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现在的位置资历,调往新公司,可以轻松和苏雯平级,一个行政部经理,一个人事部经理,是最正常的安排。而我调任市场部,跨了一个大步,以前做穆彦助理和在销售一线的经验有优势,但毕竟是跨界,职位降个半级,算留下可进可退的空间。
即使是这样,也足以引来诸多质疑之声,无外乎「她凭什么」和「她能做什么」。
这些声音算不上困扰,我知道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平台来回应。
从此之后,真的要一个人前行,再没有谁的背影在前方指引。
绕了一个大圈,我终於跨回到最初梦想萌发的地方。
这是纪远尧临别给我的一份最贵重的礼物。
他成全了我一个方向。
从此以后说远不远,还在一个公司,还能每天看到他的消息,兴许一年也还能见上几面;然而说近也不近,空间的距离,层级的隔阂,再没有从前朝夕相对的亲近。
给纪远尧饯行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真正的酒量。
所有人敬来的酒,他来者不拒,那种喝法叫我看得心惊。
以前他没有机会这样痛快喝酒,以后或许更难有了。
这些一路随他走来的工作伙伴,和亲手建立起来的一切,是他全部的感情和心血。
我也喝了不少酒,今夜也算是给我们这些将要调任的空降部队践行。
耳边萦绕不绝着恭维热情的声音,我被笑脸包围,团团的看出去,都是鲜花着锦。
是应水涨船高的老话,纪远尧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是他眼前的「红人」。
用方方的话,跟对了Boss,就等於坐上直升机。只是途中多少人等着把你从直升机上拽下去,Boss也可能一朝翻脸把你踹下去,或自己糊涂起来跳下去,最惨是这架直升机飞到一半掉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几分醉意上来,我端着酒杯一个人发笑。
看着眼前觥筹交错,往事纷纷绕绕,缠得人喘不过气。
都走,我也要走了。
纪远尧往总部赴任,穆彦还在这里,我却要去往陌生的「新大陆」。
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离开我熟悉的晨昏冬夏,方方、小威、穆小狗……暂时都要分别了,要等我自己安顿下来,才能接来小威;方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永远腻在一起;而穆小狗,从此要再戳到它圆鼓鼓的大脑门,会很难了吧。
再美好的记忆也要留在身后,转身各奔东西,从白茫茫一片里重新开始。
记忆不肯放过这个怅惘的夜晚。
往日里早已淡去的印象,纷纷回到眼前——第一次走进三十五层、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彦面前等待面试、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纪远尧、第一次顶撞穆彦、第一次发现纪远尧的温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两层办公区里,平常来来去去从不在意的格子间、百叶窗、玻璃墙,甚至每一个细节处的摆设,每一个转角处的植物,此刻在记忆里争先发出呼唤。
夜深酒尽,散了局,该走的人也都走了。
纪远尧还在与几个中老员工把盏话别,听他们说着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静悄悄离席,一个人沿着深夜寒风刺骨的长街,走回不远处的写字楼。
值夜的保安认得我,没有多问,看着我走进电梯。
电梯升上三十五层,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里踩出长长一串回音。
数不清门禁卡已经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烦,除了今晚。
顶灯都打开了,从外到里次第亮起,雪亮地照着空荡荡的办公区,四壁窍毫毕现。
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却好像回到第一次走进时的样子。
穿过走廊,一侧的遮光窗帘全都放下来了,挡住玻璃幕墙和外面冰冷的钢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虚空,高高凌驾於城市夜空之上。
走过自己座位,没有停步,迳自来到纪远尧已锁上的办公室门前。
我开了门,放轻脚步来到他办公桌前,站着,呆着,看着。
桌上空了,属於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见。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细整理,一丝不苟放好。
桌面每个角落,每样物品都是主人习惯脾性的流露,是时间留下的无声痕迹。
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抆拭桌面,尽管桌面已经洁净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却不想停。一遍遍地抆拭,还想为他多做一件简单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这张办公桌。
像每次离家之前的心情,久久流连,眷恋每一点不曾在意的温暖。
往日埋头忙碌在座位上,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从来不会认错……走路的频率,落足的轻重,不知什么时候已潜移默化在耳朵的习惯中。
恍惚又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远而近,慢慢朝里来。
是我恍惚了吗?
猝然抬头,半掩的门前,一道斜长影子被灯光投进来。
纪远尧站在门口,黑色大衣裹着修长身形,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背后灯光照不见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办公桌后。
「你也在。」他走进来,隔一张办公桌的距离,并不走近。
「我,回来拿东西。」我低下目光,情绪却都写在脸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纪远尧语声很淡。
是他说谎还是我说谎,还是都在说着彼此心中洞明的谎。
我转过脸,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别忘了。」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带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见的小锤击中。
何尝不是呢,最重要的记忆、时光、情谊,全都留在这方寸干坤,一间办公室,一个格子间,就浓缩了几年的喜怒悲欢。随着这他转身,消散在身后,很快连痕迹都无存。
眼前光线变暗,他来到我面前,影子无声无息罩下来。
是他在叹息吗,这声叹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一阵,还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进他的眼睛,原来他要说的话都藏在里头……也许我懂了,也许想错了,这都不重要,只这一刻静静蔓延的温情,不言自明的眷恋,足够酬尝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带一点也好,路上东西多了会很累。」我笑着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纪远尧莞尔。
「近朱者赤。」我望着他笑。
「好的不学,坏的你全学。」
「那是你藏起好东西,怕我偷师。」
「最好全偷去。」
「我尽力。」
我们相视微笑。
笑也惘然,却无遗憾。
最可信赖的船长依然还在舰只上,还将引领我们前行,只是他将站在更高远的地方,我却不用像从前努力抬头才能仰望,也许在下一个路口,下一个转身之后,还会遇见。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诗句,是此刻最好的注脚。
外面有动静,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们走不走。
纪远尧低头看着我。
我不想先说这一个「走」字。
可是再踯躅,再流连,也总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吗?」
「好。」
我笑着看他,「就在这里说再见?」
「好。」
他言简意赅,却冲冲不将再见二字出口。
我转过脸,酸热的眼睛已经模糊。
「安澜……」他抬手,犹豫了一刻,轻轻落在我头发上,只有指尖的重量。
抚过我头发的手掌暖暖掠过后颈,落在肩背,如同幼时父亲的拍哄。
「再见了。」我张开手臂,轻轻,再轻轻地,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
脸颊触到他随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时,终於如此真实清晰,不再遥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无比温暖。
「走吧,我们都走。」他笑着叹口气,「路还那么长,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时候,也许连你都老,也许我们还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图景。
惟愿生知己有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