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第八章

到底要不要告诉姥姥呢?

打从茶楼回来后,柳摇金时不时徘徊在大厅门边窗口,偷偷摸摸地望着在厅里和客人口沫横飞的姥姥。

只是当她下定心来,仔细瞧着正在应付龟毛难缠客人的姥姥时,她突然发现姥姥嘴上的胭脂好像画得太红了,厚厚敷着的粉怎么也掩饰不住眼角深深的鱼尾纹,还有额上那层层像是可夹死蚊子的皱纹。

她赫然惊觉到──姥姥真的老了。

尽管嘴上依旧舌粲莲花,滔滔不绝,可是她老人家说了一长串话后,就得换口气,频频喝茶润喉。

而且她坐着的时候,躯着的背看起来更加地驼了。

柳摇金望着厅里那强打着精神、强颜欢笑的姥姥,鼻头一酸,喉头莫名地缩紧了。

「姥姥……」她紧紧摀住了嘴巴,强忍住夺眶泪意。

怎么会这样?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姥姥……姥姥竟然变得这么苍老了呢?

印象中姥姥永远是嗓门儿奇大,说起话来中气充沛,嗲劲十足,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精力。

可是眼前的姥姥以宽袖掩口,竟然偷偷打了哈欠?

柳摇金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姥姥,我要去南海拜师学艺,三五年恐怕也回不来。

这样的话堵在喉头,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坐在房里对着打包到一半的包袱发呆老半天,柳摇金怀里抱着件厚厚冬衣,却怎么就是没法决定到底要不要放进去。

放进去,就表示她一定会在南海停留至少一年以上,这才需要换上冬衣。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那就代表至少三百六十五日是见不着姥姥的面。

姥姥要是病了怎么办?还是做媒时一不小心出了岔子,给人家欺上门来,又该怎么办?

「我在瞎操心个什么呀?」她喃喃自语,自我安慰。「姥姥做媒都作成精了,从来只有她挖坑给人跳的份,哪有人欺负得了她呢?」

对对对,她对姥姥通天彻地的能耐还不清楚吗?

「就是说嘛,我们家姥姥可是一张嘴打遍天下无敌口的呢!」她松了一口气,宽慰的笑了。「除非是遇上像苏瑶光那种精明干练、奸诈狡猾的笑面虎,要不然的话,姥姥不可能会吃上什么亏……」

她一顿,心儿突然酸酸的,喉头涩涩的,眼眶热了起来。

她如果去了南海三年五载都没回来,他……还会记得她吗?

她突然气氛地一拍大腿,生气自己的气来。

「柳摇金,你这个大笨蛋!究竟还想被他耍上几百次,你才甘愿死心地认清楚他天杀的可恶的真面目啊?」

不过就清静了几天,她就忘了被当做傻子恶整的天大耻辱吗?

她忿忿地把冬衣丢进包袱里,咬牙切齿道:「哼!等姑奶奶我学回一身惊天动地的好武功之后,第一要铲除的就是你这个梅龙镇头号大败类!」

「小姐!小姐!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天大喜事啊!」小金乒乒乓乓地撞了进来,满脸欣喜若狂。「咱们柳家要发了,要发了呀!」

柳摇金一惊,赶紧抓过绣被盖住包袱,连忙转移丫鬟的注意力。「发什么发?难不成是姥姥今儿个又大大敲了哪个旷男怨女傻瓜呆的竹杠吗?」

「不是的,」小金满面春风,兴奋难掩。「是皇上……皇上颁下圣旨来了!」

她张大了嘴,傻了。

皇上?至高无上的天子?万民爱戴的一国之君?下圣旨?

到这鸟不生蛋的小镇?

「小姐,快快快……」小金一把拉起她,兴高采烈的说:「那位公公说全府上下都要齐聚跪迎圣旨,咱们千万不能耽搁了!」

柳摇金就这样一头雾水又惶惶不安地被拖到了大厅去。

果不其然,柳府上下主仆二十八口全到位了,齐齐伏拜在地,等候京师来的公公宣读圣旨。

在梵起檀香的香案下,柳姥姥难耐万分荣幸却又紧张的心情,急忙将她拉到身畔跪妥。

「回张公公,柳氏一门阖家到齐,恭聆圣谕。」柳姥姥深吸气,恭敬地禀道。

「嗯咳。」银发苍苍的张公公清了清喉咙,拔尖着嗓音恭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闻江南梅龙镇『柳氏媒人馆』、『东家喜宴楼』、『风门凤轿坊』、『花房嫁衣阁』四大世家,世代以来善营婚事喜庆之事,颇受江南百姓称许,朕闻知甚喜,特将帝姬宝娇公主婚事托予尔等。今着柳氏新人继承人,於三个月之内,在当今状元、榜眼、探花之中,考核何者契合,从中择一为公主之乘龙快婿。若能於期限之内玉成此金玉良缘,朕心大喜,当御笔亲书『天下第一媒』圣匾颁封,并赐下黄金五千两,以兹奖赏;如若有违朕意,有负朕深切托付者,自当重重领罚,钦此,谢恩。」

「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柳姥姥听完圣旨,刹那间惊异掺和着悲喜交加,一时间也分不清是酸甜苦辣,总觉得应该要仰天长笑,可是心头却怎么隐隐约约感觉到大事不妙呢?

