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窝咧?
他踩着缥缈云雾,跃上笔直孤峰,在上头看到金貔。
金貔站在那方不过几尺宽的峰顶,一动不动,金色长发舞着乱着,目光始终落向脚下深灰色厚云,连勾陈到他身边审视他良久都没有察觉,又或许该说,他视勾陈如无物,完全不想理睬他。
「你什么时候由貔貅变成树精,伫立峰顶,享受雨露滋养?」勾陈出声扰他。能这么久没变换姿势,厉害厉害。
没回应。
勾陈啧啧几声,飘到金貔正面,又道:「是谁将你的地盘毁成这副惨况?好斗的凶兽檮杌找上你?还是立志吃遍各式神兽的贪嘴饕餮——」
不对呀,遇上那两只凶兽,金貔哪有命仍站在峰顶吹风?檮杌绝不可能留他全屍,一掌就把他打成貔貅粉,饕餮更别提了,直接整只蘸酱吞下,骨头都甭吐,邪不胜正这四字,无法套用於神兽与凶兽之间。勾陈凑得更近,伸指去探金貔的鼻息,担心他挂在峰顶上,只剩一具身体倔强地不肯倒下。
金貔仍没动,至少还有呼吸,勾陈真怕自个儿的乌鸦嘴成真。
「……那只答应留下来爱你的人类小姑娘呢?」勾陈原本抱着前来看好戏进展的心情,结果反倒先被眼前景况给弄得糊涂。
金貔终於有反应,睫,微扬,金澄澄的眼珠瞟向勾陈,带着愤怒未熄的余焰。
「是谁说,爱情有多美多好,它既能滋润心灵又能调剂脾性?是谁说,有个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滋味,好到一尝过就会上瘾?是谁说,有爱万事足?!」他森冷露出獠牙,朝勾陈质问。
「怎么?小姑娘给你的爱,没让你满意?小姑娘也是头一遭爱人,你别要求太严苛,意思意思就好了。」勾陈还是没得到小姑娘的去向消息,能使金貔露出如此可怕的怒相,人类小姑娘是怎么做到的?而她,又做了些什么?
勾陈好奇心加倍,继续追着问。
「所以,你把小姑娘赶走了?若只是赶走一只人类,你的貔貅窝不至於变成这样吧?金貔,到底发生何事?」
「我没有感觉到你所谓的『爱』有多欢愉,相反的,我现在全身流窜一股怒火,站在这里吹再久的冷风也压抑不了,它不只是烫,还苦、涩、酸,它究竟是什么?!我应该如何让它止息!它像要从我体内炸开!你告诉我,我怎么做?!」金貔反问勾陈。他数不清自己静伫了多久,五天?十天?一个月?为何高处沁寒冰冷也抑制不住它?!
它撞击着他的心。
它揪扯着他的腑脏。
它刺痛他四肢百骸。
它让他好痛,痛得想要发脾气,痛得想要剖开身体,将它狠狠捉出来踩碎!
「怒火?又苦又涩又酸?像要从体内炸开?」勾陈喃喃重复,妖美红眸盯住金貔不放,从打量到猜测,再由猜测变了然,他弯眼笑了,毫不客气地噗哧出声,进而放肆取笑。
「你笑什么?!」金貔见勾陈露出那种莞尔神情,更为光火。
「笑有个为情所困的男人,浑身发出好浓好重的酸醋味,自己那灵敏的鼻竟没有闻到。」勾陈闪得很快,大退数步,避开金貔可能一拳飞来的痛殴,他飞高高,语调凉凉:「你那叫嫉妒,人类称它为『吃醋』,你不懂『醋』是什么,人类用它入菜调味,滋味极酸,正适合拿它比拟一个人的爱受到他人介入时所会产生的心路历程。」
「嫉妒……?」金貔皱眉。
「小姑娘心里另外有人?结果她并没有真正爱上你这只招财神兽?你被她抛弃了?所以才在丧志之际,拿你的貔貅窝泄恨?」一连数个提问,问得金貔变脸,也问出勾陈想知道的答案——光看金貔一脸窝囊,谁还会猜错?
「我不稀罕她的爱!我不需要!我也不爱她!」
「听听,像个孩子赌气在说:哼,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勾陈故意装出童音,调侃金貔。
「她说她爱我!」金貔反驳勾陈那句「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云遥在坠下之前,明白说了,她是爱他的!
