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番外五:和光同尘(中)(1 / 2)

“那些墓碑”同尘君顿了顿,声音几近于无,“我去看过了,刻得很好,你有心了。”

同尘君坐在思过崖边,眼波暗涌,静看那烟云舒卷,波涛生灭,他与这断崖残月并坐成了冷夜凄清。

修道之人,逆天而行,成则踏破虚空,败则劫化飞烟。同尘君也好,灵华子也好,他们都知道,那些令人怀念的人,都已永远消失,过往如云烟,再无来世,可是灵华子却在重建万象宗之时,于后山,亲手为他们凿出了墓碑。

“大师兄”灵华子终于忍不住,哭腔破空,他悲伤欲绝地附身,伏在了同尘君的膝上,痛哭不止。

他其实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不曾哭过了。

被大师兄推入传送阵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套紧了大师兄脖颈上的铁锁,那刻,泪水决堤。他被传送到了个并不那么友好的地方,初时灵华子也在夜里偷偷哭泣,后来他边哭泣,边磨剑

再后来啊,他人行走在这风霜扑面、尘土席卷的人世间,再也没有哭过,因为他知道,他身后不再有那个庞大的宗门,为他撑腰兜底,他身前不再伫立着他的师父师兄,为他遮风挡雨,从此往后,他都将是孜然人,他必须成长,必须变强,必须越来越强,才有可能去寻自己那被掠到鬼界,生死不知的大师兄。

百年已过,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刚筑基,只会拖后腿的孩子,他是个以己之力为自己杀出了荆棘血路的顶级修士,他是令无数大小宗门闻之肃然的大能。以介散修,走到今天这步,其中艰难,纵有千手,手有千笔,难述其。

可是现在,在同尘君的面前,灵华子崩溃了。

他是个迷途的孩童,终于找到了亲近的长辈,可以卸下重比泰山的包袱,拆开那看似强悍的重重盔甲,露出了柔软却又伤痕累累的内里,告诉对方,他的痛苦,他的艰难,他的仇恨

在这

刻,他仿佛还可以回到从前,变回那个可以躲在大师兄的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孩子。

在这刻,过往所有咬牙吃进腹中,再无感觉的苦头,在同尘君的面前,仿佛突然又变得难以忍受了起来。

伏在同尘君的膝上,灵华子痛哭流涕,委屈如斯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灵华子哽咽着说,“他们永远回不来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同尘君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灵华子的头“灵华,你与我不同,你还有未来可期,不可困顿于此。只要你在,万象宗就未亡,只要你我不死,他们便永远活着”

“在我们的心里。”

同尘君是踏着月色回到和光宗的,和光峰上有株无名花树,独木成林,占据了偌大的半个院子,花是红色的,晚风吹过,院中便见片摇曳的花海,艳比血色,而那个人,便长身玉立在这花瓣飘零而成的红雨下,如他当初闯入同尘君构造的空间。

“和光在此等我”携晚风与皓月同归的鬼修停下,含笑望去。

温如瑾清冷的神色纹丝未动,只道“鬼界今日来信三封,催你回去。”

“呵”同尘君低低笑,声如簌簌花语,讥讽之意,比这血色的花瓣,还要更浓,“我从来不属于鬼界,不必理会他们,不过是群,被我杀剩的残兵败将罢了。”

就凭他们,也配追随他么呵

温如瑾终于看了过来“你回万象宗了”

“和光知我。”同尘君清浅笑,抬手,屈指弹开落在鬓角的红色花瓣,他的笑,与这艳丽的花瓣,同是美不胜收。

两人静静地站在这株无名树下,不言不语,任由花落,洒了满头。

静默还在持续,晚风不解意,仍不听地呼呼吹着,吹落花如雨。

句轻叹,随风而逝。

“同尘,尝试着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吧”

温如瑾的目光平静无波,淡淡的话语,像是蜻蜓点过水面般的不经意,却偏偏又在同尘君的心中留下了涟漪。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同尘君割裂如今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是如此的决绝和毫无余地,可是没有任何个人,能像温如瑾这般,看见他心上那累累伤疤,明白他虽做出强硬状,割裂自己,却始终未能从那过去的黑暗中走出来。

曾经那些折磨,当真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吗其实不然,同尘君心中,是始终迈不过那道坎的,同尘君心中,是始终揽罪于己的。

他从未从过去走出来,他也从未原谅过自己。

心湖那被蜻蜓点水惹起的涟漪,圈圈地荡漾开去,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而温如瑾,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眼,道句“我希望你能放过自己,活得开心些”后,便转身离去了,徒留同尘君人,与晚风独坐。

与晚风独坐,同尘君依然是满面漠然,无动于衷,他没有告诉温如瑾,告诉他,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现在的自己和曾经的自己是割裂的。

那是个在鬼界的清晨,同尘君于尸林深处,偶遇了只瘦小的野猫,与双双亮晶晶的兽瞳对视的那刻,同尘君愣住了。

好会儿,同尘君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竟然遇见了个小生灵

他下意识地便要尝试着露出抹笑来,然而笑容尚未在脸上绽放,那猫儿却浑身毛发炸开,它俯身低吼,哈气威胁。

它的惊恐,它的反感,它的警惕,所有的未曾料想,都令藏在同尘君胸腔里的某个残破不堪的东西,在那刻,彻底碎成了渣。

同尘君的怔怔,让那只猫儿窥见了时机,逃了。

自那以后,同尘君就知道,他永远,也无法变成过去的自己。

那只会在清晨为他叼来梦魇花的狸花猫,永远死在了那片夕阳下,而希微子,也同它样,死在了那个漫天火烧云的午后,金乌西坠之际。

有时候,生命太过漫长,也是种负累,因为记忆会不断累加,而人生的经历,显然不能都是美好的。

就在同尘君转身欲走的时候,院中角落忽然传

来了声“哎哟”

他淡然地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两个身影前后地滚了出来,小小的少年急急忙忙地把年幼的女孩捞进了怀里,自己撞得头冒金星。

“湛兮,小满。”同尘君的身影倏地消失在原地,下瞬已经堵在了那两个孩子的面前。

这两个孩子,是和光君的亲传弟子,而和光君的弟子,仅有他们而已。

少年湛兮把看着好像只有四五岁的女孩往身后藏,冲着同尘君嘿嘿直笑“同尘神君,这不巧了吗,您也来赏月啊”

“赏,月”同尘君眉尾挑,眼神落在天边恰好被乌云遮挡了个严严实实的“月亮”上。

湛兮更尴尬了,心里开始哀嚎,早知道就不看戏了,果然吃瓜有风险

他这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脚底抹油就要溜之大吉,藏在他身后的女孩子却突然冒出了颗扎着两个丸子的头,两只无比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同尘君,不打自招地问“同尘神君,你今天追到我师父了吗”

“嘶满满,不可胡说”

“师兄,我哪有胡说,这不都是你教我的吗”

“不,同尘神君,您听我解释”

百年前魔物肆虐,无数天骄英才折损于为他人抱薪而行的风雪之途,他们的身死,犹如星辰陨落,万古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