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之子莱特莱恩, 失踪六天了。
霍家庄园,庞大复杂的体系,所有主仆都是巨大蛛网中的一节点。看似毫无关联, 可有可无,然而牵一发动全身,正是如此微妙而神奇的定律。
副主厨是发现端倪的第一人。
出远门前,马库斯特地嘱托自己的老友,即副主厨, 每日三餐确保送到那令人担心的年轻人手上。
庆生宴第二天,红日当空的晌午,副主厨端着托盘出发,里面是七分熟小羊排, 黄油面包鱼子酱。
到了花房,屋内不见熟悉的身影,呼唤更无人应答, 再往深处走, 只有早餐原封不动摆在桌上。
莱特近期常往外跑不着家,但出门必会提前一天告知。
敏锐察觉出异样, 副主厨开始他的侦探首秀。
他收获不错, 找到十六只空酒瓶,如士兵整齐码放在木箱中。凑近瓶口一闻, 还可嗅出残余酒香,质量绝对上等。
副主厨带着酒箱打道回府, 消息亦迅速发酵传向各处。
众人纷纷猜疑,结论未定时,唯一的目击者米娅也得知了消息。
昨晚与青年一起撞鬼,她这颗心惴惴不安至今。于是她没有犹豫, 直接找到女管家梅尔夫人。
米娅勇士如实告知昨晚发生的一切,冒着被责骂甚至解雇的危险。毕竟身为守夜仆人,她非但没坚守岗位,反而还准许一个外人未经主人准许,深夜进出主楼。
女总管梅尔年过五十,与霍夫人是远房亲戚,更是她最信赖的帮手。
毫无悬念的,霍夫人第一时间汇集线索,检查酒瓶酒箱,最终为事件定调。
莱特莱恩偷走酒窖中用以招待贵客的名贵酒,装在其他容器运出去贩卖
霍家经营酒业多年,家仆不识好歹,偷酒私售的事发生过不少。这使霍夫人铁石心肠,否决米娅为莱特的所有辩解,冷声怒斥咬死不放,言语中大有将人严惩,逐出庄园的意思。
当然,不排除她存在故意成分。
事件发展到这,庄园已是火堆上一锅沸水。
而睡醒下楼的霍子骥,则是让整锅水倾倒四溅的飞石。
瞥见酒瓶,弄清母亲审问发怒的缘由,霍子骥脚踹酒箱承认他才是那偷酒贼。他绘声绘色讲述昨晚如何同马夫之子畅饮整夜,这才醉倒,被人家好心送回房。
最后他讥笑反问现在你也要把我踢出家门么,令霍夫人哑口无言,心中警铃大作。
曾经听话的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放肆的玩闹变成不服的叛逆,而她怎么也想不通原因,更难保持镇定。
审问不欢而散,后续却非沸水蒸发消失的平淡结局。
因为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六天,莱特莱恩始终没出现在庄园任何角落。
像失去他照料后迅速萎蔫凋零的花卉,一种难以言状的不安由那座花房蔓延,如恐怖瘟疫钻进一批人心中,等待病毒滋长至阈值,彻底爆发病症。
说来也是滑稽,最先出现症状的,是伊凡贝内特这位名医。
为参加一场重要研讨会,伊凡于庆生宴那晚后离开本地。
凌晨,身处异地别馆,他接到紧急联络。来自他的管家。
萨沙这些孩子在他家安顿后,与莱恩老师约法三章,要对方至少两天抽空来看一次他们。谁曾想,守约如莱特莱恩,竟有失信的时候,连续五天渺无音讯。
别说是与莱特亲密相处的孩子们,他也即刻联想到与戴维,与腹蛇帮派结怨的幕幕。
挂断电话,胡乱收拾行礼,等临时雇佣的司机发动汽车,伊凡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可箭已离弦,后悔亦无用,他搭乘硬座车抵达火车站,几经辗转总算回到霍家庄园。
午后四点,本应是愉快的下午茶时光,霍氏一家除去大小姐,难得聚集厅堂。
