红了又红,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去求……去求他们,应该……应该能行吧。」三人出来得仓猝而狼狈,什么都没带,如果不是卫林,他们或许连填饱肚子都是问题,更不用说拿什么东西回报了。
听到她的话,宇主子蓦然侧过头,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小冰君被他看得一瑟缩,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求?」只听他缓缓开口,语气柔和,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危险。
小冰君没敢点头,只是脸上不自觉笑得灿烂,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到她的笑靥,宇主子的目光微微缓和,「过来。」他正坐在窗边老旧的红木椅中,双腿放在地上,跟正常人无异。
小冰君心中忐忑,却不敢不听,走近了些,看他抬起手似想碰自己的脸,便反射性地蹲下了身。宇主子的手滞了下,才轻如春风般拂过她的唇角,然后是眉眼。
「笑怎能如此容易……」近乎无声地轻语,在眼前那双美眸浮起疑惑时,神色一转,淡淡道:「你以后要跟着我,便不能再对任何人说这个求字。如果做不到,现在便离开吧。」
小冰君原本还因为他亲昵的动作而心中怦然,下一刻便被这毫不留情的话给泼得浑身冰冷。
「我……我知道了,主子。」她仍然笑着,眼神却有些黯然,不是因为他的要求,而是因为那毫不留恋的语气。
宇主子移开目光,又很快移回来,伸手摸了下小冰君的头。
「我的人用不着求任何人。」他补了一句,像解释,又像安抚。
只是一个动作,一句话,小冰君的难过便一扫而空,心情像被水洗过的蓝天一样清爽而美好。
「我知道了,主子。」她笑吟吟大声地回答。同样的一句话,说的语调和心情已大不一样。
莫名的,宇主子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却又觉得不大可能。他素来不将任何人和事放在心上,便是像上次那样被言卫逼到绝境,身体上受到再大的痛苦,亦没让他感到丝毫的慌张和担忧,此时又怎么可能因为眼前女子一点点的情绪转换而有所在意。
「你下去吧。」他挥了挥手,心中虽然觉得荒谬,脸上却没显露半分。
或许,他应该好好想想。
卫林带回来的消息算不上好,老木匠不会做轮椅,不过他送了他们一对手杖。
手杖并不是新做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握手的地方光滑可鉴。当将手杖送到小冰君手中,结结巴巴告诉她不能做轮椅的时候,卫林是满脸羞愧的,虽然这其实并不关他的事。
小冰君当然会觉得失望,但仍然笑盈盈地谢了他,反倒是宇主子拿到手杖时说了句甚好,让小冰君和躲在门外的卫林都觉得好过了些。
素白修长的指握上深褐色的握把,骨节一紧,下一刻宽大的袍袖滑下,将一切遮住,颀长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站得适意,不像一般腿残之人用拐杖那样吃力地耸着肩,浑身紧绷。
「主子。」看到他如同正常人一般的站姿,小冰君眼中浮起惊喜的光芒。
宇主子看了她一眼,袍袖滑动,人已往门口移去,那动作行云流水,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用脚走的。
「去看看春儿,你也来。」在跨过门槛时他的身体往上拔高了些许,而后又稳稳站定,同时对身后的人道。
卫林没想到他会出来,而且速度这么快,一时躲避不及,差点被自己绊倒。
宇主子右手手杖微动,在其背后轻轻一托,等卫林站稳回过神,他人已不见。
小冰君从屋内急急追出,只来得及看到他的黑色袍角在隔壁门口一晃即没,还有就是傻傻站在那里的青年迷茫以及崇拜的表情。
「他的脚真的坏了么?」经过他身边时,她听到他在喃喃地嘀咕。
小冰君抹了把额头,没有回答,事实上她也有此感慨,不过相较於卫林来说,她喜悦比钦佩更多一些。
春姬已经醒了,宇主子用手杖勾了把椅子坐在离床两步左右远的地方,小冰君上前扶春姬坐起来,将自己盖的被褥折好垫在她的背后。
「主子……」宇主子一直没有说话,春姬由初见他的欣喜渐转为不安,她自然不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情。
宇主子的手肘搁在椅手上,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抚着扶手外缘,目光静如深水。
「你为我受伤,若有什么想要的,可说出来。」他说得轻描淡写,也没明确地许诺,但却让人感觉到,只要春姬说出来,他就一定会为她办到。
春姬有些茫然,似乎没听懂。反倒是夏姬突然想起那天宇主子也曾问过自己类似的话,心中不由咯登一下,觉得有些不妙。
「主子……」她欲言又止,早知道他是这个意思,自己那天就不说了。他算得这样清楚,让她忍不住担心哪一天他会突然撇下她们消失不见。
宇主子手微抬,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春姬已经回过神来,心中有些酸有些涩还有些羞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没想到他不仅对自己背叛的事一字不提,反而回以厚报,只是这样的做法也清楚地提醒着她,她之於他,将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咬了咬牙,她微翘的美目看向小冰君,不见了一惯的媚笑,神色冷硬。
「夏姬,你出去,我有话要和主子单独说。」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心思再与任何人虚与委蛇。
小冰君犹豫了下,想到她应该不会而且也没力气对宇主子不利,又看了看宇主子,见他没有反对,才哦了声,走出房间。不过并没走远,而是靠坐在窗下,以便能对里面的情况及时做出反应。
卫林在继续拔鸡毛。
没有粮,他们每日的主食就是打到的猎物以及山菜野薯等物,吃多几次小冰君便有些受不了,但她却从来没表现出来过,端着碗时都是笑眯眯的,让人以为她很喜欢吃的样子。
窗内传来春姬的说话声,她没有刻意去听,却一字不漏地传进了耳中。
「我不会后悔所做过的事。」春姬道,一脸豁出去的决然。
「唔。」宇主子身体后靠,双手手指交错,神情悠然,不予置评。
春姬见状,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终於明白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以前她或许会有不甘,但自从在苍溟宫见到他真容那一刻,便再没了这种想法。他,无论是身体还是感情,都不是她们能奢望的。
「你……你难道没什么想问我吗?」这次叛乱她是主要参与人之一,自然知道很多机密之事。按理,他是应该想从她身上获知一些有用的消息的,而她也是如此期盼,那样的话,在他眼中她起码还是有用的。
「不必。」
宇主子的回答淡漠得出乎意料,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春姬扯唇,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一瞬间她竟有些佩服小冰君,佩服她能随时笑得那样灿烂,让人看不出心中的痛苦。
「你就这样不在乎?」她觉得每一个字都像含着酸涩的枣般难以吐出。
宇主子没有说话,目光透过窗格看向外面青蓝的天空。在乎?有什么他该在乎?天下,他轻易就能得到;毁灭人族,不过在举手之间;人们汲汲营营追求的名利於来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看着人类互相残杀,你争我夺,也看着他们寂寂死去,最终化为一抔黄土。
手指无意识地揉上眉心,他觉得有些疲倦。
「难道你甘心将黑宇殿……」春姬本来想问他怎么甘心将黑宇殿拱手让人,问他难道不想要回属於自己的东西,却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心灰意冷地停了下来。
「以后我不会再叫你主子。」她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我害你,又救你,便当相抵,你也不必再回报我什么。」她心知,说出这一番话,两人的关系便到此为止了。虽然心痛得像要裂开,但她再也不要像过去那样傻傻地守望着一个遥远得不可触及的背影,她不敢保证下次若还有机会,不会真的杀了他。
「好。」宇主子颔首应了,无喜无怒。不再多言,拿过手杖,手臂用力撑起往外而去。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消失於门口,春姬一直强忍的眼泪终於顺着面颊滑了下来。自从十七岁初次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刻起,她便开始在做一个虚无飘渺的美梦,整整做了十一年,如今,梦终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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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宇主子出来,小冰君赶紧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裙上的尘土,跟在他身后。看他回到屋内坐上床,额角隐有汗光,忙过去接过他的手杖放在一边,担忧地问:「主子,腿又疼了吗?」
「唔。」宇主子侧靠向床头。
小冰君没再多问,小心翼翼地帮他去了鞋,然后把腿放到床上,自己则坐在床尾,将他的脚抱在怀中轻轻按揉。同样的事做得多了,自是顺手。
「春儿的话你都听到了?」宇主子闭着眼道。
「嗯。」小冰君脸有些红,知道偷听不好,但并没否认。
「唔,那你……」
「我跟着主子。我还叫你主子。」宇主欲说什么,她已经着急地打断他,生怕稍冲一点就要被赶走。
睫扬起,那双深邃如子夜的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以及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轻淡笑意,「我是说,你还是要好好照顾她,直到她好起来。」宇主子温和地道。
小冰君眨了下眼,脸虽然红得更厉害,却十分欢喜他不是要赶她走,忙重重地点头应承下来。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刚才那一刻的主子似乎有些不一样。
「还有,你可去安排一下,明天咱们便离开此地。」宇主子一边道,一边双手撑着身体准备躺下。
小冰君赶紧起身,帮他把枕头放好,又让他躺舒坦了,才继续按摩。
「离开前,咱们便去那地窖看看吧。」他倒要看看,这里为何会有他的雕像。
「好。」小冰君虽然惊讶,觉得有些仓猝,但仍然答应了。
宇主子不再说话,像是睡了。过了好一会儿,那微蹙的修眉缓缓舒展开,小冰君放轻手上的动作又按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将他的腿轻轻地放下,然后拉好被子。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就在她轻手轻脚地往外面走去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句极低极淡的问话,让她的动作瞬间凝住。
半晌,她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宇主子仍然闭着眼,神色安详宁和,像是根本没说过话一样。她有些烦恼地用手指绞了绞长辫,不知是不是要回答,而最要命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我……我不知道。」最终还是说了,虽然有答跟不答实在没什么区别。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不是就该如此么?」这一句话说出,顿感浑身一松,像是解决了什么难题一样。
是啊,她跟着他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为什么还要理由?
听说他们要走,卫林明显的有些不舍,但也知春姬的身体单靠人参是好不起来的。村中没有代步的工具,就算有,也无路可行,思来想去最终他还是决定找上几个猎人亲自送他们出去,至於自己的祖父,便先托给邻人照应。
当他四处奔走,将人手和事情都安排好,又请了一顿客,人散后已是夜深。
小冰君帮着收拾完毕,又服侍着春姬睡下,宇主子已在院子里等着,卫林则远远地蹲在墙根下,脚旁放着两支浸了松油的火把。对於自己家突然冒出的藏着神仙像的地窖,他也是充满了好奇的。卫老爷子则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中,拿着长长的烟杆云里雾里地吞吐着,从大门看进去,颇有点像一副沾染着岁月沧桑的卷轴。
卫老爷子带着三人来到堂屋后面的储物小间,里面凌乱地摆放着一些破旧的桌椅用具,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隐隐绰绰的彷佛鬼魅的影子。
指示卫林搬开一张放着东西的旧床,卫老爷子走上前,弯下腰用烟杆在地上敲了敲,下面登时传来空空的回响。
「来来来,小林子,就是这里,赶紧地把这石头敲开。」老爷子笑眯眯地招手。
站在一旁的卫林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一块长四五尺宽三尺左右的大石,与四周的地面严丝合缝,连针也插不进去,更别说是可入手的地方。
「阿公,这可能不大好敲。」他有些为难,却仍然转身拿起搁在杂屋堆里的镐子,就着缝隙敲去。不想那石头极结实,镐子一扎上去,便碰地一下被反弹起来,除开闪了两颗火星外,竟是连一点痕迹也没落下,反倒是把卫林的手震得生疼。
「哟呵,好家伙!我老卫家的东西就是结实。」卫老爷子颤抖着胡子呵呵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神色除了惊讶外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卫林无语,用袖子拭了下额头,然后吐口唾沫到手中,准备继续。
宇主子阻止了他。
「我来。」
卫林对他敬畏有加,听话得紧,当下扶着老爷子站到了一边去。
「主子……」倒是小冰君欲言又止,她是想到他腿不方便。
「夏儿,你过来扶着我。」宇主子淡淡道。
说是扶,其实小冰君不过是一瞬间感到身上微沉,然后他便离开了她的手再次用双杖稳稳地站住,而地上的大石已经无声无息地立到一旁,现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来。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对此小冰君见惯不怪,也没觉得太意外,卫林爷孙俩却已瞪大了眼,满目惊愕。
「扔个火把下去。」宇主子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去将惊愕转化为崇拜,对卫林道。
卫林被他泛着夜星般寒光的双眸一看,不由打了个机灵,人立即清醒过来,慌忙点燃一个火把扔进洞里。
地窖不深,火把落在地上,滋滋地燃着,火光照耀的范围内是一片夯得紧实平坦的灰土地板。有一些虫蚁飞快地爬过,转眼散得干干净净。
等浊气散得差不多,卫林才去搬来木梯放下,正想着依靠手杖走动的宇主子要怎么下去的时候,那人已经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了下面燃烧的火把旁边。
还说不是神仙?摸了摸鼻子,卫林偷偷看了眼正担心地往下看的小冰君,暗忖。
点燃另一根火把,剩下的三人也都陆续地爬了下去。
地窖不大,空荡荡的没有放任何东西,虽然先敞过气,到达底部时仍然能够闻到阵阵霉味。卫林已经将地上的火把拾了起来,递给小冰君一个。在火把明亮的光焰下,可以看到右边土墙上有一道狭窄的木门。打开木门,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除了宇主子外,余人都不由打了个寒战。
卫林率先走进去,一眼看到灰白的山岩,这才知道木门后竟然是一个山洞。他家的屋子依山而建,挖地窖挖出一个山洞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倒是这洞中有些什么就有些令人好奇了。
那洞开始还是狭长的,走不过半柱香功夫,便越来越阔,渐渐地可以看到一些森森垂落参差不齐的钟乳石。
「小林子,快看那个,就是那那……像不像人的头发丝儿?」一路上没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卫老爷子显然有些受不了,开始叨叨起来。
卫林果真按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入目的是一片像瀑布样的细长密积石柱,火光照不透,影影幢幢的,想到他的比喻,不由一阵恶寒。
「阿公,哪有那么粗的头发。」不管像不像,在这种地方还是一口否决比较好。
「小娃子懂个屁,如果人像山那么大,头发这么粗有什么好稀奇的。」老爷子笑骂,其实不是真的在意像不像,就是想有个人声,这一开起头,自然不能再回到开始的沉默,於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像力,「你看那上面,鼓鼓的,跟人的后脑勺一样……说起这头发啊,老头子想起一个故事。」
「老人家,什么故事?」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冰君听到有故事听,立即来了兴趣。
卫老爷子摸了摸胡须,呵呵地笑,苍老的笑声在洞中回响,让人心中莫名冒起一股寒气。
「这个故事还是我阿公讲的。说啊,有一个叫阿三的猎人每天天没亮就要进山打猎,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有一天,阿三为追一个□子迷了路,天黑了还在林子里转悠。他走啊走啊——就像咱们这样,走得看不见了天上的星星却仍然没走出去。不知过了多久,像墨汁一样黑压压的前方终於出现了一点灯火。阿三高兴坏了,赶紧往那里跑过去,以为是遇到了人家户。」
「那样的话,可好极了。」小冰君忍不住为猎人松了口气,笑道。
不想老爷子摆了摆手,因为宇主子太高,她并没看到。
「那哪里是什么人家户啊,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一个提着白纸灯笼的人。」
小冰君啊地一声,充分流露出她的意外,而卫老爷子显然被她的反应取悦了,慢吞吞地说了下去。
「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衣,黑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眼儿,走路像飘一样,一眼就知道是个姑娘。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的在这深山老林里走动,阿三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仍然很高兴,忙叫住了她,打算问路。那个姑娘听到有人喊,便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说到这,老爷子停了下来。
「然后呢?」小冰君眨了眨眼,奇怪他怎么不继续讲下去。
「你们猜那姑娘长什么模样?」卫老爷子嘿嘿地笑,手伸向腰取下烟杆,然后就着前面卫林的火把点燃了未抽完的半锅烟。
脚下的石头路开始往下倾斜,卫林走在前面,一边引路一边要防着自己阿公摔倒,因此没太注意老爷子在说什么。宇主子始终是那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淡然模样,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有小冰君是个极配合的聆听者,听到问,当真认真地想了半天。
「定然是长得极美的。」她从小接受的都是些天神圣女之类文化的熏陶,便是听故事也大多是这方面的,因此自然而然便往这方面去想。在她心中,便是什么山妖精怪的故事,里面的人也是可爱的。
卫老爷子陶醉地吸了口烟,又嘿嘿两声,才说出答案。
「那是极美……嘿嘿,那姑娘转过身来,也还是一头极美的头发啊。」
卫林本来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听到此,差点没笑出来,却又觉得有些尴尬。他阿公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吓人玩。
「啊?啊……」小冰君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冲钝地发出疑问声,接着立即反应过来,手一抖,火把差点掉在地上。
洞内又回归了最初的寂静,只剩下众人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彷佛踩在人的心尖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竟然也觉得那片石柱越看越像人的头发,随着角度的不同,就彷佛一个人的头正在慢慢向他们转过来。她登时被吓坏了,又恍惚觉得背后有人在吹冷气,脚下不由加快了两步,空着的手轻轻拽住了前面宇主子的衣袖。
宇主子若有所觉,回过头看到她发白却仍然强撑笑容的小脸,身形微顿。
「你走前面。」他淡淡道。
被他黑亮的眸子一看,小冰君心中的恐惧顿时消散了大半,但也不敢再走在后面,忙点了点头,越过他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照明。不知是因为有宇主子挡着,还是因为想到他就在后面,背后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寒感竟然没有了。
「老头子这里还有个故事……」大概是觉得众人都缓过气来,卫老爷子又笑眯眯地开了口。
小冰君刚刚松口气,闻言心不由又提了起来,很想说不要听了,但又不好失礼地扫老爷子的兴致。
「阿公,到了。」恰在这时,前面的卫林突然道,意外的及时。
第七章
如同不知道地窖的存在一样,卫林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家背后的小山丘里面会另有干坤。巨大的山腹,打磨过的山壁,粗糙的石台,以及分布在四周的石制火盆,让人彷佛进入了一个古代先民供奉神只的地方。因为火把光线有限,只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矗立在高台之上,并不能看得分明。
卫林试探性地将火把伸到最近的一个火盆中,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却没想到扑地一声那火盆竟然燃了起来。他呆了一呆,而后大喜,继续去点其它火盆。小冰君见状,忙依样画葫芦,不片刻工夫,整个山腹都亮了起来。
火光照着,可以看到并不十分平坦的地面被摩抆得光滑可鉴,不难想像多少年前曾被无数人踩踏过,之前觉得应该是光裸的山壁上竟用暗红色的颜料画满了图画。不过这些都没引起一行人的注意,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了那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是一个人像,一个比普通人高大了三四倍的人像。长及地的头发,深刻的五官,彷佛行走间在摆动的袍袖,雕功虽然拙劣粗陋,但那微微俯视的眼神却散发出一种令人想俯地膜拜的清圣威仪。
宇主子眸中暗光一闪,想不起除了在自己的圣殿之中,何时曾被人塑成像供奉过。眼前之像显然远远及不上族内所雕刻的,不过仍然能看得出与他的相似之处。又或者,他神思微转,又或者人类中其实曾出现过与他容貌相近的人?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便被他抛开,转头去看墙上的壁画。
第一眼,那上面是一群人类,围着兽皮裙,拿着简单的武器。继续看下去,发现那其实描述的是一个故事。
说的是人类打渔狩猎,过着安定祥和的日子,有一天,一个有角有翅膀的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以人为食,人类团结起来对抗怪物,死伤惨重,就在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个男人手持巨剑出现,独力与怪物对抗,最后杀了怪物,让人类再次安居乐业。於是人类同心协力,造了男人的雕像供为神只。
宇主子定定地看着那张男人与怪物搏斗的壁画,脑海中隐约浮起相似的画面,在那遥远的记忆中,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件事。
自幻狼族灭后,沧海桑田几度,人类也几经沉浮。他经历过的事太多,很多已经想不起了。
「主子。」身旁传来小冰君温软的喊声。
宇主子从杂乱纷繁的过去中回过神来,侧脸,看到她欲言又止,眼中满是好奇,而卫林则双腿微曲,一副随时就要跪下的样子,眉梢微动,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浮现心头。
「可曾见过两腿不能行走的神仙?」他淡淡问。过去於他来说什么都不是,自然不会让他们知道,那在人类眼中英勇无敌的战斗之后,画中的男人也曾受伤染血,奄奄一息。
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卫林的腿瞬间站得挺拔无比,心中才冒起来的怀疑又被压了下去。是啊,眼前之人如果是神仙的话,就不会需要自己帮忙了。
小冰君却不这么想,只因她是亲眼看到并且亲手拿过那把剑的,剑和铠甲如今仍放在她的床上,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扔掉。只是看这画以及雕像都很久远了,她倒也没怀疑上面的人就是宇主子,反而想起的是那水下宫殿中的人像。
「乏了,回吧。」扫视过一周,宇主子大概也明白这洞穴的用处,有些意兴阑珊。
卫老爷子眼神不好,正拿着烟杆子挨在山壁边一副画一副画慢腾腾地看过去,神情十分专注,像是想要从其中研究出什么似的,没听到宇主子的话。
宇主子并不在意,转身往外走去,小冰君忙同卫林打了声招呼,急急跟在其后。卫林要等老爷子,没和他们一起走。
「小林子啊,过来过来。」匿大的空间里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空得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卫老爷子像是突然想起还有其他人,回头,却看到洞腹内只剩下自己的孙子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高台上的雕像,不知在想什么。
卫林听到唤,回神走了过去。
「小林子,你看这位明明就是家里那位爷……」卫老爷子用烟杆点着那副男人与怪物战斗的画,眯着眼睛道。「你看这表情这神态,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卫林本想反驳,却在看了两眼后又忍下来,画中的人即使在惨烈的厮杀中依然一副从容淡漠的表情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这段时间总是在宇主子身上看到。如果是巧合,也未免巧得太离谱了一些。
摇了摇头,他感到这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小林子啊,你这次跟着他们出去,就别再回来了。」卫老爷子突然道,话中的意思让卫林心中一寒。
「阿公……」
卫老爷子不再看壁画,而是走到高台前的石梯上坐下,狠狠地抽了两口旱烟。
「你也长大了,别再跟你阿公和阿爸一样,一辈子都埋在这山里,外面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缓缓地道,眼中有着惆怅,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孙子。自从那几位客人来后,他没少看到孙子看着天边发呆,满眼的忐忑和渴望。
卫林挨着老爷子坐下,没有说话。
小冰君随在宇主子后面出了地窖,看他回房间,想也没想就要跟去。
「你去歇着吧。」宇主子推开门,没有马上进去。
小冰君顿了顿,并不想就这样离开。
「主子。」她冲疑地喊,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宇主子微侧了身子,半边脸隐在黑暗中,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模糊,模糊得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寂寞。
小冰君知道他在等自己说话,不敢多想,急步走了过去。
「主子,我给你把灯点上。」
宇主子嗯了声,往旁退开一步让她先进去。
点亮油灯,小冰君将火把插在院子里的水缸边,又转身回去。宇主子并没有睡下,而是背对着门站在床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那笔直挺拔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伟岸得似乎能撑起天地,却又隐约透露出一股难言的苍凉。
小冰君站在门口,说不上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难受。
「主子,小冰君会一直陪着你。」她脱口而道,而后有些怔忡。这样说……这样想自然是没错的,只是……只是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好像有些怪异。
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宇主子自己回过了神,他凝立的身形微动,人已经坐在床上。
「一直是多久?」他低声问,面向着她,目光却似穿透了她看着遥远的某个地方。
小冰君滞了滞,明知他看的不是自己,却仍然感到一种手脚不知该如何摆的无措。
「一直……一直就是一生一世啊。」她弯起美眸,不知为何明明是因为紧张而扯出的笑,在说到一生一世的时候竟会带上微微的甜意。
不知是否听进了她的话,宇主子移开目光,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去睡吧。」他淡淡道,说着,弯腰去脱自己的鞋。
小冰君见状,赶紧抢上前去帮他,然后又为他去了外袍,盖好被子。
「主子,我是说真的。」本来要退出去的身影顿了下,又站住,看着那已阖上眼的人,小冰君忍不住道。
宇主子侧躺着,容色平静祥和,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声,而后又归於沉默,像是已然睡着。
小冰君无声地叹口气,心中莫名有些失落,转身吹熄桌上油灯,然后走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原本睡了的宇主子张开眼,黑暗中一双清寒的眸子浮起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即又被淡淡的讽意所代替。
一生一世……人类的一生一世,有多久?
