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轻红浅白正含露,欲落半开将送春
如今的金国,既有西北叛军和各族起义军,又有宋金战事,危机四伏,倘若处置不慎,就会酿成大祸。而朝野政局也极为不稳,毕竟,完颜雍这帝位,是自立的。
可以说,完颜亮留了一个烂摊子给完颜雍收拾。
对付西北契丹叛军,招抚与镇压并用;对完颜亮南伐一事,采取守势,讲和休战;对内,一安抚,二笼络,三唯才是用、不问前怨,很快稳定了政局,赢得文武臣僚和百姓的拥戴。
政务繁重,完颜雍只能抽空陪我的,但总会陪我用膳。他说过,一起用膳才是真正的家人。
这日,他又回来陪我用膳,内侍端来一份熟悉而久违的甜点,红红白白,清香四溢。
睿儿看见这红白相间、颜色鲜亮的汤水,睁大了眼睛,“父皇,这是什么?”
“这是红豆白玉露。”完颜雍含笑道,亲自舀了一碗,“十三年前,父皇和你娘在临安相遇、相识,在街边吃这种红豆白玉露,清香爽口,很好吃。睿儿想吃吗?”
“娘亲,是真的吗?”睿儿问我。
我颔首,他立即吃起来,“真的很好吃。”
完颜雍将一碗红豆白玉露递给我,“我让御厨做的,尝尝是否和临安的红豆白玉露味道一样。”
尝了一口,清甜爽滑,口感不错,与临安的红豆白玉露有九成相似。我笑道:“能做到如此,算不错了。”
他慢慢品尝,唇角微勾,幸福的笑意流淌开来,“若你喜欢,以后我让御厨隔三差五地做。”
睿儿吃完了一碗,“儿臣也要吃!儿臣也要吃!”
完颜雍立即为他盛了半碗,说不可吃多了,明日再吃。
这些日子,大哥有意哄我开心,隔几日就让御厨做临安、汴京的名点,诸如玉玲珑、相思木兰、兰花酥、金钱盏子和鸳鸯饺。每次吃着这些甜点,总会想起我们在临安、汴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总会想起那年的青涩情怀,每每这时,就无法克制对他的迷恋,整颗心都装满了他。
他崇尚节俭,宫中用度及不上完颜亮在位时的十分一,就连自己也非常克制,对我却费尽心思,在节俭的同时让我感受到他对我的情与爱。
也许,这便是他温柔的攻势。
我感受得到他的用心良苦,却仍然迈不出那一步,也许,我终究不愿再身陷后宫。
他是帝王,我是他的女人,便要身处后宫。
这是我最厌恶的。
一日,完颜雍对我说,有大臣提出,鸾宫是完颜亮建的,太过豪奢,穷工极丽,理应毁去。
的确,鸾宫太华丽了,与当朝的节俭格格不入,毁去也无不可。
他温和道:“你是鸾宫曾经的主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莞尔,“从正隆五年踏出鸾宫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是鸾宫的主人。鸾宫是否毁去,与我无关,无须问我。”
他没说什么,静静地看向殿外,目光悠远。
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他为什么问我?试探我,还是别无他意?
