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前几天喝了许多苦药,再不好的话,都对不起我的胃了。」他来这是客,家里没其他长辈在,她身为主人家,总要来见见和他说两句。只是没想到他还会问候自己一句,有些意外。
邵还说道,「我这就走了,谢姑娘快进屋里去吧,不打搅了。」
「嗯。」
等过了两天,快完全康复,齐妙才许她出门。走前又将手中一个暖炉给她,把披风系紧,叮嘱道,「去了何家姑娘那就赶紧回来,不要又跑去大街小巷的铺子闲逛。」
「知道啦。」小玉闷了几天,这一出去,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浑身舒畅。
去何家和几个闺中好友说了半日的话,用过午饭,她才回来。回家途中经过自己的铺子,见铺子里没人,便下车进去瞧看。这一瞧就抓到在偷懒的掌柜了,恼得她责骂一顿。
这是酒婆婆留给她的铺子,她可不能糟践她的心血。直到掌柜认错,她这才准备回去。可从铺子里出来,马车却不见了踪影。不但马车不在,连下人都不在这。她满心困惑,左右看看,真不见人了。
「谢姑娘。」
是男子的嗓音,但却尖细得让她立刻就听了出来。转身看去,果然是平日那常来的公公。
「魏公子在前面茶楼等您。」
小玉猛地一顿,正要说不去,身旁已站来两个高个男子,不就是魏临身边的护卫。那太监微微弯身,又低声说道,「姑娘不去的话,只怕刚才在这消失的人,就回不去了。」
小玉咬了咬唇,一瞬对魏临已生出气恼来。
到了茶楼,太监打开门,魏临正坐在那,面前茶水未动。见她来了,唤她过来坐下,将糕点往她前面轻推,「都是你喜欢的。以前我们来过这一次,两年前的事了。在我登基的三个月前,后来就再也没来过。」
见她脸色不好,魏临也没在意,只是仍旧说着自己想要说的话,「不吃么?如今不吃,以后就很难吃着了。」
小玉终於看他,「什么意思?」
魏临禁不住笑了笑,十分冷然,「朕要见你一面这样困难,那就只能把你留在宫里。这样你就没有借口推脱了。」谢崇华来见过他,说了许多话。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玉儿不能进宫。
他是当今的皇帝,可谢家这两父女,却根本不将他当做皇帝。
这话等於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捅破,小玉本想就这么各自明白地过去,谁想魏临竟摊开来说,还要将她带进宫里去。
魏临见她怔神,唇抿更紧。一会才道,「我让人私下寻你,你不来就罢了,我不气你。可我寻了围猎那样的机会,百余人在,你却还是不来。谢小玉,你过分了。」
「我上回真的是病了。」
「你哪回都是真病侯府商女。」
「我……」小玉被堵得无话。
两人默然无语,气氛沉滞许久,她才说道,「皇帝哥哥知道我什么不进宫见你的……只是因为突然察觉到了一些事,而那些事,不是我想做的。我敬你为兄、为友,从没有过其他想法。」
「我知道。」魏临看着她,盯得她目光回避,「那又如何?」
被从来都是宽待自己的人冷声逼问,小玉又诧异又难受,脑子像冒了火般,烧得她脑袋疼。
魏临终於是察觉到她脸色不好,双唇也见白色,冲疑,「你真的病了?不是已经过了很多天么,怎么还没好?没找你小叔看看?」
「我没事。」小玉低声,「以前骗了你是我不对,如今你不信我,也不奇怪。」
魏临听她语气软绵无力,真是病了。见她面色苍白,他起身道,「回去吧。」
小玉抬眼看他,声音很轻,「我不想进宫……」
魏临忍气,「你非要现在跟我说明白?」
「如果早点察觉,就好了。」
「什么?」
小玉终於是重新看他,眼已有些红了,「早点知道男女有别……」
魏临紧盯,「我对你是不是不好?你就这么不愿意待在我身边?」
「我只是不想进宫……」小玉嗫嚅片刻,才说道,「爹爹只有娘一个人,我的兄弟姐妹,都是爹娘的孩子,都是我的亲生手足。没有姨娘,没有庶出的弟弟妹妹。这样就挺好。」
魏临愣了愣,「所以……哪怕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你也不愿意留在宫里?」
小玉心里一瞬竟是同意这句话的,知道了这年头,她也有些愣神。真的敬为兄长吗?那为何这种事她会觉得可以?她顿时有些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没有再将他当做朋友来看了?连她也不知道。