曾经,苍不是也说过,那个人类的女子愿意陪他一生一世?那个女人在说那句话时,又何尝不是真心的。
次晨,两架藤轿抬着宇主子和春姬离开了卫家村。卫老爷子爬上山梁,目送着他们在林子里时隐时现的身影,抽完了两锅烟。
一行八人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去,日行夜宿,数日无事。因为林木茂盛,需要一边开路一边前行,小冰君尚能勉强跟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去,但一直向着同一个方向走总是没错。
这一日天黑得异常早,云沉沉地压下来,似乎大雨随时都会来临。众人不敢再继续赶路,觅了一处山洞歇下来。藤轿是轮换着抬的,而不抬轿的那人就负责开路,同时顺手打些新鲜的猎物及捡拾生火用的干柴。
一个叫卫武的猎人生起火堆,小冰君倒了些水在走时带上的土罐子里,将两只阴干的人参洗净放入,然后吊在火上熬煮起来。这是她每天歇脚时做的第一件事,所有人都习惯了。
卫林和另一个猎人卫成出去砍晚上要用的柴,剩下卫翼和卫迁则去来时看到的溪水边剖洗猎物并将水袋装满。这一日收获不小,猎到一只□子,还无意中挖到一株成了形的人参。
参汤熬好喂春姬喝下,□子抹了盐上火烤,香味远远地散发出去,引来野兽的嗥叫,出去找柴的卫林和卫成却一直没回来。
卫武他们眉皱了起来,频频看向洞口,直到雨开始哗哗地下起来。
「我去找找他们。」卫翼腾地一下站起身,抓起弓箭道。
卫武和卫迁对望一眼,然后卫迁留下保护宇主子三人,卫武跟卫翼相伴去寻卫林两人。
小冰君有些不安,一瘸一拐地走到洞口边往外望。夜色冥冥,雨的湿气袭卷天地,在这荒山野岭中让人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渺小和孤寂。有雨点落在脸上,寒凉侵人。她打了个哆嗦,有些茫然地回转身。
宇主子靠坐在山壁边,火光映照下,脸色微微地泛着白。
小冰君走过去,将他的腿放到怀中,开始按揉起来,没有注意到春姬正神色莫测地看着他们。经过这一段时日相处,她已经能够随时从他细微的神色变化中察觉出他的不适。
「主子,卫小哥他们……」她轻轻地道,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什么。
宇主子的手掩在宽大的袖子里,紧紧地扣住地面,如果不是有旁人在,他只怕已经控制不住抽搐起来。
「今天什么日子?」好久,他缓缓地问。
小冰君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没能回答出来。「记……记不起来了,主子。」
「昨儿有月亮,又圆又大,今天不是十五就是十六。」翻着□子的卫迁插话道,语罢,往黑乎乎的洞外看了一眼,又咕哝了句,「卫老三他们莫不是找不着路……」卫老三是卫成,之所以没往遇到危险方面去想,是因为卫迁素来知道以卫林卫成的身手,就算遇到比较凶猛的野兽也是能应付的。
「十五……」宇主子无声地叹口气,阖眼仰头靠向冰冷的山壁,於是那贵族般完美的下巴便分外突显出来。
小冰君抬眼看到,不由有些出神。正在这时,一声狼嗥透过沙沙的雨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不片刻,又是一声。
「糟,难道是狼群?」卫迁大惊失色,撇下□子就往洞口跑去。
狼群……小冰君僵住。
彷佛在印证着卫迁的猜测,狼嗥声夹杂着狼的咆哮再次传了过来。
卫迁的脸已经白了,回到火边,一把撤开已经烤得焦黄的□子,又抓起自己的弓箭,摸了摸腰上的猎刀,往外走的同时急促地叮嘱小冰君:「冰君姑娘,卫老三他们可能遇到麻烦了,我得去接应他们。你把火堆挪到洞口,在我们回来……」说到这他顿住,改了口,「在天亮前千万别让火熄了。」说完,转身便冲进了雨幕中。
「主子……」小冰君按在宇主子腿上的手不由一紧,有些不知所措。
「是狼群。」宇主子没有睁眼,叹息地道。
「怎么办,主子,铠甲和剑已经没了。」小冰君茫然而惶惑地喃喃,在听到卫林他们有危险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能令宇主子站起来的铠甲,但那东西已经被她在路上的时候埋在了某个隐秘的地方,此时要用也寻之不及。
像在和敌人搏斗,狼咆哮的声音竟是一声又一声不断地传来,在暗夜中越来越清晰,不知是否是幻觉,间中似乎还隐约夹杂着人的怒吼。
「你想救他们?」在被不安笼罩的寂默氛围中,宇主子淡语。
「那当然是想的。」小冰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且不说这几个猎人是为了他们才遭遇危险,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狼吃掉。
闻言,宇主子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她,「那如果是要用你的命相换,你还愿意?」
这一次小冰君张了张嘴,没有立即回答,一旁的春姬眼中漾起淡淡的嘲笑。
小冰君抿唇,唇畔梨涡深陷,冷雨中的狼啸彷佛重锤般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心上。好一会儿,她才有些难为情地喃喃开口,「我……我也愿意的,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主子。」虽然是假设,但於她来说还是一个为难的抉择,以一己之命换四条性命,她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是她也没忘记,自己是想要陪着宇主子一生一世的。他如果没人陪着,定然会……定然会很孤单。
她的话一出,春姬愕然,一股说不上是佩服还是嫉妒的感觉自心底升起,让她神色黯了下来,但一双美眸却紧紧地盯着宇主子,想知道他的反应。
宇主子却似无动於衷,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将手伸给了小冰君。
「过来扶我。」
小冰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倾过身抓住那只手,刚要使劲,猝不及防被一道反劲扯扑到他的身上,下一刻,脖子蓦然一痛,竟被狠狠地咬住。
又……又咬?一惊之后,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知所措中有着些许无奈。这是他第二次咬她,但是她好像已经有习惯的感觉了。
「主子……」她想说点什么,但甫一开口便觉得头脑有些昏沉,片刻后已迷迷登登地陷进了黑暗中。
宇主子无视春姬惊异的目光,入口滚热的液体让他浑身一暖,原本浸入骨髓凝固血液的冷痛渐感缓和,直到双腿的抽痛僵硬感消失,他才松开口,轻柔地舔过那雪白颈项上被自己咬破的地方,看着它神奇地癒合,然后抬起眼冷冷地看向春姬。
「你也睡会儿吧。」他挥袖,淡淡道。
春姬尚未反应过来,已被点中睡穴。
宇主子伸手摸了摸小冰君的头,抱着她轻轻地放到春姬的旁边,然后拿过拐杖长身而起,往洞口方向走去,黑色的长袍在身后拖出波浪般的浮动,火焰映了半肩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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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林注意到了小冰君越来越跛的脚,也看到过她在水边清洗沾血的袜子,因此在砍柴时与卫成特别注意了一下能够止痛的草药,不知不觉间就走得离宿夜的山洞远了一些,直到黑暗完全降临才反应过来。
他俩是常年在山林行走的老猎手,并不担心迷失方向。然而在他们背着砍来的柴往回走的时候,意外地遇上了狼群,以及几个被狼群围攻的陌生人。两人生性淳朴,无法见死不解,加上狼的敏锐警觉性,最终也被牵累进去无法脱身。
这一夜的狼意外的暴躁,完全没了平日的谨慎和狡诈,一个一个悍不畏死地扑上来,不给人任何喘息的余地。
卫林和卫成跟那几个陌生人聚在一起,背靠着背抵挡狼的攻击,箭用完了便换猎刀,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只知道狼血混着人血溅在脸上,让人感到一种疯狂嗜血的因子在空气中飞快地弥漫。
卫翼和卫武来了。然后是卫迁。
而狼像是永远也杀不尽一样,多得让人绝望。
一声惨叫,有人因受不了这充斥着死亡阴影的惨烈气氛以及狼群那赶着赴死般的诡异情形而精神崩溃,发疯般脱离众人冲进狼群,转眼被撕成碎片。
本来就渐感不支却仍在拚死抵抗的人们心往下直沉,动作只是那么一冲缓,又有人被咬中,幸好卫林反应极快地一刀劈去,将那人从狼口中救了下来。那人死里逃生,感激地冲卫林笑笑,然而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多拖延片刻罢了。
入狼腹,似乎是已经注定的结局,便是常年与各种凶猛野兽打交道的卫家猎人此时心中所想的也只是多顶一刻是一刻,对於生还却是毫不抱希望的。
雨仍在下着,不大,但淅淅沥沥地,彷佛想要将寒意浸透人心。
突然,一声长啸穿透血腥和死亡的迷雾,刺进所有人的耳中。正在死战中的人和狼同时感到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压迫,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而后群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齐齐转身向着同一个方向发出呼应的嗥叫。一时间狼啸声震彻天地,惊心动魄。
卫林等人麻木地看着这一幕,虽然获得了片刻的休息,心中却无半点喜悦。从那叫声听得出,他们的处境不仅不会有丝毫好转,反而会更艰难。
或许是狼叫声的威慑力太大,雨竟然停了下来,乌云散开,有清辉洒落,一轮圆月出现在两座峰峦之间,远近如波浪般起伏的山林瞬间印入人的眼中。有风吹来,夹带着雨水的清新以及泥土的味道,还有浓而不散的血腥气。
光亮入目,让已经筋疲力尽的人们感到一线生机,不由都精神一振,心中再次充满了斗志。没有谁想死,哪怕是在绝境当中,也要尽力一搏才甘心。
又是一声狼啸,在众狼的嗥叫声中依然清晰地传递了过来,带着慑人的霸气及威慑力。
让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原本狂躁不安的狼群在气势磅礡的长嗥相应之后,竟然齐齐前腿屈曲,跪了下来。苍莽的山林回归寂静,静得诡异,连夜鸟和秋虫的声音都没有。
卫林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都不由自主压低呼吸,像是怕惊扰了这突如其来的神圣氛围。
然后,他们看到了它。
它踏着优雅而慵懒的步伐出现在月光之下,远远地昂立在狼群外,黑色的长毛被风轻轻地拂动,如同寒夜星辰般的眸子冷漠而高傲地睥睨着狼狈不堪的人类,高贵得一如君王。
有馥郁的麝香味浸透湿润的夜风,淡化了血和死亡的气息,渲染出远古繁华的残像。
小冰君醒来的时候,感到数天来因为磨起泡一直火辣辣作痛的脚底传来阵阵清凉,睁开眼,火光映进眼角,耳边有刻意压低的细碎说话声。
脚被一只温热的手握着,然后被柔软的布料缠紧。目光下移,她看到了宇主子淡漠而沉静的脸。时光彷佛倒移,再次回到她在卫林家中醒来的那个下午。她有些怔忡,而后突然腾地一下坐起,想收回脚又不敢,笑得有些尴尬。
「主子,我……我……」
宇主子淡淡瞥了她一眼,依然不仅不慢地做着自己手中的事,倒是说话的人看到她醒过来,停了下来。
「冰君姑娘,你脚再磨下去早晚走不了路,这草药对减轻疼痛效果最好。」卫林带笑的声音从火堆另一边传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拘谨。
小冰君闻声转头看去,发现卫林他们都回来了,还多出几个不相识的人来。
「卫小哥,你们没事吧?」她忆起昏迷前的事,口里问着,手却不由自主伸向自己被咬的脖子。
宇主子看到她的动作,神色如常,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听到她问起,火边的诸人都不由自主想起不久前那一幕,一脸的恍惚,仍有如在梦中的感觉。卫林支吾半天,就只说了没事两字,其余的再说不出来。倒不是他想隐瞒什么,而是所遇之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又不善言辞,根本是无从说起。
怎么没有伤口,明明……小冰君反覆摸着脖子,心中纳闷,对於卫林奇怪的反应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人安然回来就好。
宇主子给她包紮好两脚,又套了袜子,卫林见机地用水袋倒水给他冲洗了手,才将切割好的烤□子肉递给两人。
显然因为多增加了人,□子肉不够分,火上还架着一只不知是什么的野物,烤得滋滋作响。
小冰君小口小口努力地咬着手中大概有斤把重的烤肉,美丽的眸子时而看看那几个陌生人,时而偷偷地觑向身边的宇主子,心中充满了疑惑。然后很快注意到,那些人,包括卫家村的猎人们都多多少少受了伤,地上还躺着一个,显然伤得极为严重。
不知是因为宇主子给人的压迫感太大,还是心情不好,除了卫翼卫成偶尔小声交谈两句,其他人都沉默着,气氛异常凝重。
对於吃惯了美馔佳肴的小冰君来说,只抹了盐没加任何调料中途又被冷却过再加热的烤□子实在说不上好吃,卫林给她的份量又异常地足,她只是看着就有些饱了。虽然如此,她仍然笑眯眯地啃着,打算吃不完的就用东西包好,留着饿了再吃。
另一侧的春姬呼吸匀细,已经睡熟了。
宇主子进食时没有发出丝毫响声,即便捧着一块比她几乎多了一倍的烤肉,他的姿势依然是优雅的,使得其他人也不由下意识地收敛了自己的吃相。
虽然说食不言寝不语,小冰君坐在那里蹭了蹭,终於还是没忍住,心不在焉地啃着肉,眼睛却看向宇主子,欲言又止。
宇主子恍若不觉,专心地吃着东西。他的饮食状况极奇怪,可以连着数天不进食却不见饥饿之相,也能像现在这样一次吃下一两斤肉而毫不难受。
小冰君心中明白,若没什么事,自己不开口,他是不会主动跟自己说话的。
「主子。」她嘴里还嚼着肉,喊的声音有些小还有些含糊。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究竟想不想让他听到。
宇主子扬眼看向她,没有说话,显然在等她说下去。
小冰君弯了眼睛,笑得有些讨好,却没有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出来的话依然是含含糊糊的。
「刚才……刚才我不小心睡着了吗?」她其实想问的是,他为什么咬她。但是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在,这个问题就显得有些奇怪,加上周围还有其他人听着,於是又临时将那个问题给换了。
闻言,宇主子停下吃东西的动作,定定地看着她的眼,双眸黑沉如深潭,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看得她浑身都不自在,开始后悔多嘴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缓缓转开眼,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脖子,淡淡地嗯了声。
小冰君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而后才浑身一松,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好像觉得宇主子的唇角有些上扬。
大概是受到两人带动的缘故,其他人也彼此小声交谈起来,原本有些僵凝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第八章
从那几个人的口中得知再走两天就能出山,到达城山郡。他们是汀洲人,去城山郡办事,汀洲本来有官道通城山郡,但中途要经过好几个州县,骑马要花二十来天的时间,便是水路也要半个月,因此他们常常抄捷径翻山穿林,走得快的话只要五天就能到。因为本身会些功夫,又是走惯了的,从来就没遇到过危险,早就练得胆大无比,任谁也没想到这次竟然会遇到狼群。如果不是得卫林他们相助,后来又发生了那件诡异的事,只怕没人能活着回去,如今折了一人虽然不好受,但他们心中也明白这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因此对卫林他们分外感激。为了彼此有个照应,最终两队人决定搭伴而行。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虽然也看到过狼,但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狼聚在一起。」卫林抬着宇主子坐的藤轿边走边道。
「我也没有。」与他一起抬轿的卫成接道,「阿翼,你是我们中年纪最大的,你可曾见过?」
卫翼走在最后面,一边照顾行走有些困难的小冰君,一边担起护卫的作用。闻问,并没有立即回答。
不知是否是猎人的直觉,自昨夜之事后他们总觉得有些不安。那么多狼,如果攻击卫家村,只怕会引起毁灭性的灾难。
另一批人是由一个叫钱伍安的中年男人管事,他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插话道:「在下往返此路已经二十余年,也不曾遇到过如此凶险诡谲之事,只怕以后这条路再也不能行人了。」
此话一出,卫林等人神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恨不得立即回去通知卫家村的人速速做出防备。但眼看着马上就要走出去,又有人引路,怎能前功尽弃。
「我回去报信,卫林你们跟着钱爷他们,把……把这位爷和冰君姑娘他们送出去。」卫翼突然道,在说到宇主子时顿了一下,这才省起直到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走在钱伍安后面的卫林停下脚步,卫成以及后面的人赶紧站住,诸人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皆知此时孤身一人折回实在是太过冒险,但若村子里的人对狼群的存在一无所知,只怕要吃上大亏。
「我叫天陌。」正当卫林一咬牙,想说自己回去的时候,一直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宇主子突然开了口,声音如箫韵穿竹,沉缓柔和中挟带着淡淡的清冷,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中尤以钱伍安等人为甚。早在昨日进到洞中看到他的时候,他们就对他充满了好奇,只是他一直冷冷淡淡的让人难以接近,又天生具有一股临驾於常人之上的威仪,因此也没人敢和他说话。此时他主动开口,其他人自然不免都竖起了耳朵。
「此时任何人回去都於事无补。」只听他淡淡道。「继续往前。这片山林已是狼群的领地,不能再住人,等你们想好安排村民的办法再回转不冲。」
因为感应到他的存在,又逢月圆,方圆千里之内的狼都围聚了过来,短时内都不可能散去,直到再无法猎到食物。他之前没说,是因为在出山之前说也无益,现在既然他们有所预感,便索性指明了。
如果是普通人说这一番话,其他人必然会质问你如何知道,但从他口中说出,自然而然便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想要去相信的力量。
风轻轻从林梢吹过,四野一片寂静,连山鸡的叫声也没有,似乎是在证实着天陌的话。
「可是,陌爷……」与天陌关系较近一些的卫林有些困难地吞了口唾沫,如同其他人一样被这个或许会成为事实的可能性震慑住,脑子里浮起昨夜那些狼前仆后继的情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可是陌爷,我们卫家村的人世代都住在这里面,除了这里还能去哪?」
这个问题也是其他卫家村的猎人想要问的。卫家村的猎人剽悍而勇猛,一匹狼两匹狼,甚至八匹十匹他们都不会害怕,但如果像昨晚那么多,就是再多两个卫家村也不够扛的。但是要他们放弃世代居住的地方,却也是一件极艰难的事。
「山中活物多,卫家村的人暂时不会有危险,此事出山再说。」天陌伸手抚过额角,身体后靠,半阖上眼道。
看他成竹在胸的样子,便是心中有的那么一点疑惑也不由自主消失无踪,虽然觉得只凭他嘴上两句话便将村人的安危暂置一边太过轻率,但是卫林等人却无法否认原来沉重的心在他说完话之后便莫名轻松了下来。
於是队伍继续往前,没有人再争着要冒险回去报信,而钱伍安一行人则不由对天陌三人更加地感兴趣。
两天后,一行人终於走出了山林。
城山郡位於大晋东北部,背依横跨大晋北部绵延数千里的伏龙长岭。伏龙长岭东至抹海,西至大涂荒漠,在其中段位置,也就是靠近宛阳的部分改称天阙岭,有最高峰天阙峰,再往西则称青色岭。小冰君不熟悉中原,不然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从宛阳到城山郡足有千里之遥。眨眼间移千里,这是只在神话传说中才会有的事。
进入城山郡,钱伍安邀请天陌等人到他们的落脚处,天陌也没拒绝。卫林等人第一次出山,什么都不懂,不觉都以天陌马首是瞻,小冰君和春姬就更不用说了。
说是落脚处,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庄子,里面雕梁画栋,院落重重,一看便知道主人财势不凡。卫姓猎人们哪见过这种富贵,一时间都有些目瞪口呆。
钱伍安显然地位不低,当下便拨了个院子给诸人住,晚上又设宴款待,还安排了伺候的下人,为春姬请了大夫。天陌不喜别人靠近,所以还是由小冰君服侍着。
对於钱伍安的殷勤,卫林等因本性就热情淳朴,也没多想,而天陌则安之若素。
「主子,这中原的人真好。」小冰君拧了毛巾递给天陌,看着他抆脸,想了想突然笑道。
无论是卫家村的猎人,还是钱伍安等人,都是如此热诚而好客。她生在冰城深宫之中,又在黑宇殿生活了那么久,这两处地方的人就算是笑着,也会让人觉得冷漠,因此面对卫林他们的感触不由分外深刻。
天陌对此语不予置评,抆过脸和手后,才淡淡道:「你的脚怎么样?」
这两天小冰君都是自己上的药,感觉到他的关心,心中欢喜,眉眼间自然而然便显了出来。
「没那么疼了。」她抿嘴笑。
天陌瞥了她一眼,感到有些纳闷,不明白她在乐什么。
「过去请卫林他们几个过来。」看她接过毛巾,他突然吩咐。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见外人,小冰君有些意外,应声后往外而去,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
「主子,大家赶路累了,这会儿只怕已经歇下。」这一路上都是这样,每到晚上休息的时候,除了守夜的人外,那几个猎人都是倒头就睡。
「你去便是,他们今晚当会离开。」天陌摆了摆手,探过身体去拿放在床头的手杖。
小冰君闻言不敢再多言,忙匆匆走了出去,没想到刚出门就与正从厢房中出来的卫林几人迎头碰上。卫林五人本来分住几间房,平时休息时也很少见他们几个聚在一起闲聊,因此见到他们从一间房内出来,不由得不让小冰君想起天陌的话。
见到小冰君,几个人都怔了怔,还是卫翼先反应过来。
「冰君姑娘,陌爷睡没?我们商量了下,决定现在就回去。」
小冰君目光扫过卫林有些黯然的脸,心中虽然感叹宇主子料事如神,脸上却没表现出来,笑吟吟地道:「主子有请诸位壮士。」
如同她初时一样,卫林等人听到宇主子要见他们,都露出愕然的神色,他们从小与山林和野物打交道,并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心中想什么,脸上便都显了出来。
「不知陌爷有何事吩咐?」还是卫翼问的,他年纪在五人中最大,也是最沉着的。
小冰君微笑摇头,「主子不曾说,诸位请随我来。」说罢,转身往回走。
回到屋内,天陌已经坐在了外间的小厅内,手旁放着冒着热气的茶,是早前院内下人送过来的。小冰君走过去,站在了他身后。
同行数天并没有让卫姓猎人们在面对天陌时显得更自在一些,一跨入厅中,都不觉紧张起来。
「请坐。」天陌手微抬,做了个请的姿势。
因为是院中的正屋,小厅内有足够多的椅子,五人坐下后还有空余。在天陌面前,便是卫翼都局促地忘记了要说什么,更不用说其他人。尚幸天陌也无意等他们说话。
「如我所料不错,卫家村其实在我们去之前便已经有了迁移的打算。」轻柔徐缓的语调让人不自觉间放松下来,屋内的气氛也随之而稍稍缓和。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神色各异。小冰君是不解,卫林是莫名其妙,余下四人则是一脸的怪异,有被猜中的愕然,还有疑惑。
「没、没有这……」卫林刚说了几个字,突然发现同伴的神色异常,不由停了下来,满眼茫然。
卫翼带着些许歉意地看了卫林一眼,才沉声道:「没错。陌爷如何得知?」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中隐含着警惕。
天陌右手肘尖撑在椅子护手上,拇指轻划过鬓角,眸深难测。
「不难揣测。无盐,以及无后可继。」
卫翼滞了滞,很想再问他又怎么会知道,嘴张了张,终究没有问出来,而是颓然地点头承认。
「是。经历了数代,先祖当初积存下来的盐已经快告罄了,这本也没什么,只要找到出去的路,咱们拿猎物和药材跟外面的人换也是行的。但是这几年村子里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少,不是出生后就夭折,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健全的少之又少。老人们都说是村子遭了诅咒……」
卫林显然并不知道此事,闻言大吃一惊,差点从椅中跳起来。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他瞪大眼,脸涨得通红,只觉得委屈无比。
卫翼苦笑,沉声道:「盐的事只有村里的长老们知道,至於诅咒,也只是他们的推测,没告诉大家是不想引起恐慌。我们之前也不知道,还是你来找人送陌爷他们出山的时候,长老们想不如趁机让人出来探探路,才私下叮嘱我们几个。本想着如果能找到出路倒也罢了,如果找不到,便索性一直瞒下去。」
他这样一说,卫林突然想起离开前一夜阿公对他说的话,满腹委屈立时转化为担忧。
「只是没想到会出现狼祸,只怕也顾不得许多了。」没等他说出什么,卫翼垂了眼,有些悲凉的道。
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在没安排好一切便迁移出来,卫家村的村民们只会沦落为无根之蓬,无所可依。
没有人说话,卫翼沉默片刻,不由又振起精神,道:「能早一刻是一刻。陌爷,我们这就打算连夜赶回去,你们……你们保重!」他自认护送天陌他们的事还没了结,就这样撒手离去未免失於厚道,心中愧疚,声音不觉低了下去。
「不差这一刻。」天陌的目光落在自己修长而刚劲的手指上,神色不变。「现在走,你们永远也别想回到村子。」
卫翼等人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狼喜夜间活动,此时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敢奢望那天夜里的奇迹能再发生一次。
「大不了跟那些畜牲拼了!」卫武忍不住插道,「总比呆在这里干着急好。就算死,咱们也要跟村子里的人死一块儿。」
他的语气虽然有些冲,但显然说出了其他几人的心声,便是一向很敬畏天陌的卫林也没有出声责怪。事实上,在决定立即启程回去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
天陌眸转,淡淡扫了他一眼,只看得他心脏漏跳一拍,满腔激忿化为乌有。
「汝等便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以身饲狼?」明明是平淡无绪的语调,却令人听出了浓浓的讥诮意味,除了卫翼,年纪较少的几个都不禁涨红了脸,既恼怒又羞愧。
「也许、也许事情还没糟到那一步……」卫翼讷讷地道,却在天陌的注视下咽住了余下侥幸的话。
他虽然也淳朴,但比那几个又多了数年阅历,立即从天陌的反应中捕捉到一丝隐约的讯息,眼中不由露出期盼的光芒。
「陌爷可是有什么法子能够……能够……」在绝望中看到一线希望,他激动得有些辞不达意。
闻言,卫林等人都愣住了,只因他们从来没想过可以向天陌寻求解决的办法,毕竟他对谁都是那么冷漠,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会帮助什么人,更何况他自己的处境也并不好。
天陌端起茶杯,用盖子拨着飘浮在水面上的茶梗,却不喝。
「没有。」他一口否决,不理会那些不懂掩饰失望表情的猎人,慢条斯理地道:「明知回去无济於事,不过多陪上几条命,何不就此留在外面,至少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话一出,便是沉着的卫翼也变了脸色,赫地从椅中站起来,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总觉得这听着似乎很有理的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若是主子遇难,我便是无力相救,便是会白白丢了性命,也是宁可要与主子在一起的。」一直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小冰君突然轻声道,语气中透露出让人无法置疑的坚定。她想她能明白他们的想法。
她的声音虽然小,在场众人却都听到了,卫翼心中憋着的那口气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消散得七七八八,看向她的目光不自觉充满了感激。
天陌神色微不可察地凝了一下,转瞬恢复如常,从容地放下手中茶杯。
「罢了,且都安心住下,我保你们全村安然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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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出天陌住的房间,卫翼几个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没太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他说保,他们怎么就信了?要知道他双腿已废,连出山都是他们抬的,又用什么来保全村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而最怪异的是,便是到了此刻,他们竟然仍相信他是能做到的。
众人走后,厅中一下子显得有些空寂。小冰君见天陌手旁的茶已凉,忙重拿了个杯子,沏了杯热的端给他。
「主子,要睡了么?」她问。
天陌接过啜了口,摇头,「你……」顿了下,他才柔和地道,「难道不认为我是在骗他们?」其他人对他毫无所知倒也罢了,她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按理应该想到他是无力做什么才对,为何反应竟也和其他人一样。
小冰君呆了下,而后笑开,「主子说能做到自然能做到。」
看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天陌突然有些无语,不知是该为她盲目的信任感动还是无奈。
「你去歇着吧。明天去探探这家人的情况。」他吩咐,自己却仍坐在椅中没有动的意思。
小冰君应了,先进内室将床铺好,关好窗,才端着装水的盆退出去。
她没关门,天陌透过敞开的门能看到烛光照射着的园子,此时已入秋寒之季,花木叶片稀稀拉拉的,渐现沧桑残态。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幻帝宫中也曾经有过这样一园能随时令而变化的花草,那是苍所喜爱的。与所有喜欢生命永远处於永恒美丽的族人不同,苍沉迷於短暂生命蓬勃衰败的轮回更替当中。
因为短暂,所以才分外让人觉得珍贵,便是枯亡也有一种沧桑凄凉的美好。这是苍的原话,他忘记了很多事,却对这句话记忆犹新。
在幻狼盛世的时候,他如同其他族人一样,无法理解苍的想法,又或者,身为天祭司的他一直不容许自己去理解。然而,在独自活了悠长的岁月之后,他才明白苍是对的。
有风从门口吹进来,带着草籽以及枯叶的味道,还有秋的凉意。
细碎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天陌握了握已经变凉的茶杯,看到小冰君去而复返。
对於人族来说,眼前的女子是绝色无双的。目光静静随着小冰君窈窕的身影而移动,看她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暖炉。
「我找主人家要的。」小冰君笑嘻嘻地将暖炉塞到天陌怀中,「主子,我陪你坐会儿吧。」
这会儿用暖炉其实早了点,但她担心他腿会疼,也顾不得寄人篱下,巴巴跑了去麻烦人找出来,放上烧红的炭便抱了过来。
暖意从怀中传递到全身,天陌素来无情无绪的眼中隐隐出现了些许波动。
「你也坐吧。」他看了眼身旁的椅子,道,间接默许了她的请求。
小冰君欢喜地微侧身面向着天陌坐了下来。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风吹着烛焰轻轻摆动,在白瓷花瓶上划过粉色的薄光。
「主子,咱们还要回黑宇殿吗?」目光落在近在眼前的俊美侧脸上,小冰君在片刻的怔神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突然有些发烫,忙转开眼随便扯了个问题打破这让人无措的静默。
「你想回去?」天陌依然看着外面在夜风中摇曳的花枝,没有察觉她轻微的心思变化,不答反问。
「我……」小冰君顿了下,不由将目光又移了回来,偏头想了想,才认真地道:「主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话她以前曾经说过,天陌想起她开始代卫姓猎人说的话。
若是主子遇难,我便是无力相救,便是会白白丢了性命,也是宁可要与主子在一起的。
因为这句话,他突然觉得自己试探卫姓猎人们的做法甚为无聊,才会果断地停止。她已经如此做过了,所以他无法怀疑她话中的真实性。只是,对於身为幻狼族天祭司的他,面对危难时一向要考虑的只能是怎么做才能将伤害降倒最底,而不是任性而为,因此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你喜欢我?」他微侧脸,问。他记得她说过喜欢就是时时想跟那人在一起,无论是人族还是幻狼族都能为了一个喜欢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来,因此他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个理由。
小冰君不防他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眨了眨眼,脸腾地一下红了。
「喜……喜欢……你?」她磕巴,从来没往这上面去想,因此被他蓦然点出,一时间竟然有种被说中心思的慌乱。「我……我……」她想否认,但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不字。所以,她是喜欢他的吗?
黑宇殿十年,虽只闻声而不见人,对他的尊崇却早已深刻在了心中。她知道,那当不算喜欢。至少不是男女间的那种喜欢。否则她不会选择离去。如今,如今她却有些不确定了。或许自从他虚弱地将头靠在她怀里那一刻起,又或者是在睁开眼睛看到他专注地给她脚上药的时候,一切就发生了变化。
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天陌也不介意,手指摩挲着暖炉,陷入其它思绪当中。事实上那个问题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念头,喜欢还是不喜欢,於他来说其实无关紧要。
见他不再追问,小冰君暗自松口气之余,又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失落。也许,那种心思终究还是希望他能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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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小冰君没睡好,辗转反侧间总是天陌漠然离去的背影,好不容易睡着,又梦到他丢下自己,越走越远。天还没大亮,便被雀鸟叽喳声吵醒了过来。
扶着有些沉重的头,她从榻上坐起。为了便於照顾春姬,两人仍然睡一个房间,春姬睡床,而她则睡在外间的榻上。
「你扰了我一夜。」隔着珠帘,里面传来春姬不悦的声音。
小冰君怔忡片刻,穿上鞋走进去,虽然仍笑着,却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
透过窗隙的淡青晨光中,春姬睁着眼一脸的清醒,显然真如她所说被扰得无法入眠。
「那你再睡会儿,我出去走走。」小冰君满眼歉意,她一夜睡不好倒也罢了,春姬身受重伤可不行。
「这会儿哪还睡得着,过来扶我一把。」春姬没好气地道。或许是真正放下了对天陌的感情,又或许是终於重回「人间」,她对小冰君没再像以前那样防备,语气变得随意起来。
「我很好奇,是何事让一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夏夫人烦恼了整夜。」看着倾过身将软枕垫在自己背后笑得美丽的女子,春姬脑海里突然浮起两人初见的情景。
那一天将雨未雨,天色铅沉,一身红色嫁衣的少女站在玄天深涧的一端看着横跨两崖的吊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让人彷佛觉得四周其实是阳光明媚的。片刻的恍神之后,她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为那能融化冰雪的温暖笑靥。
或许在那一刻,她便已预知了自己今日的结局,只是心中的不甘让她始终不愿意看清这个事实。
小冰君直起腰时正看到春姬眼中的苦涩,微愣后方垂下眼,笑道:「吵到姐姐,是冰君的不是,可能是……」昨晚与天陌的对话自是不便与其他人说,她正想推在认床上面,却被春姬蓦然打断。
「冰君?为何改了名?」自从受伤醒来后,春姬精神都不太好,后又与天陌划清界限,心情郁积下并没注意到小冰君名字的转变,此时听到不免诧异。
「我原本便叫这个名字,进了黑宇殿才叫的夏姬。」在床沿坐下,小冰君想到那日宇主子给自己脚上药时的专注表情,不由笑得甜美,眸子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主子让我换回来的。」
睨了她一眼,春姬难掩心中浮躁,「什么大不了的事,至於乐成这样?」
小冰君没有反驳,微曲了修长的颈项,伸手为春姬掖了掖腰边的被角,柔声问:「姐姐在家时唤什么?」
「家……」春姬怔忡,而后别开眼,「哪来的家,不过是别人养的玩物。」撇了撇唇,她语带自轻的鄙夷。或许一直对自己的出生感到自卑,因此无论如何努力和伪装,在面对身世高贵的小冰君时她始终无法忽略心中那低人一等的感觉。
「姐姐……」小冰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微抿了唇,眉间浮起一抹皱痕。她不喜欢这种说法,只是也没立场劝什么,那些义正词严正气凛然的大道理不过是显示自己另类的优越感而已。「姐姐,我自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要被送……送……要去和亲。可是我很欢喜、很欢喜能嫁给主子。」冰城少主又怎么了,其实用途跟春姬口中的玩物没什么区别,只是她从来没看轻过自己,从不看轻自己。相较於恋儿,她们已经很幸运了,至少不会被人争来抢去。
「我不是他,别在我面前扮纯情……」春姬嗤笑,随即又敛去脸上的讥讽,轻叹道:「你不会懂的。」
第九章
小冰君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春姬会向她敞开心扉。
「我是雷蒙善水人。」歇息片刻后,春姬开始娓娓说起自己的过往。「王统一雷蒙前,善水只是一个小国。」
看到小冰君眼中的不解,她顿了顿,才解释,「王就是封九连城穆喀德,雷蒙高原上最伟大的英雄。」
「一定没有主子伟大。」小冰君忍不住小声嘀咕。
「你倒底还要不要听!」春姬白了她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明白眼前之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怎么还能保住这份孩童般的天真。
小冰君看了眼窗子,发现天色还早,便坐直身体,认真地点头,「要。」主子这会儿应该还没起吧。
看出她的心思,春姬不由暗叹口气,知道自己输的不只是在出生,还在於用心程度上。
「我十一年前入黑宇殿时,王还没统一整个雷蒙大地,但善水已经被他纳入了湛鱼版图。善水被灭国的时候,那些贪生怕死的贵族们自然是想尽办法讨王的欢心,而我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送给了王。」说到这,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我说是善水人,不过是抬高自己而已。我本是原善水巴扎家的奴隶,在那里是不能算是人的。」
小冰君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春姬放在被子外的手,很凉。
春姬僵了下,却没缩回,只是微白了唇。那些回忆并不是好的,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和人说,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清晨跟一个应该算是自己情敌的人有了倾诉的慾望。是黎明前将醒未醒的心理防线太过薄弱,还是因为眼前女子的笑太暖?
