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边的「小书僮」不厌其烦的讲东讲西给他听,眉飞色舞的模样好不惹人怜爱,即使着了粗简的男装,仍让他倍觉欢喜。
这种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感觉,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他得时时刻刻小心提防,防止后宫嫔妃的争宠及外戚扩大势力的手段,又要担忧国事、外患,短短六年的帝王生涯,已经让他忘了什么是真心的微笑,什么是快意的人生,可在她的陪伴下他似乎感觉到了。
在繁华喧闹的夜市里逛了大半个时辰,郗宝宝习惯性的又想到了吃,扯着李承泽的衣袖,熟门熟路的指了一家烤鸭馆。李承泽倒也不介意,走了这么久,确实也有些倦了。
因为今日是中秋节,店里生意兴隆,上好的雅间早被订了,李承泽虽贵为国君,却没在这个时候抛出大笔银两来砸人,只寻了处干净的位置,与郗宝宝坐了下
来。
店里的伙计见他外表风流倜傥,虽然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缎面绣花的袍子,但眉宇间自然散发的尊贵之气,令他不敢怠慢,忙介绍了几道招牌菜,并奉好茶好酒,好生招待。
郗宝宝最爱吃,料理才刚刚上桌,便露出垂涎三尺的可爱模样,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李承泽也不恼,气定神闲的端着茶杯,细细品茗,由着那个好吃的小东西一个人在那里大快朵颐。
旁人见了这对主仆,只觉得有趣,贵为公子的人只知摇扇喝茶,小小书僮却张大嘴巴吃得津津有味。
临桌三五成群的客人酒过三巡已经微醺,开始说三道四,话题从东街的百花楼姑娘是如何活色生香,说到国家大事。
「你们说说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好官不长命,恶官遗害千年,就说几月前上任的礼部尚书赵云笙,曾在安平就任知府,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做了多少为害百姓的祸事,可怜我那未出阁的表妹,被他白白糟蹋之后,含恨跳湖自尽,我姨娘和姨丈一状告到衙门,却被殴打致死……」
正兀自喝茶的李承泽侧了侧头,眉眼一撇,便看到说话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一张国字脸因为饮酒过量而泛红。
旁边有人劝道:「陈兄,这件事既然已经过去,就别再多想了。」
「怎么能不多想?我母亲就我姨娘一个亲妹妹,知道姨娘一家的惨况后,伤心过度,多日卧床不起,最可恶的就是那个赵云笙,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但没遭到报应,现在反而还升了官、发了财,真是天不长眼,天不长眼啊!」
「陈兄莫要再说下去,小心隔墙有耳,赵云笙可是当朝太后的亲侄,当朝天子的表兄,咱们是寻常百姓,无权无势,怎能与皇家对抗?这话就我们兄弟之间说说,别对外张扬,若真被有心人听去,我们可是要遭牢狱之灾的。」
几人又是一阵嘀咕,口气中难掩对当今朝廷的不满,李承泽听在耳里,眸中原本的喜色渐渐淡去。
吃得正香的郗宝宝放慢了吃东西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的表情变化。她深知皇上对太后执意要升赵云笙为礼部尚书一事始终耿耿於怀,如今亲耳听到赵云笙的恶行,怎会不气。
眼下见他脸色变得阴戾起来,便小心提议,「公子若是吃不惯这家的东西,咱们换一家可好?」
说着便要起身结账,却遭李承泽阻止,「很多事若非亲耳听到,便成了道听涂说,朕……我向来只能听到下面的人报喜不报忧,又怎会知道其中残酷的真相?」
「民间残酷之事太多,公子又怎可能一一知晓?还记得我流落宜阳时,亲眼看到当地恶霸欺压百姓,强取豪夺,只因为那恶霸仗着朝中有人撑腰,连官府也不敢多加过问。那些百姓甚至联名写下状书,想要递呈到京中,却在半路被那恶霸的心腹拦了下来,后果可想而知。」
郗宝宝认真回忆着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种种遭遇,唇间泛着无奈的苦笑,「公子可知,那时有多少百姓期盼苍天有眼,让恶人有恶报,可他们连一封状书也无法送到朝廷,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说着她眼神一亮,带着几分希冀,「我有个想法,公子若怜惜百姓,不如在各县各地成立『民议署』?」
李承泽剑眉一挑,她这个提议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何谓民议署?」
郗宝宝为免旁人听去,凑近他几分,压低声音,「我和师父以前住在洛县,虽然是个极小的县城,可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当时的县太爷在当地成立了一个小小的民议署,那是一个专门给百姓提意见的地方,有专人负责接待,听取百姓意见,每月再统一将这些意见上报到官府,这样几年下来,当地极少出现作奸犯科的事。」
李承泽觉得这样的提议虽有待改良,但想法极好,心头不由得暖上几分。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会忧百姓之忧,品百姓之苦,怜百姓之危,一个女子,怎能拥有如此胸襟?
