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家的想法很清楚也很明白，失去儿子后，他们不可能放弃争取小星。

为此，所有关系人在第二天聚集在「海风」交谊厅。宋家阵仗大，还派了两名律师到澎湖，相对于黄书平，失去姊姊后，她没有亲人，只有游太太在旁陪伴，还有虽然念法律但没考过执照的小许做参谋，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到一个合适的律师。这场战役还没开打，就已看出双方实力孰重孰轻。

两方人马各据大桌的两边，黄书平明显地弱势，急得游太太好想把「海风」的员工全叫进交谊厅壮大声势。

「我当事人的要求，黄小姐应该很清楚。」宋家律师先开场。

黄书平平静地看着前方，苍白的小脸只有藏不住的悲伤和疲累。从昨晚回到澎湖后，她始终没有休息，只想陪在姊姊身边，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好，直到天亮，在游太太的坚持下，她才回家洗澡换衣服，然后又回到医院，等游太太告诉她宋家的律师通知要开会，她才回「海风」。

她一身的黑，长发披肩，充满哀伤的脆弱。

宋昱谦眯着眼，双拳不自觉握紧。她摇摇欲坠，气息薄弱，看似整夜不曾休息……她想怎样？以为折磨自己对这件事会有任何帮助？

「你都没有休息吗？」他问，随即又后悔了。他告诉自己，对她，他不能再有任何关怀的念头……

黄书平一脸茫然。她听到外星语吗？应该是自己的想像吧？事到如今，他恨她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关心她有没有休息？

「没事，我只想知道今天的会议，双方是不是在清醒的状态。」他蹩脚地解释，没忽视她眸心的失落。

他深呼吸，梗着声吩咐。「张律师请。」

会议开始。

「黄小姐的想法呢？」宋家律师提出第一个问题。

她的想法？昨天抱着小星去见昱明时，她早已有打算。她说︰「小星还小，才刚失去爸爸妈妈，你们虽然是他的亲人，但对小星来说却很陌生，我不能让你们在这时候带走小星。我能做的是等小星懂事时，我会告诉他所有的事，届时由他自己选择要在澎湖或是台北。」

她的答案同样不出宋家所料，宋家律师早已有备而来，他拿出一张纸递到黄书平面前。「这是黄小姐的财力报告以及您的薪资所得。黄小姐名下的财产只有目前居住的祖屋，相信黄小姐应该很了解，在法庭上，法官会评估双方财力，以提供小朋友最好的环境。宋家可以给予小星一切，你很清楚。」

她闭上眼，忽然感到天旋地转，不是因为律师拿出财力证明来吓她，而是她真的觉得头好晕。

「我知道宋家的环境，也知道对于年幼的孩子，法官会考量孩子的选择，更会优先考量孩子的实际照顾者。我陪伴他长大，我很清楚他每个成长阶段，况且依‘子幼从母’的判决先例，律师先生应该也很清楚。」

游太太真想拍手叫好。黄书平向来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姓宋的完全搞错了！他们以为黄书平会听话让他们带走小星吗？别作梦了！

「我们主要是希望小星拥有更好的生活。」

黄书平态度平静。「我有稳定的工作、没负债、有房子、没房贷，为什么不能给小星更好的生活？如果律师的意思是指大富大贵、锦衣玉食的话，我想法官并不会采用这个理由。」

「依照过去的判例，黄小姐只是旁系血亲，要和直系血亲的宋老爷相争，胜算并不高。」

她头好晕，交谊室在她眼前旋转。「也许……」

忽然，一波接着一波的晕眩让她恶心反胃，她撑着桌面起身，想要离开，但才跨出座位，她眼前猛地一暗，整个人像是坠入万丈深渊般，脆弱地跌入深层的黑暗。

宋昱谦冲上前，在任何人还没碰到她之前，蹲下身将她扶起来，这才发现她全身滚烫。她发高烧？！他想起昨天那场大雨，她在大雨中恳求他帮忙，还有在医院，他愤怒地指责她时，她泛白的脸色和颤抖不停的身体……

他焦急地凝视她苍白的小脸。黄书平紧皱着眉头，仿佛承载着千万的痛苦。

「书平、书平？！」游太太受惊地喊着，摸着黄书平的额头。「唉哟，怎么这么烫？！书平发高烧了啦！」

宋昱谦当机立断打横抱起她。此刻，他眼中没有怨怒，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只有她，他要在最快的时间送她到医院！

坐上在旅店外等待、宋家此行所租赁的休旅车，他告诉司机以最快的时间赶到医院，始终抱着黄书平，一秒也不愿离手。

她像个火炉般灼热，这里所发生的事、要面对的痛，带走她的快乐和开朗，她眉宇间的哀伤揪痛他的心，他低头亲吻她滚烫的额头，焦急的心已忘了他认为要死守一辈子都不能放下的怨恨……

不能放下的怨恨。

宋昱谦仰头，呜咽地地呜。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这也许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他蹭着她的发，闻着她发间，他的吻落在她发上、她额头。这也许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