她宁可不要知道。
魏临见她久久不答,只是埋头,气色越发苍白,接近惨白。他於心不忍,不再逼问——她如今也算是答覆了他。
哪怕不是因为皇宫,她也不会跟了他。
没有一点男女感情在,又怎么能强求。
他喜欢的是怎么样的谢小玉,他清楚。真困在宫里,久了,只怕她也会变成自己最不想看见的那种人。
「玉儿……」
声音不再强硬冰冷,像是从远处飘来。小玉高烧渐重,脑子已经很晕。抬脸看他,俊气的面庞唯有落寞,只看得她满脸不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又痛心,又不得不痛心下去。
眼蓦地一湿。
泪眼看去,想和他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旦说了,就像将沼泽地的大门打开,陷入里面,再不能出来。泪珠滚落面颊,小玉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
魏临看她越发恍惚,知道再不能留她,要送去医馆医治。
最痛苦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生生别离。
小玉只觉额上贴来的唇微凉,克制,又慎重,又决然军宠,霸爱二手妻。
寒冬腊月,却比不过两人心中的寒凉。
&&&&&
新年一过,便是元宵,又迎二月会试,转眼三月。光阴如梭,快得叫人回想起来,便觉不可思议。
殿试之上,从天下士子中挑选的十名进士,对殿试试题各有见解。都是出类拔萃的读书人,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魏临细细听着众人对考题的看法和答辩,十分满意这次的科举人选。前面十人已答完,轮到最后一人,魏临已听得有些疲倦。
可这人的妙答妙论,从声音里都听得出来的激昂,让魏临听得愈发感兴趣,终於是抬头往殿下看去。
只见是个器宇轩昂,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年纪看着并不大,兴许连二十都没有。有着和旁人不一样的朝气,哪怕是自己盯看,他也不畏惧。
太监在旁耳语,「会试一等,怀南邵氏一族的,与兵部尚书宋大人是远亲。」
是以前大央有名的谋臣世家,后来没落过一段时日,如今又崛起了么?魏临面色一如既往冷峻,没有过多的表情。直到目光落至那邵还的腰间,一个冰蓝色绸缎香囊落入眼中,他的神情才微微有变,而那邵还在说什么,他已听不清了。
「走上前来。」
突然落下的话打断了邵还的话,这是前面九个人不曾有的,而且还要他上前。在旁人看来,哪怕这是打断一个人说话,却是天大的恩宠。
邵还上前三步,没听见太监喊「停」,唯有再往前三步。仍是没说话,不得已,继续往前,直到快走到石阶那,魏临才终於开口,「停下。」
那香囊在这里看得十分清楚,那面上的海棠花,是他见过的。虽然香囊好看,可是上头那一朵花儿,绣得有些偏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可谁让他仔细看过。
她这几年戴过什么首饰,用过什么脂粉,他都记得。
后宫嫔妃的名字他都不记得,她的全部琐碎,他却都清楚。
邵还不知圣上沉思什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连旁边的太监都觉气氛尴尬,俯身请示。魏临面上神情又恢复冷峻,「继续说。」
可心思已完全不在上面。
她说过,香囊是不会随便送人的,除非是……喜欢的人。
邵还既然是宋大人的远亲,而宋大人又跟谢崇华是挚友,邵还认识谢崇华,又和小玉走得近,并非没有道理。
殿下的人文质彬彬,能入殿试,也是才华横溢。俊朗的书生模样,又满腹经纶。原来她喜欢这样的男子,看着儒雅可靠,又沉着冷静。
心底慢慢生出一丝嫉妒来。
嫉妒得连他也不相信自己竟然嫉妒一个书生。
殿试毕,翰林学士拿着众人名册去书房请示名次。
魏临翻看许久,都没定下。旁人只道他慎重择之,毕竟是他登基之后第一次主持殿试,慎重点总是好的。
魏临先定下探花,又在状元榜眼人选上想了很久。
以邵还之才,虽然后半段并没听见,但前面却十分精彩。否则又怎会让他疲惫时引得他抬头去瞧。
可是……
他喜欢的人喜欢他凤临天下女帝冲天。
现在他还要去让这人做状元。