「既然小姑娘表白爱你,你一副惨遭遗弃的怨夫样所为何来?」应该是两情相悦,双双对对,从此幸福美满,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
「我不爱她。」
「你要不要照照镜子,说出那句话的你,有怎样的表情?」勾陈见多了在爱情里自欺欺人的傻子,像金貔这种连「爱」是什么都还不懂的神兽,他除了摇头叹息仍是只能摇头叹息。「若不爱她,她的所作所为与你何干?你该是无动於衷,她伤不了你,左右不了你,你不会因为她的一个举动或是一句话就动怒,她对你而言连个屁都不是,少掉她的打扰,你该要很快乐呀!重新去过你一只貔貅的欢乐日子,自个儿窝在洞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再也不用担心身旁躺了另一个人,她吃饱了吗?睡得好吗?冷吗?热吗?爱不爱我?有多爱?爱多深?爱多久?」
得了吧!
若金貔真如他自己所言的不爱,今日他勾陈踩上他的地盘,就会见到一只埋头大睡的貔貅,问他人类小姑娘的下落,说不定他还会挑眉反问:谁?什么人类小姑娘?我身边有这种家伙出现过吗?
是否有将一个人放进心坎里,从言行举止上,可见一斑。
」……我明明就跟她说好,我要她爱我,而我不需要爱她,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如此明显的分野,没有模糊地带,他可以享受她付予的甜蜜,而自己毋须贡献什么,他确实是如此认定,云遥更是遵守她的承诺,一心一意爱着他,到底是何时开始产生偏颇?口口声声说只要爱却不给爱的他,悖逆了自己说过的话?
「爱情没有办法分割开来,你太有自信了。」勾陈一改戏谑神情,改站为坐,颇有打算陪老友促膝长谈的味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懂怎么爱人,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由自主想牵她的手,想抱她,想拥有她,想做些会教她开怀大笑的事?去咬财时,忍不住开始注意她缺了什么,她需要什么,再为她找些蔬果回来种。她爱吃这个吗?还是爱吃那个?被子衣裳够不够暖……」
开始留意,她偏爱吃的东西;开始察觉,盘中食物有哪些是她会默默挑走,拨到一角去堆积成小山;开始发现,她有哪些小动作,小动作又代表哪种心情——她噘嘴时,不是在耍任性或脾气,而是想偷吻他;她用脸颊贴在他背后磨蹭,不是她想睡了,而是腻着他撒娇……
开始,在意。
开始,放在心上。
开始,幻想往后有她同在的日子。
开始,担心她寿命较他更短的烦恼。
「爱呀。」勾陈笑吐这两字,回答金貔所有疑问。
简简单单,干净俐落。
爱呀。
想牵她的手,无论何时何地。
想抱她软绵绵的身子,嵌在怀里。
想拥有她,让她成为自己的。
想看她笑,想让她笑,喜欢她笑起来小脸晶亮的美丽。
爱呀。
「恭喜你懂爱了,金貔。」勾陈给他几记掌声做奖赏,「现在先别说这种小事,去把小姑娘找回来,有话好好说,有误会就快快解,她身旁有人就把她抢过来,我虽然还没弄懂你和她发生什么事,不过我猜也不会是啥大事,八成就是你搞不懂爱不爱她却又狂吃飞醋之类的吧。」他拍了金貔肩胛一记,鼓励他,谁教他勾陈专司桃花旺旺开,爱看别人身陷爱情海浮浮沉沉,喜欢情人间散发出来的甜美香息,难怪老是有人求他保佑惠赐良缘。
金貔冲疑地看着勾陈,听勾陈说得多容易,好似在取笑他的小题大作。
「摸摸自己的心,想不想要她回到你身边?」勾陈又问他。
「……」金貔下意识听从勾陈的引诱,右手按在胸口,勾陈笑笑挑眉。
听见了。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想。
我想。
我想要她回来。
我想要她回来我身边。
勾陈推他一把。「快去吧,人类有句蠢话叫『后悔莫及』,别让自己有机会去印证它,到时欲哭无泪别怪我没提醒你。」
金貔找到她了,轻而易举地。
她就在他眼前。
躺在那儿。
金貔的敏锐视觉,能看清远处光景,虽不至於「千里」,然而百尺之内毫无问题,山谷深约百尺,底下有些什么,他瞧得一清二楚。
渐歇雨势如薄薄针网密密交织,飘落山谷底下,那娇小身躯之上。
云遥躺在崎岖乱石之中,以极不协调的姿势仰卧其间,长发凌乱,覆住小脸,毫无动静,彷佛熟睡,让雨水打得浑身湿透也不知道要去躲雨——不,谁会想睡在山谷底下,她一定是失足摔下去,受了伤。
金貔飞跃而下,每奔近一步,就听到有人在说话。
……金貔。
云遥的声音。
不要生我的气……
我跟北海真的没什么……
我瞒你是我不好,不要赶我走……
我忽略你的感受,我没有对你坦白,你可以骂我,但别不要我……
她边哭泣,边喃喃说着。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
你气得把貔貅洞都弄坏了,这、这里有一块金子,给你吃,我拿上去给你吃……
吃完了,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金貔……
金貔多想喝令她不要开口说话,人都瘫软在谷里,摔得七零八落,不好好保存体力以求生机,竟然还嘀嘀咕咕说些废话——
血腥味,令神兽却步,然而天生对於血污厌恶的本能,阻挡不住金貔的脚步。
云遥身下一洼血红,混着雨水,色泽已淡,味道仍旧浓烈。
金貔……
「你闭上嘴!别再说话,我马上替你疗伤——」
愈伤法术在金貔掌心熠熠闪耀,当他将其击入她体内,金光咻地碎开,一点一点、一闪一闪,如火花绽放,瞬间绚烂,又消失无踪。
金貔……
失去红润的唇,并没有开口,连细微蠕动都没有,他却仍听见了「声音」,她说话的声音。
死人,怎可能说话?
