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2 / 2)

多久没在父皇面前这样大声笑了,自成年后,渐渐成了父皇跟前的储君萧允朔,不在是母后口中柔柔的「澈儿」。

「你你笑起来最是像她。」父皇缓声道。

萧允朔垂下目光,「听舅父说,我相貌虽肖母后,性情却是阿姊更像。」

父皇笑,「那是自然。」

提起阿姊允宁,萧允朔不由长眉斜飞,「那日阿姊一身红衣,与贺兰氏的王子赛马,贺兰氏使诈,阿姊一怒扬鞭,竟将人抽下马来,舅父大笑道,母后少时也曾将冒犯她的两个宗室子弟,当着太后的面鞭打。」

「打得好,贺兰家的蛮子,还妄想求亲。」父皇冷哼,「打几鞭子算得什么,若以阿妩的凶悍……」

语未竟,声已黯,后半句父皇再也未说出来,就此沉默。

母后的名讳,他是极少在人前提起的。

萧允朔心下不忍,微笑着引开了话,「阿姊挂念父皇,嘱我向父皇问安。」

「她挂念的是天宽地阔,优游自在,哪有闲挂念一个无趣老头子。」父皇的语气真似一个与儿女赌气的寻常老人,萧允朔听来莞尔,却听他顿了顿语声,仿若无事般问起,「江夏王可好?」

问的是江夏王,不是舅父,这让萧允朔心中一凝。

「江夏王与昆都女王皆安好,北疆宁定,军心稳固。」萧允朔应道,「只是冬来江夏王略感了风寒,北地酷寒,颇为难耐。」

「他可有归乡之意?」父皇问得意味深长。

萧允朔揣度着他的心思,不敢妄语,只斟酌道:「未听舅父提过……江南虽常有书函信使来,舅父却从不复信。」

父皇漫不经心地一笑。

「舅父不问外事,常年闭门谢客,连亲故也少见。」萧允朔用词极慎。

「他是极聪明的人,王氏一门总不乏智者。」父皇似笑似叹,「历三朝更替而不衰,不是没有缘由。」

萧允朔思索这话,目光投向远处的魏邯,落在他的配剑上。

想起帝师曾谓,离皇权最近之处,最为凶险。

然则愚者险,勇者危,智者安,王氏百年以来,总在离皇权最近之处,不近不疏,不犯不离,广植根脉,门庭亲缘无处不在。

朝代更迭仿若剑锋钝去又新,新而又钝,剑鞘始终在手,无论执剑者何人,终须剑鞘相护。

王氏便是那剑鞘。

然而年轻储君的心中,藏有久久不得解释的迷惑。

既有如此经营,王氏何不自拥天下?

父皇自是忌惮自己的妻族,才将舅父长久外放北疆,却为何托以重兵?

这迷惑看在父皇眼中,他只寥寥地笑,「你尚年少,待朕百年后,换你坐上龙庭便懂了。」

「儿臣惶恐」

"惶恐什么,朕也是人,岂能当真万岁万万岁?"父皇嗤笑,「何谓寡人,朕是寡人,你亦是寡人,一姓天下之主,至高至孤至寡,一朝踏上,永无退路,子孙万世都在这条孤途上了。」

萧允朔抬目,怔怔地望着父皇,心中震动,似有万古寒气自地下悄然升起。

「只有别无退路的人,方能登临至尊。」父皇面色沉如水,静无波。「王氏则不然,他们永远留有退路,世家之所以为世家,不在位高权重,在於宠辱不惊,游刃有余。当世王氏一门,以你母后与舅父最是聪明绝顶。当年江夏王自请离京北放,不涉朝政,朕则以重兵相托,这是朕与王氏不言之契。」

萧允朔垂目聆听,心念翻沸如潮涌。

以舅父宰辅之才,父皇却将他外放北疆,明里让他手握重兵,信如肱骨,实则六军上下对父皇的忠诚,任谁也难以撼动分毫。

多年来父皇擢升寒族,贬抑世家子弟概不手软,唯独王氏以后族之尊,得明里倚重,暗里远放,果真非如此不能两全。

要革除士庶之妨,门第之弊,自有催筋动骨之痛,世家首当其冲。

王氏若在朝,势不能免当锋之痛。

以父皇待母后情深如斯,也不免计算权衡,萧允朔默然,心中倏忽掠过一个少女明净笑靥,那桓家女儿,在他面前仿佛一颗水滴,剔透莹莹。

倘若她入主东宫,做了太子妃,日后还能有多少澄澈笑容?