「善水的贵族会挑选外形体质上佳的男女奴隶配种,然后再从繁育出来的奴隶种中选出美貌出众的男女幼童培养成性奴……我便是其中之一。」
说着这些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小冰君,却并没有看到预料中的轻鄙,本来冰凉的手渐渐回了暖。
「在我十四岁那年,王攻破善水王都,巴扎家的老爷为活命,将我送给了王。」怎么被选择,还有训练成性奴的经过她都没说,就算愿意提及往事,有的事也是无法再重温一遍的。但只从她在众多奴隶中被选中这一点来看,就知她定然是其中的姣姣者。
「那时我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库其儿。我再也不是主……他的人了,那春姬二字休要再提,以后你就叫我库其儿吧。」
「库其儿姐姐。」小冰君立即笑眯眯喊了一声,显然很高兴知道春姬的名字。
库其儿脸上浮起恍惚的神情,十多年后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从别人口中喊出,她竟有恍然若梦的感觉,还有些若有所失。
曙光从薄薄的窗纱透进屋内,隐隐约约泛着粉红的色泽,预示着这一日的好天气。
「他该起了,你去伺候他吧。」库其儿突然间觉得有些心灰意懒,原本还未说完的话也不想说了,将手从小冰君的手中抽了出来。
小冰君沉默片刻,却没坚持,只是道:「那姐姐你再小睡一会儿。」
看库其儿点头,於是起身扶她睡下,自己则走到外间梳洗过后才往天陌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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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原来春姐姐的名字是库其儿。」仔细地为天陌系上腰带,小冰君随口道。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天陌一向亲力亲为的更衣梳洗等事被小冰君接手了过去,自然得谁也没察觉到这个改变。
听到她的话,天陌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唔了声。
系好外袍,他撑着手杖坐到窗边的椅中。小冰君跟过去推开窗,让早晨清新的空气灌进屋子,然后取下自己发上的梳子,开始给他梳理长发。
门窗都是面南而设,可以看到青瓦上面被朝阳染红的天空,院中有几丛菊,颤微微地开着紫红色的花朵,在枯败的芭蕉旁边显得异常惹眼。
手下的发滑软厚密,表面冰凉如水,靠近颈背部的部分却带着薄薄的暖意,有他的体温。
鼻尖嗅到似有若无的麝香味,小冰君不由微低了头,想要闻得更仔细一些。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天陌开口询问。
发觉自己的失态,小冰君脸微红,嘴里却若无其事地道:「主子,你洗浴时并没用什么香料,衣服也没熏过,为何身上会有香味?」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她身上也会散发出香味,但那是自小服香丸生成的,她可不认为宇主子有必要用那个。
「香味?」天陌平静的语气中有着淡淡的疑惑,似乎对麝香的事全然不知。「什么香味?」
小冰君梳发的手顿住,有些诧异。
「主子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很像麝香,但又有些不同。」她筹措着用辞,慢吞吞地解释,想了想,不太肯定地求证:「主子,你不知道么?」难道他自己闻不到。
天陌摇了摇头,「没人和我说过。」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陈述,不带有丝毫感情色彩,小冰君却听得心口一揪,差点没伸手将眼前彷佛能撑起天地却孤凉无比的宽肩抱住。
「主子。」稳了稳心神,她才强行压制下那奇怪的冲动,却不由轻唤了一声。
「嗯?」天陌并不知道自己简单的一句话会搅得身后人心绪难平,犹然淡漠如初。
「主子,我能凑近闻闻么?」小冰君头脑一热,冲口道。她一直不明白那香味究竟是从他发中散发出来的,还是由身体汗液蒸腾而来。
「唔。」天陌无可无不可,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一件在别人看来多么了不得的事。
小冰君懵了下,等反应过来,掬着他一缕发的手不由颤抖起来,激动得不能自已。自从开始给天陌梳发起,她就曾经无数次地幻想,用脸碰碰那黑亮顺滑的长发,此时梦想即将成真,反而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那……那我闻了?」她忍不住再次确认,声音抖得厉害,但又担心他会反悔,说话的同时已迫不及待地俯下了头,将唇小心翼翼地凑上去。
轻如蝶翼的吻落在那让人垂涎的黑发上,小冰君呼吸微促,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寻找香味来源的初衷,抬起眼时看到那温玉般的俊美侧脸,想也没想,便傻傻地吻了上去。
脸上突如其来的温软触感让天陌微异地扭头,淡淡的甜香便迎面扑进鼻中。
眉扬,他疑惑地看着近在咫尺蓦然睁大的美眸,察觉到她的唇正触在自己鼻尖上,於是头后仰退开了少许。
小冰君被他漆黑的双眸一看,立即清醒过来,眼中露出慌乱的神情。
「主、主子……」她很想说自己不是有意的,但张了张嘴,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
「闻出来了吗?」天陌对她的窘迫视若无睹,淡淡问。
小冰君傻眼,这才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一靠近他她的脑袋就变成了一团糊糊,连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更遑论去探查香味的来处了。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答案,天陌也不再追究,头转了回去,「接着梳吧。」对於刚才那突兀暧昧的一幕,他并没有责备,但也没露出任何其它的反应。
似乎因为那个吻而失常的只有自己。小冰君看着身前之人坚毅如磐石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失望,但为什么失望却又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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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小冰君正要按天陌的吩咐到外面转转,同时探探所借住的这家人情况。不料刚一踏出正屋的门槛,就看到钱伍安伴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男子从长廊一端走来。
此时退回已然不及,她索性便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着两人,待到他们走近,方敛衽一礼。
「钱先生。」
钱伍安忙侧身还礼,「冰君姑娘,陌爷可在?」
他身旁的白衣男子二十来岁模样,长得很好看,眉目秀逸,肩宽腰细腿长,身形高挺笔直,往那里一站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小冰君自己就是世间罕见的美人,平时接触的男男女女不是俊美不凡就是枭霸英武之辈,更不用说有天神之仪的天陌,因此面对此人也没什么太特别的想法,只是看他见到自己虽然眼中有惊艳之色,却并没有如其他人那样呆怔痴迷,仍然维持着温文尔雅的浅笑,心中不免就多了一丝好感。
「主子在房中,二位稍等。」小冰君浅笑嫣然,正要转身进去通传,里面已传来天陌清冷的声音。
「既是此地主人,何须通传,请进吧。」
於是小冰君挪步,站到了旁边,微笑着等两人先进。
男子也不礼让,冲她微一点头,撩衣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钱伍安紧跟其后。小冰君并没进屋,而是去院子里的小厨房沏了壶茶,才端着过来。
当她端着茶袅袅走入的时候,白衣男子和钱伍安都突然产生一种错觉,彷佛他们才是客人,而这一对男女才是此地主人。
白衣男子姓楚,名子彦,是此宅的主人,钱伍安是他的管家。昨日外出回来已晚,所以今晨才来拜访天陌。按理都是客人拜访主人,没有主人拜访客人的道理,但天陌无论处於何地都从来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小冰君自然随他,卫家村的猎人们更不懂这些虚礼,只道钱伍安便是此地主人,自然也没想到应该做些什么,於是事情便变成了如今这诡异的局面。
好在楚子彦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也没太放在心上,如今见到天陌惊为天人,哪里还会去计较什么。
小冰君先给天陌奉了茶,然后才轮到楚子彦和钱伍安,二人虽然不介意,但仍然看得目瞪口呆,连道谢都忘记了。他们哪里知道小冰君不是不懂礼节,只是在她眼中心中,天陌总应当在那个第一的位置而已。
上罢茶,小冰君便退到了天陌的身后。
「你也坐吧。」天陌微侧脸,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的椅中。
小冰君闻言本来很高兴,但在看到两把椅中间隔着的小几时,下意识做了比对后便摇了摇头。相较之下,还是眼前的位置离他更近一些。
天陌也不勉强,注意力转到楚子彦身上,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竟隐然有些不喜别人这样看小冰君。
「内子。」他淡淡吐出两字。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都怔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反应各异。楚子彦立时察觉自己的失态,忙垂下眼,连道失礼,冠玉般的脸不免染上了层薄晕。钱伍安有些错愕,只因结伴行了两日,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夫妻,倒更像是主仆。他一向自认眼力不差,没想到这次竟是看错了。不过想想异族似乎确有以夫为主的情况,因此倒不该少见多怪。
小冰君却是有点傻,她知道自己在天陌面前一向是不用脑子的。但是当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她发现自己的脑子是完全没法用,所以她只想知道自己的耳朵好不好使,有没有听错,又或者她所理解的意思和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是一样的。
她处於这种纠结当中,以至於错过了欣喜若狂的感觉,也错过了三人接下来的谈话,直到惶急凌乱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
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厮从外面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下子扑倒在天陌足下,人都没看清就嚎起来。
「二爷,大爷他……大爷他出事了……」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起头来,然后蓦地噎住。
天陌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彷佛脚下的人不存在一样。
楚子彦既尴尬又担忧,厉声道:「还跪着做什么,大爷怎么了?」之前他一直温文如玉,此时摆下脸来竟也自有一股威严。
被他这一喝,小厮醒过神来,只嚎到一半的哭声竟然又接了下去,不过这次转了个方向,一边哭一边爬向楚子彦。
「大爷被李家的人给打了……呜呜……快要……快要……」
「快要什么?」楚子彦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手心中冒起了冷汗。
「快要不行了……」小厮抽噎了下才说完,而后便抱着身前人的腿哇哇大哭起来。
楚子彦脸色剧变,一脚蹬开小厮就往外而去,情急之下连招呼都忘了跟天陌打。钱伍安神色也极差,匆匆向两人道了声歉,便也跟着去了。
「主子?」小冰君看到天陌伸手拿放到椅边的拐杖,忍不住询问地喊了声。
「我们也去看看。」天陌回答。
大夫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恕老夫无能为力,屋内登时哭成一片。
天陌坐在院中的石凳之上,小冰君站在他侧后面,静静看着下人们慌乱地出出进进,并没去打扰楚子彦,直到里面传出哭声。
他微一侧脸,小冰君立即离开所站的位置走向屋廊之下,随手逮到个抹着泪往外走的丫环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大爷没了。」那丫环心事忡忡,也没看清问话的人,只是带着哭声回了句,便绕开身走了。
小冰君皱眉,回去正要禀报,天陌已抬手阻止了她。
「我已听到。」
垂眸思量片刻,他再次扬起眼看向敞开的房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从里面慢腾腾地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出诊箱的童儿。
「人没死。夏儿,把大夫留下。」一边说,他一边撑着手杖站了起来。
小冰君啊的一声,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撩起裙子便往已走出一段距离的老人追去。天陌没有去管她,而是从容不迫地走向屋内。
就在此时,只听屋内一阵乒哩乓啷,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接着是惊呼声,劝阻声,杂乱的脚步声乱成一团。
一个白色的人影从里间气势汹汹地冲出,差点与天陌撞个满怀。天陌不着痕迹地往后一退接着又回到原处,正正挡住来人,凝立如山。
「让……」楚子彦的怒吼在看清眼前之人时顿住,却依然手握长剑一副目眦欲裂的暴怒状。
「人尚未死。」天陌淡淡道,面对眼前悲愤交集的人没有丝毫动容。
此言一出,楚子彦以及随后追出的钱伍安都怔在了原地,以为是自己误听,而天陌已绕过他往内室走去,并不再理会他们。
内室与外间隔着一个圆月形的门,垂着珠帘。帘内有几个女眷正扑在床前号哭,还有几个丫环模样的在旁边红着眼睛低劝。
天陌不是不知道在大晋这边男女是要避嫌的,只是他已经腻烦了这些,又从来不将别人的眼光放在心上,因此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只按最有效的方式去做。活得久了,连多说一字废话都嫌累。
「让开。」低沉的轻喝声中,他已走到床边。而随着他的靠近,原本还跪扑在床边丫环越劝哭得越厉害的几个女人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袭来,不自禁止住了声,下意识地往旁边退开。
这个时候楚子彦和钱伍安也已经回转,后面还有小冰君以及一脸莫可奈何样的老大夫。
小冰君看天陌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忙抢上一步,拖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
「主子,坐着想吧。」她轻轻道,生怕惊扰了沉思中的人,心中却念着晚点找钱伍安给主子做把轮椅才好,总是这样用双手撑着实在是太辛苦了。
天陌没有应,但显然听到了她的话,身体后坐,缓缓沉入椅中。
原本以为是家属无法接受伤者已死而强拉自己回来的老大夫在看到天陌的那一刻,说不上为什么,倒真有四五分相信被自己确诊已死亡的人有可能被救活了。相较於会被骂庸医的下场,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期待。起死回生,这是一个毕生致力於济世救人的医者最大的梦想。
床上的人除了一张与楚子彦有七八分相像的脸还完好以外,身上再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外伤做过粗略的处理,平坦的胸膛却已经停止了起伏。
天陌伸出手,在楚大爷的心窝处摸了摸,而后蓦然抓着手下的衣服一下子将人从床上拉坐起来,在女人们的惊呼声中左手在其背后连击数下。只听咳地一声,原本脉息已停的人突然喀出一口淤血,竟然缓缓睁开了眼。
扫也没扫目瞪口呆的人们,天陌示意小冰君将大夫拉到床边继续救治,自己则悄然退了出去。楚子彦等人沉溺在亲人复生的狂喜当中,竟然没察觉到他的离开。
因为主人出了事,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深秋天空看着高远而清朗。廊外秋菊丛丛,偶尔竟然还能看到一两只颤着翅膀的白蝶在花上翩然舞动。这大晋的秋天可比天阙山来得暖和多了。
天陌在长廊上踽踽而行,如同数万年来在幻帝宫中一般。
「主子。」小冰君气喘吁吁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天陌回头,看到她因急奔而变得红扑扑的脸,以及唇角甜甜的梨涡。
「主子,原来你也懂医术呀。」来到近前,小冰君一脸的崇拜。连看都没看就能知道人的死活,这得多厉害的医术才行啊。
「我不懂医。」天陌摇头。目光落在小冰君额角滑落的一粒晶亮的汗珠上,撑着手杖的手指不自禁动了动,有想去拭的冲动。
小冰君啊一声,一下子噎住了。如果是别人,她一定会反驳说你不懂怎么能把大夫都认定已死的人救活,但是对着宇主子这话就问不出了。她知道宇主子是不屑说谎的,更不会谦虚。
「那……那你怎么知道楚大爷没死?」嗫嚅了半天,她才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没有死人的气味。」天陌也不瞒她,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将死的人身上会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气味,鼻子稍微灵敏的人即能闻到,而幻狼族的鼻子又要比人族的鼻子灵敏上许多罢了。
小冰君微侧着身走在他的旁边,无论是问话还是听他说话,眼睛都没离开过他的脸,听到他的回答,俏脸上的表情不自禁有些呆滞。
天陌垂眸睨了她一眼,不明白一个明明聪敏慧黠的人怎么一到自己面前就变成这副蠢笨的模样。
「可是你还把他救活了。」被他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得一个机灵,小冰君赶紧道。不是质问,只是陈述事实。
「运气。」天陌淡淡道。他实在懒得解释,换一个人活他这么久,就算不懂医,也同样能救活一个不死的人。
这一回小冰君完全不知道要该如何反应了,隔了好久,才又讷讷地叫了声主子。
天陌嗯了声,却没看她。
「主子,你、你……那个……」小冰君吞吞吐吐,竟然忸怩起来。
这样的表情在她身上实在罕见,连一向淡然的天陌亦不由有些奇怪起来,目光落在她红透的耳根上。
「什么事?」
「你、你早上说内子了……吧?」憋了半天,小冰君终於挤出这么一句话来,然后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去看天陌,两只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心中充满了期待以及忐忑。
天陌静静地看着她的头顶,许久,直看到她双肩微不可察地往下垮了垮时,才淡淡嗯了声。
小冰君蓦地抬起头,小嘴张了张,似乎想要再问点什么,却又一字也没说出,脸蛋憋得红扑扑的,美眸中波光氤氲,动人之极。
天陌转身,继续往前走。
「是、是冰君吗?」身后传来小冰君软软的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些许着急的询问。
「唔。」顿了下,他仍然应了。她本是他的姬妾,又许他一生一世,无论有情无情,都当得起这样的称呼。只是他不得不承认,在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如死灰般寂漠的心在灭族之后竟首次对一件事升起了少许期待。
然而他却无法确定她是否愿意接受这个身份,又是否真能一直坚持初衷永远留在他身边,更不能确定她是否接受得了自己的另一个形体。
他知人性甚深,只是独自一人太久了,因此当有另一个人说要不离不弃陪着他的时候,他竟不能果断地推开。
身后安静下来,连一直紧随着的轻细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天陌前行的速度不变,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直视前方,一眼看尽略显陈旧的长廊。
「主子!」就在走过第三根红漆斑驳的廊柱后,耳中再次传来那早已听习惯的柔美呼唤声,只是较之前微微大声了一些,多了以前没有过的激荡,或者还有更多的喜悦。
随着叫声的响起,是急促奔跑的声音,然后,他被一双窍细的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贴着背的身体是柔软而温暖的,还带着无法控制的轻颤。
天陌站住,感觉到她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透过衣服,带着灼热的潮润感,黑眸中暗光流转,敛去了少许淡漠。
不是避不开她突如其来的拥抱,只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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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风,玉火颜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月色石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莹光。
他看着在风中拂荡的白色纱缦,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明明独自在这里住了以万年计的岁月,为何却总有苍仍然还在里面的感觉,一如当年。
耳畔彷佛又听到了人的喁喁私语声,以及女子的轻笑。
纱维无风自动,在他的面前层层掀起,如同那一天一样,他毫不犹豫地大步往里面走去,甚至他还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苍站在书案边,正在伏案作画,而幻海碧波台内唯一的卧榻之上则侧躺着那个引起族人不满的人类女子百花奴。苍深紫色的发从肩膀滑落,垂在挥动的手臂旁,不时抬起低垂的头温柔地看向对面的女子,对於他的到来似无所觉。
「听说你要举行祭典,封这个女人为后?」他大步走进去,指着惊惶起身的女子冰冷而严厉地问他的王。
「没错。」苍仍垂眼画着手中的画,声音一如既往的雍容温和。「我亲爱的祭司大人难道不是特地回来为我们主持仪式的?」
雪白的绢帛上,是快要完成的女子画像,侧倚着玉榻,娇姿楚楚,只是与族中女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是外族。我族不能与外族通婚。」这个规矩自有幻狼族起,便一直存在。
「我只认她为妻,陌。」苍放下笔,终於抬起头,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幻狼族一生只认定一个伴侣,一旦认定便再不会改变。
「她说她愿意一生一世都陪着我,不离不弃。」
床上的人微动,醒了过来。
天陌抬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好半会儿才从梦境的恍惚中挣脱出来,披衣起身。
很久没做梦了,没想到再做,竟然是重温当年的事。
是因为白天与小冰君的对话吧。他垂眸低叹。当年他没有执意阻止,一是苍已认定,再来便是以为人类与他们相同,一生一世只给一人。
胸口有些沉闷,他抬起手想要去按,却又放下。目光落往搁在床边的手杖,停了片刻,才倾身拿起,站起往外走去。
轻轻拉开门,秋夜的清寒扑面而来,缓解了他胸中的郁气。
因为白日的好天气,夜里也显得清爽,一轮缺了小半的月亮挂在屋顶,照得天空一片紫蓝色。
天陌走到院中,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手肘撑在石桌上支着侧额,半阖眼睫,似睡未睡。
有的东西不能重忆,一旦忆起便只有无尽的遗憾和无力,还有让人疼痛难抑的寂寞。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也从不去苍溟宫底以及百花谷看那些残留的遗迹。他只是守着,守着一份责任……
有细微的声音从东厢传来,他抬眼,看到正探身推窗的小冰君。
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唇仍然轻轻地上扬着,让人看着不自觉想跟着笑。
小冰君也看到了天陌,先是怔了下,而后脸上的笑容变大,在月光下如同一朵绽放的玉白昙花。
「主子。」她张嘴,用口型叫了一声,然后便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东厢的门也被轻轻地拉开,她一边穿外衫一边轻盈地从门内跳出来,如同一只夜莺般扑到坐在院中的人面前。
「主子也睡不着吗?我也睡不着。」她笑眯眯地道,声音中充满了兴奋,彷佛睡不着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连着两夜失眠,这对向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她来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发生了白天那种事,她要真睡得着,不免有些没心没肺了。
天陌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又自阖上眼睑,淡淡唔了声,手不自觉轻轻按了按额角。
「主子,头痛吗,我帮你揉揉。」小冰君却是眼尖,在夜色下也能看清他那细微的动作,忙走到他的身后,伸出手想要代替他。
天陌收手慢一步,与她的手碰到了一起,登时感到一阵凉意,不由侧了侧头避开那带着凉气的手指。
「我想喝你煮的茶。」在感应到对方失落情绪那一刹那,他低声道。
第十章
只要小冰君想,她总是能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弄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小炭炉,茶饼,以及煮茶需要用到的茶具竟然一应齐备。
「不用汉人的方式?」扫了眼简单的茶器,天陌问蹲在地上专心捣鼓炉子的女子。他知道只要他开口,便是再为难她也会去办,因此并没问深更半夜人都睡下了她是怎么弄的这些东西。
拔亮了炭块,听到因燃烧而发出的轻微爆裂声,小冰君将手在一旁盛水的盆中洗过抆干,然后用竹夹子夹起茶饼在火上烘烤。
「主子,我不会汉人的方法。」这时她才抬起被火烤得有些红的脸,笑得羞赧。虽然也曾经被教导过汉人的语言和文化,但因为昏睡的时间太长,学得并不精,只大致能说能听,并记得一些诗词,再深入就不行了。
天陌没再说什么。
「我们冰族的茶其实也挺好的,最暖身子了。」小冰君顿了下,忍不住道,怕他不喜,又补了句,「明儿我便去学……」
「不必。」天陌打断她。他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她何须如此紧张。
小冰君甜甜一笑,嘴里虽然没多言,心中却是已经下了决定的。
炉火的暖意扩散向四周,渐渐抵了夜的寒。
晾凉茶饼,加水入罏上火,捣茶饼。小冰君的动作有条不紊,像是做过许多遍一般。木杵发出的笃笃声在静夜中显得分外悠远,却不扰人。
「还在冰城时,夜里常常和恋儿像这般一边煮茶一边说些闲话,一碗松雪茶下肚,整个人由内到外都暖洋洋的,可舒服了。」她下垂着长睫,嘴角笑意浅浅,慢声细语说着往事。
天陌以手撑着头侧倚在一旁的石桌上,静静看着她,并不接话。
「可惜这里没有下雪,也没有冰城那里才有的软香绒。」说到这里,小冰君语气中有着淡淡的遗憾,还有一些迷惘,不知是因想起离开了十年的冰城,还是想起了她的姐姐秋晨无恋。
冰城,软香绒,姐妹,煮茶的夜……天陌突然觉得能够想念也是一种幸福,自己还有什么能够想念的呢。
茶饼捣成碎末,炉子上的水也已经发出轻微的响声,小冰君没有筛,便将茶末放入了罏中,一边煮一边用杓子轻轻地搅着。
「用软香绒煮出来的茶,又香又甜,还带着清冽的竹香,让人想到南边儿的夏。」水雾蒙蒙,她用空着的手将未束的长发撩到耳后,唇畔梨涡现,如同她所说的香雪茶一般。「恋儿喜欢先吃几块极苦的青艾卷,再喝茶,她说那样会觉得茶更加美味。就如人生一般,苦后的甜更能让人觉得难得。」明明是同样的环境长大,不知为何恋儿却比她早懂事了许多。
「你呢?」天陌微感兴趣。
「我?」搅茶水的手微顿,小冰君脸微微热了,但仍然很开心得到他的回应。「我喜欢甜甜的蜜蓉糕。」她没好意思说蜜蓉糕很甜很甜,基本上没什么人能吃得下去,是专门为嗜甜的她专门制作的。不过恋儿不准她多吃,怕她牙疼。「吃过蜜蓉糕后再饮香雪茶,香雪茶便尝不出甜味了,但淡雅中透着清冽之气,很舒服。」
水沸了,小冰君将生成的茶花沫舀在一个碗中,然后放入少许红糖入罏继续搅动。待到糖化,茶水如波浪般翻腾时,又将碗中的茶花沫重新注入,混和均匀后便将茶罏端下炭炉放到石桌上。将随手采来的白菊放於碗中,才将茶水舀入,然后双手捧着送至天陌面前。
月光下,澄褐色的水底,白菊舒展,映了半轮浅月。
入口,天陌说不上好不好喝,只是觉得有些甜,有些暖。抬眼看到小冰君期待的眼神,不由又端起喝了一口,然后淡淡道:「我们可以去冰城。」他没有心愿和想念,不妨为别人达到心愿一解思念。
小冰君啊的一声张开嘴半天没合拢,待回过神后,欢喜得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想要说点什么,却在无意扫到天陌的腿时瞬间安静下来。
「主子,我不想回去。」她垂下头,轻轻道,眼角余光偷瞄到他停下了喝茶的动作,忙又急急补了一句,「恋儿不在了,我不想回去。」冰城一年中有八九个月的雪期,所有的花木都挤在剩下的几个月里开花结果,便是那几个月也是冷的,如同这里的早春。他的腿冷时疼得尤其厉害,怎能去那里。
天陌只微一沉吟便知道她心中转着什么念头,也不坚持,只是道:「那便找到她。」语罢,放下碗,拿过手杖,起身往房间走去。
小冰君有些怔愣,不知他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违逆而生气了。
「夜,睡吧,那些东西明天再让人收拾。」彷佛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走出一段距离,天陌又丢了一句。
也许是茶暖,也许是夜静,他觉得自己此时睡下的话也许不会再做梦了。
「好。」待那俊拔伟岸的背影消失在正房的门内,小冰君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讷讷地应了声,心中还是不大踏实。直到起身看到天陌面前的茶碗里只剩下一朵菊花时,方又高兴起来。
觉得还是没什么睡意,便也舀了碗茶,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慢慢地喝。清风朗月,茶香淡淡,倒也雅趣悠然。当然,如果茶水能再甜一些就好了。
******
翌晨,在天陌的授意下,小冰君请了楚家的人带着在院内闷了两天忧心忡忡的卫林等人上街游玩散心。显然因为楚大爷的事,楚家人对他们显得比之前更为殷勤,几乎是有求必应。
他们走后,楚子彦再次光临,这一次是独自一人,没有带钱伍安。
「陌兄,实不相瞒,楚家在汀洲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但在这城山郡虽然有些产业,却是说不上什么话的。」楚子彦是个通透的人,昨日一面之后便知天陌不受世俗虚礼,因此只略略表示了一下对兄长之事的谢意后,便说起了其他话。
天陌没有应话,楚子彦却知道对方是在听着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初识不明来历的人说这些,只是在那双彷佛能洞彻一切的黑眸注视下自然而然便说了出来。
「这里一直是兄长管理,在下只在汀洲帮着家父处理一些琐碎之事。月前收到兄长的传信,说城山李家意欲重金购我城郊的捻翠谷建避暑山庄。捻翠谷是楚家在城山郡设立据点的主要原因,怎可卖出,故而家兄婉言拒绝了,不想却因此惹上祸事。」说到此,他长长叹了口气。
连小冰君都听出了他话中多有不尽之处,更遑论天陌。
捻翠谷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让楚家特意从遥远的汀洲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山郡设立产业,让李家明知不可得却仍然想要夺之?李家在城山郡的地位如何?所谓的祸事又是什么样的祸事,竟然让他巴巴从汀洲赶了过来?
只是天陌在很多时候是不会主动发问的,於他来说,如果想的话,要知道答案的方法有很多。微侧身,端起手旁的茶杯,看到里面细长的茶叶片已然舒展,青翠欲滴,不由想起昨夜小冰君煮的茶。甜甜的,暖暖的,如同她的人。思及此,他的眸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立於自己身后的女子,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站在那个位置。
「那李家好生霸道!」知道天陌的性格,不想楚子彦太过尴尬,小冰君便随口接了一句。事实上,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要和亲的命运,又经历了黑宇殿之乱,比这霸道的事她见了不知几多,此时听着其实是没什么想法的。怀璧其罪,你有好东西,就不能避免被人盯上,更不能阻止别人用各种手段来抢夺。
楚子彦不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的好意。
「郡守是李家的人,其当家李佑玉又曾是当今皇上的侍读,很得圣宠。在这城山郡李家几乎已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如何是好?」小冰君皱眉,眸中浮起忧色。「何不将那山谷卖给他们?」在她认知中,明知不可对抗,便应该果断放弃才是,那些外物哪及得上家人的性命重要。
杯盖划过杯沿,划出清脆的响声,天陌低头抿了口翠绿色的茶水,入口微涩,咽下后却口中生津唇齿留香,让人回味不已。
楚子彦看了他一眼,对他是否在听突然没之前那样有把握了,只是觉得此人情绪内敛之极,让人完全无法捉摸。
「如夫人所说,楚家确实应该识时务将那山谷让予李家。只是……」微一沉吟,他正打算坦然道出原由时,外面一阵喧闹,钱伍安匆匆走了进来。
「陌爷。」先冲着天陌行了一礼,他才转向楚子彦,脸色不大好。
「怎么?钱叔,大哥他……」没等他开口,楚子彦已经站了起来,首先想到的就是伤重的楚大爷是不是出了问题。
钱伍安摇头,「二爷放心,大爷没事。只是……」说到这,他往天陌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只是卫爷他们……」
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下巴,天陌淡淡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接下去。
听到卫爷,楚子彦心中咯登一下往下直沉,也不由往天陌看去。
「钱先生,卫小哥他们怎么了?」小冰君不觉跨前一步,有些着急地开口问了出来。卫林他们几个是因为自己三人才出的山,如今又是她建议他们去上街游玩,如今听到他们出了事,她比任何人都急。
没等钱伍安开口,卫林几个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脸的颓丧,后面还跟着早上带他们出去的小厮,显然他们是跟钱伍安一起过来的,只是开始等在外面没敢进来。
「陌爷,冰君姑娘……」卫林低着头,讷讷地喊了声,便没了下文。
小冰君注意到他颧骨的地方似乎有些青紫,再看向其他人,竟然也或多或少挂着彩。
「卫小哥,你们这是?」打架了?她有些冲疑,怎么说也同卫家村的人生活过一段时间,知道他们虽然热情,却不是鲁莽惹事之辈,怎么出去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来了,像是和人大打过一架般。不过看到他们一个也不少,她原本吊着的心也落回了原处。
听到她的问话,卫林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压到胸口去。
茶杯放回几上,发出一声轻轻的碰声,连带着那个带路的小厮,几个人都不由哆嗦了一下。
「说吧。」终於,天陌开了口,他的目光落在卫翼身上。
说不上为什么,卫家村诸人和天陌本来不是主仆关系,但是在他面前,他们却都不由自主觉得矮了一头,被他一看,便感到说不出的压力。
卫翼知道躲不过,索性一挺胸往前踏一步,站在了众人前面,隐隐有一肩承担责任的意味。
「陌爷,我们杀人了。」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从小生长在卫家村,因为能健康长大的人越来越少,人命在他们眼中是无比珍贵的,杀人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楚子彦乍闻此言,眼皮不由跳了下,心中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反倒是钱伍安没了之前的不安,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唔。」天陌淡淡应了一声,神色不见变化。
小冰君沉默下来,只是唇角仍挂着淡淡的笑,不见忧色。在她心中,能让天性淳良的卫林他们愤怒到失去理智下杀手,必然不会是什么无辜之人。
无论是卫家村诸人还是楚子彦,都没想到天陌的反应会这样轻淡,钱伍安本来松解的眉又微微皱了起来,暗忖难道他要与这几个卫家村人撇清关系?那自己想将他卷进这场纷争以助楚家的愿望岂不要落空?
咽了口唾沫,卫翼在想自己有没有必要再解释几句。
「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与阿翼他们没关系。」卫林涨红了脸,甩开拉他的卫成,站到卫翼的前面。
「你当?滚你娘的,你怎么当?」卫翼呆了下,才大怒喝道,说着想伸手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卫林此时是满腔悲壮,哪里肯乖乖听话,一时间两人又撕扯在了一起。其他几个人见状,忙上前去拉开两人,厅内顿时一片混乱。
楚子彦钱伍安看得目瞪口呆。
天陌扶额,觉得太阳穴有些抽紧。
「行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股无形的威慑,令在场诸人都不由自主安静下来。然后,他抬手指向站在最后的楚家小厮。「你来说。」
就在那一刹那,楚子彦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这件事在眼前这个人的眼中并不算什么大事。
「小的……小的……」那小厮似乎被吓坏了,脸色异常惨白,走上前的时候浑身还在无法控制地打着摆子,连话都说不利索。
「人是你杀的?」天陌放下手,淡淡问。
「不……不是……」小厮被此话刺激得一机灵,扑通一下跪跌在地,终於哭了出来,「没有……小的没杀人,小的没杀人……」
看到小厮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狼狈样,卫林等人都不由皱了眉,心中大大的瞧不起。楚子彦和钱伍安只觉尴尬不已,却又有些怜悯。
「既是如此,何须害怕?」天陌身体微微后靠,说得云淡风清。
他的声音中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只是这样悠悠道来,便让人不由自主稳了心神。那小厮倏然停住神经质的叨念,抬起花成一团的脸来。
天陌笃定地看着眼前可怜的人,黑眸如深黑的夜空,遥远淡漠,却又在其深处隐隐浮动着一股清和温润。
小厮看呆了眼,一时竟忘了周遭之事。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有些错愕,暗忖难道是吓得神志失常了?