“对了,我想起有两条丝帕落在鸾宫,明日我去找找。”
“两条丝帕罢了,如此重要?”完颜雍不动声色地问,却流露出他对这件事的在意。
“很重要。”我做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找到了就回来,不会耽误多久。”
他点点头,面色越来越冷。
翌日早间,明哥、羽哥陪我去鸾宫。
时值三月,天气回暖,鸾湖一带绿意盎然,垂柳依依,柳色青青,林木郁郁葱葱,满目青翠,就连空气仿佛也染了绿叶、青草的淡香。湖水悠悠,涟漪轻轻,湖中有水鸭、鸳鸯游动,在明媚的阳光下尽情嬉戏。
再次来到这座坟墓般的鸾宫,感慨万千。
明哥、羽哥搬回合欢殿后,鸾宫就废弃了,无人居住。
走过二楼,来到三楼,又到四楼、五楼,然后回到二楼,所有器具、摆设原封不动,豪奢依旧,令人感叹。明哥说,完颜亮不许任何人进来,说有朝一日会接我回来。
那时,他狂妄地以为,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却没想到,他命丧瓜州渡,再也回不来了。
站在朱阑前,近看鸾湖宫殿,远眺山峦绿野,心中轻叹。
时光流转,世事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金宫,回到了这里,好像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看待这座奢华的鸾宫,却很难真正地置身事外。
在这里,我住了六年,与世隔绝,心力交瘁。
那时,完颜亮对我说:朕会囚你一辈子,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以药控制我,让我四肢无力,无法逃跑;不过,因为有了睿儿,他并没有怎么折磨我,除了床笫之事……而今想来,已无法想象那六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的我,也许就像没有心、没有灵魂的行屍走肉,日子是灰暗的,光阴是无穷无尽的,只有睿儿是唯一的光亮、唯一的快乐。
对!睿儿是我活下去的一剂灵药,是我熬过来的最后一抹希望。
看着熟悉的寝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摆设,脑中浮现出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睿儿骑在完颜亮的背上,一边叫着“驾驾驾”一边咧嘴大笑……完颜亮用黑布蒙眼、找我们,我抱着睿儿四处躲藏,最终被他抱住,他亲睿儿、顺势亲我的脸腮……睿儿舞着一柄精巧的木质短剑,追杀我们,完颜亮拉着我到处跑,假装被儿子追到,躺倒在地,儿子拿木剑刺过来,完颜亮紧抱着我,以身护着我……睿儿玩累了,被奶娘抱走,完颜亮抱我上榻,狂热而温柔地缠绵……
羽哥喊我,我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竟然在笑,窘迫不已,赶紧挥散那遥远、狂野的一幕。
怎么会想起和完颜亮疯狂的一幕?
也许,他这十三年的纠缠,在我的身心烙下的印记太深刻,难以磨灭,需要余生来遗忘。
“夫人,您是否想起废帝?”她大胆地问。
“奴婢知道,陛下深爱您,可是,废帝对您的爱,不比陛下少。”明哥道。
我知道,完颜亮对我执着了十三年,至死方休,对我的爱或许比大哥深刻。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
羽哥道:“正隆五年十一月,奴婢二人和小六、小七醒来后才知道夫人已经逃走。废帝听闻消息,立即赶回来,派人去追,追了两个月,找了两个月,全无夫人的踪迹。废帝猜想,夫人应该回到江南,因此决定挥军南伐。”
明哥接着道:“夫人离开后,废帝暴跳如雷,怒气郁结在心,对宫人又打又骂,谁也不敢靠近。可是,奴婢二人知道废帝伤心、悲痛,无人明白废帝的心情。那两个月,每一夜,废帝留宿在这里,就算是流泪,也不敢让奴婢二人看见;就算是太过思念夫人而哀嚎,也不敢太大声。”
想象得出,我的骤然离开,对完颜亮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废帝无心朝政,日夜想着南伐,统一江南。假若统一了江南,就算夫人躲在江南、藏在宋国,废帝也能找到夫人。”羽哥的双眸泪光摇曳,“夫人,您应该明白,废帝挥军南伐,是为了夫人;废帝命丧瓜州渡,也是因为夫人。”
“废帝待夫人这份情,您不能视而不见啊。”明哥悲伤地哭,“虽然废帝已经驾崩,但是奴婢以为,废帝死不瞑目,因为夫人的心中始终没有废帝,只有陛下。”
“夫人,您好好想想,这十三年来,废帝为您付出了多少。”羽哥沉重道,“虽然废帝伤害过您,做出一些让您失望的事,可是,废帝对您的爱,谁能比得上?”