等她清醒后，他和她的世界只有对峙和争执。

抵达医院，陈医师早已接到游太太的通知，等在急诊室前，身旁还跟着护士及推床。

宋昱谦抱着她下车，陈医师推着推床迎上前。「有醒来吗？」

宋昱谦摇头。「没有。」

碧定病患以后，一群人推着推床冲进医院。

陈医师叹了口气。「保证是累坏了。她昨天根本没休息，一直待在安息室陪伴她姊姊、诵经回向，早上回去洗澡换衣服后又跑来医院，我们都是认识的朋友，书平这样子，我们看得都心疼。」

陈医师并不知道昱明当年为受离家的事，他单纯以为宋家应该是书平在这世上唯一有关系的姻亲。「书平一下子失去她姊姊和姊夫，会这么伤心也在所难免，就请你多多担待了，你们和小星是书平仅有的亲人。」

医生的话回绕在宋昱谦耳边。

仅有的亲人。如果宋家执意将小星带回台北，留在澎湖的书平就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宋昱谦不愿多想，站在急诊室的绿色布帘外等待消息。没多久，游太太跟「海风」一群人赶到医院，她如疾风般边喊着边钻进布帘内。「小陈、小陈啊，书平是怎么了？老天保佑，书平可不要有什么啊！我的心脏承受不了啊～～」

小许也抱着小星赶来医院，之后是他父母和两名律师，所有人聚集在医院的急诊室里。

监护权会议挪到医院继续进行吗？宋昱谦自嘲着，心中苦涩难受。

他看着哇哇哭泣的小星，他吵着要找小平大人，他记得，昱明也叫书平「小平大人」，昱明说她的性格和正义感就像武侠小说里拔角相助的女侠，「大人」两字很合适她。

小许安抚着小星，一脸无奈。「小星不要哭喔，唉哟，秀莲怎么会告诉你阿姨在医院啦！小星，乖，不哭哦～～」

宋昱谦走向前。「我可以抱他吗？」

「啊，宋先生……」小许很冲疑。

宋昱谦苦涩地扯着嘴角。「我不会抱着他马上转身直奔台北。」

小许耸耸肩。「我的担忧是正常的。」

宋昱谦抱过孩子。小星软软的，身上有孩子独特的奶香，他看着那张和弟弟昱明相似的脸孔，男人的泪盈在眼眶。

「叔叔是谁啊？」小星抽泣着，还不忘好奇地问。

「我是你爸比的哥哥，你要叫我伯父。」

「爸比有奶奶、有爷爷，还有伯父喔？」

「对。」

「那伯父，你有看到小平大人吗？」

「有，小平大人发烧了，医生正在照顾她。」

小星垮着嘴，大颗的眼泪悬挂在眼眶边。「那小平大人也要睡很久吗？」

他摇头。「不会，伯父不会让小平大人睡太久。」

小星崇拜地看着伯父。「伯父是哈利波特，可以叫小平大人起床喔？」

宋昱谦噙着笑。这是事件发生以来，他的第一个笑容。「小平大人只是发烧了，等烧退了就会起床。」

「要打针吗？」小星揪着脸问。「我最怕打针，痛痛。」

「可能需要，不过打针可以让小平大人恢复健康。」

小星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那就打针吧，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小平大人也不喜欢打针啦～～」

小星古灵精怪的俏皮模样，又有几分书平的影子，这个表情应该是学他阿姨的吧？宋昱谦不自觉地微笑。

小星问︰「如果爸比妈咪打针会不会健康？他们睡太久了……」

宋昱谦的笑容消失了，取代的是满满的怜惜。他将孩子亲密地搂紧。「爸比妈咪很累，要再睡久一点才行。」

小星懂事地低头。「好，那小星要乖，听小平大人的话，爸比妈咪就会很开心。」

「那可不可以也听伯父的话？」

「可是我们不熟耶。」

「住在一起就会熟了。」

「你要住澎湖喔？我们家有房间喔～～」

「好啊，等小平大人起床，我们就回家。」

「好！」

小星破涕为笑。

一旁的宋母早已泣不成声。

风寒加上疲劳过度，还有长时间的不喝不食，造成体内电解质失去平冲，引发高烧、体力不支自然就晕倒了。等她服药打点滴，休息一阵后，就会好转。

宋昱谦坐在病床旁守着黄书平。她脸色虽然苍白，但已有些微血色。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看着她。关心和被欺瞒的怨，各自占据天秤的两端，谁也不让谁，唯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正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恨她吗？

他不知道，怨是有的，因为他最在意信任。

虽然明知她必定清楚昱明的下落，他和双亲都相信，不要给她压力，只要朝夕相处后，她必能明白母亲的改变，和宋家对全家团圆的期盼，她会坦承告诉大家昱明的下落……

就算是老天爷的戏弄好了，她说出昱明的下落时，竟要宋家人立刻面对生离死别。他忘不了听到弟弟死讯时，整颗心纠结的那种痛，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插进胸口。就算他在商场上是叱吒风云的霸主，但面对亲人死亡，他一样无助。

昱明的死不是书平造成的，但他不得不想，如果书平在第一天、在他的办公室里，坦白告诉他昱明在澎湖，当年昱明追求的人是她姊姊，那么宋家会团圆，他们再见到昱明时，不会只是一具冰冷的遗体。

期待的梦碎了，双亲失去心爱的儿子，他失去疼爱的弟弟，也在同时放弃初萌芽的爱情。

他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