小冰君不觉攫紧了袖下的手,感到额角有汗沁出,心绪莫名的烦躁起来,很想上前隔断那近乎痴迷的目光。她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应该的,但就是没办法不去在意。
「主子,喝茶!」终究她还是没忍住,倾过身换了杯热茶,然后递到天陌手中,同时挡住了那让人不舒服的目光。
天陌回眼看向她异常灿烂的笑靥,片刻后,直到她的唇角有些僵,才抬起手接过茶。
小冰君悄悄松了口气,直起身时,跪在地上的小厮已经恢复了正常。既不再发痴,也没像开始那样怕得瑟瑟发抖,显然从亲眼目睹杀人的恐惧中缓过了气来。
「起来说话。」天陌一边低头喝茶,一边道。对於小冰君刚才的举动,他是知道有些反常的,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原由。
小冰君抬手,借顺耳畔发丝的举动不着痕迹地拭去了额角的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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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山郡前临浥水,背倚伏龙长岭,是大晋东北通向内陆的关口,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在建筑上以坚固耐用为主。城墙比别处的高了一丈,厚了三尺,显得气势恢弘之极。护城河是引浥水而成,亦比别处更宽更深,突显了易守难攻的特点。加上该地又是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故而在历朝历代都是繁华重镇。
卫林等人一上街便被其雄霸的气势所慑,直看得啧啧赞叹,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只眼。
带他们游玩的小厮叫楚墨,是楚大爷身边的人,年纪小,爱炫耀,带着众人一个劲往繁华人多的地方钻。
城山人习武之风极胜,像卫林他们这样背着弓箭打扮奇怪的人比比皆是,因此五个穿着兽皮袄的大汉一起出现虽然扎眼,但并没引起多大的反应,加上他们眉眼憨实,以至於连孩童也敢往他们身边钻。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们谁也不清楚,只是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一群官兵模样的人给包围住。
虽然官话是由晋东北语系演变而来,但城山话更要艰涩一些,因此弄了半天,在楚墨战战兢兢的解释下,卫林他们才知道自己几个竟然被当成了偷郡守官印的盗贼。
郡守官印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他们是不知道的,只是觉得或许是误会一场,所以在对方要搜身的时候虽然不喜欢,但也没反抗。他们记得出山时老人们的叮嘱,能不惹麻烦尽量不惹麻烦。直到回到楚家,听楚墨向天陌叙述事情的经过时,他们仍然没明白,自己几个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何那些人硬要诬赖他们。
众目睽睽下的搜身是一个极尽屈辱的过程,他们忍了。背上的弓箭被扔在地上践踏,看到吓得面色发白的楚墨,不想为楚家惹上麻烦,他们还是咬着牙忍了。然而当那个搜卫林身的大胡子竟然在他身上揉揉捏捏,把他当成女人一样轻薄的时候,他终究没忍住,一拳轰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简直让他们既觉得愤怒又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大胡子一只手摀住被打的眼睛,一只手上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说是从卫林身上搜出来的。
远处看热闹的人都以为卫林是因为被搜出大印才出手打人,场面立即沸腾起来,不少懂点武功的人开始摩拳抆掌,准备助官兵一臂之力将几人拿下。
卫林几个脾性单纯淳朴,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头脑发热,拔出腰间的猎刀就和官兵干了起来。
官兵虽然人多,但大晋东北太平了数百年,早已吃得多动得少,平时只会倚势横行霸道,哪里比得上常年在山林中谋生的卫姓猎人。卫林吃了那大胡子的亏又被污蔑,一动起手来便直盯着他,恨不得将其剥皮挫骨。
因此当猎刀扎进人肉中的钝感从刀传递到手,再传递进脑子时,他看着对方惊恐睁大的眼睛,并没觉得有多不对,直到周围的人被吓得退开,他被谁拉着下意识奔跑时,才渐渐回过神。
「再来一次,我还杀他。」听楚墨说到杀人这段,卫林冲口就道,那喷火的黑亮眼睛让人不由联想到还不知世事的牛犊子。
楚墨被这句话噎住,后面再说不出。
楚子彦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杀了官兵,无论他们与楚家有没有关系,楚家都脱不了身,但是,他心中更清楚的是,其实是楚家连累了他们。
天陌目光淡淡扫过卫林,直看得他刚升起的气焰又立马熄了下去。
盗官印,杀官兵,被这两项罪名一套上,便是个谋逆的罪名,无论是谁也别想再翻身。与卫林几人不同的是,天陌眼睛清亮得跟明镜似的,对个中原由以及会导致的后果全部都心中有数,他甚至知道钱伍安的神色为何前后有异。
「那捻翠谷为何让李家如此惦记?」他看向楚子彦,不再废话。
楚子彦听问便知天陌洞悉了一切,俊脸不由微红,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才道:「那里有我楚家培育良马的牧场……」他还想解释几句,却又感到在眼前这人面前什么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於是一句话罢便突兀地沉默了下来。
良马?天陌稍一沉吟,便即明白了个中的弯弯绕绕。虽然大晋正逢盛世,早没了初建国时的凌烈煞气,但周边强盛异族的虎视眈眈,使得朝廷不能高枕无忧,边塞将士仍要枕戈待旦,战马的需求从来没有减少过。加上贵族武风兴盛,宝器良驹都是他们彼此炫耀攀比的资本,因此马匹生意比私盐买卖更让人眼馋,当然也不是一般没什么背景的人能做得了。楚家既然能自己配种培育良马,自然又非普通马商可比。李家此次根本是明目张胆地想霸占楚家牧场,与财势皆不容小觑的楚家正面卯上,这后面不知是真因贪心作祟还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
「这会儿,官兵应该到了。」他道,扫过眼前神色各异的人,最终定在了楚子彦身上,「此事必不敢连累楚家,我等就此告辞。」
此话一出,楚子彦和钱伍安都有片刻的呆怔,而后才赫然反应过来。天陌的意思显然是让楚家把他们交给官府,这样楚家至少暂时是撇开了关系。只是两人心中更清楚,郡守此举根本是针对楚家,就算此次避开,后面只怕还有层出不穷的害人招数,与其出卖朋友来换得暂时的苟安,倒不如将他们紧紧地拉到自己这方。卫林等人倒也罢了,这天陌却决非池中物。
「陌兄!」看天陌拿过手杖欲起身,楚子彦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楚子彦绝非怕事无义之辈,何况此事……几位卫兄弟天性淳朴,与人无怨无仇,若非受我楚家牵连,又怎么会被奸人陷害。子彦无颜,定将各位安全送离此地。」他知卫姓猎人懵懂,但天陌却是不能唬弄的,於是索性以诚相待。
钱伍安开始还在为楚子彦把责任往身上揽而皱眉,暗怪其不趁机施恩,但毕竟亦是油滑成了精的人,不一会儿便明白了他家二爷的意思。再偷觑了眼神色莫测的天陌,背上不由暗暗出了层冷汗,赫然顿悟在眼前这人面前耍手段就跟演大戏一般,不过是徒逗乐子罢了。
天陌见楚子彦还不算糊涂,於是将手杖放回了原位。
「如此,有劳楚二爷了。」他淡淡道,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第十一章
当官兵包围楚宅准备捉拿逆贼的时候,天陌等人连同受伤不起的楚大爷已经出了城正赶往捻翠谷,留下楚子彦和钱伍安应付官府。
如天陌所料,楚家在离自己势力范围如此远的城山郡建立牧场饲养良马,绝对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
楚宅设在城内,但却有密道通往城中的车马行,再由车马行搭车至北城区,在靠近城边的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中,有地道直达城外的一家客栈后院,里面有配着马的车随时候着。一路安排周详,并不虞被人阻拦,显然楚家一早就在防着今日这样的情况了。
捻翠谷在城郊二十五里的地方,在城郊十来里的时候从官道拐入右侧的岔道,两旁松竹繁茂,虽然是土路,但却宽敞平坦,显然是为了方便运送马匹而筑。
马车内空间很大,装了九个人,却并不显得拥挤,只是也不见得舒适就对了。
一路上众人都有些沉默,而自认惹了祸事的卫林则显得更加不安。如同其他卫家村的人一样,他怕的不是自己出事,而是怕牵累旁人。
楚大爷已经醒了,只是精神较差,提不起劲说话,卫翼在旁边看顾着。小冰君则坐在库其儿和宇主子中间,随时照应两人的需要。
不用问,库其儿也能猜出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他们不会走得这么急。这段日子一直靠人参养着,虽然还不能动用真气,却已比初时好了太多,至少不会连坐片刻都要觉得呼吸困难。面对车内有些窒闷的气氛,她觉得有些烦躁,侧脸看了眼身旁的小冰君,却不想竟被其旁边的天陌夺去了心神。
明明已经决定放下对他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念想,但每当有他在的场合,她却仍然没办法控制那种莫名的痴迷,只是这样看着,便什么也不能再想。
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小冰君不由微垂了头,觉得有些不安。与其他人不同,库其儿和她一样,都曾经是宇主子的姬妾,虽然有名无实,但两人的地位是相当的。以前在黑宇殿的时候,因为离着宇主子太远,所以她没什么感觉。如今却……
她想到昨天早上那个吻,想到他说的内人,想到那个不顾一切的拥抱。这些,他是不是也会许给春姬……不,是库其儿姐姐,是不是也能许给旁人,就如曾经的四姬一样,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她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库其儿的注视於天陌来说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不过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了身旁女子的惶惑,原本看着车窗外面松绿的目光回转,不着痕迹地扫了侧旁一眼,捕捉到那极细微蹙着的眉心。
手指微动,他轻轻按上自己的膝。
果然不出所料,原本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女人立即跪下了身,也不管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便将他的脚抱进怀中,开始轻揉地按捏。在其他人愕然地注目中,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主子,腿又疼了么?」抬起头,她忘记了正在纠结的事,满眸担忧。
天陌唇角微动,淡淡唔了声,於是看到她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为他按揉起双腿来,不再胡思乱想。
看着这一幕,库其儿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她想说自己也能为他做这些,只是从来就没有过机会。
她不会知道,能做与做一字之差代表着的是多大的勇气与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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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穿过松间道,翻上一座山岭,越过鲜红的鸡爪槭与结着累累果实的榛树,可以鸟瞰远近山野。只见群山环峙下,一块绿色葱荣的肥沃原野宁静而悠然地沉睡着。金黄色的田块和澄蓝色的湖泊点缀其间,如同织锦的地毯一般。所有人都不由眼前一亮。
马车没行多久,一道峡道出现在眼前,两旁高崖峙立,松木横伸。出口处设有一座高大的木栅门,将内外隔离开。
与其他为秀丽景致所迷醉的人不同,天陌注意的是此地的防守情况。一眼扫过,不由暗自摇头。除了在木栅门那里有人看守外,各险要之处竟没设立任何哨楼,虽然有天险凭恃,但如果有人蓄意来攻,只怕挨不了多少时间。
木栅门的守卫显然识得驾车之人,只是彼此通报一声后,便将门打开了,马车长驱直入。
进入山谷,坐在前面的驭者和楚墨似乎放松了下来,不时交谈两句。
农人们忙着在田里收割稻谷,原野上骏马奔驰,不时能听到牧马人将鞭子甩得啪啪的响。一座座松褐色的原木屋稀稀落落地散布於北面的山脚下,在长草及繁星般的花朵掩映下,宛如遗世独立的隐者一般。
马车驶过横穿小谷的土道,穿过在原野上悠然吃草的马群,最终停在了一座木屋前面的空场地上。
楚墨没等马车停稳便跳了下去,一阵风般卷进大门,不片刻,便带着几个青衣大汉走了出来,将众人迎下车。
木屋分为前后两进院子,木廊石路,没有任何修饰,显得朴拙无华。
在宽敞的厅内坐下,那几个汉子已从楚墨口中大致得知发生了什么事,神色都不由变得凝重起来。楚大爷坐了一阵马车,精神有些不济,於是只随便交待了两句,便先去歇下了。一个青衣汉子又招来个农妇模样的女子,帮着小冰君将库其儿扶到安排好的房间休息。
厅内只剩下天陌卫林等人,楚墨和四个青衣汉子。这时楚墨才有机会给他们彼此做介绍。
原来那几个青衣汉子都是楚家的家仆,从牧场建立之初便随着楚大爷来了这里帮着管理牧场,名字分别叫楚柏,楚玉,楚峰,楚豫。另外还有四个,去了域外寻找良种马回来配种。
楚柏是个满脸虯髯的汉子,身材魁梧,双眼闪闪有神,一看便知不是简单角色。
「大爷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他沉声问,泼墨般的眉凝立如刀。他们跟随楚大爷也有十多年了,情义极深,此时见其被人打伤,如何不怒。
楚墨滞了下,忍不住侧了侧头,想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却不想一眼看到同样注视着自己的天陌,仍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不由一红,慌忙垂下眼,神色极为尴尬。
「是……是为了……为了……」他讷讷难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是什么?堂堂男子汉婆婆妈妈的做什!」楚峰是个急性子,见状不由一拍椅手,喝道。
同样是急性子的卫武原本也听得心中烦躁,只是碍於身份不方便说话,楚峰这一大喝,彷佛代他喝出了自逃亡起便憋着的满腔鸟气,顿时觉得通体舒泰,看向楚峰的眼神也不由变得惺惺相惜起来。
楚墨却被喝得打了个哆嗦,眼圈一红,强忍着才没当众哭出来。
「大爷、大爷他和李家二少爷同时看上胭脂阁的白柔姑娘,都要给她赎身,纳她进府。我劝不住,两边就打起来了,谁想到那李家二少爷逛个窑子也带那么多人……」说到这,他还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想来一是窘迫,再来便是确实被当时的情景吓住了,此时想起还觉得后怕。
楚柏等人听到这个理由,脸色阵红阵白,心中都不由暗怪楚峰不该当着外人的面问这个问题。他们却不知道,在场的外人,除了天陌外,其他几个根本不知道胭脂阁是什么地方,对楚墨的话也只是半知不解。
「不过是对方有心生事而已。」天陌开口,平静无绪的语调就像一阵轻和的风,将厅内原本有些怪异的气氛不着痕迹地吹散。
楚柏精神一振,朗声道:「不错。李家有心生事,咱们怎么防也防不了。」就像早上的事一般。他精明之极,一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将所有的事联想在了一起。
语罢,像是想到什么,脸色微微变了。
「二爷和钱爷留下,只怕有些不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下意识看向天陌。
「此地都是楚家人?」天陌也不绕弯,直接问。目光却不由自主瞟了眼门口,暗忖那丫头怎么一去不回了,莫不是还学会了避讳什么?
「是,都是楚家从汀洲迁过来的家奴。」楚柏点头,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此人面前如此恭顺。但即便反应过来了,仍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似乎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心下不由暗暗纳罕。
接下来天陌又问了几个问题,关於进入捻翠谷的通道,设置了哪些关卡,谷中居民的人数以及是否习武等等。楚柏心中虽然知道这些事是不能和外人说的,却控制不住嘴巴,一一地回答了,还详尽之极。他本来就是八仆之首,对这些比楚大爷还清楚,说起来简直如数家珍,直听得楚玉等人一愣一愣的,心叫不好,想要阻止,却在看到天陌认真倾听的表情时怎么也开不了口打断。
於是,天陌最终弄清了捻翠谷的目前状况。
捻翠谷四面环山,只有他们进来的那条峡道与外界相通。楚柏原本是行伍出身,颇懂兵事,初来此地时便建议过在各险要和关键之处设立哨楼碉堡,同时在峡道的入口处建一座城楼,楼前开出壕沟,沟中设利石尖刺,以吊桥通行。那样的话,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捻翠谷也稳如泰山。只是楚大爷说他们不过是养马,又不是要拥兵自重,不想惹人诽议,也不想多花财力在养马之外的事上,於是只草草在峡道口安了座栅门,以防马匹跑出丢失,并没采纳他的建议。
捻翠谷中原来是有一些原住民的,自从楚家圈下这块谷后,便将那些原住民迁了出去,代以楚家自己的家奴和佃户。一百二十户,五百六十八人,大部分都是壮劳力,会武的却只有百来人,这其中又以他们八大仆为首。
天陌听罢,身体往后靠向椅背,没做任何评论。垂眸沉吟片刻,才抬起眼看向楚柏。
「现在挖壕沟还来得及。」他说。
楚柏一怔,立即心领神会。
小冰君原本打算安顿好库其儿便回转,却被库其儿留下。
「怎么,分开这一会儿就受不了哪?」库其儿笑吟吟地打趣,又恢复了以往在黑宇殿时的样子。
小冰君只是抿唇笑,并不否认。
「妹妹还是太单纯了一些,这对男人哪,你得若即若离,得不到的才最让人惦记。像妹妹这样,整天跟前跟后黏得紧紧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不被腻烦,也只会被当成贴身侍奴一样看待。」库其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很不舒服。对两人那样即使不说话也能明白对方心思的状况,觉得很不舒服,彷佛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明明她比眼前的女子更早进殿,还曾经为救他差点丢了性命,凭什么眼前的女子能那样亲近他,自己却连一丝注意也分不到。
「主子不是一般男人。」小冰君垂下眼,轻轻道。因为不是一般男人,所以如果不黏得紧紧的,只怕一转眼就会消失不见。
搁在被子外面的手不自觉收紧,直到指甲扎到掌心的疼痛传来,库其儿才倏然回过神,嫣然笑道:「妹妹可真实心眼。只是直到如今妹妹还称他为主子,莫不是真只把自己当一个下仆,而没有其它想法?」
小冰君微微一笑,「这些年一直是这样叫的,也没什么不好。」有些东西又岂会因改变一个称呼便有所不同。「路途劳累,姐姐歇一会儿吧。」语罢,她转身出了房,同时顺手将门轻轻带上,没再看库其儿一眼。
走了几步,小冰君便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空旷的院子好一会儿,然后有些乏力地依向旁边的柱子。
其实库其儿说得没错,虽然她一直努力想跟上宇主子的脚步,却始终无法与他并肩而立。他就像雄伟挺拔永远也不会倒塌的天阙峰一般,让人除了深深的敬畏以外,不敢再做它想。这样的男人……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那水下神庙通道的黑暗中,他疲惫地将头埋在自己怀中的情景,心口蓦地一阵酸胀。
这样的男人该有多寂寞啊。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是下仆还是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想通此点,她心中豁然舒畅。站直身,掸了掸有些发皱的衣裙,正想往前院走去,便看见楚墨引着天陌等人走了进来,忙急急迎上。
天陌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小冰君发现开始接待他们那几个汉子都不见了,住处等一应琐事都是眼眶红红的楚墨安排的。出了这等事,卫林等人心中虽然着急,却也不好提离开。不过就在楚墨离开,他们正准备各自回房间的时候,天陌问了一句话。
「这处可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包括小冰君在内,所有人都有些发愣。天陌也不解释,好一会儿,卫翼被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看得有些吃不消了,於是讷讷地点了点头。
直到他们几个稀里糊涂地离开,小冰君才赫然反应过来,吃惊地叫了声主子。
此地的条件较城山郡的楚宅差了许多,屋子里只有一个炕,一个粗重的储物柜,连张椅子都没有。天陌在炕上坐下,将手杖放到一旁,才抬头看向满眼惊疑不定的小冰君。
「心里明白便是,不需说出来。」他道。
小冰君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她突然有些怀疑,以眼前这个男人运筹帷幄的智慧,怎会如此轻易便让人害得差点性命不保。
他什么都不需做,只是让自己撺掇卫林他们出去逛一圈,便将他们乃至整个卫家村的后路都安排好了。或许捻翠谷牧场是个意外,但就算没有,也不妨碍他的计划。
楚家不弱,敢将楚大爷明目张胆地重伤近死,无论出於何种原因,李家这都明摆着是存心要跟楚家对上,那么自然不会放过楚家的一草一动。卫家几个猎人只要上街一晃,便能引起李家的戒心。有楚大爷的事积怨在前,不管李家采取什么行动,最终都会与楚家面对面扛上,那个时候仍寄住在楚家的卫林等人肯定会出手相助,事后,楚家必然要欠他们这个人情。而以他家的财势,安排一个百十来户的卫家村根本是小事一桩。
这一切安排还仅仅是由楚大爷昨日被打一事顺势而为,没有其他任何情报可供利用。发展成此时这样,只能说是上苍相助。这件事自然不会到此为止,但看他会问出刚才那句话,便知已成竹在胸。
其实天陌也颇感意外,没想到小冰君竟然只从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个中关节想了个通透。在黑宇殿时他对所有人都比较疏远,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才知道四姬之中,若论聪慧,只怕要以眼前的女子为冠。
见他不说话,小冰君磨蹭了一下,才缓缓走向前,站在炕的另一头。
「主子,若楚二爷他们想明白了,会不会……」她有些担忧。如果连她都能看出来,只怕楚家人早晚也会想通此节。
天陌动了动身体,小冰君立即见机地走过去,将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舒服的侧倚着,又为他去了鞋袜。
「无妨。就算卫家猎人不参一脚,楚家一样要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只怕会更糟。另外,我自会让他们主动要求卫家村的人来此地定居。」天陌伸手,将准备退开一步的小冰君拉坐在炕沿上,神态懒懒地解释。「何况,於他家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的手温润中透出些许刚劲,小冰君只是一恍神,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已经收了回去,心中不由有些失落,耳中继续传来他不紧不慢的声音。
「凡我族之人,一水之恩,也必涌泉相报,绝不会亏欠於人。」
听到此,小冰君怔怔抬起眼,看着他俊美无匹的脸,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疼痛。不亏欠於人,又何尝不是与人毫无牵挂,孑然一身。不亏欠於人,却仍然有人想置他於死地。不亏欠於人,所以在别人害了他又救他之后,他选择不去计较……
「主子。」她喊,没有笑,担心一笑,眼泪就会落下来。
天陌已阖上眼,闻唤,只是眉微微动了下,然后嗯了声。
小冰君蓦然倾过身将他抱住,脸紧紧地埋进他的怀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催促着她靠他近些,再近些。
天陌愕然睁眼,只听到她在怀中闷闷地说:「主子,你不能跟我算这个帐。我要一直跟着你。」
一直吗?他眼中浮起薄薄的迷惑,放在一边的手却不由自主抬起,轻轻按在她的背上。
秋收暂停下来,楚柏召集了牧场所有的劳动力,挖土的挖土,运石的运石,伐木的伐木,连夜赶工,次日傍晚,峡口处一条阔三丈,深两丈简陋的壕沟便挖成了。沟底布满了削尖的木柱和锋利的碎石,又以现成的土石在靠近牧场这面砌了个简单却结实的防御工事。因峡口极窄,两侧山崖高而陡,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於此建防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就在所有人都忙於挖壕沟的时候,楚子彦和钱伍安来了。他们来得有些狼狈,不仅挂了彩,还折了几名壮仆,其中就有上次跟随钱伍安一起来的人。
看到即将完成的壕沟,他们先是大吃一惊,而后明显地吁了口气。
从临时搭的木板桥上进了牧场,见到天陌,一边处理伤势,楚子彦一边将众人走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官兵包围了楚宅,郡守亲自来了。一来冷着脸二话不说便下令搜宅,直到没找到卫林等人,才稍稍对一直恭敬陪在身边的楚子彦假以辞色。事情到了这一刻,郡守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本意,楚子彦也没再假装不明白。为了拖延时间争取机会,他不得不一再退让,最终用一盒拇指大小的抹海金珍珠才将协商转让牧场的事拖到次日,却没让郡守将包围住楚宅的兵撤离。
那一夜宵禁,为了不暴露通往城外客栈的密道,他们没敢有所行动。而是在这日早上,郡守府派人来请楚子彦时,钱伍安安排了人从密道先行一步,分别在靠近城门处以及城外接应,自己则陪着楚子彦前往。虽然安排周密,但郡守也有所准备,派来的又都是高手,因此在中途逃离过程中,他们仍然吃了大亏。
楚子彦说得简略,听的人却能想像个中凶险,何况他身上还多处受伤。
为了处理伤势,他不得不赤裸着上身,不方便女子在场,加上地方不大,因此室内只有天陌,钱伍安,以及受伤的几个人,小冰君以及卫家猎人还有楚柏四仆则等在外面。
对於郡守的贪得无厌,楚子彦已经说不出是痛恨还是鄙夷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郡守会直接派兵来夺牧场,并借此事打压楚家。如今看到牧场在防守上有所准备,虽然不知道在面对官兵的时候能撑多久,但多少还是松了口气。
「危机何尝不是转机。」天陌神色不动地道。
大夫正在给楚子彦包紮胸口的伤,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引来他倒抽气的声音。好一会儿,他才头上冒着冷汗地看向天陌。
「陌兄,此话怎讲?」
天陌回视他,黑眸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对城山郡,楚二爷可有兴趣?」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通过处理事情的手段以及其他人的话语,他已经明白为什么楚子彦会被留在楚家,而楚大爷却被放到城山郡这边养马。
此话一出,除了正在专心处理伤势的大夫,在场其他人都呆了。
楚子彦在天陌的注视下,心不由微微地收紧。天陌有个习惯,说正事时喜欢盯着那个人的眼睛,正是因为如此,被他看着的人从来不会置疑他想表达的意思。
深吸口气,压下心中莫名的激动,楚子彦挥退了其他人,包括大夫,只留下钱伍安。
「陌兄请说。」他沉声道,俊逸的脸上没了平时的温雅,却多出几分稳重从容。他知道,与眼前这个人相处,坦承直接会比虚伪试探更好。
天陌没有说,他只是伸指醮了不知是谁滴在桌子上未干的血,写了两个字,待两人看清后,一弹指,那成字的血瞬间消失无踪。而他的手白净如初,彷佛从未沾过半丝血迹。
谣言。
楚子彦皱眉沉思,隐隐像要抓住点什么,却又始终不甚清明。钱伍安眼中精光一闪,似有所得。
「那李家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卖官鬻爵,这确不是假的,只是上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笑着说,心想如果把这些罪证拿到手,李家倒下也不是不可能的。
楚子彦眉微展,正要点头,不想天陌却叹了口气。
「不够。」
这一回轮到钱伍安愣了,好一会儿,他与楚子彦对望一眼,胸口彷佛压着一块大石般,几乎是憋着气艰难地吐出来:「陌爷的意思……」如果以上罪证都不够,那么再严重的也只有通敌叛国之类了。还有一个,他连想都没敢去想。
天陌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彷佛说的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要让一个人反应最激烈,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让他知道另一个人要夺他手上的东西。」尤其那个人还是坐拥天下的那位。
不知为什么,楚子彦觉得自己额上开始冒冷汗,心中却豁然开朗。他总觉得在这个人面前,自己的脑子和胆子都不够用。
「还请陌兄详说。」虽然经过提点,他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但仍然想听听天陌的意思。
「时间无多。」天陌淡淡道,所以也没推托,而是简练干脆地说了几个字:「三管齐下。离间,传播,对抗。」
楚子彦和钱伍安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没敢耽误,当下将楚柏以及卫翼叫了进来,一起商讨起细节来。楚柏在牧场的地位隐隐有超越楚大爷的趋势,但他为人沉稳精细且忠心,很得楚家看重,所以楚子彦才会叫他进来。而叫卫翼,却是天陌的意思。
小冰君一直等在外面,又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天陌才从屋中慢步而出。她慌忙迎上。
看见她,天陌冷漠无绪的黑眸微微温和。
「怎么不回屋?」
小冰君浅浅一笑,「我想等主子。」说着,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拽天陌的衣袖,却立即反应过来那样会影响到他的行动,伸出的手滞了滞,又缩了回去。
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天陌垂下眼。
「陪我去外面走走。」
小冰君轻啊一声,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转瞬即为雀跃开怀的笑容所替代。
天陌走在前面,虽然他速度并不快,小冰君却始终与他相差半肩。
木屋与木屋之间相隔甚远,在屋周半枯半荣的野花芒草间,隐约可见四通八达的小径。屋后不远便是斜斜上升的高耸山脉,布满了高大的赤松和红杉。
衣摆刷过草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风轻缓地流动着,温柔地蹭过人的脸,连发丝也没惊动。
小冰君看着前面人宽厚坚实的背,突然发觉相较於并肩,现在这个位置或许更好。这样她就能一直看着他,不错过分毫。
没有人说话,周遭很安静,气氛却并不僵凝。人们都去挖壕沟了,只有不时从远处传来一两声马嘶牛叫,伴着两人行走时分草拂叶的声音,说不出的悠然宁谧。
没多久,两人已经来到山脚,天陌却并没停,而是循着山径往上。
「主子,咱们就在山下走走吧。」抬头看了眼往上延伸进嶙峋山石以及高大松木间的小路,小冰君忍不住道。
「此山林木苍翠葱郁,必有泉瀑,咱们去觅觅。」天陌头也未回地道,说话间已经到了上面的山石处。
小冰君怕他手滑摔着,不敢怠慢,忙撩起裙摆就跟了上去。
一路草茅拂面,冷菀子红艳,石奇木古,松杉飘香。小冰君却无心玩赏,只是紧紧地盯着前面的人,生怕有个闪失。
「主子,咱们歇会儿吧。」没爬多久,她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息道。
天陌回眸,看到她脸色若常,眉眼盈笑,於是转过头,什么也没说,继续。
小冰君吐了吐舌,慌忙追赶。不过没走一会儿,又故伎重施,依然没被理会,她却乐此不彼,企图借此抑制两人入山的高度和深度。天陌倒也不恼,只是不予理睬。
於是在小冰君一路喊着歇息的声音中,前面竟然真的隐约传来了水流的响声。小冰君安静下来,发现此时已入深山,回首难望来路,先是惶然,不过很快便放开,暗忖既已至此,再怎么走也没关系了吧。於是素性不再阻拦,安心地跟在天陌身后,便是真的累了也没出声。
穿过一片摇曳粉嫩的打碗子花,一素薄水出现在眼前,淌过光滑的山石,淙淙蜿蜒而下。
小冰君惊喜地奔过去,跪蹲在水边石上,伸手去掬那汪清澄。不想手刚入水,立时惊呼出声。
「怎么?」天陌眉微蹙,身形微晃,来到她的身边。
「温的。主子,水是温的。」小冰君抬起脸,满眸欣喜,差点要手舞足蹈起来。她是冰城人,一碰触到这水,立即想到了温泉。
天陌唇角微抽,不由别开脸,对她的大惊小怪实在有些不以为然。
「看这周围植物便知。」他淡淡道。地气暖,因此即便是在这秋寒时节,依然花艳木翠。「再往上走走。」
小冰君一扫之前的懈怠,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应了声好。
顺着水流,没走多久,鼻中隐隐约约开始嗅到硫磺味,满眼粗壮的松干间开始渐渐夹杂稀疏的修竹,到后来全部为绿竹替代。竹间有人走过的痕迹,虽然不明显,却仍能勉强看出来,显然牧场的人也时有来此。
正走着,天陌突然停了下来,兴致勃勃的小冰君没留神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稳住身,她诧异地探出头往前看,透过竹隙,隐约可见前面有一个水潭。
「主子……」她正想开口问怎么了,却被天陌回头用眼神阻止了下面的话。
「有人。」天陌悄语,原本平静的目光倏然透出一股犀利。全牧场的人都在赶防御工事,那么在这里的会是什么人?