他开始期待,他的皇后究竟还有多少鲜为人知的优点,等待他去发掘。
之前,东吾一带出现重大灾情,朝廷拨了四十万两白银赈灾,可赈灾款送往灾区一个月有余,那边的灾民生活依旧未得到改善,於是灾民四处流窜,更有流离失所者认定是朝廷无能,是朝廷的错,而在当地起义。
幸亏震远大将军听闻此事,带兵亲自前去剿灭,才平息了乱事。
为此,李承泽在朝堂之上龙颜大怒,逐一盘问下去,遂将矛头指向新上任不久的礼部尚书赵云笙头上,在中秋节隔日的早朝,李承泽怒声质问他。
「当初太后亲自在朕面前保荐你带着四十万官银前去东吾赈灾,而你竟在路上贪图玩乐,误了救济灾民的时间,最后才导致灾民起义造反,赵云笙,朕倒想知道,这件事你如何向朕交代?」
被当众训斥的赵云笙只拱手施礼,「皇上,臣不否认这趟东吾之行的确在路上延误了几日。可臣也是有苦衷的,此番前去东吾前,太后曾私下召臣觐见,命臣在路上多多体察民情,为君分忧,臣才因此误了时机,让那些刁民有机可乘。」
一番说辞,直接将罪过推到太后的头上,意思是,如果皇上想要降罪,请直接找太后算账。
年少登基,李承泽不是没见过狂妄自大的臣子,对於趟云笙这个人,他接触时间虽短,可从卫祈的口中得知,这个人尽管年纪轻轻,但心思却远比赵氏一族任何一个人都要缜密,很难对付。
他明知赵云笙此番前去东吾赈灾,必定私吞了大笔银子,可眼下毫无证据。而且,赵云笙的背后还有太后当他的靠山。
想到这里,忆起昨天与郗宝宝私访民间,闻得那些百姓对赵云笙的不满,更是怒上心头。
「哼!强辞夺理!就算你奉了太后之命在途中体察民情,可此番赈灾之事却办得一塌糊涂,太后当初有言在先,若你耽误了圣意,你将交予朕来惩治。」
见帝王目露狠意,赵云笙倒也不惧,只冷冷一笑道:「皇上的教训臣自当谨记於心,可是臣这次之所以会在路途耽搁,实是不得已。」
赵云笙不待圣上询问,便将一路上的经历徐徐道来,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到贪官欺压百姓、街头恶少强抢民女……
说到最后,他再次施礼,「若皇上因此而责罚於臣,臣自然不敢多加反抗,只不过……皇上就不怕执意惩治一个一心为民的大臣,而遭到民怨吗?」
话音刚落,朝堂之上众老臣便纷纷为赵云笙求情,什么圣上英明、圣上三思、圣上胸襟宽阔海纳百川,一番说辞直接堵了李承泽的嘴,害得他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哼!赵大人当真是好口才,颠倒是非黑白还能够振振有辞实令本王大开眼界。」开口的是始终不发一言的六王爷李承瑄。他在私底下与赵氏一族极为不和,这次眼看赵云笙在朝堂上如此嚣张,忍不住出言讥讽。
但卫祈却对此冷眼旁观,他心计较为深沉,无意与赵云笙在朝堂之上做口舌之事,在他看来,要拔除赵氏一族的势力需要从长计议。抬头看了年轻天子一眼,瞧见对方眸底凝聚的风暴,他勾唇一笑。误把老虎当病猫,他等着看赵氏一族的下场!