「此番让你代朕巡狩北疆,朕的用意,你舅父是明白的。」

父皇的话将他心神拉回。

父皇望着他,缓缓道:「朕有生之年,王氏仍是天下第一高门,朕不负你母后,日后江夏王也不会负你。」

少年储君眼尾微扬,目中清辉闪动。

父皇语声略沉,薄而锐的唇边有一丝莫测笑意,「再往后的事,天知地知,人人力不可计量。天家与外戚此消彼长之争,历代不免。在朕手里或有几十年安宁,到你手里,后世子孙手里,没有王氏也有别家,这纷争永远没有尽头。一姓一家一天下,离不了婚姻联盟,孤家寡人坐不稳江山。冲冲不册太子妃,便是要各家相争相忌。朕要让那些孤高自傲的世家门阀先遭重挫,再在你的恩威下重获荣光,日后才会服膺於新君。」

君父用心良苦至此。

凝望父皇鬓边银丝,萧允朔强抑心中震动,将唇角抿出坚毅纹线。

父子二人这般神情如出一辙。

「澈儿,你要记得朕今日的话——」父皇看着自己,唤了这声乳名,眼中含有的柔软一闪而没,转为肃然,「王氏为世家之首,立於帝侧,即便是朕也忌让三分。纵然如此,朕仍信之用之。只因将军阵前,遇敌杀敌,逆我者亡是武人手段。为君者,於绝顶处观天下,谁不觊觎,谁不忌惮,杀是杀不完的,倘若面前有拦路恶犬,只需击杀之,若有啸傲猛虎,则驯服之。你需记住,帝王术是驭人术,不是杀人术。」

萧允朔敛容屏息,眼前如有磅礡云气,万里山河随父皇这番话,无声铺展翻腾。

良久,他肃然垂首,「儿臣谨记。」

修齐治平,只在父子寥寥闲言间。

那边厢屋顶茅草已拣补一新,锺家儿媳妇煮好了风干的鹿肉,端上石桌,为客人佐酒。

陈年窖存的老酒坛子,泥封拍开,奇香熏得满园花木都要醉了,人在其中,飘飘欲仙。

素来不好酒的萧允朔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浮在山风里的酒香,未饮已陶然。

父皇抓起一只土陶酒碗抛向魏邯,「来吧,有酒同饮!」

魏邯躬身接住,也不辞让,过来拎起酒坛,逐一斟酒。

「我来。」萧允朔伸手接过酒坛,亲手为父皇斟满。

四只酒碗举起,溅起的酒花在夕阳下晶莹清冽。

父皇一倾而尽,连呼好酒。

锺叟却向萧允朔拊掌赞叹,「看不出公子也好酒力!」

但见他碗底涓滴不胜,陈年老酒直饮下去,冠玉似的脸上却从容如旧。

萧允朔只是一笑,觉察到父皇斜目一瞥间的嘉许,心中豪兴暗生。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菜款待贵客,且尝尝这鹿肉,是小儿亲手打的。」锺叟乐呵呵地举箸,却见鹿肉还未切开,忙唤来儿媳,责备她怠慢贵客。