小冰君啊地一下,无声地张开了嘴,等反应过来闭上,整个人却立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伸出手,轻轻地拽住了天陌腰际的衣服。脑子则飞快地转着,寻思如果遇到危险,自己要怎么才能让他安然脱身。
正当两人心中各自转着念头的时候,细细的呻吟声从水潭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婉转中带着柔媚,似痛苦又似难耐,还不时夹杂着一两句亲昵的喃语,显然不止一个人。
天陌皱眉,往前走去。
小冰君抓着他衣服的手一紧,脑子里所想的东西一瞬间飞得干干净净,下意识地也跟了上去。
只是没走两步,两人又都同时停了下来,天陌是愕然,小冰君却是目瞪口呆。
在他们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水潭,以及在水潭边大石上两个正交缠在一起的赤裸胴体。两个人情慾正炙,浑不知已被人看了去。
「别……别那么快……慢点……慢点……」女子娇吟哀求的声音传进小冰君耳中,她一震,清醒过来,脸顿时滚烫起来,心跳莫名增快,手脚有些发软,不由偷偷看向天陌,却见他已经移开了目光,目光探究地看着水潭对面山崖,似乎在寻找什么。
隐隐有些失落,她垂下眼,没再去看那对偷情的男女。
天陌动了,却不是后退,而是往前。小冰君大惊,也顾不得心中那古怪难言的感觉,慌忙追上,在听到那对男女惊叫声以及扑通落水的声音时,不由尴尬地将头垂得更低了,连眼角余光也收敛了起来,不敢胡乱瞟。
天陌却没一点不自在,如同一个帝王走在自己的领土上般,高贵,从容,傲然自矜,并没有去看那对又羞又怕可怜兮兮缩在水中的情侣。
小冰君心中直叨咕对不起,走到后来,几乎是用碎步跑了起来。如果不是天陌在前面,她恐怕比那对男女还想快快逃离。
「主子,咱们……咱们去别处吧。」看天陌竟然站在潭边研究冒着热气的潭水,小冰君觉得自己热得头发丝似乎也跟着冒烟了,终究没忍住小声劝道。
天陌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微异,却仍然唔了声,然后顺着潭边,往上游走去。
小冰君悄悄松了口气。不知是否错觉,她似乎还听到了另外两道长长吁气的声音。
第十二章
经这一番惊吓,小冰君乍见温泉的欢喜已消散得七七八八。抬眼,透过软软的竹梢,只看到清蓝的天空,却辨不清时辰。
「主子,咱们这会儿也该回去了,再晚只怕下不了山。」她劝,心中其实没怎么抱希望他会听进耳中。
天陌果然充耳不闻,依然往上走着,手杖压在枯落的竹叶上,稍一陷落,又被无声无息地提了起来。
「潭中之水是由溪流所汇,因此泉眼应该在上面。」
说话间,绕过一块巨大的山石,前面赫然开朗,显出一片空旷的荒石滩来。滩周绿竹翠松环绕,尚能看到右旁斜伸往蓝天的峰峦。滩上却白石怪岩,挤挤挨挨,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半月型湖泊静静地躺在其中,水色清蓝,水面雾气氤氲,硫磺味在清冽的松竹风中显得异常刺鼻。
小冰君眨了眨眼,不再说回去的话了。看着天陌觅了一块方形的大石坐下,她唇角梨涡微现,撩起裙子艰难地攀过拥挤的怪石往湖边走去。在无意踩到没抓稳而滑下的裙摆差点摔落石隙时,扶着身旁的石头她背心冒汗地想回去以后一定要弄件像牧民那样方便的衣服来穿。
天陌一直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的举动,看她走到湖边,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进湖水中,然后是整只手,唇角不觉轻轻扬了起来。他知道,她肯定会喜欢的。
小冰君回头正要招呼天陌,没想到竟一眼捕捉到他唇畔的笑,不由呆了。
青丝黑袍,玉颜如雕,西斜的阳光照耀下,白石森森耀得人眼花,那抹笑如同清润的风慢慢浸透人的心,让人彷佛置身於梨花林中,辨不清眼前的是翻飞的梨花瓣,还是风回的雪落,只是鼻中有香,如醒如醉。
良久,她缓缓站起身,抬起温淋淋的手将鬓角垂落的发丝掠往耳后,心跳隆隆,似在耳边。
「夏儿?」天陌见她呆立痴望着自己,不由有些疑惑。
小冰君轻轻偏了偏头,脸上无笑,神色有些恍惚,「主子。」
天陌眉微皱,暗忖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正要起身过去,小冰君却突然转过身去,窍白的手指在腰带上灵活地一勾一扯,裙带便散了开,衣裙落地,她竟然就这样穿着里衣跳进了水中。宛如一条美人鱼般在水中游了一圈,又数度潜入水中,好一会儿后,她才从水中探出头,湿润的发衬得俏脸如桃花般鲜艳。
「主子,你也下来泡泡吧。水比下面的要热许多,但不烫人。我检查过了,水底都是石头,没其它东西。」她的眼神晶亮,虽然没有笑,天陌却知道她很开心。是的,就是开心。
想了想,他撑起手杖,走了过去。
小冰君从水中起身,上前为他脱衣,湿衣贴着曼妙的胴体,说不出的香艳诱人。只是天陌不以为意,她自小又是习惯了这样的,所以倒也没人觉得不妥当。
去掉外袍,天陌让小冰君退开,手中拐杖伸进水中,一下又一下,沉稳而坚定地沉进了水中。小冰君放好衣服,也入了水,然后游到他身边拿过拐杖放到衣服一起。
天陌刚在一块浸在水中的大石突出部位坐定,那边又传来小冰君的声音。
「主子,你把里面的衣服给我,我洗洗晾好,待会儿好穿。」
片刻后,啪的一声,湿嗒嗒的里衣亵裤砸在了小冰君面前,溅起无数的水花。她伸手捞起,抬起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水,反射性地往天陌那边看了眼。因为大石阻隔,什么也没看到。
低下头,她开始揉搓衣服。被热气一蒸,那衣服上隐隐散发出淡淡的麝香味,那是天陌身上熟悉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心中竟莫名觉得有些踏实。
「主子,等我洗完衣服给你抆背。」她说。语罢才想起,两人都赤身裸体的,似乎不大好。只是话已出口,想收回也来不及了,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唔。」天陌靠在身后的大石上,看着蓝蓝的天空,心思散漫,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口里却懒洋洋地应了。
这、这是答应了?小冰君呆了呆,才平静没多久的心跳又开始急剧地跳动起来,搓衣服的手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除了山间婉转的鸟啼声,便是洗衣的细碎声音。
小冰君脑子里突然浮起之前在下面水潭边所见到的一幕,那如蛇般交缠在一起的白生生胴体,野性的律动,欢愉的呻吟……
心中哀号一声,她将滚烫的脸埋进手上的衣服里,不敢再想下去,生怕自己会下意识将那两张脸替换成自己和天陌的。
从小被教导媚术,不是没见过男欢女爱,她记得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被吓倒过,但之后便习以为常了,甚至能够边吃着糕点饮着羊奶边仔细研究。这次却……难道是因为十来年没看过了,所以才会在乍见之下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只是冲击到将自己也联想进去,也未免……未免……
心跳如雷,鼻中嗅到的又是那人的味道,她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其实,自己本来便是他的女人,就算两人真那样,其实……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让她已经乱成一团的心微微安定了些许。只是手明明是湿的,她却似乎仍能感觉到手心在直冒汗。
如果、如果……
抬起头,她没让那个念头成形,手上却加快了洗衣的动作。将衣服拧了水,摊平在旁边已用水洗净吹干的大石上。
手指抚上里衣的系带,垂着头,她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风吹在湿透的身上,带起让人战栗的凉意。然后,手指动了,轻轻拉开系带,一具锺天地之灵秀的美丽胴体出现在青蓝的湖边。
洗好自己的里衣晾上,小冰君深吸口气沉进水中,向天陌所在的地方游去。微烫的水抚上敏感的皮肤,一扫之前的冰凉,令原本有些不安忐忑的心也跟着灼热起来。
哗啦一声水响,将天陌散漫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无意识地顺声看去。
小冰君正从他左手旁的水中探出上半身来,清碧的水波在玉白的胴体下轻轻荡漾着,湿润乌黑的长发从脸两旁垂落,越过美好的胸线,在腰部的位置如墨般晕散在水中。莲脸醉红,微微喘息着,眼睫上还沾着水珠,看着他的双眸清澈而温驯,却又隐隐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妩媚,勾魂慑魄之极。换成一般的男人,此时只怕早已扑了上去。天陌却是目光淡淡,虽没有轻视鄙薄,却也没有慾望情炽,态度与平时无异。
抬手,食指轻轻抹去她眼睫上的水珠。
「怎么对我用媚术?」他问,眼神温和,不见责备。
媚术?小冰君满眼迷茫,方才眉梢眼角勾带出的娇媚登时消失得干干净净,虽然仍美得不可方物,却已没了那股挑动压制在人心底最深处慾念的媚惑。纯净简单的美好,因不知所措而漾起的无辜笑靥,让人不由感到一股轻浅的甜意慢慢自心口升起,而后弥漫上舌根。
手指着魔般触了触她唇畔那小小的梨涡,天陌沉吟了下,问:「出水的时候在想什么?」如果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用了媚术,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时候她正在想着能诱使她下意识使用媚术的事情。
他手指碰触过的地方引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小冰君傻傻抬起手抓住他正要收回的手,像小猫一样用脸在上面蹭了蹭,然后才想起他的问题,脸蛋不由滚烫起来。
「在想……下面……下面水潭边看到的……」她吞吞吐吐地道,声音细若蚊蚋,语罢,脑袋低得几乎要埋进了水中,手却仍紧紧抓着他的。
天陌恍然大悟,「那对正在交配的男女?」若是这个,也难怪了。
交、交配……小冰君赫地抬起头,看到说着这话的男人目光已经没在自己身上,而是淡漠地看着不远处的湖面,神色坦荡自然。可是她仍然为这过於直接的形容而觉得窘迫尴尬不已,尤其是在闻到他身上因为热气蒸腾而散发出的比平时更加浓烈的麝香味时,泡在水中的身体竟不可遏制地燥热起来。
轻轻嗯了声,她深吸口气,努力压制住身体的异样,「主子为什么不避开他们?」明明是想转开自己注意力,却没想到一开口竟仍然是绕着这个话题打转。
「要寻水源,自然要顺流而上,避开岂不是要多费许多功夫?」天陌理所当然地道,从相贴的手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他却没收回来,纵容地任她抓着。他本不习惯与人如此相近,不过与她相处月余,似乎也有些适应了。
「但是他们在……在……」小冰君忸怩,心想任谁见到这种情况,除非真有急不可待之事,必然都是会避让开的,谁会像他这样大模大样地走上去啊。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须避让?」天陌动了动手,觉得掌心被她握得有些冒汗。「坐这儿吧,再泡一会儿就下去了。」他单手撑着身体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来。湖水搅动,雾气较之前似乎更浓厚了一些。
小冰君被他的话震得哑然失声,明明觉得有哪里不妥,却又无法反驳他,心中还因此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彷佛……彷佛男女交配,不,是交欢,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那样的话……那样的话……
想到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往淹至他胸部的水下看去,匆匆一眼又赶紧别开了脸,呼吸微促,一脸做了坏事的样子。
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看到,水虽然清澈,但因为轻轻荡漾着,加上太阳渐落,光线转暗的关系,她实在不知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但却没勇气再看一眼。
「夏儿?」见她半天没动静,天陌不由疑惑地侧头看向她。
小冰君脑子里乱糟糟的,正在胡思乱想,被他这样一喊,惊得蓦然抬起头,一眼看进他深黑的眸中,心口一窒,腰膝莫名就酸软起来,直登登便往水中沉去。
天陌皱眉,被她握着的手倏然翻转,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提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一靠近他,感觉到他与湖水有异的体温,小冰君觉得自己更软了,心中不由大大地瞧不起自己,手却惊慌失措地扒上了身旁人的身体。
「主子……」赤裸的肌肤相贴,她呼吸困难地低喃,脑子里已经没办法再想其他。如果这一幕被教导她的嬷嬷看到,只怕要气得吐血。
天陌原本还在诧异她怎么了,待将她的神态收入眼底后,想起之前她出水的那一幕,心中立时明镜一般。
原来这丫头被那一幕刺激得发情了。他暗忖,伸臂揽住她的腰,以防她滑进水中,心中却在想着要怎么办。
他从出生起便注定了是诸神之子,为了保持纯净无垢的身体和灵魂,从小就被封禁了情慾,因此虽然对各类物种繁衍之事了若指掌,自己却是从来没和女子交配过。后来独自一人经历了那么悠长的岁月,即便再不用守任何戒律,他对此事亦是毫无兴趣了。不过既然已经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交配繁育自是早晚之事,只是目前还不到时候。
他一边想着,揽着小冰君的手一边无意识地在她光裸的腰际摩挲着,只是觉得滑腻柔韧,手感极好,却不想早已把人摸得几乎要化成了一滩春水。
「夏儿。」他思索着要怎么说。他绝不会犯苍御曾犯过的错,在完全确定她的心意之前,他不会同她交配。拥有人狼两身,他还没见过能完全毫无芥蒂接受的人类。他不想在身边留一个会后悔的人,更不想让她在后悔之时没有退路。毕竟无论是人族还是幻狼族,对贞洁之事都异常看重。
小冰君瘫在他胸前,浑身的敏感点彷佛都集中到了腰部,想推开他的手,又想他手再往别的地方移移,矛盾得几乎要呻吟出声。听到他喊的时候,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经下意识地嗯了出来。只是那声音柔媚软腻,尾音长长地拖了开,像羽毛一样,轻薄飘渺。
天陌身体微僵,觉得那羽毛彷佛搔到了心尖上,些许不明显的异样感从那里传开来,有些酥有些麻,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不过这种感觉一闪即逝,让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将手从她腰上拿开,他拍了拍埋在自己胸前的滚热小脸,「去湖里玩。」他说,然后抓住那一头浓密的湿发将人给抛了出去,稳稳落进前面的水中。
小冰君措不及防,连喝了两口水才浮上水面,一边咳嗽一边迷茫地看向天陌,见他依然一派悠然地坐在那里,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刚刚升起的些许委屈被这样一看,立即化为乌有。
「去吧。」天陌摆了摆手。他知道,阻止她情动的唯一方法就是明白表示出自己没兴趣。
小冰君弯眸一笑,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片刻后再出现已是数丈远的地方。她是聪明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因为他眼神坦荡,没有轻视也没有歉意,所以除了隐隐有些失望外,她并没有觉得难堪。
夕阳透过林隙洒在湖面上,半湖澄蓝半湖红,微风拂动,有碎金的光点在上面跳跃,薄薄的雾气晕绕开来,小冰君玉白娇美的身影穿梭於其中,如同湖妖一般。
天陌本来正懒洋洋地靠在背后大石上漫不经心地用目光追逐着她的身影,突然双眸微眯,射出锐利的光芒,下一刻人已经离开了坐的地方,如一尾蛟龙般迅速地游至正玩得开心的小冰君身边,一把勾住她的腰,旋身,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主子?」小冰君被他单手圈在身后,入目的是一片结实而光滑的背肌,不由怔了怔,讷讷地喊。
「有人。」天陌沉声道,目光冰冷地扫向湖岸。
他话音方落,林子里果然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那两人像是在寻找什么,东张西望的,然后很快他们就看到了水中的天陌。
天陌冷眼看着他们惶恐地跪下,拚命地朝着自己叩头,并没打算说话。倒是小冰君被他挡着,什么都看不到,忍不住开口问:「是什么人,主子?」说着,就想探出头去看。
天陌抬起空着的手将她不安份的头按了回去,严严实实地挡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想让人看到此时的她。
「求你……求你们别把开始看到的事说出去……」大概是觉得磕得差不多了,男人抬起叩出血的额头,乞求道。他身边的女人则仍一个劲地埋头叩着,身体恐惧得直哆嗦。原来竟是在下面水潭边偷情的那对男女。
天陌之前根本没看清他们的长相,此时听到他们的要求,只觉莫名其妙。
「我不认识你们。」他淡淡陈述事实。他当然也知道人类素来在交配一事上讳莫如深,并因此立下种种规矩束缚,不过这些与他又有何干。
那男子一怔,脸上随即浮起欣喜的神色,显是明白了对方无意多管闲事,慌忙又叩了两个头,嘴里直道:「多谢!多谢!」而后转身扶住身旁的女子,让她停了下来。
那女子由始至终都没出声,头一直埋着,就算在得到答覆之后,全身仍然控制不住微微地发着抖。
小冰君听出是怎么回事,也就没再放在心上,心思立时转到了眼前的状况上。她也发现了天陌的异常,明明之前还带着自己大大方方地经过那对正在欢爱的男女身边,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现在却又要挡着自己?莫不是……害怕自己的身子被人瞧了去?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中欢喜,不由伸出双手环抱住了前面人的腰,在他背上深深烙下一吻。
感觉到她的亲昵,天陌回手在她头上揉了揉算是回应,目光却仍警惕地看着那两个人。
「你们可以走了。」他开口。
那两人显然也不愿多留,闻言忙连声应是,然后彼此掺扶着往回走,就在快进入林子的时候,那男的突然又回过头来,好心地道:「两位也赶紧离开这里吧,这山中天黑后不大安生。」
天陌没有应,直到确定两人走远后,他才放开小冰君。
「咱们也下山。」
说着,健臂一展,率先往湖岸游去。小冰君在后面看着他矫健而优雅的身影,不由有些痴了,只觉但凡有这个人在,这世上便没什么事可惧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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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牧场时天已黑了下来,见到两人,楚柏明显地松了口气。小冰君大概说了下两人的去处,然后便有人送上晚饭来。
壕沟已挖好,还建了简单的战楼和望楼。楚子彦因为受伤的关系,早早就歇下了,楚豫带着几个手下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牧场。没过多久,浥水流域就流传了诸如「木子,木子,坐在山城子,看着阿卿的凳子。」「春雨哗啦啦,李子无叶就开花,夏日炎炎呀,青圪瘩换上黄袍娃。」等等此类的童谣,童谣传播速度极快,不到一个月,连天子脚下也流行了起来。而是时,城山李郡守纠集了手下的军队,并调用了附近两郡的兵力正在攻打楚家牧场。
「本朝皇族叶姓,而今上乳名正好叫阿卿。」楚子彦是这样介绍的,说话的时候还不忘朝南边拱了拱手。
过了几日,楚柏兴冲冲地跟着楚子彦来找天陌,手中推着一个装着两个轮子的木椅。原来牧场本来就有手艺好的木匠,初来牧场的时候小冰君曾随口同楚柏提过一句,没想到他便记在了心上,马上去找人做了来。天陌还不见怎的,小冰君却是极欢喜。
木椅是用上好的酸枝木做的,因为赶工,并没有雕刻精细的花纹,但却因此显得更加厚重朴拙,椅上还放了精美柔软的椅垫。看得出,楚柏对此事极为上心。
天陌坐上轮椅,小冰君推着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整个院子的门槛几乎都被取掉了,轮椅可自如往来。
「如此周详的思虑以及行事效率,楚家何愁不强盛。」天陌叹。
「若无陌兄相助,楚家眼前此劫只怕就难以渡过,又谈什么强盛?」楚子彦哈哈笑着从屋中走出来,他身受重伤,脸色仍然苍白,精神却极好。
看他手中拿着份黄皮本,天陌心知事情正按他们所预料的方向在发展,不由微侧脸看向小冰君,「你去库其儿那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以免凭添忧心。
小冰君也知这种场合自己不宜在场,当下应了,对楚子彦微微点了点头,便快步而去。
楚子彦将手中的黄皮本递给天陌,然后接过他的轮椅,往屋内推去。
「李佑玉那厮果然意欲上疏告我楚家谋反,若不是陌爷提点,在半路上截下驿使,这回楚家就算不灭门,也定然要脱上一层皮。」
天陌唔了声,打开黄皮本快速扫了眼便即合上,递还楚子彦。
「城内传来消息,楚宅已被封,李贼派出了一千郡兵,估计是想来强占牧场。」楚子彦继续道,顿了顿,眼中射出浓烈的恨意,「楚某必让他来得去不得。」
天陌扬了扬下巴,示意楚子彦坐下,他不惯仰头看人。
「如果楚二爷不怕坐实谋反的罪名,这样做倒也无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椅手,他淡淡道。
楚子彦一怔,有些不解:「陌爷难道要楚某将牧场双手奉上?」若真那样,又何苦生出这许多事,白白丧了几条命。
天陌摇了摇头,「让他知道以一郡之兵力要想拿下这牧场是不可能的事就足够了。」
楚子彦眯眼,而后恍然,笑道:「陌爷这连环套下得可真妙啊。」李家横行无忌惯了,若在此受挫,势必调动纠集附庸他的别郡之兵来攻打牧场,在这流言四起的时候就算借口再好也不免令上面心生芥蒂。若再有素日瞧不惯他家的人在旁煽点风添点油,加上证据确凿的事实,只怕他想翻身也难。在事关那个位置的时候,就算是亲兄弟也会反目,何况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读。「只是以牧场的人手,恐难应付万数以上的正规军队。」顿了顿,他有些忧虑地道,并没被那假想的结果冲昏了头脑。
天陌垂眸,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我不喜见血。」轮椅一转,往外滑去,「自是以不见血为好。」语音仍在厅内回荡,他连人带椅已经消失在门口。
楚子彦愕然看着空空的大厅,半晌不知该做何反应。相处了这些日子,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天陌那难以捉摸的说话以及行事方式。
不见血……不见血?怎么可能不见血?
******
天陌从厅中出来,并没去库其儿那里,而是滑往外面。
牧场很大,容下百万军队也不是问题,加上水草丰茂,土地肥沃,无论养马还是藏兵都是极佳的地方,难怪李家对此地势在必得。
木轮压在过草茎,发出轻细的悉索声。
天陌举目远望,能够看到木栅栏里面被隔离开的牛马,在湖边饮马的牧马人,以及其周围成群的骏马。
这是个好地方。他想。若被血染了就可惜了。
以他之能,莫说万数庸兵,就是十万人族精锐也不放在眼中。只是人族之事,当以人族的方式来解决,否则当初他又何苦设立黑宇殿。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阖上眼感受夹带着牛马骚气以及草叶清新味道的风拂过面颊。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苍溟殿水下的神宫遗址。心思一转,他终於开始考虑黑宇殿的事。其它事他倒没什么在意的,只是若有人误打误撞解开了封魔殿中的封印,这天地间只怕难免一场浩劫。
想到此,他觉得有些腻烦。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连族都灭了,他为何还要守在那里。这世间一切生物的安危,与他又有何干?
抬手,他揉了揉有些抽紧的额角。或许该趁郡兵到来前回黑宇殿看看。
身后传来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放下手,他忍不住想,这个丫头能陪伴他到什么时候呢?
「主子,你看这个。」小冰君笑盈盈地捧着一个白乎乎的小团子绕过轮椅,在天陌面前半跪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中东西送到他面前。
白兔崽儿……天陌睁眼,看到原本温顺乖巧地卧在那双素白手掌中的小兔突然惊恐地瞪大眼可怜兮兮地发起抖来,不由微微别开脸。他想他忘记了告诉她,不该把这些小动物带到他的面前来。
「啊!」小冰君正在奇怪小兔的改变,不防手掌一阵温热,小东西竟然失禁了。她忙不迭将小东西放到地上,抓了把草抆手,然后直起身四望寻找洗手的地方。
那小兔被放在草中,竟然也并不逃走,而是傻呆呆地蹲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奇怪。」小冰君注意到小兔的异样,不由低声咕哝。
天陌自己推着椅轮绕开她往前面滑了一小段距离,才淡淡道:「它不喜欢我。你带着它到别处玩吧。」
小冰君颓丧地垮下肩膀,有气无力地哦了声,然后捧起小兔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点着害她丢脸的小家伙脑袋教训。
听到风中传来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主子很好一点也不可怕的傻气话,天陌不由微笑,之前些许的烦闷一扫而空。
不过片刻的功夫,小冰君甩着湿湿的手又跑回来了,这一次手中没再带小兔。
「是楚柏看到库其儿姐姐整天躺着无聊就送来了两只小兔。我见着可爱讨了只来玩,哪里想到它不喜欢我。」她如是解释,说到后面还有些郁闷,不过眼中仍然是笑意满满的。
「库其儿的身体怎么样了?」天陌问。
小冰君推着他往湖边走去。
「好多了,现在能自己起身吃饭。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痊癒。」想到库其儿越来越红润的脸,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喜悦。
天陌凝目看向远处陡峭的山崖,沉吟了片刻,「也许她会想留下。」
轮椅微不可察地停了下,小冰君有些冲疑地问:「主子,咱们要离开这里?」她的语气中有着些许不舍,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有着草原的气息,她在第一眼看到时便喜欢上了,此时听出天陌的弦外之意,不由有些茫然。离开这里,他们又要去哪里?
天陌微侧脸,「如果喜欢,你也可以留下。」他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犹豫,只是在说罢之后,便即沉默了下来,身周突然多出了一层淡淡的疏离。
小冰君心思窍细,立时便感觉到了,推车的手不由一紧,而后蓦然放开,有些着急地转到天陌面前。
「主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她蹲下,双手按在他的腿上,仰头看着他一脸认真地道。
天陌垂眸与她对视,半晌无言。
小冰君心中惶然,心知自己於他来说其实是可有可无的,只要念头一转随时都能撇下,不敢给他多想的机会,一把抱住手下的双腿,将脸埋了上去,可怜兮兮地乞求:「主子,你别丢下我。」
天陌没想到她会耍赖,愕然之余感到心口微软,身上下意识散发出的疏离顿时褪去。
「只要你不想离开,我便不会丢下你。」他冲疑了下,抬手抚上她的发,声音柔和地道。
没想到会得到他的保证,小冰君不由大喜过望,抬起头时满心满眼的欢喜。
「这话主子可不能忘记!」她笑嘻嘻地道。
「唔。」天陌伸指轻轻将她有些散乱的鬓发挑起往耳旁顺了顺,然后才转开目光,发现两人距木屋已远,四周牧草如浪,花色缤纷,却没什么人,只不远处可见一两匹离群的黑色马儿正悠然吃着草。
「且在此处坐坐。」他说。
得了他的话,小冰君便没立即起身,而是挨着他的腿坐在了草地上。
「主子,咱们要去哪里?」黑宇殿被人侵占,他可是要去夺回来?那些对不起他的人,总是要还回来的。还有他的腿……每当想到这些,她都觉得惶惑而无力。自己似乎是一个很没用的人哪!
「去草原。」天陌眯眼,想起小冰君的心愿。找秋晨无恋,然后再是冰城。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冰城只怕也安生不了多久了。
小冰君啊了一声,抬起头,「可是,主子,那言卫……」黑宇殿在草原上的势力庞大,他们去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无妨。」天陌嘴角微抿,淡漠地道。言卫从来就没被他放在眼里,哪怕此次他被迫得离开黑宇殿。
怔怔看着他不自觉散发出傲气的俊美脸庞半晌,小冰君只觉心中升起一股浓烈的难以分辨的情感,似倾慕,似崇敬,却又好像两者都不是,让她只想将他紧紧抱住,再也不放开。
如此想着,她却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腿上,没再做更逾越的动作。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近似於自言自语地道。虽然一直知道人心贪婪,但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三姬以及在黑宇殿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言卫要背叛主子。主子让他们自由选择来去,赋予他们常人毕生难以企及的权力和地位,他们为何还要背叛他,甚至於非致他於死地不可?
听到她的喃语,天陌收回远望的目光,有些奇怪地俯首看向她。
「人不都这样?」贪婪,无知,狭隘,怯懦……因此背叛这等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实在再寻常不过。
小冰君滞了下,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想说她不是这样的,还有很多人也不是这样的,只是这等事不是说不是便不是,与其用说的倒不如用行动来证明。
天陌显然是将这种情况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因此说的时候语气中并没有任何愤怒和轻蔑。他伸手揉了揉小冰君皱起的眉头,缓缓道:「那个位置对任何有野心的人都是一种诱惑。」所以一旦得知他身体不适,那些平时被压制下来的慾望自然便会蠢动起来,
「库其儿是封九连城的人。当初他赠她予我,一是为了借黑宇殿的力量统一雷蒙高原。再来,自然便是为了这一日而做准备。」天陌承认,那确实是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类。
他的动作柔和,指尖带着丝丝暖意,小冰君贪恋他这难得的温柔,因此虽然心中因他的话而惊异,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处,问:「难道此次之事,那封九连城也参与了?」
天陌唔了声,抬起头凝目远处的湖泊。
「秋姬是百花族人,百花族,嘿……」他没往下说,只是那一声嘿却充满了讽刺。即便是他,也为人类这种世代传承的精神烙印而觉得惊奇。与幻狼族共存的人类早在其互相残杀及数次无法躲避的天灾之后灭亡,但他们的遗族却继承了他们记忆深处对狼的厌恶仇恨以及那个因背叛爱人而使得人族兴旺的女人印象。
百花奴。百花族。百花教。灭了一个又起一个,当真是顽强无比哪。
「百花族?这名字真好听。」小冰君第一次听到有这个民族,不由觉得有些好奇。回想秋姬的模样,倒真是无愧於这个名字。
天陌轻轻捏着她的耳垂,目光淡淡,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因为不想告诉她,与名字所给予人的感觉恰恰相反,百花族其实是一个邪恶而黑暗的种族。而那看上去多愁善感的秋姬,手段之狠毒狡诈远胜过当时围攻他的任何人。
「冬姬是她的男人为了保命而亲手送给我的,所以才会那么恨我。至於非月,不过是因为嫉妒白月比他受宠而已。」他漫不经心地将众人背叛的原因缓缓道出,彷佛说的是与己毫不相关的事。
小冰君听得心中又冷又难受,不由跪直了身,然后倾身过去将他紧紧地抱住,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天陌怔了下,而后才察觉到她低落的心情,微一沉吟,便即明白了她的心思。一瞬间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被另一个人这样珍而重之地抱着,实在是一种极新奇的经历。心脏的位置,好像有什么被触动了,有些酸软。
「不是什么大事。」他终於抬起手环住她,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道。明明是安慰的话,出口后却莫名其妙变成了让人无语的狂傲。
小冰君却不理那么多,反而抱得更紧了。这个人,除了自己,还有谁会心疼他?
第十三章
傍晚时分,由城山郡而来的一千郡兵抵达捻翠谷口,被阻於谷外。硬闯无功后,后退五里紮营,同时派人连夜回报郡守。同一时间,楚柏带领人手将大量之前在别地购买来的火油火药等物运至峡口备用,并进一步增强防御工事。
是夜,就在所有人都沉睡之际,一道黑影自天陌房间的窗子飙射而出,如一道黑色闪电般转瞬即逝。
黑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往北而去,掠过莽莽丛林险峻山脉,所行之处狼嗥此起彼伏,群兽敛声,仿似有古老而神秘的仪式正在苍茫天地间举行。
夜色中,黑宇殿如同一个沉睡的巨兽静静蟠伏在天阙峰的怀抱中,与以往没有什么异样,显然那弑主谋逆的一幕还被密密实实地压制着。
面对这种情况,他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事实上,若是连这一点手腕都没有,言卫也不配坐上现在这个位置了。
玄天深涧外山石森森,枯黄的苇草在寒风中瑟瑟地摇动着。如他在时那样,没有任何守卫,但是他却感觉到了人的气息。
目光凝往前方,长索的吊桥延伸进夜雾中,彷佛延伸往永无止尽的幽冥之地。
他突然有些怔忡。那里是他住了千万年的地方,为什么以往不曾有这种感觉,如今却隐约有些排斥,甚至不愿去回忆起那没有白日黑夜一个人徘徊於华丽奇幻殿堂间的日子。
无边的寂寞……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女子,想起那暖人的笑靥,以及那不管不顾地跟随,於是那亘古以来一直凝定静止的深沉寂寞便如眼前的雾气般有了些许浮动,顿时让人感觉到了它那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存在。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身形一动,闪电般越过长长的吊桥,从暗藏在对面的人眼皮子底下掠过,却只被当成一阵挟带着奇异香气的风。
苍溟殿被严密地包围了起来。他们三人的屍体没被找到,那些人自然不敢大意,只怕那水下不知已被搜了多少遍。
避开守卫的人进入大殿,内中空无一人,却能看到正中卧台上散放着几个海蛟皮制作的水靠。在殿顶星光的照耀下,那黑而光滑的表面上还闪着润湿的水泽,显然才用过没多久。
想到他们或许已经发现了水下的神宫,他黑黝的眸子里突然射出冷厉的光芒。迅速地跃入水中,直到确定下面一切都和离开前无异后,他才再次恢复淡漠,回到上面,从容地启动机关,阻断了水下通往幻海的通道,将殿中的水其变成一池死水。
离开的时候,他再没有任何留恋和挂虑。无论是背叛他的,还是忠诚於他的,他很清楚他们早就具备了从容应对这场乱局的能力。
回途中,他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绕道城山郡,却拜访了一回郡守府。
翌晨,当小冰君来到天陌的房间时,他并没有如同以往那样穿戴妥当坐在窗边等她,而是仍躺在炕上,见她进来也并没起身,只是懒洋洋地抬一下眼皮,又继续睡。
「主子身体不适么?」小冰君有些担心,走上前去探他的额头,温度并不见高。
天陌没有睁开眼,只是淡淡唔了声,眉间有些许疲倦。
「我去找大夫。」小冰君急了,转身就要往外面跑,却被天陌伸手抓住。
「我要睡会儿,别让人来扰我。」他无奈开口,觉得这丫头实在太爱大惊小怪,但心中却并没有丝毫厌烦或者不耐。有个人在身边打转,似乎也挺好。
「可是……」小冰君不敢用力挣,却又不放心,不由有些为难。
天陌叹气,索性将她拉坐在自己身边。「你就坐这等我醒来,哪也不许去。」他其实睡不了多久,只是需要小歇一会儿而已。
被他拉着,小冰君也没办法走,只好呆呆坐那里,过了一会儿,看他除了疲惫外确实没其他异常,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他的手松开了,放在她的腿侧,她不由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上面,目光落在他表情宁静的脸上,突然觉得如果能这样陪他一辈子,那不知该有多好。
让天陌意外的是,这一觉他睡得很舒服,醒来时天已过午。小冰君果真一直坐在他身边,连挪动一下也没有,正靠在炕头打盹儿,他一睁开眼她便察觉了。
「要起来了么,主子?」她问。
那个时候天陌才发现她的手一直握着他的,从躺着的位置看上去,能看到她淡淡的笑靥中透着让人心神安宁的沉静和温暖。
是因为她在身边,所以才难得好眠么?他思索。虽然他睡眠素来没什么问题,但不过亦如同他的生命那般,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地方,因此这难得的特殊感觉让他不由有些留恋。
「等会儿你去跟楚子彦说,让他找个丫头照顾库其儿,以后你睡这边。」他坐起身,吩咐,语气中并没有丝毫商量的味道。
小冰君转身正要去拿他的外袍,闻言啊了声,蓦地回过头呆呆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跳不由增快,讷讷说了声好,心中有些诧异有些期待,一时间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之后无论是给天陌梳发,还是去找楚子彦,甚至於吃中午饭,她都处於一种做梦般的恍惚状态,一直到去见库其儿,被她目光中的冰冷一激,才彻底清醒过来。
「你之前不是打算离开他吗,怎么这会儿又要爬到他的床上去了?」库其儿恶毒地嘲讽,她觉得自己嫉妒得快疯了。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一路见天陌待眼前的女人较其他人不同,虽然不甘却也慢慢能够接受,但在乍听到这个消息时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才知道,是笃定了那人不会跟任何女人在一起,就算待小冰君不同,也不过是把她当成侍奴而已,所以才会带着看笑话的想法等着看她撞得头破血流,然后好庆幸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谁知,谁知……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除了笑什么也不会的女人能得到他的亲睐?
