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意图显而易见,伊凡了然,主动开口退下。
门上副窗紧闭,毛玻璃映出人影停顿后逐渐远去的过场,作为门后的观众,择明与霍子鹭一道收回视线,彼此相视。
“感觉如何,暂时如愿逃离那处困兽笼的你。”
霍子鹭指尖叩击杖柄,顶端是猎鹰擒蛇的微缩雕像。蛇眼镶嵌殷红宝石,浓郁艳丽,鹰爪白银锻造,光泽耀人。
他摸索那细长蛇尾,眯眼发问。
“我后来仔细一回忆,我早就将钥匙交给了你。可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们哪都找不到呢”
靠着云朵般舒适的羽毛枕,择明侧过头。
“感觉如何第一次真正越上树枝塔顶,尽情高歌的您”
霍子鹭开怀畅笑,沉声回答“痛快淋漓。但,远远不够。”
阖眼仰头深深吸气,像年轻狮王午后打盹,惬意呼噜在其余动物耳中满是威慑警戒之意。
“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毁了这狼鼠蛇窝,谁也别想逃。我曾这样告诉过你,对么”
声音饱含柔情软若棉絮,他经择明点头回应,继续道。
“或许,这在世人听来不可理喻,大逆不道。但我确实有着毁灭这家的冲动。在过去”,霍子鹭舒展开右臂,“现在我仅针对一人,而我只想毁了他所拥有的,所珍惜的。”
“那么是谁呢,先生”
“明知故问。”
床帏阴影下,他讥笑着,仿佛又变回那暴虐国君。
“像你这样的人,你会什么都察觉不到吗”
他将口袋里那卷纸丢到床尾。
“艾莫斯的情妇们,不错的悲喜剧,但在我看来,有些地方你描写得未免太过虚假。若艾莫斯公爵的确对真爱至死不渝,那他定然不会让对方不清不白,作为奴仆产子,受尽委屈而终,又在未来身边情人不断,迎娶与她相像的妻子,美名其曰追念。”
深知此艾莫斯非彼艾莫斯,择明收起纸张,淡然反问。
“但您口中的,并不是名正言顺的公爵阁下。歌剧之所以是歌剧,符合现实引人共鸣外,还需增添美好情感,寄予浪漫期待,这才可供人聊以慰藉,您说呢”
霍子鹭不再反驳,一并按下心间那股复杂厌恨。
毫无疑问,他痛恨自己的生父,连同眼前可能是他亲兄弟的马夫之子。
他母亲伊莎贝拉当年深爱着这男人,愿为与之结婚而付出一切,结果反被逼疯,不仅亲手害了女儿,还因企图谋杀莱特莱恩而被假死,关进疗养院折磨到死。
另一对受害者,霍子晏母子。当年汽车爆炸是否是巧合他不得而知,但意外身死前,那位夫人确实已猜出养子莱特与她丈夫的关系。
至于苦痛根源,那位无名女人,即藏于金秋之海背后多年的秘密,他毫无头绪。
她是谁,来自何地,死后又埋在哪,大抵除了霍昭龙,无人知晓。
“多亏我那一鸣惊人揭秘的二弟,可惜他留下封断绝信便不辞而别,我们只查到他登上终点最远的列车。”
“除了车票费,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甚至是你的画。”
留心观察听者表情,霍子鹭一无所获。
因为对方流露出的惋惜,与他的一样无懈可击。
“没送子晏启程,我实在遗憾”,择明垂眸轻抚剧本封皮,“平白无故让他为我忧心,更是我一大罪过。和他相处隐约能察觉得出,他独自承受太多不该有的压力。”
“真的吗”
霍子鹭左腿翘起,追问似玩笑般风轻云淡,“真的是平白无故”
说着他倒先自己笑了。
“二弟到底是霍昭龙儿子,薄情寡义起来,和挖空心的石头人无异。他会无缘无故与不敢忤逆的父亲叫板会为谁与家里断绝关系”
略微一想,他摇着头感慨。
“一个种马三弟,一个痴情二弟,他们继承父业分摊得真均匀。不过,这俩人现在都有了点微妙的,不该发生的变化。你觉得呢这是为什么”
他没说的,是前两日霍子骥深夜主动找他,放弃争夺继承权,誓要为他效忠。
而问及原因,仅一句我玩腻了过家家游戏。
清新橙花淡雅茉莉缠绕成股,缕缕挥之不去,源于霍子骥不离身的香水瓶。霍子鹭眯眼冷笑。他可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霍骊,探察不出别人闪躲目光中的私心。
尽管这屡试不爽的特长,始终在名为莱特莱恩的铁板前失效。
刻意打量暗含揶揄,承受霍子鹭的视线,择明微笑依旧,默默等到结束。
“我突然想到,我曾听过一个有意思的理论”,他放缓语速道。