云遥早就断了气息,自断崖失足坠下,头部着地,脑壳破裂,已有一段时日,承受剧烈撞击的肋骨俱碎,穿透肤肉而出,血流干殆尽,被几日前的大雨冲刷带走。
一小块金砖,滚到她脚边数十步远的地方,兀自发出柔和澄亮的光芒。
金貔听到的,不过是她离世之前,深深的眷恋,以及在生命渐逝时,折磨着她的剧烈痛楚。
好痛……她说。
浑身都好痛……雨打在身上,痛得无法呼吸……她说。
金貔在上面,他还在上面……要去找他……她说。
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双手双脚都不听使唤……快点……爬起来,云遥,爬起来爬起来……她说。
好冷。她说。
金貔。她说。
金貔万万没有想到,追寻她的气息而来,打算先向她求和——当貔貅当了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再把她带回去,一石一树重新将貔貅窝给恢复还原,怎知,找到的,竟是这般的她!
金貔没有蹲下身去看得更仔细,他没有办法,他的身体拒绝上前,不知是逐渐散发出来的屍臭迫使神兽退开,或是不愿接受这样的「后悔莫及」,他不进反退。
她是在剧痛之中,缓缓死去,望着遥不可及的苍穹,任凭冰冷雨水打在每寸疼痛的肌肤上,慢慢的,无助的,害怕的,绝望的……死去。
尚在的虚弱意识,全都缭绕在他身上,直到气绝,依旧想着他,只想着他!
她攀上遭他破坏殆尽的山势,近乎笔直的严峻石峰,别说是女人,连男人都不见得可以成功登顶,她竟不自量力,愚蠢地在大雨滂沱中,企图徒手爬上石峰,只为了——将手里小小金砖送到他手上?!
值得吗?
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
粉嫩红润的俏丽脸蛋,只剩死气惨白;总勾扬起可爱笑靥的丰唇,微启着,却紫黑,淡淡血丝,残留唇角,已不复见大量鲜血从中汩出的血腥模样;她张着眼,但无神韵,睫上的湿润,分不清是雨是泪;血肉模糊的部分,他不忍卒睹。
金貔,我爱你……
请让我,回到你身边……
一辈子……
金貔一步一步再退。
痛,是她死前承受的苦楚也传递过来了吗?他不只听到她的喃喃细语,更感受到如巨浪席卷扑来的疼痛,直击而来,撞进他的胸坎,扯出碎骨般的剧痛——
是吗?是吗?!是她附跌落地的那一瞬间,如此之痛?!抑或她仰望着天,吃力举高双手,泣吟他的名字,冀望他会在那一刻来到面前,她等着,用最后生命之火,等着。
最后,等到的,依旧是一无所有的心痛,这般强烈!这般鸷猛!
连他都几乎要挨不了这样骇人的痛意,她又如何能……
金貔绞紧最痛的那方胸口,五指绞的不仅是衣料,更是肤肉,藏在它们之下的心,彷佛要碎去。
那痛,是她断裂的肋骨,穿透心脏时,遗留下的残余记忆?
还是……
金貔昏眩踉跄,头一次感觉到四肢无力,光靠两足并无法支撑住自己,身体本能变回四足神兽,只为了不难堪地跌倒。
想逃的念头涌上,金貔一刻都无法再待下去。
从这样的景象,这们的疼痛,这样的无法接受,这样的天崩地裂中——
他逃离开来。
后悔莫及。
这四个字,原来沉重得教人难以驮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