面对她的不善和质问,小冰君只是怔愣了一下,而后微笑轻语:「我再也不会离开他。」她并不意外库其儿的反应,一切不过是因为喜欢了,因此既不恼怒也不同情,只是很认真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回想这一段日子所经历的种种,她都会禁不住后怕,幸好当初没有走成。幸好!
库其儿错愕,接着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咳喘起来,牵动身上的伤疼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却仍然笑个不停。
见到她这样,小冰君有些无措,「姐姐,你……」她想劝她别笑了,却在见到她眼角笑出的泪而作罢。
良久,库其儿终於停了下来,抬起头恨恨地看着小冰君。
「他不过是一个无心之人。你且记住我今日的话,早晚有一天,终叫你比我的下场还惨。」
那像是预言,又像是诅咒。小冰君怔怔看着她泛着泪光充斥着嫉妒和不甘的美眸,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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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山郡的一千郡兵撤了,不过路却被他们封锁了起来,将牧场与外界完全隔断了。牧场内粮食肉类皆自给自足,因此便是长期被封,也不虞物资匮乏。
卫林和卫迁二人带着天陌让小冰君给他们赶做出的六个香囊翻越西面陡峭的山崖离开了牧场,赶回卫家村。卫翼等三人则留了下来相助楚子彦。临行前,天陌郑重地叮嘱了他们两条必须做到之事,一是香囊不可掉,二是不可杀狼。两人对他奉若神明,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却仍然郑重其事地将这两条牢记於心。
见两人竟然能安然攀越西面的山崖,楚子彦不由有些忧虑。
「若是敌人也从那方而来,如何是好?」他问天陌。
「牧场中有多少人能越过那方?」天陌反问。
楚子彦思索了一下,才应。「因为地势险恶,除了当初来勘察此处环境的伯泽远扬二人外,其他人都不曾试过。」
天陌抿唇,良久,淡淡道:「无妨。守住峡道便是。」如此天险,如果不是轻功极好,便只有如卫家猎人那样惯於攀山越岭之人方能渡过。不能说李家没这等人才,但绝对不会多。他如今身在此处,四周山岭便不会太平,想来要阻拦此等人并不困难。就算有侥幸者能闯入,也瞒不过他。
他所想的,楚子彦只能猜到一半,但看他神情笃定,心竟莫名就定了下来。隐约觉得,似乎只要眼前这人在,便没什么事不能解决的。这几天,李家步步紧逼,如果没有天陌提前抵达牧场为他主持大局,只怕此刻牧场已被李家强占,甚至连远在汀洲的楚家也会受到牵连。此时虽然势险,但绝处总有生机,至於以后会如何,那也得拼过才能知道。
心即定,余下的事便只剩坐等城山那边传来的消息。
次日,城山郡守以剿灭反贼之名,开始大张旗鼓地集结城山郡以及抽调其相邻三个从属李家的郡县军队。同时上疏直斥楚家於捻翠谷设军事防御,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一郡常备军五千,四郡就是两万。面对这个数目,一直因天陌的存在而觉得安枕无忧的楚子彦也感到了压力。
「这李贼当真看得起我楚家啊。」他叹。算上老幼妇孺,牧场不过五百多人,即便凭恃地利,这个差距也实在让人觉得羞於对比。只是事到如今,除了固守外,再也没有退路。
十日后,四郡人马陆续抵达,屯於捻翠谷外五里湖。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应到危险,从那日起牧场四周山岭中的野兽开始躁动起来。虽然没有闯进山谷,却每夜都能听到狼嗥声,一夜多过一夜,彷佛附近山岭中的狼匹都聚积到了此处,直搅得牧场内人心惶惶,牲畜不安。
「危险和鲜血对狼族素来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有它们在此,对咱们未必没有好处。」相较於卫翼等人的忧心忡忡,天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听他如此说,其他人虽然仍觉忐忑,却因面临着两万大军,早已无暇分神去应对,也唯有往好处去想。然而,牧场的气氛却空前地紧张起来。
战前一夜,卫林翻越西岭赶了回来,还带着三百名卫姓青壮年猎手。男女各半,个个剽悍勇猛,身手矫健。
他们的到来让已抱有拚死一战想法的牧场诸人不由士气大振,眼前彷佛看到了活着的希望。楚柏赶紧让人杀猪宰羊为他们安排酒宴洗尘。但因时机不对,最终没排成大晋那华丽而精细的宴席,而是弄了十数个篝火,就这样将剃净剖好抹上香料的羊架在上面烤,并以好酒相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极得猎人们的欢心。除了在峡口打起百二十分精神负责防御的楚玉楚峰二人外,余下牧场首领级人物都参与了进来,连重伤初癒的楚大爷也在楚墨的扶持下来了。
「这几日四面山岭狼群出没,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卫翼看卫林他们不像与狼搏斗过的样子,忍不住问。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热情招呼其他人吃肉喝酒的楚子彦楚柏等人都不由停下来,竖起了耳朵,毕竟那突然多出来的狼患始终是他们心上的疙瘩。不说伤人,便是突然闯进牧场咬死牲口,在这非常时期也够他们焦头烂额的。
其他火堆的人听不到这边的话,喧闹如前,益发衬得他们这边气氛异常。
卫林闻言下意识便往天陌看去,其他人自然而然也随了他的目光。天陌正接过小冰君切割成小片的羊肉慢条斯里地放进嘴里,神情专注,动作优雅,对众人的目光浑若不觉。
卫林挠了挠脑袋,开始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的,因此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只是纳闷地道:「一路都很干净,没什么东西攻击我们。」
「没有狼么?怎么会……」楚子彦愕然。
「不是没有狼。」卫林自己也是一头雾水,禁不住又看了眼天陌,不想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睛,心口突地一跳,后面想说什么顿时都忘记了。
众人都在等着他下文,他却突然住口,顿时一片静默。羊肉身上烤出来的油落进火焰中,发出滋滋的响声,肉香味被夜风送出老远,引来山林中野兽躁动的嗥叫。
「不只有狼群,还有遍地的蛇。」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接口。她叫卫鹊,是与卫林同来的那批猎手之一,容貌并不出众,但腿长腰细,身形柔韧丰满,包裹在黑狐皮坎肩下的身躯彷佛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让人不敢小觑。能与天陌他们坐在同一个火堆,可见她在卫家村的地位并不低。
她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水从她嘴角漏出,滴在那傲人的胸脯上,除了天陌,在场的男人都不由看呆了眼。与小冰君的绝代风华不同,她给男人是一种极致的野性诱惑。
「但是我们所经过的地方,狼蛇等野物都远远避了开来。」并不在意男人们的目光,她神情坦荡大方。说着,突然看向卫林,撇嘴笑,「小林子,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卫林没想到她竟然又将问题丢给了自己,啊了两声,才支吾道:「我不知道。」难道要他说可能是因为那散发着异香的奇怪香囊吗?谁会信他啊。
卫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追根究底。楚子彦卫翼等人就更是摸不着头脑了,完全无法想像狼蛇自动避开的画面,只道黑夜难辨,两人看花了眼。看此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卫翼赶紧转开了话题。
「卫迁呢?其他人呢?只是你们出来吗?」家中还有妻子,想到上次遇到的狼群,卫翼无法不关心。
卫鹊抓起一只羊蹄开始闷头吃起来,并不再答话。卫林只好道:「卫迁和嫂子他们留下护送老人和孩子,并寻找落脚的地方。等这边事了结,我们再去和他们会合。」
卫翼放下心来,不再询问。楚子彦却听出了蹊跷,忙追问是怎么回事。卫翼就将狼祸以及全村搬迁之事说了。此事楚子彦曾听钱伍安说过,当时也并没放在心上,此时却心中一动。
「不知卫兄觉得我这牧场如何?」他突然问。
卫翼一怔,「二爷的意思是……」他怎么觉得这话听着那么耳熟呢。
楚子彦低低笑了声,目光异常诚挚,「若是楚家有幸得过此关,在下欲邀请卫兄及贵村之人在此落户,不知会否过於冒昧?」自见到卫家这一群剽悍猎人起,他便起了爱惜之心,得此良机,又怎肯放过。
「卫家村人数代居於山林,生性闲逸不羁,只怕过不惯受拘束的日子。」未等卫翼回答,一直默不作声的天陌突然开口。
卫翼突然想起,初到牧场那一日天陌也问过一句类似的话,莫不成……只是为何他现在像是要代自己拒绝?若想再找一个比牧场更好的地方,不是不可以,但短期内只怕是做不到的,而全村人都已经出来了,哪有时间容他们慢慢寻找。
心中虽然疑惑,但他并没出声反驳天陌,或许是知道他不会害他们,也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时所散发的让人不由自主服从的气度。
楚子彦却不似卫翼那般懵懂,一点就透,忙笑道:「断不敢以东家自居拘束各位,只是这牧场甚大,以现有的住户数来说仍嫌稀少冷清了一些,加上这四周山岭莽莽,不时有野兽出没,让牧民极为头痛。若蒙诸位不嫌弃屈就此处,彼此照应着,实乃我楚家之幸。」他虽然说得谦逊客气,但也说出了七八分的事实。牧场居民过少,在防御上就现出了弱势,如果从汀洲迁佃户补充的话不仅路途遥远所费不赀,还难以稳定人心,毕竟大多数人都不愿离开祖居之所,而要另行买人或者租赁给附近居民,在忠诚度上又实在无法保证。像卫家村猎户这般实力强横却又无任何挂碍淳朴率直的住民,简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其他人都被这边的谈话内容吸引住,停止了闲聊。楚大爷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不高兴兄弟没和自己商量便做出如此邀请。
「若是如此,住住倒也无妨。」这句话天陌是对着卫翼等人说的,语罢,便转过了脸去与小冰君说话,似乎他只是随口插的一句,至於决定什么的与他则完全无关。
楚子彦一愕,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一直没弄清天陌与卫家村诸人的关系。若说无关,他似乎处处都在帮着卫姓诸人,若说有关,却又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生分。正思忖间身旁的卫翼向他告了一声罪,然后招了卫林卫鹊等人到一旁商量去了。
他并不担心他们的答案,正如他要找他们这一类的住民不容易一样,他们想要在外面找到一个像牧场这样环境好又有人照应的久居之地也并不容易。
碗中酒澄黄透亮,是陈年的老雕,他看了片刻才抬起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香醇的酒味在口腔内弥漫开来,让他不由微眯了眼。
钱伍安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他垂着眼无动於衷,好一会儿才一仰头将碗中酒饮尽,淡淡瞥了眼火堆对面楚大爷曾坐过如今已经空了的位置,然后站起身,跟钱伍安悄然离开。
小冰君在旁边野菊烫的水中洗过切肉的手,虽然不是刻意去注意,却也看得出哪些人离开了。
「主子,楚家大爷似乎不是很喜欢楚二爷的提议呢。」她一边用旁边备用的干净毛巾抆着手上的水珠,一边道。
天陌目光落在正中间熊熊燃烧的篝火上,接过小冰君递过来的酒。
「这酒无味。」他说,只喝了一口便递还了回去。「女子喝倒使得。」
小冰君也不避忌,当真接过便喝,目光则滴溜溜在不远处聚在一起商量事的卫翼等人以及其他火堆猜拳笑闹的人们中转来转去。
如果他们能在此地安家,倒是一件极好的事。她想。
「我自不会让人将卫家村人欺负了去。」耳边突然响起天陌淡漠的声音,她微怔,侧脸看去。
火光映照下,他的侧脸被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芒,显得比平时要柔和许多。
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绝云气,负青天。莫名地,她想起这么几句话来。眼前这个男人便像那北冥之鹏,有着强健的双翼,就算是已陷身劣境,却仍能为别人撑起一方天空。
心中不由浮起一股强大的自豪感,她想,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是如他这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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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卫家村的人与楚子彦最终达成了约定。一旦度过眼前难关,便率领全村老小以非雇佣的关系入住牧场,楚家会无条件予以照应,至於是否入楚家牧场效力,全凭各人意愿。
翌日午时,郡兵发动了首轮攻击。
在弓弩手的掩护下,身着鲜明铠甲的郡兵在壕沟上搭起了用粗直松木临时制做而成的壕桥,数百名先锋军开始渡过壕沟攻打寨门。
牧场诸人包括楚子彦在内都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场面,面对如此气势汹汹的进攻,即便身怀绝技也不由心中着慌,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好在城山数郡位处内陆,数十年来一无外贼相侵,二无匪类之患,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上位者只知盘剥民脂民膏,在军队管理方面却极为松散。郡兵在压搾老百姓,倚势横行上无人可出其右,但要谈到真正地攻城掠地行军打仗,却都是一堆废物。说起来,那李佑玉终究只是个谄媚贪婪好大喜功之徒,没什么真本事,否则也不至於明目张胆地要抢夺楚家牧场。
正是因为看中了此点,天陌才敢以一千不到的人对抗两万正规军。若对面换上卿家军又或者由阴长天君无玄等辈指挥作战,就算是只有数百人,还有地利可凭恃,他亦不敢如此托大。
没有威力强大的攻城器械,眼前的攻击并不被他放在眼里。
按着他的吩咐,卫翼等人在战楼上只是冷眼看着郡兵渡过壕沟,直到人数过半,对方开始用檑木撞击寨门,才施施然下令往下倾倒早已备在一旁的火油,释放火箭。原本心已提到嗓子眼的牧场诸人登时如获圣谕,行动之麻利迅速实前所未有。
顿时火蛇漫延,火球滚动,惨号声此起彼伏。攻过来的郡兵慌忙扔了擂木,往回便跑,与后面仍陆续过桥的人挤着一团,相互踩踏倾轧。着火的,被踩伤的,落进壕沟的,一时间死伤无数,连带的将原本在后方整齐有序作掩护的弓弩队也冲得七零八散。迫得对方不得不赶紧鸣金收兵,退到三里远处才渐渐将场面控制下来。
牧场方却并没趁胜追击,只是等火焰熄灭后,便派人劈了壕桥,修复被撞损的栅门。
首战大捷,无一人伤亡,这个战果让牧场这方士气大振,原本还有些不安的心都定了下来。
消息传来时,小冰君正在院子里煮茶,天陌与库其儿则分坐於她两侧。自楚柏发现天陌的轮椅好用后,便又让人为同样行动不便的库其儿也做了一把,因此小冰君不时也会将她推出来散散心。
院子中放了红木矮几,几上有几碟糕点,都是留守在院子里的仆妇准备的。小冰君又剪了几枝紫菊插於青瓷瓶中置於其旁,倒也赏心悦目。
茶雾袅袅中,楚子彦一反平日沉稳儒雅的气度,如一阵风般冲了进来,嘴里还不停地嚷着。
「陌兄!陌兄!赢了赢了……」
天陌早料到了结果,闻言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说了句:「喝杯茶吧。」
话音落,小冰君已笑吟吟地起身让出了凳子。
楚子彦一对上那双清冷深邃的眸子,心神一震,立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稳了稳神,虽然仍难掩喜悦,神色却已恢复如常。对於小冰君让出来的位置自然不敢坐下,而是让仆佣另外加了一把椅子。见状小冰君也不再推让,重又坐下,拿起扇子煽了煽炉火。
「恭喜楚公子!」库其儿笑道,目光流转间娇媚动人之极,因伤重而显得苍白的脸色反为之平添了几许柔弱依人的风情。「不过楚公子英明决断,又身先士卒,得此胜利原不意外。」
恭维话人人爱听,尤其这话还是由美人口中说出。楚子彦俊脸一红,心中虽然受用,但却并没被冲昏了头,匆匆瞟了眼库其儿便立即低眉垂目,微笑道:「姑娘过誉了。楚某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如不是有陌兄相助,上一次郡兵来时牧场只怕已拱手让人,又何谈此次胜利。」
听他如此一说,库其儿只是冷冷一哼,没有接话。
小冰君笑眯眯地听着楚子彦对天陌的肯定,对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崇拜钦佩感到十分喜欢。
「楚二爷喝茶。」舀了一碗热茶双手捧着送到他的面前。
楚子彦道谢接过,看那茶汤与以往不同,心下不由暗自奇怪,却仍然低头动作优雅地啜了一口,却差点没一口喷出,好容易才勉强忍了下去。
有点甜有点咸有点涩,还有奶腥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手中还剩下大半碗的茶汤,发起愁来。
「这是妾身家乡的煮茶方式,楚二爷喝不惯么?」注意到他古怪的脸色,小冰君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不由有些歉疚。「那别喝了吧,妾另外给你泡杯清茶。」说着不待楚子彦回应,便匆匆起身而去。
楚子彦有些尴尬,想要否认却已不及,何况他确实也喝不下去,那违心之言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有了教训,下一次他们再来,便不是这样容易打发。」天陌一边喝着茶,一边缓缓开口。对於库其儿当着他的面在别的男人面前卖弄风情并不着恼,也不在意楚子彦的钦佩。
听到他的话,楚子彦立即忘记了之前的窘境,俊眉皱了起来。「那依陌兄之见,接下来我等该当如何应对?」
「二爷已经有过一次与人作战的经历,不妨先自己想想。」天陌道。
不知是否错觉,楚子彦竟似觉得他的眼中好像有了些许笑意,而非常见的无情无绪。
第十四章
不知是否错觉,楚子彦竟似觉得他的眼中好像有了些许笑意,而非常见的无情无绪。这样的天陌立时多了一分人气,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觉得如神只般难已接近。也是在这一刻,楚子彦才赫然惊觉自己凡事似乎太过於依赖他了。明明认识不过半月。
这样是不行的,除非……抬起手抹了把额头,他将喝了一口的茶碗放在面前几上,然后一脸期待地看向天陌。
「陌兄,待此地事了结,不若随子彦回返汀洲,楚家必竭尽全力为兄台寻访名医。」即便在邀请卫家村人入住牧场的时候,他也没敢动过留下天陌的念头。但是在这一刻,他却怎么也压制不住这种想法,将牧场面临的危机撇在了一旁,脱口而道。
天陌闻言并没有惊讶,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小冰君正端着茶走过来,恰恰将楚子彦的话听进了耳中,脚下不由快了几分。
「楚二爷,那汀洲可暖和?」她笑问,语气虽然轻松,眼中却隐隐有些急切,希望天陌能答应下来。便是只有一分希望,她也想去试试。
说话间,她已来到矮几前面。
因为所有心神都放在天陌的反应上面,在端茶给楚子彦的时候不由滑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洒出溅在手上,小冰君手一颤,却仍稳稳地放好了茶杯,脸上笑容更甜了些许。
「回夫人,此季汀洲要较城山这方冷上几分。」楚子彦回答得恭谨,因为目不斜视,加上心中忐忑,并没发现小冰君被茶水烫到。
小冰君正要将手收往背后,一直静默的天陌却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那烫红的手背浸入一旁煮茶时备用的冷水中。
「若我腿一直如此,你待如何?」没有理惊讶的楚子彦和脸色怪异的库其儿,他垂眼看着因猝不及防而差点跌在他腿上的小冰君,问。
小冰君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小小的细节,随着丝丝凉意缓解手背上的灼痛,她心中也不由被浓浓的甜意填满。将狼狈的趴伏调整成蹲姿,她才抬起头,一脸的笑意。
「若治得好那自然是极好的。若不行……不行,那咱们就去一个一年四季都很暖和雨水少的地方好了。」尽管心脏因他有可能要终身都坐在轮椅上而揪痛难当,她脸上眼中却布满了暖意,没有丝毫冲疑和怜悯。
天陌的嘴角不明显地扬起些许弧度,然后他转过脸,看向楚子彦。
「我们要去草原。」毫不婉转地拒绝从他口中说出来,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觉得难堪。
茶杯中银针竖立,清雅的茶香驱散了口中那股怪味,楚子彦压下心中的失落,笑道:「既然陌兄已有安排,子彦不便相强,不过牧场每隔数月就会派人前往草原寻找良马,到时或可与陌兄夫妇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天陌唔了声,算是答允,然后便将注意力转回了小冰君身上。
「疼?」他问,目光专注无比。
小冰君莹白的脸上飞起了一抹嫣红,眼睛却怎么也转不开,只是傻傻地摇了摇头。
天陌没有再说话,而是将她的手从水中拿出来,然后用一旁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抆净上面的水。
夕阳越过木屋的屋顶照射在院中,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在霞光中,旁边秋菊摇曳,茶雾袅袅,竟是让人几疑非在凡间。
才经过一场惨烈的战争,再面对如此静美的一幕,楚子彦不由看得呆住,忘记了应该做些什么。库其儿唇角浮起一抹轻蔑的冷笑,转开了眼。
「擒贼擒王,只要派一个武功高强擅长刺杀的人去将那惹事的郡守给干掉,这兵自然就会退了。」她轻描淡写地道,接的是最开始的话题,冷酷的语气将原本温馨的氛围破坏殆尽。
楚子彦回过神,修眉微皱,看向库其儿的眼中隐隐有些惊疑,他没想到眼前看上去娇弱妩媚的女子说起杀人来竟然轻松。虽知她的提议并不妥当,但他仍然礼貌地做了解释。
「姑娘之计甚好,只是我牧场现有人手中并没有此等人才,因此实难施行。」他说的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没说出口的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若真出手杀了李佑玉,楚家必然要担上一个谋害朝廷大员的罪名,原本的有理也变成了没理,楚家立即便要陷入劣境当中去。
天陌将小冰君抆干的手又拉近了些,看到在那白玉般的手背上仍有些许绯红,不由皱了眉。
「不知那些前来送命的将士有几人知道真正的原因……」他漫不经心地道,说着,话题蓦地一转,「有烫伤药没?」
楚子彦被一语惊醒,想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正激动着,乍闻后面一句,不由怔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腾地一声站起,连声道:「有有,我去找大夫来……」说着,人已经往院外跑去,带翻了椅子也没发觉。
小冰君登时醒过神来,脸红得更厉害了,一边不自然地想要缩回手,一边讷讷。
「主子,不疼了……没怎么烫着。」想到这么点小事也要惊动大夫,她就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天陌任她抽出手,却转而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看看无妨。」他说。「以后小心些,若再伤着自己,我这里便不用你服侍了。」淡漠的语气中不无警告。
小冰君心口一跳,惊愕地看向天陌,在确定他神色中的认真之后,不由咬了咬唇,然后勾下头去。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心中却有些委屈。
身后传来木轮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远,库其儿终於忍受不了,独自推着轮子出了院子。
小冰君仍站在原地,手已经收到背后,因为离开冷水又开始灼痛起来的手背忍不住在微凉的衣料上轻轻地蹭来蹭去。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天陌不由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揽住面前的窍腰,将她拽进了自己怀中。
将她的手从背后掏出来,又倾身拿了抆手的帕子浸了冷水拧干后敷上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近,小冰君先是错愕,而后有些僵硬,再之后才算是彻底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原本的些许郁郁立即烟消云散,唇角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主子。」她喊,脸凑过去,差点碰到天陌的额头。
感觉到她的气息扑在眼睫上,天陌上身向后靠了些许才抬起眼,平静的黑眸带着些许疑问回望。
那近在眼前的眸子如黑曜石般散发着温润而瑰丽的光泽,炫得人心思迷乱,小冰君连想也未想便将唇贴了上去。
天陌眼中惊诧一闪即逝,条件反射地闭眼头往后仰想要避开那突如其来的袭击,右眼皮却仍然一热,被那柔软的唇瓣吻了个正着。他僵住,感觉着那奇异的触感,湿热的气息,心跳不由漏了一拍。
轻如蝶翼般的吻从他的右眼转到左眼,滑过鼻尖,最终落在唇上不再挪动。淡淡的馨香扑进鼻中,他缓缓睁开眼,瞳中映入一双充满羞涩和迷茫,还有些许冲疑的黑眸。
太近了。他想,然而头已经后仰到了极致,於是抬起手想要推开几乎全身都压在自己身上的人。
察觉到他的意图,小冰君眸中有惊慌闪过,原本的冲疑顿时退去,被坚定所替代,下一刻她已紧紧抱住天陌的脖颈,原本轻轻触着的唇蓦地加重了力道,小舌伸出探向对方紧闭的唇缝。
天陌心脏莫名抽紧,犹豫了片刻,而后试探性地张开了唇。香软湿濡的小舌立即钻了进来,扫过他冲钝的舌尖,他下意识地吮住,与之纠缠在一起,原本搁到她肩上想要推开的手滑到了背上,收紧。
柔软的胸脯紧紧压在坚实宽厚的胸膛上,已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如此急促而响亮。交混的鼻息,暧昧的吮啧声,在温馨的依恋中带出了些许情慾的色彩。
隐隐的脚步声在跨过院子的时候又陡地缩了回去,四周一片寂静,风带着越来越浓烈的异香拂过开得正盛的秋菊,那菊似乎又艳了几分。
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小冰君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手仍搂着天陌的脖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他的发,俏脸布满红霞,美眸迷蒙,微微喘息着的双唇如同玫瑰花一般鲜红润泽。
天陌静静注视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调整好呼吸,再睁眼神情又是一片平静。伸手抆掉她唇瓣上可疑的晶亮水泽,他的目光扫向不知何时落在椅手上的湿帕,无声地叹了口气。
「去叫楚二爷和大夫进来吧。」他说,看到她一震后羞赧得几乎要钻进地下的样子,想到之前她扑过来恨不得要吃了自己的样子,突然觉得很有趣。
原本左闪右闪就是不肯正眼看他的小冰君偶然捕捉到他眼中的调侃,立时像被烫着一样从他腿上跳起来。
「那个,我不是……不是……」她结巴,脑子里乱成一团,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最后臊得一跺脚掩面逃回了两人的房间,也不管什么大夫了。
背靠着关上的门,她摸着滚烫的脸心口怦怦直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强吻了他。有些心慌,有些羞赧,但充盈在胸腔中最多的却是欢喜和甜蜜。
天陌错愕地看着她落荒而逃,片刻后抬手捂眼,将里面的无奈和笑意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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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彦经天陌的提点后,次日便派内力深厚善於言辩之人於两方交战时不停喊话,将李佑玉以权谋私,意图霸占百姓私产的目的加油添醋地公诸於众,言辞之间犀利之极,不仅戳穿了他调兵剿贼的借口,还给他套上为了私利不顾士兵死活的罪名,甚至隐隐透露出他有谋反的野心。
因着首战便被挫了锐气,又加上这一番言论散播,原本就懒散惯了的郡兵士气越发低迷。无论是挖土填壕坑还是进攻都显得有气无力,还没冲到栅门之下,被战楼上凌厉而百发百中的箭雨一射便立即回逃。
交战第三日,正当天水郡郡守下令回逃者斩时,牧场方打开栅门,卫翼带着五十名卫家村人,如同一只尖锥扎进敌阵,常年一起打猎的默契让他们如同逮捕一只大型却粗笨的野兽般,轻而易举地将指挥进攻的天水郡守生擒。主将被擒,原本还做做样子挥动两下兵器的郡兵门立即四散逃窜。那场面天陌只看了一眼,便即转身而去,对这场对决再也没有任何兴致提供意见。突然之间,他有些怀念起狼盗来。
天水郡守被捉回来后便被丢进一个房间,楚子彦即不杀他也不劝说,只是好吃好喝地供着,隔了两日又将他毫发无伤地放了回去。
此后,李佑玉便一直防着天水郡郡守,没再让他和他的郡兵再攻打过牧场,数日后,两人一言不合闹翻,天水郡守抽回自己辖下的郡兵,返回天水。此后,郡兵方人心动摇,又久战无功,正当李佑玉进退两难的时候,一道圣旨到达城山郡,将他召了回去。次日,兵退,牧场围解。
随后,李宅被抄,李佑玉以及另外两郡郡守落狱,独天水郡守降职,免去灭族之祸。同一时间,在新郡守上任之前,楚家的势力迅速渗透乱成一团的城山郡以及邻近三郡,最终将其隐形势力牢牢掌控在了自己手中,成了大晋东北最强大的一族。
楚子彦等人后来才知道,之所以那么容易就将李家掰倒,那天水郡郡守实出了大力。虽然抄家时并没找到与谋反相关的证据,但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等等罪证却多不胜数,加上因被他所疑害怕他事后整治的天水郡守的积极指证,龙颜终於大怒。
所有事全部完结,已是冬月。卫家村的人已经在牧场安下家,在楚家的关照下,一切办得迅速而妥当。库其儿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大概被憋得太久,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可遇见她美丽的身影,而天陌的腿却始终没有好转。
时,雪已经下了好几场。
天陌终究没有等到楚家到北塞购买配种良马的人回来便和小冰君离开了楚家牧场。楚子彦虽然感到歉疚,却也无可奈何。只因直到牧场之围解后,他们才从北边传来的消息得知从八月中旬起,北塞内外自宛阳到魏水源这一段被黑宇殿阴极皇朝以及其他几股神秘势力监控了起来,普通客商完全被禁止通行。对於此事,朝廷虽然没出面干涉,但却严加戒备,上上下下都绷着一根弦,也是因此李佑玉轻率调动郡兵的行为才会让一直对他宠幸有加的皇帝深恶痛绝,以致於不再对他姑息。
走的那天下着大雪,除了为他们安排马车的楚子彦和楚柏,没再惊动任何人。
马车轮子压过冰雪覆盖的草梗,发出轧轧的脆响。看着一前一后站着的两人渐渐被风雪迷蒙,小冰君又挥了挥手才缩回车内,将车窗关紧,以防风灌进来。
车内燃着炭炉,散发出融融暖意。天陌侧卧在车内软榻上,正拿着一本书在随意翻着,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小冰君跪坐在车厢内厚绒绒的毡子上,有些怔忡,恍惚间她觉得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那一年雪比这还大,她与陪嫁的侍儿们坐在暖热如春的华丽马轿中,离开了长大的冰城一步一步走向神秘莫测的黑宇殿。那个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等待着她的会是十年扶桑如火,却与所嫁之人缘悭一面。
想到此,她心脏彷佛被人掐了一把,疼痛来得突兀而猛烈。想也未想,她陡然直起身扑到天陌身上,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将他紧紧抱住。
「不想走?」天陌被她突然压住也没有现出丝毫讶色,只是有些不便,於是放下书稍稍撑起身让她趴在自己胸前,淡淡问。
小冰君将脸埋在他怀中,闻问只是摇了摇头,却没抬起来,抱着他的手却更紧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觉得怎么,现如今与他离得这样近了反倒又痛又怕起来。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患得患失么?
