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地方,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凳腿与地面摩擦制造出短暂的恼人杂音,择明手捧沓纸,弯腰应声。
“您所言极是,先生。”
刚才的解释忽然变得苍白又幼稚,霍子鹭拧眉,长腿一迈,径直走向人。
分明已经夺过那叠纸,他仍开口质问。
“这是什么。”
“您知道的,夜鹭的曲与词。”
霍子鹭翻阅的手一顿,霎时失去往下看的念头,将作品随意丢到桌上。
“无趣,”他冷声批判着,“这难道是你们创作者的通病自以为剖析深刻,见解独到,以为是表述观点一针见血,实则是全篇无病呻吟,花里胡哨让人犯恶心。”
心血被贬得一无是处,择明神情未变。
“今天外面有点热闹,或许,您也可以像提早来我这一样,突发奇想下去转转”
他说着将弄乱的纸页收集整好,也成功收到霍子鹭锐利如刀的瞪视。
“你又再打什么鬼主意”
“只是随口一个建议,”面对质疑择明撇嘴应着,眼神颇为无辜,“既然彼此身为友人,我一定是想将我所喜欢的,视作调剂烦懑的乐趣分享给您。”
将他的话全当信口胡诌,霍子鹭怒火顿起,却又很快因壁画消散。
前几日下棋他没留意,今日再看,半成品原来已经完工。
戴帽男孩伸出的手,牵着另一名女孩。
两人满心欢喜奔向公园小桥,那可能是他们最喜爱的玩耍地,可他们并不知道,下方已不再是池塘芦苇荡,而是堆积着残垣断壁,尸体碎块的小小战壕。
更有可能,蛰伏着尚未被清理的飞弹地雷。
霍子骥呼吸一滞。没由来的。
“我给它取名一天。您知道为什么吗”
无人应声搭腔,他自问自答。
“欢乐,悲伤,降生,死亡,欢聚,离别所有这些,被人们亘古传唱的事物,计量它们的单位其实不必强拉来永恒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所有这些,都可以在一天里随人诞生又离去。”
像是想起什么趣事,择明低头噗哧笑道。
“可正因如此,才显得某些一天对单独的一个人来说,太难以承受。”
“单独一个人。难以,承受。”
无意识地跟念,霍子鹭像踩着云朵靠近壁画,脚步虚浮。
仿佛是为应景配合,择明一并放低音量。
“是的,霍子鹭先生,我的朋友。”
嗓音瞬间贴近竖琴的独奏,如冬日飘雪轻盈,如夏日泉声空灵。
“有时候,它太过糟糕。那样的一天,远比威力最强的武器更加致命。他能令一个睿智沉着的人,向他的理智与记忆不辞而别。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那会让人变得癫狂至极。”
择明低头拿过桌上闲置至今的面具。
当脸庞被久违的遮盖,他亦在听到一声急促换气后低声呼唤。
“许久未见,霍骊小姐。”
眼前的男人衣着未变,然而再转过身,神情却已截然不同。
霍骊眸中蓄着泪,眼眶渐渐发红,看向择明双唇张合,说不出话。
“您现在,还感到恐惧吗”
宛如死刑犯在刀下忏悔,霍骊垂下头,黑发随动她作滑动,勾勒出优美的颈间曲线。
“是的,”她说话虽带着哭腔,可仍试图露出微笑,“不过,我害怕的东西已经不太一样了。不,不对,应该是我终于知道,我真正怕的是什么了。”
缓缓抬脸并非羞赧,霍骊带着怯意向青年走去,将手覆于银色面具。
“那天,我们就已经看到过你了。我和哥哥还有妈妈。”
刚被接到庄园,莱特莱恩被安排在六层楼,生活起居全按主人等级安排。
未被改装前的七层,安顿着当初的第一位霍夫人,她因病卧病在床,常年不下地不见人。除了霍昭龙和几名固定的女仆。
“我们实在太想见她,于是那天跟着她走上楼,一直走,一直走。”
霍骊抿唇数秒,以减轻哽咽导致的震颤。
“走到你的房门口。”
女人手中的油灯洒下火种,是无人可驯服的残暴凶兽,床上安睡的年幼孩子什么都不懂,只会因灼烧的疼痛满地打滚,哀嚎呼救。
橘红火光燃着脸颊头发,随挣扎的翻滚动作变幻扭曲,像极了一场舞蹈。
“她想杀了你,还有我们。”
悲哀似浓墨在霍骊的黑眸中散开,她用颤抖的手取下银色面具,直面触目惊心的疤痕。亦说出令她恐惧至今的真相。
“所以那天,我才离开了。离开了我的哥哥,也离开了你。”
失去理智的母亲,被恨意支配的美狄亚,促使她对亲生儿女痛下杀手。
走廊里,哥哥牵着妹妹疯狂逃命,女孩最喜欢的娃娃被他用作武器向身后的女人丢去,期望拖延时间。