赵云笙受了嘲讽,不怒反笑,「六王爷何以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你我皆为朝廷办事,即便没有私交,也有同僚之谊。如今我的确是有错在先,也心甘情愿领罚,六王爷还有什么不满?」
赵氏一族自李承泽登基以来便以功臣自居,加上有太后的庇护,多年来,在朝中培养了许多心腹势力,他这番话摆明了没将李承瑄放在眼里。
李承瑄向来高傲自负,被赵云笙反击,俊脸当下冷了下来。
眼看底下臣子之间剑拔弩张,隐有杀气出现,身为皇上的李承泽虽然也对赵云笙恨得牙痒痒的,但鉴於时机尚未成熟,还不宜与赵氏一族撕破脸,使清了清喉咙开口。
「好了,这件事朕自有定夺。」并对六弟暗暗使了个眼色。
李承瑄虽心有不甘,可也不可能在朝堂之上忤逆圣意,怒瞪了赵云笙一眼,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次延误赈灾之事的确给朝廷带来不小的影响,可朕念及赵大人有苦衷在身,也不好罚得太重……」他眼底一冷,「便罚棒三个月,以示惩戒吧。」
口吻中似略显退让,可当着赵氏一族以及其心腹重臣的面出言惩罚,已经昭显出皇上与赵氏一族不和。
赵云笙表面不动声色,抬头望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躬身施礼,表示认罚,可内心深处却是恨得咬牙切齿。这笔帐,他定会加倍讨回来。
当郗宝宝到紫霞宫向太后请安,就见太后端坐在凤榻前,而坐在太后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亲侄赵云笙,姑侄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气氛十分热络。
这样的场面,却不见太后和皇上拥有,难道在太后心里,侄儿竟比亲生儿子更加重要?
郗宝宝忍不住在心里揣测,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赵云笙。
二十三四岁,面皮细嫩白晢,穿了一件浅绿色袍子,外头罩着件深色蚕丝纱氅。
外表是个容易让女子倾心的俊俏公子,只是眉眼间略显轻佻、玩世不恭之态,让人见了,便不喜欢。
太后见郗宝宝来了,不着痕迹的换上慈祥笑容,几人一番行礼拜见之后,太后朝赵云笙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
「既是这样,微臣便不多做打扰了。」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可临行前,还朝郗宝宝投下一记嘲弄的笑容,笑得她心里极不舒服,只觉得这人无论是神态还是举止,皆带着邪气。
可此刻是在太后寝宫,她不敢多做评判,赶紧收回心思,忙命采裳将一盅参汤奉了上去。
「母后,这是我按照医书上的养生法给您炖的党参准山枸杞猪肘汤,您前些日子身子弱,我给您施的是泄力灸,所以您最近肯定会时常感到身子乏力无劲,这汤就是专门给您补气强身的。」
自上次为太后舒缓头痛之后,她便每日定时来紫霞宫帮她把脉施针,几次下来,太后忍不住纠正她的称谓,要郗宝宝唤她母后。
皇宫里,除了皇上令人畏惧外,就数太后威严慑人,嫔妃哪个人见了她不怕不惧,只有郗宝宝每次见了太后都倍觉亲切,也许是自幼缺乏母爱,隐隐之中,把她当成自己的娘去看待,自然少了畏惧之心。
而太后也由着她天天来自己的宫里玩耍,知道她爱吃能吃,使吩咐御膳房时刻留意皇后的口味,每天午膳,两人都要聚在一起用膳。
见她又提着亲自炖的汤品前来,原本正气儿子居然在朝上刁难侄子的太后不由得笑逐颜开,「你这个小机伶鬼,知道哀家最讨厌这些药膳,便换着花样给哀家弄这些,昨儿个那盅叫什么名来着?」
郗宝宝嘻嘻一笑,「母后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天那盅是当归黄耆鸳鸯贝汤,知道您不喜欢当归的味道,今儿个就给您换成枸杞,您可别又像昨天那样,趁着我不注意,赏了别人吃,那我可是会难过的。」