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天陌抬起手摸了摸怀中的脑袋,语气柔和地道:「说吧。」
小冰君闷闷应了声,才放开紧抱着他的手,坐正了身体,拨了拨有些乱的额发,红着脸道:「我想起十年前来黑宇殿时的情景了。那会儿也是这样的天气……」
她还有许多话未说出来,天陌却已了然。
「可后悔?」他随口问。
小冰君摇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是害怕想起过去的十年,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或许只有在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再回头才会觉得那曾经平淡安稳连情绪也罕有波动的日子有多让人难以忍受吧。
听到她的话,天陌默然,静静看着她唇角的笑涡,好一会儿。直到在那双美眸中浮起些许不安时,才抬起手轻轻触了触她的唇角,「至少你还能笑。」而他,在那么悠长的岁月中,连笑都遗忘了。
小冰君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也听出他没生气,因他沉默而提起的心终於放回原位。那轻如微风的碰触让她突如其来的伤感一扫而空,心情又雀跃起来。
「主子,咱们把库其儿姐姐这样不声不响地丢下,只怕不好吧。」这个时候她才想起自离开起便压在心底的疑问。吃过早膳他才突然说要走,连一丝回还余地也没有,仓猝中楚子彦只来得及让楚柏在马车中安置好炭炉,又备了些银两干粮,连她要去跟库其儿说一声跟卫林等人告别也没被允许。大家是一道出来的,尤其库其儿与他们关系还非同一般,这样不辞而别让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与我们已经不相干。」天陌往里挪了挪,又拿起书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路途还长,你不妨上来躺会儿。」
库其儿伤势痊癒,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加上楚子彦看在他的份上也会给予妥善照顾,完全不必挂心。自此,曾有助於他之人皆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唯独眼前的女子……她所求之物,是他暂时还无法给予的。不过不急,只要她想法不变,他早晚会为她达成。
小冰君果然依言爬上了软榻,却并没躺下,而是跪坐他脚边,将他的脚抱进怀中,轻柔地按摩着。
「再过两日又要十五了,主子你可觉得疼?」
前两个月,一逢十五,即便天气晴朗,他亦会疼得面色苍白额上汗出。虽然他说是腿疼,她却隐约感觉到不止如此,那种全身僵硬得近乎痉挛的样子,只是腿疼怕达不到那种效果,尤其是对於自控力强如他这样的人来说。
「还好。」天陌由着她去,轻描淡写地道,连眼也没抬。
小冰君不满地嘟了嘟小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手下按摩的力道加大了些。他总是这样,即便再疼,有人在面前的时候始终表现得若无其事,上一个月若不是她晚上同他睡在一起,只怕还不会察觉。每每想到此,她便心疼得不行。
马车的速度减慢下来,车外响起对话的声音,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谷口。
因着前车之鉴,牧场解困之后楚子彦立即着手趁农闲期派人在谷口修筑正规的箭楼防御,并将楼前的壕沟加宽加深,又於通往外面山道的各处险隘设置哨楼,此时工程才刚刚开头。
小冰君听出说话的人是钱伍安,不由放下天陌的腿,探身到车窗处推开少许。
「钱爷,我们这就要离开了,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了。」她笑吟吟地看着钱伍安惊讶的脸,柔声道。
钱伍安确实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想到他们会说走就走,事先连一点征兆也没有。原本按他的想法就是要楚子彦想尽办法将他们留下,像天陌这种人物根本是可遇不可求的,直觉告诉他但凡有此人在一天,楚家都不会有大麻烦。
「在下正要往郡里去办事,不知陌爷和夫人可否容在下搭趟顺风车?」他心中一动,笑道。无论如何,终究要试试,不然他实在不甘。
小冰君怔了下,自然而然回头往天陌望去,看到他微微颔首,显然是应允了
钱伍安原本想着天陌不好劝,或许可以从小冰君入手,但上了马车后他才发现自己太一厢情愿了。在狭窄而密闭的车厢里,天陌身上所发散发出的强大气场无任何缓冲,对他造成了难以形容的压力,加上两人世所罕见的出色外表,让他无端地自惭形秽起来。连半刻钟也没呆住,他便找了个借口,逃一般钻出了车厢坐到车夫旁边去。之后到了城山郡,连城也没入,两人便直接在码头上了一艘北上的客船。钱伍安除了为他们送行打点外,什么也没做成。
虽然下着雪,水面却还没结冰,因此船行倒也顺畅。因着容貌过於显眼,两人要的是一间单独的舱房,贵是贵了点,却省了很多麻烦。而且,楚子彦为他们准备的银两应付这些开销绰绰有余。
沿岸雪覆山野,林木苍苍,风景如画。小冰君却不敢打开窗户,只怕冷气惹发天陌的腿疾。她又去找船家要了两个炭盆,直把舱房内弄得暖烘烘的才作罢。
然而一歇下来她便不知道要做什么好了。开始还有些第一次做船的新奇感,时间一长,便觉出枯燥来。天陌又不爱说话,只是拿着书翻着,说上许久他才会应上一声,渐渐的她也就不再打扰他,只是独自坐在火盆前一边照看着一边发呆。
船桨击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时还夹杂着或近或远的说话声脚步声,衬得这一间舱房越发宁静起来。
将这些日子的事回想了一遍,小冰君赫然省起,这个时候出北塞过魏水原去草原,无疑是自投罗网。宇主子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而且,现在草原已经进入了雪季,就算他们运气好过了魏水原,之后几个月也必是寸步难行的。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他为何仍要执意去草原?
心中如此想着,她抬头看向天陌,发现他仍然如之前那样坐着,目光落在书页之上,神色安然,似乎便是这样坐上十年八年也无所谓。她想开口询问,却又莫名的不忍打破眼前这副宁静的画面。正在她犹豫不决的当儿,天陌抬起了头。
「何事?」他的感觉一向敏锐,别人轻微的情绪变化都能察觉到,只是想不想理会的问题。就像早前算是送了他们一程的钱伍安,他又何尝没看出他的意图。
「主子,咱们为什么要去草原?」见他主动搭理自己,小冰君高兴了,近乎谄媚地端着木凳凑到了他跟前。
「找秋晨无恋。」天陌也不遮遮掩掩,回答得很直接。
小冰君啊了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秋晨无恋就是她姐姐恋儿,一瞬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半天都说不出话。
「怎么?」看到她并没有露出自己意料中的欣喜笑颜,眼眶中隐约还有泪珠儿在打转,天陌不由扬了眉,疑惑地伸出手碰了碰她脸,问。
小冰君抿紧嘴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将脸埋了进去,害怕自己一张口就会掉下泪来。
这样的小冰君是天陌不曾见过的,他不由有些无措,不知要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伸着手任她脸在掌心磨蹭,蹭得一手湿意。好一会儿她才抬起脸来,眼睛红红的,笑得有些勉强。
「我想恋儿了。」她如是解释自己的失态,却隐藏了最重要的原因。她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话会被他记在心上,甚至於想着帮她达成心愿。这样的他,让她不由觉得自己其实是被他放在心上的。
天陌看着这样的她,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做点什么。
「你……也许想抱抱我。」他有些冲疑地道。想到那日将她揽入怀中却被她吻的事,他有些不自然。那种感觉说不上不好,只是於他来说,实在是太亲昵了些,当她将舌头伸进他嘴里的时候,他有一种自己心中最私密的东西被人分享了的感觉。
小冰君微愕,看到他冷淡着脸却一副你可以随意享用的样子,不由破涕为笑,当真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天陌有些僵硬地坐直身体等着她的亲吻,结果好半晌都没等到她下一步行动。他不由松了口气,放缓了紧绷的肌肉,心中却又隐隐地莫名觉得有些失望。
事实上这一回小冰君因为心中激动得不能自已,直到放开他都没想到别处去。平静下来后,她才将之前的顾虑说了出来。
「我和恋儿分开已经这么多年,便是再多等一些时日也不妨,不必急在这个时候。」末了,她真心地道。
天陌听着,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显然她所说的一切他都有想到。
「你害怕?」没有解释,他问。
小冰君呆了呆,摇头。她倒真没想过害怕的问题,只是不想他为了她一个小小的愿望而以身涉险。
「那你是在担心我。」这一次,天陌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小冰君说不出话来,心中越发地着急,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不由自主使劲拽着他的袍摆,彷佛这样便能让他打消主意一般。
天陌看她急得眼都红了,脸上的笑却说不出的美丽,突然间就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彷佛被人拧了下似的。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觉得她这样的爱笑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拍了拍她拽得死紧的手,他叹了口气,道:「不用担心。我不想给,谁也要不了我的命。」这算是另类的承诺了。之前他一个人的时候,实在觉得活得腻烦,因此才会拿自己的命来跟那些人玩。如今,身边多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是如此在意他的安危,他便也不会再乱来。
小冰君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有的人但凡一被放在心上,便不由得不去担忧挂念。
见她还转不过弯来,天陌有些无奈,只能摸了摸腿,果不其然,她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
「又疼了么?还没到十五……这是被冷到了吧。」她一边关切地嘀咕,一边专心致志地给他按揉起腿来。
天陌没有理她,又拿起了书。
有人着紧的感觉其实不坏。在书上的字映入眼帘前,他如是想。
第十五章
船顺着浥水北上,走了五天,在南洛靠岸。从南洛到宛阳有几百里的路程,两者之间无直达的水道,便只能坐马车。
南洛是大晋北边重镇,南来北往的商旅齐聚,即便满地铺着白雪,大街上仍然熙熙攘攘,踩得一片泥泞。为了不引起注意,两人都戴上了帷帽。然而到车行一问,因着北塞一带被几大势力控制,怕惹麻烦,普通客商以及马车已经不再往那边去。
天陌原本想着索性花钱买一辆马车,结果此话出口,小冰君也不反驳,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满脸无辜。
她不会赶车,他却是不能。他很清楚,普通的马根本吃不消他的威压,只要他坐上驭者的位置,那马还能站着已经算不错,更别说跑。
买车的打算不得不取消,天陌看到小冰君脸上有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颇觉无奈。看来这事一直让她不安。察觉到这一点,他不由开始考虑起是否要暂时推冲去塞外的计划。
出得车马行,天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细雪,两人戴着帷帽便也不显得扎眼。
椅轮碾过泥泞的雪地,小冰君走得小心翼翼。
「主子,咱们是否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自然是住得越久越好,如果能够转个方向去到南边儿,那就更好了。心中如此想着,她嘴上却没敢说出来。
「先找家客栈。这里不是久居之地。」天陌沉吟道。
此语一出,小冰君的心又吊了起来,无精打采地应了声,便不再说话。
因着客商滞留,南洛虽然是大城,却也人满为患。连问了几家客栈,都没找到空房,有的客栈连大堂都住了人。小冰君开始犯起愁来。她倒无所谓,但天陌的腿在雪地中呆久了可不妙。想起前两天他发作的情景,她仍心有余悸。
相较於她的忧心,天陌倒显得极为从容。
「若真不行,就随便找户人家借住便是。」
他说得随意,小冰君却认真考虑起这个提议的可行性来。
「在大草原上走到哪里都能当家,不知道这里的人……」她不太确定地嘀咕,话未说完,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影,撞得她差点跌倒,幸好被天陌眼疾手快给扶住了,头上的帷帽却落了地。
周围有抽气声响起,还有一连串辟里匡啷物体落地的声音,原本闹哄哄的街道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变得落针可闻。
小冰君也没注意,扶着天陌的手在湿滑的雪地上好不容易站稳,又弯腰捡起帷帽,这才发现原本挎在背上的行礼以及挂在腰间的钱袋不见了,不由大急。他们所有的家当都在里面,若找不回来,两人连吃饭都是问题,更别说找地方住又或者去别的地方了。
她长年住在深宫之中,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心中一下子没了主意,却又不想天陌担心,脸上便笑得异常娇媚。
「主子,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腾腾地道,但是等她抬起头时却不由愣住。
她之前也知道街上人多,但是却没有这一刻的感觉如此明显。做生意的商贩,杂耍卖艺走江湖的,骑着马的游侠儿,貂裘锦袍的贵公子,挎着菜蓝子的普通妇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身体还保持着做某事的姿势。那种目光是惊艳,是痴迷,是贪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天很冷,小冰君却感到背上开始冒汗。她想将帷帽戴上,却才发现帷帽落在雪水中,已经被脏污了。
攫紧拳头,她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她一直是知道自己容貌较常人更为姝丽的,但并不知道在大庭广众前露面会引起这样的效应。她很害怕……
注意到了她的处境,天陌伸手,将她握成拳的手包在了掌中,正要掀开自己的帷帽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冲出一群黑衣绣银蛟的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二十来岁,长得白面无须,颇为俊俏。他将目光从小冰君脸上恋恋不舍地移开,落在天陌身上,神色傲然。
「两位,请到舍下饮杯水酒吧。」
看出他来意不善,小冰君即使极力控制,也无法压抑住身体的颤抖,但她仍然吃力地挪了挪有些发软的腿,挡在了天陌前面。
「我们不认识你们。」她深吸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困难地吐出,而笑容却几乎炫花了众人的眼。
那个男人呆了呆,眼神有些迷乱。
「在下周永泰,姑娘……」他讷讷地道,还没说完,突然反应过来,笑道:「去了不就认识了么。这一段日子城中客栈吃紧,两位是不可能再找到落脚的地方,何不就到舍下暂住。这大冷的天露宿街头,在下可是会心疼的……」他开始还一本正经,最后一句却没忍住说了句调戏的话。
街上人都道他对小冰君动了心思,心中虽然不满,但看他们人多势众,也没谁敢出头惹火烧身,只能私下骂上两句。
小冰君笑而不答,谁也不知道她其实是怕得说不出话了。天陌坐在椅中,抬眼只能看到她窍弱的背影,明明怕得发抖,却非要挡在自己面前,无形中竟然给人一种坚定不移的矛盾感觉。他有些怔忡,心底似乎有一根弦被拨动了。
「夏儿……」他开口,想叫她到自己身后,还没说出,却被另一个熟悉的声音给打断。
「真是好不要脸,人家都说了不认识你,还在这里纠缠不清,你是不是男人哪!」懒洋洋的带着有些痞的沙哑女声从头顶上方传过来。
这声音来得突然,所有人都不由抬起头顺声看去。
就在他们所在大街对面的酒楼二楼,一个头发乱蓬蓬,穿着又脏又旧看不出颜色衣服的少女正一只腿踩在窗户上,一只脚吊在空中晃悠着坐在窗沿上,手中拿着个酒葫芦笑嘻嘻地望着这边。接收到众人的目光,她还潇洒地冲着诸人摇了摇酒壶,然后毫无形象地仰头大灌了两口酒。
这样一个少女,若在平时遇到,多半会被人嫌弃。但此时她却坐在城中赫赫有名的揽金楼二楼,胆敢讥讽一个看上去就不好惹的人物,便知也是一个麻烦角色。
天陌看到她,掀开帷帽的打算便作罢了,只是将小冰君拉到自己椅后,两人退到了墙边。
他这一动,周永泰等人立即反应过来,他不想另生枝节,也不理会少女的挑衅,手一挥,示意手下拿人。
「两位,得罪了!」
看情况是要强抢。围观的人怕被殃及池鱼,都远远地散了开去。小冰君心口一紧,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冲了过来,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转身扑到了天陌身上。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想像中不客气的拉扯又或者疼痛,只除腰上多了一只温柔揽着她的手。
她茫然抬头,恰看见帷帽下天陌闪烁着奇异光芒的黑眸。
「别怕,是小七。」摸了摸她的头,他道,原本如冰岩般无情无绪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一分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柔软。
小七?小冰君呆了呆,一时间没想起小七是谁。回头,却一眼看到开始坐在窗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在她的身后无声无息倒了一地的人。
「长得这样昏天黑地的好看,爷儿身边的除了夏夫人再没别人了。」没有理那些狼狈倒在地上依然清醒却动弹不得的黑衣人,少女双手背在身后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挂在腰间的葫芦也跟着摇摇晃晃的。
听到她说出夏夫人,小冰君微怔,站直身,虽然还是想不起少女是谁,却仍然回以甜美的微笑,至少她知道眼前之人是友非敌。
「柯小七。」天陌低沉而缓慢地唤,明明淡漠一如平时,小冰君却隐隐感到有些不一样。
果然,少女一听到喊,原本懒洋洋吊而郎当的神情立即一敛,倏然纵身扑向天陌,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一把掀起帽前垂着的纱帷,吧唧一口亲在他的脸上。
「爷儿,姑奶……姑娘我可想死你了。」她嘻皮笑脸地道,差点习惯性嚷成姑奶奶,幸好及时改口,却吓了自己一身冷汗。
天陌如玉雕般俊美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污迹,他却无动於衷,只是伸出手抓住少女的衣领将她拎离自己。
「脏。臭。」他冷硬地吐出两个字,同时在少女愁眉苦脸中顺手摘走了她腰间的酒壶。
见他要扔,吓得少女一把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臂,一连声可怜兮兮地乞求,「别扔别扔别扔别扔……爷儿,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这可是我从南疆好不容易弄来的千叶香,就只有这么一点点……放你那儿,放你那儿,我一天只喝一口还不行么?」
小冰君愣愣看着这一幕,一时之间竟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摆,在如此稔熟的两人面前总觉得自己彷佛是个多余的。她没见过天陌和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亲近过,就以为,就以为自己是比较特殊的。但是眼前的少女,她……她叫柯小七罢,能够在他面前如此无拘无束任性耍赖,顿时将自己以前那点沾沾自喜衬得卑微可怜起来。
静静地看着少女一副没有酒毋宁死的样子半晌,见她没有丝毫退缩,天陌唇角微紧,「夏儿,收下。」说着,他示意呆在一旁的小冰君将手中酒壶拿过去。
少女松了口气,立即放开他的手臂,潇洒地一撩蓬乱的发,又掸了掸破旧的衣服。
天陌冷着脸转头,避开了那一天乱尘。小冰君走过来接了酒壶,在看到他脸上的污迹时手指动了动,想去抆拭却又强行忍住。
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这边少女已经回转身,走到仍躺在地上的黑衣人中,伸脚踢了踢一脸怒色不甘的周永泰,「怎么,不服?」
周永泰等人也不知是被点了穴还是怎么的,不仅动不了还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睛表达出自己恨不得吃了眼前少女的想法。
少女啧了声,背着手在人堆里来回走了两遭,这才老气横秋地道:「姑奶奶今儿心情好,懒得款待你们这群小兔崽子。」
远离的人群中有扑哧的笑声传来。
少女没理会,而是又回到周永泰面前,弯下腰笑吟吟地看着他,慢吞吞地道:「回去跟那两棵葱说,我家爷儿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动的,让他们乖点儿,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折腾。」
周永泰听到她的话,像是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原本的满腔恨怒立时消敛无踪,化为一脸震惊。他不是笨蛋,一听便知这少女是识得自己主上的,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熟悉。据他所知敢用葱取笑自己主上的人上一个早几年前就到阎王爷那报道去了,她却仍然安然无恙,如果不是主上手下留情,那便是她手上确实有两下子。那么,连主上都无法奈何的人,他们栽了,其实,或许……也不是那么丢人。
他如此自我安慰着,回过神时,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他们一群人却仍躺在地上,直到被自己人救回去,又足足躺了一天才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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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天陌这边,直到少女带着他们来到港口,进入一艘小舟内时,小冰君才赫然想起柯小七是谁。
黑宇殿辖下女儿楼由十三个姑娘管理,而其中又以大姑娘龙一为首。柯小七便是柯七,排行第七,但却长年不在楼内,因此见过她的人只是极少数,小冰君也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而已。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姑娘,让人很是……很是羡慕。
在上舟之前柯七便解释了,这舟是她自北海边一直撑过来的,吃睡都在里面。进去后,里面被褥锅碗一应俱全,宛若普通住在水上的渔家船一般。
三人进去后,柯七便将泥炉拎到外面甲板上去生火,厚重的棉布帘垂下,隔绝了内外的空间。
「夏儿?」一路过来,天陌终於注意到小冰君异於平日的安静,不由询问地看着她。
相处这么久,就算他没问出来,小冰君也知道他的意思。她知道自己难受得好没来由,只是一想到还有别的人也能那样亲他,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她却想不出来,只是手已下意识地伸出摸上他被亲的那边脸,抆了又抆,抆了又抆,最后索性倾过身去吻住了那里,彷佛想要消除柯七在上面留下的气息似的。
天陌先是被她异常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而后才反应过来,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久久贴在脸上的温软触感以及传递过来的不安情绪让他心中微软,退后,在小冰君忐忑惶惑的眼神中抬起手捏住她的左耳陲轻轻揉着,然后突然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
看着她由震惊到不敢置信再到欣喜若狂,他松开手,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
「小七是我养大的。」他说,不算解释的解释。
悬着的心因他主动的亲吻而放下,小冰君一扫满腹阴郁,亲昵地偎到了他身边。这句话响起的时候她仍沉浸在一种懵懂而幸福的情绪中,传进耳中好一会儿才算回过味来,不由呆了呆,疑惑地啊了声。
据她所知,在黑宇殿中不说其他部,单是女儿楼中就有好几位是在殿内长大的,跟他的关系比四姬要亲近许多。他这样一说,反倒让她有些糊涂了,想不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天陌见她一脸迷糊,有发丝落在眼前也不管,不由伸手将那缕发挑到耳后,声音又恢复了无情无绪:「我在狼窝里捡到小七,那时候她才几个月大。」
那一夜听到婴孩的啼哭,他寻声找到狼窝里时,那光溜溜的小身体正在母狼肚子底下拱来拱去找奶吃,母狼回过头慈爱地舔着她,旁边还有三只被挤开的未睁眼小狼在嗷嗷地叫着。他平静了数万年的心湖在那一瞬间陡然被掀起了惊涛骇浪。
狼人世代仇恨。苍当年许下的诅咒,他没想到除了自己不受影响外,竟然会被一匹母狼打破。直到如今他仍记忆犹新的是,那个小肉球软软的四肢使劲扒着他的感觉,明明看上去那么脆弱,却扒得那么紧,怎么弄也不肯撒手。那是自灭族以来第一次有另外一个生命如此亲近他,而不是远远地敬畏。
后来他便亲手养大了她,然后在她十岁的时候,像一匹狼一般放回了山野。他从来没用人类的那一套礼教来约束她,因此也导致了她现在这样一副大大咧咧随心所欲的性子。
小冰君哦了声,其实还是没太明白。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天陌会亲自教养婴孩,毕竟以黑宇殿的财势,要找人专门养育孩子实在是太容易了。
正在她脑子飞快转动,企图找到天陌话中重点的时候,只听啧的一声,柯七拎着炉子掀帘钻了进来。
「爷儿,你直接说我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就不得了,那么含蓄做什么。」她一边将炉子放到舱心,一边笑嘻嘻地道。
天陌没理她,她也不以为意,转过头又对小冰君道:「夏夫人,我来说吧。我娘是只狼,爷儿算是我半个爹……」显然,对有一位狼妈她是很感到自豪的。
听到这个似是而非的解释,天陌不由微微皱了眉,却并没阻止,由得她胡言乱语。
说话间,柯七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坐下,抄过他的手开始认真地把起脉来。
「我呢,我这人……嘿嘿……」她空着的手挠了挠乱发,脏兮兮的脸上竟然透出一丝羞赧来,顿了一下才像豁出去样接着道:「其实……其实没啥坏毛病,挺好的。」
小冰君原本以为她要揭自己的短,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话,不由扑哧笑出声来,突然间觉得要不喜欢眼前这个少女很难。
见到她笑,柯七明显地松了口气,然而片刻后眉头又皱了起来,疑惑地看了眼天陌。
「爷儿,你的腿……」自见面起她便注意到了天陌是坐在轮椅上的,虽然心中担忧,却没表露出丝毫,一直忍到此刻才问出来。从脉像上看,她并没查出异常来。
「没什么。」天陌淡淡道。
柯七撇了撇嘴收回手,下意识地到腰间一摸,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酒壶被没收了,原本撇着的嘴不由噘了起来,目光溜向小冰君。
小冰君接收到她火热的目光,一愕之下反应过来,想到天陌的嘱咐,条件反射要递还酒壶的动作硬生生收住,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几乎要缩到天陌背后去。
她长得本来就美丽绝伦,举止间有着天生的贵族优雅,这样一缩不仅不会让人觉得怯懦畏缩,反而凭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天真可爱。
柯七哈哈大笑起来,喝不到酒的郁闷一扫而空。
「阿姐,难怪爷儿会让你留在身边。嗯嗯,姑……姑娘我也喜欢你。」若说之前她称小冰君为夏夫人是因为疏远而持保留意见的话,那么这一声阿姐便算是真正地从心里接受了她。
小冰君欢喜地看了眼天陌,然后才回以甜甜的笑。
「你要去何处?」天陌背向后靠在舱壁上,对於两女相互的认同没太在意。他知柯七性子放旷,行踪飘浮,应该不会在此地呆太久,更不会认为她会随同自己一路。
柯七暂时将他腿的事放在一边,握拳一砸船板,就在小冰君吓了一跳以为她在生气的时候,却又转过身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也靠着舱壁坐了,这才慢悠悠地将她来此地的原由说了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姑……姑娘我本来在南疆玩得开心,结果听说你被算计了,嘿……虽然我觉得你不算计别人就是好的,但是还是决定回来看看。」
说到这她顿了一下,天陌没说话,小冰君却没忍住。
「是真的。」
柯七窒了窒,看到她虽然笑着,眼神却极认真,还有些许忧虑悲伤,后面想说的话一下子忘记了,讷讷地重复了两声:「真的……当然是真的……」语罢才恍然回过神,啪地一声拍了下腿,大声道:「我自然知道有九成九是真的,要不就不回来了。」
小冰君呆了下,明明这话听起来正常得很,为什么她会隐隐感到有些怪异。
「发生在爷儿身上的事就没假过。」柯七又补上一句,说着,不满地瞪了眼天陌,气哼哼地道:「你无聊就无聊,干嘛非得把自己也折腾进去?」
小冰君微微皱了秀眉,觉得这话质问得好没来由,想要为天陌辩解几句,却又无从说起。
天陌抬手,顺毛一样摸了摸柯七的乱发,既不反驳也不解释。
「头发打结了。」他说,「剪了吧。」
原本还像个小火药桶随时准备爆炸的少女立即蔫败了下来,乖乖地哦了声,头像只小狗一样拱了拱那只大手,舒服得半闭着眼小声小气地咕哝:「你不能每次都这样……」
之前还桀骜不驯的人一下子变得如此温驯,小冰君不是不惊讶,但相对於天陌罕有显露的带着些许唠叨的慈父形象就变得不值一提了,她笑眯眯地看着这样的天陌,真是越看越喜欢。
天陌又顺了几下,道:「不过顺应时势而已。」那些勾结,阴谋,野心他一一看在眼中,只是没有去压制反击,然后适时提供一个小小的着火点而已,并没刻意去设计什么。若非偶尔将自己置於生死边缘,他又怎能提醒自己还活着。
说话间他不经意地看了眼小冰君,注意到她的神色,手下不由一顿,收了回来。连他自己也没察觉,无意中他已经开始在意起她的想法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喜欢乱我就让他们大乱特乱罢,你就别去凑热闹了。」头上大手一收,柯七又恢复了豪爽女侠样,摆了摆手,起身去淘米煮饭。
小冰君想上去帮忙,却被天陌拉住,「水。」说着,他将摸过柯七头发的手摊开,原本白玉般的手指此时竟然已经变得脏黑。
小冰君咬了咬唇,忍着笑转了出去,在柯七将米上火前烧了点温热的水,然后细细地给天陌洗了。
「爷儿,你这媳妇儿不错。」柯七蹲在旁边加炭块将火拨弄旺的当儿看到,点头赞道。
天陌淡淡瞟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再看小冰君时,那低垂着的美丽脸上已染上了一层薄晕。
因着烧了火,不算宽敞的船舱内一扫初入时的清冷,变得暖融融起来。柯七用的是上好的炭,燃烧时不起烟不呛鼻,因此并没掀开布帘透气。
「爷儿,这次动静真大啊,西到巴术,东到大晋,北到苍冥,南到瀚海,你可算是全招惹遍了。」
「唔。」天陌任小冰君用帕子给自己将手指一根根抆干,闻言连眼皮也没抬。
「那你就这样丢下不管,让人把黑宇殿给刮分了?」柯七可不像其他人那样,天陌不说话她就自动安静下来。可以说,因为从小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身上那对常人来说如同神只般的威压一来不会对着她施展,二来她也习惯了,所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天陌原本不想理会这个问题,但却感到小冰君的手颤了下,知道她在担心,默然了片刻,才缓缓道:「不破不立。这块大陆表面荣昌,内在已朽,已到重新划分权力结构的时候了。黑宇殿顺时而生,顺时而分,天数而已,没什么可执着的。」这是他首次一口气说这么多,以前没指望过谁能明白,所以从来不解释。如今解释罢才赫然发现,他竟然开始期待眼前这个说过要一直陪着他的女子能懂。
他说完,船舱里突然静了下来。柯七在思考,小冰君也在。
锅里煮的饭沸了,白雾腾腾顶着锅盖发出扑扑的响声,米香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过了好一会儿,柯七长吁口气,似乎不再纠结黑宇殿之事,而是想到了其他。「这么说来,参与此次黑宇殿的几股势力都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霸主了?」
天陌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冰君收拾好帕子和水盆,又回来抱膝靠着自己坐下。秀眉轻轻蹙着,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连他的注视也没察觉。
如果连这个都放不下,将来又要怎么去面对更多的失去?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开眼,心底升起一股不易察觉的失望。
「爷儿,那两棵葱……那水月兄弟就是俩混帐妖怪,一个喜欢杀人,一个喜欢美人,他们要当了霸主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柯七继续念叨。
「世事无绝对。」天陌淡淡道,目光穿透那蒸腾而上的白雾落在不知名的某处,眸色黯沉。
柯七不服,却也只是咳了一声,没有反驳,只是道:「反正遇到那两个混帐,你当心就是了,千万别让他们看到阿姐。」说着,她像是想到什么,皱眉摇了摇头,「不行,你们不能留在这里,得赶紧离开……」
「去塞外,你送我们一程。」天陌无意识动了动手指,似想去摸腿,却又忍住。
原本还在走神的小冰君却条件反射地跪坐了起来,移到他的面前,在他怔然的目光以及柯七惊讶的表情中抱过他腿去了鞋袜按揉起来。
「爷儿,你腿疼?」柯七也挪了过来,又给他把起脉来。
天陌不知可否地唔了声,目光越过小冰君低垂的头顶落向舱角。他不是腿疼,他只是在想事情,并没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引起她的误会。她虽然是真心待他,只是要与他相伴一生,不是单单靠一时的冲动与喜欢就能做到的,还要面对许多普通人族无法想像的问题。
理所当然的,直到柯七放开手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面对着小冰君投送过来的希冀眼神,她竟莫名地歉疚起来。摇了摇头,她别开眼睛。
「医皇剑子都在大晋,去塞外做什么?」她皱眉不满地道。
「多事!」天陌垂下眼轻斥,并不打算说。一直沉默的小冰君却开了口,在他语音未落的时候。
「是妾的错。主子要为妾寻找姐姐,所以才会想到往草原去。」她的声音中有着浓浓的自责,想到早前的遭遇,更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愧疚。索性放开天陌的腿,后退两步,然后深深地跪伏下去。「主子,我不想找恋儿了。」
柯七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问会引起这样的反应,不由傻住。
自从恢复原来的名字之后,小冰君就再没这样跪拜过他。天陌静静看着眼前女子低伏的身体,并没有让她起来,只是语气漠然地问:「那你想要什么?」这样的跪拜,将他当成了什么?