“孩子,尤其是男性后代,降生起便会对父亲产生敌对冲动,部分源于对母体的依恋占有,部分来自根植血性的同类相斥。但,不同于自然界的求偶竞争,这近似于摆脱支配,抵抗统治,进而寻求完全独立的自由之欲。”
“那么您和两位少爷,分别是怎么想的呢”
复仇本意被故意曲解,霍子鹭缄默不语,手掌紧裹权杖顶端,捏得指节发白。这一度是他暴怒的前兆。
幸运的是,他不再是过去的他。
而择明也及时说出顺心话。
“但若父亲角色担任不起良好榜样,失职失德令人发指,那奥林匹斯山上再发生一次克洛诺斯的惨死,不足为奇。”
霍子鹭起身,手杖轻敲地板。
他开口直截了当。
“你不适合当任何人的朋友。更不适合以兄弟,子女,恋人自居。毒蛇都有为情癫狂扭动,血液为欲升温的时候。看看你。”
伸手凑向那半张完好的脸,抚摸若即若离,勾勒轮廓。
“即便是她最后投怀送抱,你的手也冷得像湖底卵石,水做的燕子,冷得不可思议。有时候,我真为感到她不值。”
唯有谈及霍骊,霍子鹭眼中方才流露出一丝温情。
他很快侧过身继续道。
“我原本想用你母亲的来历身份做交易,现在看来,你压根不在乎。比霍昭龙到底是不是你父亲更不在乎。正因如此,你才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谋士。”
红木权杖又是一敲。
“我不会拿什么来威胁你,因为我知道那更加无用。那么,我仅以棋友之名诚邀你,为我所用。时限,一直到你考虑好为止。我会等你答复。”
卧于病床,择明目送霍子鹭远去。
楼下传来车启动驶远这一系列声响,他佯装哀愁委屈,倒进枕头。
“他说我比石头还冷,z。可明明我高烧喝醉时,身体像在沙漠里出现幻觉,热得想跳脱衣钢管舞。”
系统z这您真的也会跳么,主人
择明一顿,抿唇憋笑。
“如果下次你说你想看,我学一学也无妨。不过我们接下来最好还是继续谈谈,关于你说的权限变动。”
系统z好的,主人
自他于这具身躯醒来起,一直被告知无权限查询过多内容,尤其是关键所在的主角信息。一切仅限于莱特莱恩所见所知。
谁知命运仿佛开了一个天大笑话,竟在这时批准了他。
系统z二级以上信息包括主角身份经历,指定人物经历,固定时段下一定范围内地点事变过程,但不包含人物行事目的原因。目前权限仅您一次查询。请问您需要调查哪一个
“不。”
系统z请问您现在需要调查哪一个
重复询问犹如机器卡顿,然系统仍旧只得到那句。
择明“我不需要查询谁。事实上,今后任何查询于我而言,都已失去意义。你千万别再问我,让我不开心哦。”
系统z好的,主人
择明眨眨眼,为系统这次干脆利落的少言惊诧。
他躺下为自己盖好被子,翻阅那部未完成的艾莫斯的情妇们,直至困得打哈欠,才合上懒洋洋一问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的话,我会说出我的理由给你听的。”
系统z为什么您不想知道而且觉得没有意义
从中听出急促意味,择明得逞般将薄毯掀高过头顶,盖住脑袋亦蒙住窃笑。
“现在你问我太迟了,我不想说了。”
此后修养的日子,择明心情如阳光灿烂。
或许是与萨沙他们再会,或许是因系统赌气般接连五天的沉寂,他高兴得将伊凡的忠告抛之脑后,预备带这群孩子进行一次愉快秋游。
傍晚在家布置好作业,择明谢绝老管家派仆人陪同,久违地上街购物,顺便欣赏人来人往的景象。
然而半条街走到底,他便被一辆缓缓驶过身边的车逮了正着。
车窗下降,露出伊凡贝内特的阴沉脸庞。
左边写着你找死吗,右边印有算你走运,伊凡冷声示意。
“上车,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坐进后排,择明便察觉气氛异样。原因在于副驾驶位不苟言笑的男人,哈罗德。
“您好,先生。”
对于问候,哈罗德只点点头,此后车内几人全程言语,直至抵达目的地安士白剧院。
伊凡没有下车,是哈罗德将择明领进偏门。
走廊大堂空荡荡不见半点活物身影,在令人神经紧绷的寂静中,择明再一次站在那间密室里。
哈罗德一声不吭离开,顺势关起密道门。也不说是谁找他来,又为了什么。
当下环顾四周,择明视线最终停在那副将军画上。
仰头步步走近,与那双栩栩如生的蓝眼对望,他最后恭敬弯腰。
“不知我今日可否请您,亲自现身先生。”
话音刚落,机关响动,墙连同整副画缓缓升起,将后方的秘密窥探者彻底暴露。
那是手中紧握项链,神色复杂的林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