看她说着说着小嘴一嘟,太后觉得这媳妇真是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她此刻穿着粉色六幅湘罗裙,手臂间挽着紫色罗带,一头青丝挽成云螺髻,插着翠珠凤钗,笑起来嘴角有个小小笑窝,纵然比不得婷贵妃的艳丽多姿,却让人忍不住打从心里疼爱她。
知道小丫头是真心为自己好,太后拿她没有办法,只得含着笑,喝光了盅里的药汤。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宫里与她最贴心的竟是这个小丫头,没事就跑来与她说话解闷,三不五时还会讲些笑话给她听,她贵为太后,身边唯独少了个贴心的女儿,如今有个长伴左右的媳妇,也算弥补缺憾。
若说这丫头有什么企图,她倒看不出来,平日只会好汤好水的伺候着她,累了会帮她揉肩捏背,每天定时的给她施针治疗。
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她便把小脑袋摇成波浪鼓,笑得一副纯真无辜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需要人疼的孩子。
相处越久,心中的疑惑也消了,知道她是真心把自己当娘一般孝敬,没有丝毫讨好献媚之意,这样的性子,在深宫内院里,又怎能不让人倍觉珍贵。
施过针后,太后便去后厅沐浴更衣,郗宝宝会推拿按摩,直把太后伺候得昏昏欲睡,好不舒服。
「皇后,今日你为哀家梳头吧。」
郗宝宝倒也不推托,因为她早就把太后当成自己的娘亲,便欢喜的答应,挽过太后一头乌丝亮发,不由得感叹,「母后的发质真好,又黑又亮,比年轻姑娘家的还要好看。」
太后被她说得很乐,却也忍不住笑骂,「哀家已经人老色衰了,怎能与姑娘家相比。」
「嘻嘻,母后就知道谦虚,您瞧瞧,这头上可是一根白发也寻不着呢。」
郗宝宝十根手指灵活的帮太后梳理着长发,动作又轻又柔,太后由着她在自己的头发上大作文章,听了她刚刚的话,内心不禁更欣喜几分。
「母后,我听皇上说,他小时候也给您梳过头发呢。不知道跟皇上比,我和他谁的手法更让母后喜欢?」
太后表情一怔,经她一提,脑中想起多年前两个儿子每日来自己宫里请安问好。当时顽皮的瑄儿只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扰得宫里没半刻安宁。而早熟的泽儿,早被立为东宫太子,知书达礼,对她这个母后也极为体贴。
知道她想要个女儿,可因为他们父皇身边妃子众多,自生下瑄儿之后,便极少临幸中宫,这个贴心的长子便央着要为她梳头理发,可他毕竟是男孩子,下手力道难免会重些,而她深知儿子孝心,不敢喊痛,只一味忍着,母子之间的感情,在那时是那样亲密无间。
可是现在呢?两人之间只剩下算计,你防我、我防你,就连关心之情,也变得虚假起来……
「母后……」
一道软嫩的嗓音轻轻响起,被唤回心神的太后瞧了过去,只见小丫头已蹲跪在膝前,仰着俏生生的脸蛋看着自己。
「宝儿自幼便与父母失散,没了娘亲的疼爱,心底总觉得有些缺憾。可自从宝儿进了宫遇到母后,便是真心把您当成自己的娘来看待。
「您贵为当朝太后,可能会觉得宝儿接下来这番话有些得寸进尺,可不管您怎么想,宝儿已经把您当娘,您若是嫌我烦,只管说一声,宝儿会离您远远的,但若您还能忍受宝儿的打扰,可不可以把宝儿当成女儿,让宝儿在您身边好生伺候着?」
郗宝宝双手抱住太后的膝,将小脸埋在她双腿之间,就像离家多年的孩子,终於寻到母亲的怀抱一般。
太后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心底热热的,眼底也有几分湿润。她弯下身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发,唇边荡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皇上今生娶了你,果真是他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