连贴身信物都送了人,他钦点这人为状元的话,不正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那她就是状元夫人了,还是他亲手促成的。想到这,连魏临都禁不住露出自嘲来。
等了半晌的人见气氛不对,没有插话多问。又等了半日,才终於有人悄声,「圣上……」
翻着名册的魏临稍稍回神,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说过,如果能嫁状元就好了,就能一直留在京师,因为她不想嫁个武将。打仗时,又颠沛流离。
状元……魏临又已沉思。在旁人再次提醒之下,他终於指了指,「他。」
翰林学士双手捧过名册,上面是两个大字——邵还。
&&&&&
科举放榜前一天,邵还又去拜见了谢崇华。但没提及殿试一事,因为那日的情形想来想去总觉奇怪,不好向别人多提,免得说圣上失了龙威,对谢家也不好。
谢崇华也不提这个,做臣子有做臣子的规矩,「明日就放榜,无论结果如何,往后你都可来这多走动。」
「大人厚爱了。」
谢崇华还要说些什么,却瞧见总有人趴在门后鬼鬼祟祟往这看。他抬眼看了几次,也认出是谁来了,「嫣然,你在那做什么?」
邵还微顿,往那边看去,就见个俏皮的姑娘从门后走了出来,「爹爹。我路过。」
谢崇华直瞧她,这谎话说得也太不对劲了。
嫣然正经道,「我这就过去了,真是路过。」
说完,就真往那边走了,看得谢崇华苦笑,「我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顽劣。都说双生子脾气也会像,她跟她兄长一样。」
邵还笑笑,「姑娘家如此,也挺好的。」他又往那看了看,嫣然已经走了。
用过午饭,想到谢家人要午歇,他便告辞了。出了门进了大街上,忽然有人扯扯他的袖子,回身看去,果真是她。
嫣然两眼有笑,往他手上塞了一个东西,「给你的。」
邵还拿来一瞧,是块叠成三角的黄符。他看着眼眸明亮的姑娘,问道,「你去求的?」
「对呀,专门去给你求的。那凌云寺每天只派十张,我好不容易才抢到一张。」
「十张?抢?那你定是起得很早。」
嫣然重点是在抢字上,可没想到会暴露自己早起的事。莞尔一笑,没有作答。看得邵还更是触了心弦,温声,「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辛苦。」
「才不辛苦,早起爬个山,一天都精神。」
嫣然只差没拍个心口给他证明,看得邵还积压的紧张都烟消云散。虽然谢大人和谢夫人都有提过谢家长女的事,他也的确是先和谢家长女有缘分,可他总觉得,还是谢家小女儿和自己投缘。
嫣然察觉到他在瞧看自己,偏头看去,就见了他明朗笑意,也是抿唇笑笑。千言万语都不及这一笑的。
「对了倾我一生与你一世。」邵还从怀中拿了香囊出来,稳稳系在腰间,「刚去你家,怕被你父亲母亲看见,就放起来了。」
嫣然瞧见,忙拿了过来,「你不要再带在身上了。」
「不是你送我的么?」
「这是我姐姐绣的,我缠了她很久才给我。」
邵还讶然,「那你将这个给我……」他咳了一声,放低嗓音,「你将这个当做定情信物做什么?」
嫣然却更惊讶,「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是定情信物?」
「那日你给我,说这个是。」
嫣然想了想,这才回想起来,面上绯红,「错啦!」她哭笑不得,将香囊打开给他瞧,「笨蛋,这里头的这块玉才是呀。」
邵还拿了信物就一直舍不得打开,生怕将线给抽拉坏了。而且香囊精巧,他还真以为这就是信物。这样一想,真真是闹了大笑话。
嫣然见他模样窘迫,噗嗤一笑,嗔道,「呆子。」
邵还也哑然失笑,直到从她手上接过玉佩,才低语,「等明日放榜,我就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还要过一年我才及笄呢。」
「怕别人将你抢了去。」定了亲,他才好好好看她长大,安心仕途。
嫣然摀住耳朵,私定终身可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该做的,「不要跟我说,找我爹娘去。」
邵还方才太过高兴,一时忘了礼节,应答一声,跟她道歉。
两人说说笑笑,倒没看见刚从铺子里走出来的小玉。
小玉认出那男子是邵还,旁边那笑靥如花的姑娘,可不就是自己的妹妹。两人在家里的时候可没见这么亲近,还很生疏的模样。但现在看来分明很熟络。
为何要装着生疏的模样?