「无妨无妨,老丈,待我来切。」父皇朗声笑,抽出不离身的短剑,寒气砭人肌骨,剑光过处,一盆鹿肉一片片匀薄。

直叫锺叟看得膛目。

父皇饶有兴趣地掂了掂手中宝剑,笑叹,「拿此物作脍,还是第二回。」

这原是母后随身之物,如今留在了父皇身边,萧允朔啼笑皆非,「敢问父亲,第一回是何时?」

父皇眼也不抬,「不可说!」

锺家儿媳呆立在侧,这才回过神来,满面窘迫地向家翁贵客赔罪,讷讷道:「方才灶上煎给阿母的药沸了,忙乱里,未顾得及……」

父皇浓眉略扬,「老丈,尊夫人也在家?」

锺叟点头,叹了口气,「在是在的,她有眼疾,出来待客,只怕要让贵客见笑的。」

父皇搁下酒碗,「老丈哪里话,既有酒肉,怎能少了主人,快请尊夫人出来。」

锺叟略踌躇,吩咐媳妇,「去吧,给你阿母添件衣再出来,起风了。」

一句叮咛,说来平常,听在萧允朔耳中却是一呆,目光斜处,但见父皇默然侧首。

锺叟老妻在媳妇搀扶下蹒跚而来。

白发蓬首的老妇人,满面堆皱,眼里生了白翳,目力衰微,到桌边摸摸索。

村妇不识礼数,木讷地陪坐一旁也无甚言语。

媳妇为她夹肉,喂给她吃,她偏了头慢慢咀嚼,口角有沫。

锺叟侧过身,颤巍巍地举起袖子一面替老妻抹去嘴边食渣,一面慢悠悠地笑,「早年我劳作,她送饭,如今老了,反将过来。」

父皇端酒在手,良久一动不动,只低声一笑,「老丈真好福气。」

萧允朔听出父皇语声隐有凄然。

「有什么福气,少年夫妻老来伴咯。」锺叟摇头笑。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父皇喃喃,念的是《女曰鸡鸣》,直望着一双白发老人,落寞失神。

酒饮未半,锺叟已醉了。

父皇将空碗顿下,命魏邯再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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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曰鸡鸣》全文如下: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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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邯略有冲疑,手中酒坛被父皇劈手夺过。

「澈儿,你陪朕喝。」父皇拎酒起身,头也不回走向屋前,拂袖不许旁人相随。

径直沿山间小径走了许久,直到前头无路,只得半方池塘,瑟瑟飘满浮萍枯叶。

周遭杳无人迹,林鸟惊飞。

父皇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一言不发,仰头连饮几口,扬手将酒坛抛来。

萧允朔接过,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遭这样饮酒,溅得衣襟半湿。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酒尽人醺,林涛如诉。

「紫川渡的酒,朕再不来喝了。」父皇扬手将空空酒坛掷了出去,落入池塘,溅起水花哗然,浮萍四散,「这老儿,教朕好不羡妒!」

说罢父皇大笑,笑声远振山林,隐有怆然。

萧允朔也笑,「父皇若想饮酒,天南海北,儿臣相陪。」

父皇侧首看向自己,目光恍惚於刹那。

「天南海北……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是了,朕还有澈儿相陪。」他喃喃,念着萧允朔听不懂的话,似笑似狂,携七分醉意,往大石上仰天躺了,阖目便睡。

「这里风凉,天色已晚,父皇该回宫了。」

他摆了摆手,「朕累了,莫吵。」

话音落地,他他当真就睡了过去,片刻已气息酣沉。

萧允朔望着父亲睡容,解下外袍轻轻覆在他身上,也挨着他躺下来。

最熟悉又最遥远的气息,父亲的气息,将自己密密笼罩。

林间的风也暖了,云也停了,再无一处比此间更安稳,无一刻比此际更宁静。

耳耳中听着父亲匀长气息间,偶有呓语,知他已在梦中。

萧允朔阖上眼睛,极想知道父亲在做一个怎样的梦。

山中黄昏光影在眼中徐徐合拢,碎金迷离,光晕染绿。

朦胧中,晚风拂面,如有歌吟。

是谁的声音,远远传来,穿过层层时光,柔软了天地。

循声四望,那低吟着熟悉歌谣的人,仿佛在小径尽头,农舍之中。

「父皇,你听……」

想要推醒父皇,抬眼却见前方,大袖飘飘,那疾步而行的高大身影不是父皇是谁?

他忙追了上前,一路跟着父皇,回到锺家竹篱虚掩的院前。

父皇推门而入,立在庭中,含笑唤:「阿妩,阿妩!」

应这一声呼唤,柴门轻启,款款走出素衣无尘的母后。

她笑眸如丝,容颜未老,两鬓却如父皇一般尽成雪色。

父皇上前执了她的手。

她抬袖为父皇拂去肩上一片落叶。

两个身影,渐渐在梦中的萧允朔眼里叠作一个,分不清是父皇还是母后,似游龙又似惊鸿,淡人天际流岚,终与连绵山川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