柳氏新任继承人……这七个字越听越不祥。

「柳老夫人,这可是寻常百姓人家求也求不来的圣泽隆眷,你柳氏一门得好好把握这大好机会。」张公公意有所指,语意心长地道:「柳老夫人,公主的终身大事,还有皇上御笔钦赐这『』天下第一媒圣匾是否能顺利挂在你府上,从此风光庇荫子孙后代,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谢公公提点。」柳姥姥脸上笑意如故,不细看的话,决计瞧不出她眼底掠过的一抹惊惶之色。

待恭送张公公离去后,跪在刘姥姥身旁的柳摇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凑近,强抑着忐忑不安,语带冲疑的开口。

「姥姥……您真要接下这千斤万担的重责大任吗?人家说伴君如伴虎,万一弄得一个不好,害公主嫁错了人,那可是杀头的大事呀!」

「你、你这张嘴能不能说点吉利的好话来听听?」柳姥姥差点气昏。

本来就已经又惊又喜又惶恐,现在被孙女儿这么一提醒,心上更是添了七分的担忧。

堂堂公主金枝玉叶的亲事,可由得人随随便便说合吗?

「姥姥,您别生这么大气,做媒的事您是专家,我懂个什么?也不过就是随口瞎说罢了。」柳摇金吓得赶紧拍抚着姥姥的背,还真怕老人家一时想不开。「乖,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不气不气喔!」

柳姥姥好不容易才顺利口气,望着孙女率真却憨然傻气的小脸,不禁一阵悲从中来。

「呜呜呜……」

「姥姥……您……您怎么了?别、别哭啊。」柳摇金这下是真的惊得魂飞魄散,慌了手脚。「是我又说错话了吗?掌嘴掌嘴,我自个儿掌嘴!」

看着人家苏小子长袖善舞、口齿伶俐、英明能干,长得好吃好看又好用,再看看自家孙女这副万年也开不了窍的蠢样,再想到柳家十几代风光很可能就葬送这一代手中,柳姥姥哭得更厉害了。

「姥姥不哭不哭,您别难过啊,天大的事都有我帮您担着,您千万别担心……」柳摇金再劝。

要靠她担?

那不就更加完蛋大吉了吗?

「哇……」柳姥姥哭得更大声了。

「老夫人……」所有丫头连忙上前来帮忙劝慰。

「我又说错什么了?」柳摇金愣愣的问。

丫头们不约而同望向她,然后齐齐叹气了。

刹那间,柳摇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糟糕,糟得无可救药。

难道就没人相信,只要她愿意,她真的可以一肩挑起柳家的重担吗?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哭成一团的一家老小,心底滋味复杂万千。

是夜,一顶软轿秘密来到了苏府。

「我希望你能和我家摇金成亲。」

一开口,柳姥姥就成功的让亲自斟茶的苏瑶光惊得手一松,青花瓷壶瞬间掉落,碎了一地。

「要你跟我家摇金成亲,有这么恐怖吗?」柳姥姥嘲讽地挑了挑眉。

苏瑶光怔怔地看着柳姥姥,生平首次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娶摇金……而且是柳姥姥主动提起……

虽然上回柳姥姥被他虚晃一招地唬过了,但她终究是在媒人界里打滚数十年的老前辈……老狐狸,心思当不只那么一点点,主动求亲,必定有深意。

见他沉默,柳姥姥不禁哼了哼。「怎么,觉得我家孙女赔不起你吗?」

「不是这样的。」

「你不用急着解释我也知道,我家摇金的确不是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打架闺秀,脾气又倔又硬,偏偏脑袋又单纯又固执。」本来是要推荐自家孙女的有点,可柳姥姥说着说着,不禁数落气缺点来了。「长得还算是讨喜,可这性情却是糟糕到极点……」

「摇金很好。」苏瑶光的表情严肃,口气坚定。「姥姥,摇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模样好,心地好,性情更好,您是在该对自己的孙女儿多点信心的。」

柳姥姥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他,老奸巨猾的笑意浮上眼里。

她深谙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的道理,不禁毫不客气地嗤一声。

「苏少爷,咱们都是明眼人,就别在这儿大迷糊仗了,我知道我们家摇金是什么德行。」见他眉心一皱,柳姥姥却不让他有开口反驳的机会,迳自往下说:「你也用不着为顾及我的面子,就说些言不由衷、跟事实不符的溢美之词来;摇金是我一手带大的,难道我还不清楚?」

苏瑶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不知怎的,柳姥姥每个字都令他听来刺耳难当。

平常在家里,柳姥姥就是这么对她的吗?常常说这些贬损她的言论,常常瞧低她的价值,难怪她会对媒人如此反感。

面对柳姥姥风韵犹存却浓妆艳抹的老脸,他深邃的眸光里掩不住一丝愤慨之色。

「我也知道我今儿个厚着脸皮要你娶她,你肯定觉得是天大笑话一桩,」柳姥姥故意道,「事实上,你是我名单上的头号人选,倘若你不行,那我也只能再朝下一家拜访去了。」

他心突地一跳,强自镇定道:「敢问姥姥,这『下一家』是什么意思?」

「镇南王媒婆家的儿子大强呀!」柳姥姥一副早已打算好的语气,「今年恰好三十,也尚未娶亲。而且我想他王家近几年生意不太好,正需要有人帮扶一把,若是他家大强愿意跟我们家摇金成亲,我可以考虑分几桩生意给王家的。」

她这是在虚张声势。

聪颖过人的苏瑶光不至於连着一点心机攻防都看不出来,但是理智上清楚柳姥姥在玩什么把戏是一回事,可情感上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