可不见其乐融融,和睦融洽,四人间恍若筑起高耸屏障,互相看不顺眼,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充满火药味。
伊凡贝内特踏进厅门,入眼便是这幅割裂的家庭绘卷。
霍昭龙双手紧捏拐杖,不满焦躁体现在他眉间皱起的纹路。瞥见伊凡,他略感意外道。
“伊凡,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半个月前,他的家庭医生就向他提前请假,声称这场研讨会至关重要,若错过将会是一笔巨大损失。
“出了点意外,所以我提前结束回来,”伊凡面不改色撒谎,佯装困惑环顾四周道,“霍先生,请问这是怎么了”
目光落在两处角落,他伪装的不解逐渐真实化。
他所不齿的霍子骥在,却是满面愁容,如病马怏怏靠墙。
他不熟悉的霍子晏也在,竟一改空气人模样,深幽目光锁定脚前地板,因强忍情绪双手攥紧成拳。
再看霍夫人,她满脸倦意倚在丈夫身边,一副撒手不愿管的做派。
很不对劲。
伊凡自语道。
惶恐顿时溢满胸腔,如病毒数量暴涨,他听霍昭龙沉沉叹息,说出令他一瞬心慌的话。
“莱特他不见了。”
“所以,您为什么不去报警找人呢,父亲。”
质问声出,伊凡下意识朝霍子骥所在的角落望去,结果对方与他一样诧异。
原来刚才说话的是家中最为沉默的二少爷,霍子晏。
霍昭龙乜眼视线一扫,面露不满。
“你刚才说什么,子晏。”
语义受语气支配,将这句话翻译,正确意思应是闭嘴一词。可霍子晏非但没照做,反而像支桅杆挺身站起,俯视自己父亲。
“我问您,为什么不选择去报警,为什么不让仆人搜遍庄园上下还有。”
多年来,他首次将目光投向继母。
“还有,请问伦娜女士,您那天为什么这么肯定是莱特畏罪潜逃”
怒意来势汹汹且冰冷刺骨,源自多年积压的不满宿怨,霍子晏表情随意识变化,挤出不伦不类的笑容。
“或者,容我也像您冒昧的猜测一下,莱特失踪是您计划之内的预期结果,也可能是您乐意看到的”
霍夫人抬眼尚未回答,一家之主以拐杖重敲地板,强硬终止对话。
“够了。有时间揣测他人心思,不如想想自己能帮得上什么。”
若说饲主是宠物的饲养者,那么父母便是子女孩提时代的第一批训练师。
那敲击声,连接着过去的畏惧记忆,勾起脑海深处的退却念想,霍子晏不甘地别过脸,一口气憋着,郁结于心。
他想起母亲葬礼后,痛失亲人的他试图从另一个亲人那寻求慰籍。
然而他得到的,却是不冷不热的客套问候,一板一眼的严格叮嘱。
早该知道的。
霍子晏暗暗自嘲。
他早该知道,他包括他母亲,还有这家里的一些人对霍昭龙而言等同什么。
“反正人总不能跑出镇外,若在这里找,掘地三尺也该找到了。”
霍子骥开口加入硝烟味十足的战场,但语气意外的平静。
“我派手下问过周边所有农户了,他们没见有谁从庄园离开,更没有车,”话说到这,霍子骥眯起眼,锁定沉默观戏的医师。
“能把人悄无声息带走,恐怕只有人类的幽灵朋友了呢。你说对不对,伊凡贝内特。你的车,貌似常常有人光顾呢”
听出他意有所指,伊凡不甘示弱,立即回道。
“我想三少爷是多疑了。确实,我有让莱恩先生搭乘我的车,但那不过是顺路载他一程。至于他平时去哪,我也不知道。”
为加深真实性,伊凡特地强调一句。
“并且,我是有向他收费的。”
知晓伊凡的脾气作风,更认为这样精明寡情的医师,不会与莱特莱恩,甚至雇主以外的任何人扯上关系,霍昭龙不疑有他,摆手示意道。
“伊凡,我这几天睡不好,你去准备点治偏头痛的药给我。你们也都下去。我要跟两位少爷单独谈谈。”
中间那句,他是对霍夫人以及在场所有家仆命令的。
正经的家庭谈话,对隐秘性自然要求极高。伊凡没有留恋,快步穿过厅堂走出主楼,却于玄关台阶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