因为此前经常不小心弄坏妹妹的娃娃,他不止一次承诺,今后会还给对方更好的,更漂亮,更听话有趣的。
在被亲生母亲扑倒,滚下楼梯前,他也这么承诺着。
抬手抚摸后颈,霍骊笑意苦涩。
“或许是我没有那么幸运,又或许是我更希望把运气借给哥哥,让他能活下来。我就这么离开,然后又像这样回来了。”
说到这,她指着自己比划。
“是我,做错了吗是我害他变得那么可怕吗”
一言不发至今,择明按下对方紧捏面具的手,终于开口。
“这本身就不是对与错管辖的事因,小姐。就像你抛出一枚硬币,他不是正面,就是反面,天平两端,不是这边下降,就是往那边倾斜。两者皆有可能发生。”
“更何况,您忘了我之前跟您说过的吗您的恐惧出于退让。您退让,是为了保护。”
没有征求同意,择明主动替对方撩起遮挡双目的黑发,好让他身后穿过窗的光束照在少女脸上。
“您是在保护他,也在保护您自己,尽管这只是种岌岌可危的平衡。但天秤那另一端站着的,是您高尚纯洁的爱。”
霍骊的双眼仿佛因泪光愈发明亮,她习惯微微偏过脑袋,像只鸟儿新奇打量对方。
“你就像一场歌剧。”
她的接话无比突兀。
“一场精彩得令人深深着迷,可过后回味,却只会让人愈发遗憾又空虚的歌剧。因为世间,再也找不到同你一样的了。”
择明嘴角噙笑,收回手轻按自己心口。
“能获得您这般评价,是我此生荣幸。仅次于被夸赞是个好厨子,”他故意唉声叹气,“实不相瞒,我唯独厨艺这项糟糕得离谱。”
因他的话,霍骊破涕为笑,以手指拭泪同时看向桌面。
“那份歌剧,夜鹭是要完成了吗”
择明摇头,如实道“很遗憾。这将会是我无法完结的作品了。停在第三只夜鹭找到巫师,企图变成人类而到处寻找魔法材料的节点。”
“为什么”
回答前度过一段静默时光,他注视的目光因霍骊的明了神色愈发柔和。
而他温声道出理由。
“因为它今后将会独自振翅而飞,无论是选择成人,还是保持原样不变,它都将迎着风雨天敌前行。”
“是么。听起来还是很让人担心的啊。”
即便嘴上这么说,霍骊轻轻呼气,微笑释然。
但笑并未持续多久,她双手捧起银面,低下头后眼中满是不舍与落寞。
“我最喜欢的那首曲子,听说它的作曲者是为祭奠自己早逝的爱人而写下它的。这儿没有钢琴,你能不能在最后为我哼一哼它。”
“为了您,亲爱的霍骊小姐。”
“我可以送您永远浪漫,永远安宁的盛夏之夜。”
如沉醉歌剧的观众,霍骊失神目睹青年掀起床单遮蔽窗口。
屋外下着暴雨,经布料隔绝后转为溪流潺潺。
旋律其实在开始时就已经轻轻哼出,随着屋中黑暗加深,音调逐步增强。
名为一天的战后画卷。
在画面主位上那对不知危险在即的兄妹。
所有这一切像未完成前那样,因荧光重构成新的画面。
木之精灵在演奏,花之妖精在高唱,青葱繁茂的密林间响彻盛大的婚礼进行曲,是阴阳相隔却至死不渝的恋人独属的哀婉赞歌。
流连壁画直至曲声哼至中间节,霍骊转身示意着,想要亲自为青年戴上面具。
“再见,莱特。”
她没有压抑言语中的留恋。
“再见,我亲爱的小姐。”
面具遮脸的一瞬,择明先是感受到对方靠近意图退开,后又因脸被捧住,停止动作。
轻如泡沫的吻,隔着面具落在唇角之上,像气泡破开一瞬难以捕捉微弱声音,他听见少女闭眼倒向他前最后的话语。
谢谢你
给了我们最好的一天
撑住这具瘫软无力的身躯,择明替人抚顺后脑勺上翘起发丝,他依然继续哼着钢琴曲。
系统z您刚刚做了什么,主人
你听起来怎么有点迫不及待,z
打趣之后择明无需再解释,因为昏迷男人垂下的手一抽,重新睁开眼,自己挺身站直。
他睡眼惺忪,怔愣时随处打量的模样与新生婴儿别无二致。
双目告别失焦无神是在他与择明四目相对的时候,犹如婴孩飞速长大,气质神态转瞬定格在成年,最是意气风发的节点。
“莱特莱恩”
低音平和,可见其情绪沉静。
“是的,阁下,”择明点头应声。
对方盯着他眨眼,短短几秒却像经过数余年的思考沉淀,最后嘴角上扬,亦向他伸出右手。
“霍子鹭,很高兴能与你成为朋友,希望你不会介意我们之前的一些不愉快。话说回来,楼下确实热闹,不如我们先给你这这些不太适合当饰品的东西解锁,再一起下去如何”
男人比划着铁索刑具,语气幽默诙谐,用词恰到好处。
望着对方,择明露出称心遂意的微笑。
眼如萤火虫进入无人问津的洞穴,在幽暗深处闪耀着非比寻常的光芒。
而他握住对方的手,郑重上下轻摇。
“我乐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