“为了您,废帝失了江山,丢了性命,客死异乡,下场悲凉。”明哥哭得越发厉害,“俗语说,死者为大,即便夫人心中有恨,也应该看在废帝已离世的份上,放下心中的恨,将废帝看作您的夫君。”
她们的劝说,我能理解,可是她们不明白,那些伤害,无法弥补。
纵然完颜亮对我的爱前所未有的深刻、广阔,也无法弥补对我的伤害。
我静静道:“其实,去年听到他被部将杀害的时候,我就想过了。他不在了,我就不再恨他了。”
她们开心地笑了。
我淡淡道:“他终究是睿儿的亲生父亲,我和他……夫妻多年,终究是事实,无法改变。”
羽哥问:“夫人会接受陛下吗?会成为陛下的妃嫔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现在也不知道。
完颜亮命丧瓜州渡,真的是因为我吗?是我害死了他?
迷茫了。
不,不是我害死他的。
挥军南伐本就是他的大志,他冲早会南征,此其一;金国将士厌战,他执意伐宋,不得人心,军中兵变,是必然之事,此其二。
是他害死了自己,不怨别人。
话虽如此,我的逃离到底促成了他南征,他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也许,我是幸运的,得到了大哥、二哥、耶律大哥的呵护;也许,我是不幸的,完颜亮缠我十三年,伤我至深,令我千疮百孔。可是,完颜亮也很不幸,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子,最终还因为她被部将杀害,下场凄凉。
完颜亮,你对我的爱,如今,我接受了,不过,我真的无法酬谢你。
完颜亮,安息吧。
完颜亮,希望你我永无来世,希望下辈子会有一个完美的女子好好爱你。
这一刻,身心轻松,心情舒畅。
那些沉淀在生命中不堪的回忆,终於离我远去。
望着璀璨的阳光、优美的湖光、青翠的山色,我想通了,这美好的人世,应该好好活下去,不要回头看,而应该往前望,好好过完这短暂的一生。
因果循环,世事难料,谁又能料得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谁又能料得到自己的生死?
静寂中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我转头望去,完颜雍朝我走来,着一袭玄色金饰龙纹锦袍,衣袂无风自拂,眉宇沉静,脸孔冷峻,好似心中装着事。
这些日子,他未曾有过如此冷厉的面色。
“大哥怎么来了?”我笑脸相迎。
“退下。”他右臂微抬,在我面前站定。
明哥、羽哥垂首退下。
我淡笑,“出来好一阵子了,也该回去了,睿儿找不到我,不知闹成什么样。”
完颜雍伸臂揽在我腰间,与我一起面向远处的峰峦,“我去看过睿儿,睿儿在练剑。你不是说来找两方丝帕吗?找到了吗?”
我从怀中取出两方丝帕,“找到了。”
其实,香袭托我保管的两方丝帕,在我离开鸾宫后,明哥、羽哥回合欢殿之时就收起来了。
他拿过去,展开来看,朗声念出来。
颂毕,他看我一眼,嗓音发紧,“情深刻骨,相思未尽,荡气回肠,见者落泪。这两首曲子,若是唱出来,听曲子的人必定悲痛欲绝。”
我但笑不语,他沉沉地问:“这是你写的?”
“这是一个痴情的女子为心上人所作、所唱的曲子。”
“你为我作的曲子?”
“我哪有如此才艺?”我敛容道,“这是香袭为耶律大哥所作、所唱的曲子,可惜当年我匆匆离开鸾宫,没来得及带走这两方丝帕、交给耶律大哥,有负香袭所托。”
“你告诉耶律兄了吗?”完颜雍恍然大悟。
“说了,耶律大哥说有负於她。只可惜,香袭无法见心上人最后一面。”
他安慰道:“耶律兄明白香袭的痴心便可,你也无须伤感,他们都已不再人世,想必在天上已经遇上了。”
我狡黠地笑,“陛下是否以为这两条丝帕是某个男子送给我的?”
他紧揽着我,“谁送给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