她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妹妹长大了。有了姑娘家的心思,再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了。
街道拥挤,她站在人潮中想着事,旁边行人没有留意,撞在她胳膊上。力道太大,撞得她踉跄一步,差点摔着。
恍惚之际,她忽然想起儿时那京军闯入家中,有人一直牵着她的手。哪怕是最混乱的时候,他也没松手,她也没往护院侍卫身后躲。
他护着她,她信着他。
如今……却再回不去。
满耳喧嚣,满眼纷杂。人那么多,却再没有能让她彻底安心的人出现。
&&&&&
大业五年,宫中又添公主。生母是那最得宠的尹贵妃,刚入宫便封贵人,一年后封贵妃,后宫半数荣宠在身,前有龙子,如今诞下公主,本以为圣上会不悦,但闻得是公主,一早就让宫人送了金银锦缎来,比皇子出生时,赏赐的东西更多。
尹贵妃忐忑了半夜的心终於放下,之前她曾说这回仍盼能为圣上诞下龙子,但圣上淡语想要个公主。一直以为是玩笑话,如今看来,却是真心盼着要个公主的。
伺候在旁的宫人也欢喜,纷纷说圣上爱屋及乌,女凭母贵。
这话在送东西来的老太监耳中听来,却觉讽刺重生之和亲皇后。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哪里是女凭母贵,分明是母凭女贵啊,真是个看不穿的。他暗暗叹息,回了御书房覆命。
魏临一夜未眠,如今也没睡,看着奏折的眼有些血丝。听见那去沐华宫的太监在外请安,便让他进来,问道,「小公主如何了?」
「回圣上,小公主万福,过去时睡得正好,生得十分标致。」太监知道他想听什么,就又添了一句,「模样十分像尹贵妃。」
可预料的欢颜却没有在魏临脸上看见,太监一时揣摩不透,没有再多话。
魏临翻阅了好一会折子,却一个未批复,许久才道,「谢丞相的千金出嫁,送些什么合适些?」
太监想了想,问道:「可是谢小姑娘与邵大人的婚事?」
听见邵还的名字,魏临还有些恍惚,他倒是希望是邵还和谢嫣然的婚事。当初两人定亲的消息传来,他还诧异。才知晓自己闹了误会,心结半放,但最终还是没有再去见她。
「不是他们。」魏临面色淡薄,半晌说道,「交给礼部吧,我操这个心做什么。」
原来是谢家大姑娘要出嫁,无怪乎龙颜不悦。太监应了声,小心退下了。
过了数日,魏临才去沐华宫看小公主。
这一日,正好是谢小玉出嫁的日子。
嫁给大学士之子,非国公,非王侯,她果然还是选了个读书人。一如她当初所说,嫁个读书人,不用外放打仗,能每日相见,朝夕共处,她就觉得很好了。
这些东西都是他给不了她的。
到了尹贵妃住处,奶娘正抱着孩子哄。魏临进来,孩子哭声未停,惊得奶娘和尹贵妃都觉触犯龙威。魏临并不在意,撩开襁褓看孩子,哭得小脸通红,泪眼潺潺,模样可怜极了。
「将孩子给朕。」
宫人皆是震惊,宫里的皇子公主有四个,却不曾听圣上抱过谁。尹贵妃更是心有感激,甚至已觉自己离凤位不远。后宫一直无主,看来自己做皇后指日可待。
孩子还很轻,娇小得都让魏临不知何处放手。问了奶娘,才抱得稳妥。
孩子像她母亲么?魏临还看不出来,实在是太小。
许是抱得舒服,也许是感应到了这温柔,孩子一会就不哭闹了。打了个呵欠,脸颊还挂着泪痕就睡了过去。
太监在旁笑道,「小公主和圣上有缘分呢。」
尹贵妃也欢喜道,「小公主还没取名,就等着圣上金口。」
魏临瞧了一会,说道,「叫无瑕吧。」
「无瑕?美玉无瑕,名字取得真好。」
魏临见孩子已酣睡,没有再说话。抱了好一会,才将孩子还给奶娘。也忘了给尹贵妃一句宽慰话便走了。
从沐华宫出来,走在长廊之下,忽觉心头沉落,空荡荡的,无所依从。
这个时辰,她该上花轿了吧。
以夫之姓,冠她之名。
烈日当头,宫中却已近寒秋。
《锦绣路/农家锦绣妻》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