感觉到他的疏离,小冰君肩膀微缩,却仍然固执地跪着,没有丝毫犹豫地道:「主子可还记得那日曾问妾想去哪里?妾当时说想去南方。」停了一下,没有得到回应,她又继续一字一字坚定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妾要去南方。妾想主子和妾一起去南方。」
第十六章
静默。让人窒息的静默。
然后,天陌微俯身,伸手抬起小冰君的脸,叹息:「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他这一生最忌讳的就是人心的反覆不定。就算明知她的目的是为了自己,他却仍然被勾起了不好的记忆。这一刻她可以为了他放下自己的姐妹,那么以后会不会为了其他人而放弃他?
那个女子也舍命救苍,那个女子也对苍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那个女子也温柔美丽善良纯真……然而,也是那个女子将苍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终究,他还是无法相信人性。幻宫万年凝止,虽然空无寂寥,但至少不会在下一刻让人无所适从。对於拥有永无止尽生命的人来说,或许只有这才是最适合的。
看着他一瞬间变得深幽如天宇辽阔虚无的黑眸,小冰君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像是眼睁睁看着某样对她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消失却无力抓住一样。两手惊惶地一把握住天陌抬着自己下巴的大手,她使劲全力却说不出一个字。
想要什么?她想要一直跟他在一起,想要他平安无恙,想要见恋儿一面,想要在这次的乱局中冰城不会受到影响……
太贪心了。她知道。所以她不说,不敢说。
天陌静静地与她对视半晌,然后将手从她手中抽出,转头对呆在一旁的柯七道:「打听一下近日可有南下的船。」
柯七条件反射地哦了声才反应过来,啊地叫出来,「爷儿,不是我送么?」
天陌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小冰君淡淡道:「起来吧。以后别再轻易下跪。」说罢,方看向柯七,「你能送我们多远?」
柯七被问得一怔,挠了挠头,脏兮兮的脸罕见地有了一丝赧意。她自己知道自己事,天陌更知道,性子太野,又不适合人群,就算真让她送,只怕更多时候也是见不到她人影的。
「那,那……」她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想了想,一咬牙正准备豁出去说一定会老老实实陪他们到安定下来为止的时候,天陌开口了。
「你去塞外,留意一下秋晨无恋的消息。」
「秋晨无恋!」小冰君惊愕的同时,柯七惊呼出声,「她不是、不是……」她想说秋晨无恋不是早几年前就在摩兰后宫里坠水而亡了吗?幸好及时察觉到小冰君关切的眼神,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如何?」天陌凝目看向她。他据天阙之巅,为黑宇之主,消息自然灵通无比,不是不知道草原上那个唯强者得之有天下最美丽女人之称的秋晨无恋,只是也就听过便罢,不曾放在心上,因此并不知道秋晨无恋的死讯。
柯七噎了一下,眼角余光瞟到小冰君渴盼的神色,忙笑道:「都说秋晨无恋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是扎尔特依山的圣女哲灵转世呢,我真想瞧瞧怎么个美法。」
听到恋儿被赞扬,小冰君原本因天陌那突如其来的疏远态度而低郁的情绪稍稍昂扬了一些,微笑道:「恋儿是最好的。」这话她不只是口头上说说,而是打心底这样认为。虽然两人是同胎所生,容貌并无二致,但自小时起,如小鹿般温驯而懂事的恋儿就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与恋儿比起来,无论欢喜还是忧伤都笑得没心没肺的她听得最多的就是痴憨二字。
所有人都道她不知世事,才会这样爱笑。却不知她不是不知,只是觉得早已注定了的事,若不能抗拒,笑着接受总是成的吧,那样的话,难过的人总会少些。只是觉得那样的话,事情就不会太坏,就还有希望。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天陌,莫名地冀望能从他口中听到对恋儿的赞美。
然而天陌却垂着眼,不予评论。以他对柯七的了解,知她定是隐瞒了些什么,而这个隐瞒自然是对着小冰君来的,那必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那就亲眼去确定。」他说。这话听到两女耳中却各有意思,小冰君只道天陌让柯七去亲眼确定恋儿的容貌是不是名符其实,柯七却知道他是在告诫她,若没有亲自确定的消息最好憋在肚子里永远都不要说出来。
她用手背抹了把额头,装成唯唯诺诺的样子应了,害怕小冰君会往下追问,赶紧借口去城里买熟菜一闪身溜了,把煮在火上的饭忘了个干净。
船上只剩下天陌两人,气氛再没了之前的融洽。小冰君感觉得出,就在她跪下说要去南边的那一刻,天陌就在两人间设下了藩篱。可是她不后悔,她只要能保他平安,其他都顾不得了。从他和柯七的对答中,她知道他的敌人不只一个,而且来头都不小,就算他手眼通天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遑论像如今这般双腿已废,身边还没一个可用得上的人。
她真不后悔。可是,她难受。
「主子……」开口,她想说点什么缓和这种难受,却又不知要说什么好。说出她的顾虑么?还是说她不想他受到伤害?那些她想他其实是知道的,而他又骄傲地从不放在心上的东西。可是在这事上她不想妥协,哪怕他并不喜欢。
天陌仍垂着眼,闻唤应了声,声音很淡,淡得让人心凉。
唇上似乎还能感觉到早前他安抚的亲吻所留下的余温,此刻他却又站回了那高高的难以触及的山巅。小冰君手握紧,努力压抑住心尖那突如其来的刺痛。
「啊,饭香了。」她挪到泥炉边,揭开锅盖看了眼,然后重新盖上将锅端下了火,言笑嫣嫣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愿意跟她去南方,还让柯七寻找恋儿的下落,就说明他仍记着曾经许下的诺言。只要她不离开他,他就不会丢下她。这样就好。这样她就还有机会像以前那样靠近他。
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主动离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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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七买了几包熟菜卤味回来,同时也带来了南下的船的消息。晚饭的时候,小冰君一如既往的细心服侍着天陌进食,天陌也并没有丝毫拒绝的意思,但柯七却仍然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不再如初见时那样亲密无间。她心中虽然讶异,却也没表现出来。一餐饭在表面融洽,实际却极其古怪的氛围下吃完了。
睡觉的时候,小冰君本准备如同以往那样躺在天陌的身边,却被他一句话给阻止了。
「你去和小七睡。」他背对着她,声音和缓淡漠却不容靠近。
小冰君咬了咬唇,回头看向柯七所在的位置,却见她在天陌说话的同时便一哧溜钻出了船舱,转眼便不见人影,只剩下厚布帘仍然在摆动。
她静默片刻,然后挪远了点,最后在他脚边躺了下来。
睡至半夜的时候,天陌突然睁开眼睛,双眸在黑暗中闪烁着熠熠的寒光。下一刻,船身一震,摇晃了好几下,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击到。
小冰君因为满腹心事睡得本来就不熟,登时惊醒过来,有些迷茫地坐起身。不知何时回来的柯七一跃起而起,「我去看看。」说话间,人已窜了出去。
「娘的!谁撞姑奶奶的船?给姑奶奶死出来!」外面响起柯七恼怒的喝问。
天陌听出她的暗示,知来者不简单,於是坐了起来。
「主子。」小冰君低唤,想去将油灯点上。
「别动。」天陌道,语气依然从容淡漠,双耳却仔细捕捉着外面的一声一响。
一声冷哼在寂静的暗夜中响起,接着是一把傲慢的声音:「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本君面前叫嚣?」说着,不待柯七回答,语调一扬,「黑宇殿主既然在此,何不出来一见?」
「你是哪棵葱,我家爷儿是你说要见就见的?」柯七一扫之前的暴怒,笑嘻嘻地反讥。
天陌闻言神色淡淡,只是伸手摸了摸身边的帷帽,却又作罢。他知道与对方见面是避免不了的,本想让小冰君戴上自己的帷帽,却又想到在高手面前那薄薄的纱帷其实什么也遮掩不住,反而比大大方方地露面更要多添一份惊人的神秘美感,那样不如不戴。只要,他也不戴便是。
正思忖间,船底突然传来细微的震动,若非他感觉异常敏锐必然难以察觉。
「好胆!脏人眼的丑东西,别以为本君奈何不了你……」耳中传来那人狂怒的喝声,显然是被柯七戳中了忌讳。
天陌手按着舱板,一股柔中带刚的力道透过掌心传出,往船底而去,下一刻便听到隐隐约约的咕嘟吐水声,然后他示意小冰君推过轮椅,自己坐了上去。
「阁下必是水月双君中的海君罢。」
皓月当空,映着两岸寒雪,重重山阴,巍巍城楼,林立船桅,清朗中透着幽深。一艘体型庞大华丽的巨舶稳立江中,隐隐凌迫着一只寒酸的小船。
随着那句寒冷淡漠如霜雪的声音响起,小船的厚帘被掀起,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缓慢而从容地被推了出来。
只见在江心融融月色中,他青衣貂裘,长发如墨,肤若白瓷宛然莹润,丰神雅淡而英毅。长眸微微垂着,无喜无怒无傲无惧,虽然坐着,却自有一股睥睨凡尘的意态。
容色无双。
巨舶上的人声凝住,水面有穿着黑鲛皮水靠的人浮上,清寒的空气中混入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丰邑无相脑海中除了这四个字外再找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多年后回想起,始终觉得他对容貌的不再执着有大部原因是源於这一夜的这一眼,尽管七儿坚持认定那是因为她魅力无双。
任谁看到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之后,对美丑的界定只怕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颇有此花过后更无花的意思。虽然以花形容之未免流於浅薄。
「不过尔尔,没比我家小七更堪入目。」神仙般的男子口中吐出讥诮的话,语气却依然平淡无绪。
然而相处这么久,小冰君这才是第二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第一次还是在苍溟殿下那被水湮没的神秘宫殿中,因为她不知道的原因。这一次大约是因为柯七被对方侮辱了吧。他其实是一个很护短的人。想到此,她心中一酸,握着椅背的手紧了紧。
显然柯七是从来没听到天陌这样说过话的,惊讶地瞪大了眼。
站在高高巨舶上的丰邑无相穿着一身浅绿色深衣,外披孔雀翎大氅,长发冠束,修眉凤眸,雍容华贵,傲气天生,容貌在人族中来说自也是顶尖的,难怪瞧不起柯七。不过天陌瞧不起他,也自有资本。
听到天陌的话,他回过神,这才有心思去注意其他。
水面浮起的屍体,天陌背后被其光芒掩盖了的倾国之色,还有四面围拢的己方船只。
「与宇主相比,本君确实自叹不如。」双手扶着船舷,丰邑无相微微俯下身笑道。对於美人,他总是拥有更多的耐性。至於自己那几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手下,他只是微偏了偏头,示意人将他们的屍体打捞起来。
面对他的坦承,天陌无动於衷,一直跟他们兄弟不对盘的柯七却不由有些侧目,对其恶感稍减。
「久仰黑宇殿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没有得到回应,丰邑无相并不以为意,尤自殷勤相邀。「值此江清月明,雪寒夜冷之际,若能与君围炉夜酌,纵谈江湖风云,定然是美事一桩。还望君不嫌鄙陋,过船一叙。」
听到他文诌诌说出这么一番话,柯七不由啧了一声,又啧一声,连连啧声。
「爷儿,这棵葱最爱假模假样,千万别被他骗了。」她大声道,挑衅地斜眼看着大船上的人。
哪知丰邑无相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殷切地注视着天陌,完全视她为无物。她虽然气闷,却也无可奈何。
事实上,无论是她还是天陌都知道,对方说得虽然客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只看散布在小船四周的大船小艇便知,这水上水下只怕早被布下了天罗地网,连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何妨。」天陌淡淡道。在对方开始安排人接应三人的时候,他微侧脸对身后的小冰君低声吩咐:「上船后,除了我身后,哪里也不要去。」他很清楚,唯有在他身边,才能将其他人的注意从小冰君身上移开。
「嗯。」感觉到他的关心,小冰君一直紧揪的心微微缓和,不由露出甜美而带着些许讨好的笑。
「还有,别笑。」天陌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眉微皱,冷冷道。
小冰君微愕,心中难过一闪,而后才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努力将翘起的唇角使劲往下扯平,直抿出一条直线来。
天陌摇头想说不必这样,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回过头,只觉得原以为已经回复冷硬的心中一角似乎有些酸软。
华灯宫帷,玉盏金樽,轻歌曼舞,炉暖酒醇。
「此酒名泠碧,是由碎玉岛特有的绿糯米,青果,冰泉酿制,储於海下百丈深的岩洞之中五年乃成。虽是凭寒而制,却性如烈火,乃冬日御寒之佳品。尊客试试,看可还能入口。」丰邑无相亲自捧起一个漆黑如墨的小酒坛,抠开封泥,将其中液体注入天陌面前白色薄瓷碗中,同时侃侃而谈。
那碗不过巴掌大,无任何纹饰,却轻薄剔透,当浅绿色的酒液注入后,碗身便透出一抹浅淡的莹绿,几枝竹影若隐若现,如风动雨润,煞是好看。
天陌伸指捏住碗沿,端起。白晰的手与那细白的瓷放在一起,竟似还胜了一分莹润和优雅。丰邑无相看着,双眸灼灼生辉。
「哎呀,这家伙怎么会有好心,肯定有毒,爷儿我替你喝了吧。」正当天陌要将碗递至唇边之时,斜刺里突然伸来一只脏兮兮的手,一把将碗夺了过去。
柯七一口将碗中酒喝了个干净,咂咂嘴,神色间有些不满,「这什么破玩意儿,淡得出鸟来!」她还道是什么好东西呢,一听到性如烈火就忍不住了,谁知道味儿连南边儿最温和的青竹米酿也比不上。
看着被她丢到桌上原本精致典雅的细瓷碗边沿被染上了几个黑乎乎油腻腻的手印,丰邑无相俊美高贵的脸沉了下来,凤眸中射出不加掩饰的怒火及厌恶。
「我许你喝了吗?柯小七!」就在他准备发作的时候,天陌开口了,语气虽淡,却极严厉。
「爷儿,我……嗝……」柯七嘿了两声,正要嘻皮笑脸地混过去,哪知还没说话就打了个酒嗝。她一把摀住嘴,感觉到一股酒味伴着暖烘烘的热气由胃中直冲而上,身体登时一股燥热。
「……嗝……好热……」她甩了甩有些昏沉的头,一把扯开了衣襟,露出麦色的肌肤来,酥胸若隐若现。
丰邑无相眸光一凝的当儿,一件貂皮大氅已经包住柯七。
「夏儿,带小七下去休息,你也睡会儿。」天陌道,同时顺手将包着的人推到了小冰君的怀中。
丰邑无相倒也知机,立即叫来人为两女安排住处。
「主子……」小冰君有些不放心,上船后第一次开口,柔和婉丽的声音立即引来丰邑无相的目光。
天陌摆了摆手,「无妨,去吧。」
「可否劳烦君上再拿只碗?」不再去看小冰君两人,他转头,将丰邑无相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边。
「当然。」丰邑无相笑道,对眼前之人的意图倒也了然,「若本君猜得不错,那一位姑娘必是来自冰城。」
天陌淡淡看了他一眼,见柯七喝过的碗被撤下,替换上了一只崭新的。灯光下,素洁的碗面有淡淡的粉芒流转。
这一次不等丰邑无相斟酒,他迳自倾身捧起酒坛,为两人面前的碗中各自注上酒液。
「她是内子,确实来自冰城。」专注地倒完酒,他才缓缓道。
冰城女子的美丽是天下闻名的,但能一眼便辨认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毕竟天下之大,又岂止冰城独有美人。丰邑无相能这样肯定,若不是从言卫那边得到消息,知道跟随自己一起消失的人中有冰城的夏姬,便是对冰城的人异常熟悉。更有可能的是,两者兼有。事实上,以其喜爱美人的天性,又怎会错过专产美人的冰城。
听到他的解释,丰邑无相微愕,还未开口,天陌已经转开了话题。
「若我记得不错,这酒原该叫焱灵。」
丰邑无相收回心神,笑道:「没想到宇主竟知焱灵,此名不用已数百年,如今只在那储酒的岩洞中尚还能见到记载。」
「多年前曾有幸得饮过几口。」端起酒,天陌小小地抿了口,淡淡道。
见他如此赏脸,又懂此酒,丰邑无相立即一扫之前柯七带来的懊恼,兴致勃勃地介绍起这酒的历史来。
「说起这个焱灵,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他扬手挥退了跳舞唱歌的美人,只留下一掌琴者隔帘轻拨着如柔丝般飘渺的曲调,帘后暗香袅袅,人影绰约,倒也颇为风雅。
「传说在很久远的某个年代,碎玉岛附近出现了一条白龙。此龙所到之处,海水冰封,炎日降雪,庄稼绝收,鱼虾无踪,碎玉岛的百姓苦不堪言。」
丰邑无相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盛水的盂中洗了手,然后在桌上盘中拿了只青玉色的如同龙爪的东西,剥了外壳及五指,只留掌心肉,然后放到天陌面前的碗中。
那掌心肉呈粉红色,晶莹剔透,圆溜可爱,衬着雨后天青色的瓷碗,如珠如露,异常美丽。
「君尝尝,这就是碎玉岛才有的青果,只在这隆冬时节才会结果。喝泠碧时须配食此物才能压下其燥烈之性。」
「若不食,会如何?」天陌起箸夹起掌珠,放入嘴中,只是轻轻一咬,便觉汁液横流,清甜满口。他不由想到刚刚喝了一整碗泠碧的柯七,突然有大笑的冲动。
「不错。」他淡淡给了评语。此物入口,更衬得之前喝过的酒液醇香无比。
丰邑无相眼睛一亮,心怀大悦。「倒也不会如何,只是会燥热难当,酒性过了也就好了。」他也想到了柯七,只是对她实在是厌烦讨厌极了,恨不得能给她些教训,自然不会主动送青果去给她解酒性。哪怕是天陌提起,他定然也会想办法岔到其他地方去。
天陌却并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碗慢慢品着酒。
於是丰邑无相乐得不提,而是继续之前的传说。
「白龙来后,碎玉岛上所有的植物都冻死了,只剩下平时不起眼的青果树越长越茂盛,还结出了肥硕的果实。这青果原本叫青龙爪,当时因为忌讳白龙,便改成了青果。」
「没有食物,岛上的百姓便只能大量采集青果储存起来食用,并每日祈祷着白龙早日离开。」
随着他的话语,天陌脑海中恍惚浮起一副副人们采摘青果以及跪在雪地中向神明祈祷的画面,画中的人穿着单薄的衣衫,浑身包裹在干草树皮中,却仍然冻得瑟瑟发抖。
「那岛之前气候极热,人们无衣无食,单是青果又能支持多久。」他随口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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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丰邑无相击掌应和,「海水冰封,无法行船,人们离不了岛,眼看着只能在岛上等死。」
「就在这个危急的时刻,岛上突然来了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天陌顿了下,黑眸中浮起迷惑的神色。
「这对男女都长着一头红发,就像燃烧的火焰一般。男的叫焱,女的叫灵。」耳边继续响着丰邑无相的声音,「他们在岛上住了下来,灵教岛上的居民用仅剩的绿糯米和青果酿制出抵抗严寒的酒浆。焱则穿上黑色的铠甲,带着巨大的剑敲破冰封的海面,跳入水中寻找白龙。」
天陌一口酒咽错地方,呛咳出来。
「抱歉。」他放下酒碗,侧转了脸,一边咳一边在袖中摸索出手绢掩住嘴。
丰邑无相拿了个杯子倒上茶水,递了过去,心中却在细想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竟然导致眼前这个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失态。
「后来呢?」天陌喝了口茶,气息平复下来,沉声问。
丰邑无相正在猜测是不是对方觉得自己的话题无聊,没料到他会主动问起,立即除去了怀疑。
「焱一走就是半年,这半年间天气时晴时雪。有人说是焱在和白龙相斗,也有人说焱早就被白龙吃掉,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陌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撑在椅手上支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若不是知道那个时候苍的咒誓还没破解,他差点要怀疑当初鬼怜和自己一起去了。
「灵等了一月又一月,有一天早上起来,人们发现她那一头红发变成了雪白。那一日,她将自己酿制的所有酒液全部倾入冰覆的海面,冰层便融化了,她随后也纵身跳入了海中。就在灵美丽的身影被海水湮没之后,海面突然狂风大作,怒涛掀天,人们看到一尾银白色的龙出现在波涛之间,身穿黑色铠甲的焱挥舞着巨剑与白龙缠斗在一起,英勇无比,如同天神降临。」
丰邑无相说到精彩处,突然停了下来,端起酒正欲向天陌相邀,却不由呆了一呆。
月光如素练般从西窗垂入,将一身青衣的天陌半侧身笼在霜色中,而其另半侧身仍映着明亮的灯火,光色交错间,隐见他眸中似含笑意,让人几疑眼前景象非真。
轻咳一声,丰邑无相甩掉那奇怪的感觉,将故事做了个结束,却忘了邀酒之事。
「焱与白龙斗了七天七夜,最终白龙被斩成数截,血液如泉般喷涌而出,染红了远近海面。而焱也因筋疲力尽,又为灵过度伤心而亡。」
「都死了?」天陌坐直身体,神色间竟有些惆怅。
「是啊。」丰邑无相笑了起来,「传说罢了。据说,白龙死后,龙头化成了一泓寒泉,就是后来的冰泉。而碎玉岛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暖如春,但每年却有两个月的雪期。青果便在这两个月里迅速生长结果。人们为了纪念焱和灵,就将灵用青果与绿糯米制作的酒浆称为焱灵。」
天陌垂下眼,目光落在浅碧色的酒液上。
「焱灵,火之神也。」若他没记错的话,当初在冰龙兴风作浪之前,那个岛上已经有了此酒。什么红发男女,什么造酒抗寒入海杀龙,都是杜撰。唯一留有真实事件痕迹的只怕就是那副黑色的铠甲和长剑了。只是,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一夜,两人如同友人般随意聊了些南海的风土人情掌故传说,大多数时候都是丰邑无相在说,天陌偶尔相应,却谈得极为投机,至於黑宇殿之事,则是提也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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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冰君将柯七拉回房间,在看到那香洁雅致的床时,实在无法忍受浑身尘污的她就这样躺上去。於是向带他们来的侍女要了热水,硬是把柯七扔了进去,浑身上下洗刷干净,直换了两次水才算作罢。
那泠碧味道清淡,后劲却极猛,便是以柯七的酒量也有些吃不消,又经过热水这样一泡,便昏昏欲睡起来,由着小冰君摆布。
小冰君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弄干湿发,等她睡下,自己也已浑身湿透。於是又请守在外面的人担了热水,自己也洗浴过,便坐在床边慢慢抆拭头发。
她知道天陌是不会来这一间房的,却仍然不由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期盼着能传来椅轮滚动的响声。
然而直等到天际发白,柯七醒来,也没等到。虽然说在敌人的船上不宜儿女情长,但她仍然难抑心中的失望。她并不是不懂看时势分不清利害关系只知一味痴缠的女子,只是前一夜发生的事便像一根刺紮在她的心腔子上,使得她连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疼了它。即便是后来天陌表现得对她仍然维护,她却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而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她无法抓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她坚持要去南方辜负了他的好意?还是因为违逆了他的意思?又或是因为那一跪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想出了很多原因,好像每一条都足够他生气,但细想却又觉得都不是。
「阿姐没睡么?」正当她愁肠百结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翻身的声音,接着是柯七刚睡醒还带着些许慵懒的沙哑询问声。
侧脸,看到曾大字型躺平在床上的少女。洗去了脸上脏污,柯七终於显露出了些许女孩子的秀气,尽管姿势仍然大大咧咧的。
「没。」小冰君回应浅浅的笑,却难掩眸中郁悴。「你可睡得好?」
柯七揉了揉眼,而后伸了一个大的懒腰,长叹道:「好久没睡得这样好了。还是洗了澡舒服。」
小冰君被她逗得暂时忘记了烦恼,轻笑出声,「既是如此,那你之前为何要把自己弄得跟叫化子一样?」
柯七软绵绵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打了个呵欠,「阿姐,你有所不知。我在南疆的时候遇上风暴,翻了船。全身上下就剩下……剩下……」说到这,她的目光不由在小冰君身上东看西看,最后在一旁的案上找到自己的酒壶,於是抬起手指了指,「就剩下它。」她的眼神有些委屈,显然想起曾跟她同生共死的酒壶已经被天陌给没收了。
小冰君轻啊一声,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担忧。她一直羡慕柯七的潇洒不羁,却从来没想到一个女孩子行走江湖会遇到多少危险。
「后来怎样了?」
「后来?」柯七习惯性地挠了挠头,虽然头发昨天才洗过,一点也不痒。「后来正好遇到两棵葱的船,就偷摸了上来,才知道黑宇殿的事。不过被他们察觉了,最后只好自己去弄了只船,一直缀着他们,期间还打过几场架,根本没时间洗澡。」
第十七章
曾经那样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经历,柯七却只是草草几句便说完了。之后,也不等小冰君继续追问,便转开了话题。
「阿姐,你在为爷儿的事烦心吧?」她虽然行事不拘小节,但心思却窍细之极,又了解天陌至深,哪里会不知道两人间有了问题。
小冰君被说中心事,神色微黯,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我觉得他不想要我了。」话出口,她才发现胡思乱想了一整晚,其实都是在害怕这个猜测的发生。
柯七呆了一呆,才笑嘻嘻地道:「怎么可能……」大概是底气不足,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
小冰君静静看着她,美眸清澈如水,漾着些许期望,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信心。
被这样一双眼睛一看,柯七原本还想敷衍几句的想法立即被打消地干干净净,有些颓然:「不要就不要吧,谁离了谁不能活。大不了,我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安排好一切,定然叫你后半世无忧。」她不想说这些话,但是就算她偏着天陌,却也知道要得到他的维护很容易,但要真正走进他的内心却难比登天,而眼前的女子显然并不想与他只能保持前者那种关系。
小冰君抓着梳子的手紧了紧,又放开,低着头开始挽发,唇角笑意浅浅。
「我就想陪着他。」这股执念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她已分不大清楚,只记得自那日在水下神庙漆黑的秘道中他疲惫地将头埋进她怀中那一刻起,她好像就放不开手了。
柯七有些愣神,她一直以为这个阿姐娇弱而没有主见,是需要人小心翼翼呵护的花朵,虽然让人喜爱,但打心底说,她并不认为这样只可供观赏的女子与宇主子之间真能发生点什么,不然也不会说出之前那一番话来。事实上她也是真心喜欢小冰君,才会期望她早点看清现实及时抽身。
然而,小冰君让她意外了。
没有做什么信誓旦旦状,更没有露出一副非君不嫁的坚贞样,只是带着点任性的轻轻一句陈述,却让人感觉到了其内在的柔韧,连劝说也无从入手。
也许……也许爷儿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了。柯七翻身,抬起手背盖在眼睛上,呆了片刻,而后一捶床,坐了起来。
「既然如此,你管他要不要你,你要他不就得了!」
说着,她蓦地跳下床,找到自己的脏衣服,在里面一阵翻拣,掏出几个细竹筒来,一脸贼笑地凑回小冰君身边。
「阿姐,我这里有很多有用的玩意儿,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没有的我就去给你弄……」一边说,她一边拔开了其中一个竹筒的塞子,里面露出个白胖胖的小脑袋来。
小冰君正在插簪子,措不及防被眼前的东西一吓,戳在了头皮上,痛得她倒抽口气,手一松,头发又散了下来。
柯七没发觉,还献宝一样倒出那小东西,却是一条中指长的蚿。那蚿比常见的要小上许多,通体乌黑,带着金色的条纹,头部那一段却是白色的,一落进手掌中便紧紧蜷成了一团,动也不动。即便是这样,小冰君仍然被吓得直往后缩,脚软手软浑身冒鸡皮疙瘩。
「哎呀,宝贝儿还害羞了。」柯七嘀咕,手往小冰君伸过去,「阿姐,它最好了……」
「快拿开!」她正要仔细介绍小蚿的用法,小冰君已忍无可忍地低叫出声,从坐的地方弹跳起来,退得远远的,然后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柯七手僵在半空,错愕地看着她被吓得煞白的脸,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将手中的蚿又放回了竹筒。
「阿姐,你别怕……你不喜欢咱们就不用它。」她安慰,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感到深深的惋惜,要知道她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没这条蚿珍贵。
塞好木塞,她想起身去扶小冰君起来,谁知身体才动,狼狈坐在地上的人立即惊惧得一瑟缩,她只好打消念头,乖乖地坐着不动。
看来爷儿的媳妇儿还需要多加锻炼啊。挠了挠后脑勺,她一边在剩下的竹筒里拣选着,一边暗忖。
将装着活物的都收回了身上,床上只剩下五个竹筒,她拢了拢,这才看向仍睁大眼警惕地瞪着她的小冰君。
「阿姐,咱们不用活的,你过来吧。」
这话更惊悚,小冰君要不是想到刚才看到的东西有可能从后面被抛过来,只怕已经夺门而逃了。
「我……我不想用。」她有些虚弱地想要拒绝,手抓住旁边铺着厚软绣垫的椅子,想要爬起来。
柯七噘起了嘴,哪里甘愿自己的想法还没说出来就被否决,想了想,索性一把抓起那几个竹筒冲到小冰君的面前,故意忽视掉她比之前更苍白的脸和额角晶亮的汗渍。
「这个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动弹不得,就是昨天我用的。这一个能让人浑身发痒坐立不安,这一个能让人产生幻觉,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东西,这一个……」也不管小冰君听没听进去,她一口气将竹筒里东西的用途全部说了出来,生怕一停顿就再也没机会说完。
她说完的同时,小冰君已经蹭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我要这些做什么?」缩在椅子里,小冰君有些不解有些委屈地问。
柯七瞬间有被雷击中的感觉,原来忙活了半天,全是瞎忙。拍了下额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有气无力。
「你不是说爷儿不要你吗?那就用这个放倒他啊。」
注意到小冰君在听到这话时美眸中露出惊奇的神色,她精神一振,馊主意一个个直往上冒。
「要不用春药把他强上了,得不到心得到身体也不亏本,嘿……你们还没那个吧?」脑海中幻想着天陌被小冰君压在身下的情景,柯七摸着下巴嘿嘿乐了半天才蓦然想到自己好像还没弄清楚具体的情况。
小冰君摇了摇头,抬手抹了把额角冒出的冷汗,那一刻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女笑得真猥琐。
「这样不……不大好……」她想真那样做的话,主子只怕会永远都不再理睬她。
「唔……要不然,我帮你养一对情蛊好了……」再次被否决,柯七也不气馁,尤自想着歪七拐八的主意。
小冰君说不出话来,目光落向舱门,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待着有人来敲门。无论是谁都好。
彷佛听到了小冰君心中的声音,不片刻便有人来了,却是伺候她们梳洗的侍女。然而直到吃罢早餐,两人也没能见到天陌。无论是小冰君软言相询,还是柯七强硬地胁迫,得到的只是一句话,他在休息,海君吩咐不准任何人去打扰。
他们被隔离了。这个事实让柯七大为恼火,然而考虑到天陌暂时应该没危险,加上投鼠忌器,因此并没擅动。
除了三楼,两人依然能在船上自由行走,但这样一来,柯七却不敢再让小冰君踏出舱门一步,自己则四处走动,寻找着见天陌的机会。
辰时方过,船便离开了南洛,往北而行。
小冰君独自坐在房中,冷风透过打开的窗子灌进来,让她因见不到天陌而变得慌乱无所依从的心微微冷静下来。
路边的房屋越来越少,渐渐被雪覆的田野以及山林所替代。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无用。除了会笑,她还会什么?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问自己。
那么信誓旦旦地说要一直陪着他,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要实现这个承诺,并不是只要想就能行的,毫无用处的自己只怕反成了一个负担。
她觉得有些难受。
将脚蜷缩进椅子内,小冰君双手环抱住膝盖怔怔看着窗外,脸上却漾起如阳光般明媚的笑。若被不了解她的人看见,只怕还以为她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两岸开始出现雄伟险峻的山崖,江面也随之变窄,水流湍急起来。原本在两旁护航的船只也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变成一前一后与中间的船排成一列前行,船行速度大大地缓了下来。
突然,船身一震,小冰君措手不及,差点从椅中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