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春香说..... 于晴 33643 字 2个月前

她离城一年,偶有公事经中间人联系,却再无私人消息。他没有主动问,也不去多想,她若能因此避开血鹰之祸,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那一也,她细长眼眸荡着如水月光,月光不落腮,是一个理智胜於情感的好姑娘。

他嘴角莫名扬笑,手指抚上腰间藏着的东西。这习惯真不好,明明要丢了,每次老是发呆忘了,等他再次转醒时,定要将这样东西丢了才好。

丢了,便一切重新开始,回归原位吧。

那似水的月光……他心神一敛,暗暗提醒自己,停止会议,要不,等他再次转醒时,非成疯子不可。

意识散尽的刹那,突然窜出一个念头——

如果是她遇见这种事,她一定会产生幻觉,折也折磨死她了。

云家庄三名主子里的两名七情六欲太过强烈,想来,由他这个无欲无求的傅临春中麒麟草最能将杀伤力减低吧!

春香遇劫,失踪北里坡,公孙显暗动各地弟子,遍寻不获。该时正逢血鹰肆虐,春香恐凶多吉少。公孙显主持大局,动用秘辛,召主回归。

——云家庄秘史?大公子傅尹

-*-

“大!大!大!哇,这真是见鬼了……”她拍桌咒駡着,摸着身上的荷包,里头扁得连只鸟都变不出来。

“去去,没钱就滚出去,要不,妓院在隔壁,你去签了卖身契再来赌吧!”

“老娘有一技之长,用得着卖身吗?”她啐道。

很有骨气地走出赌坊,转往药铺而去,一路上她抓耳挠腮,气质全无,宽袖滑至肘处,隐约可见有块红痣。

“神医来了!神医来了!”药铺的伙计叫着,里头的老大夫冲出来,连忙拉住她,道:“你来得正好,有重病患者呢!”

“哎,有重病患者正好,一个人一两,否则不干!”她拽拽道。

“人家早凑足一两银了,你的名声也早传出城了!”老大夫长叹口气:“朝闻道夕可死矣,想我余大铜七岁习医,行医五十年,竟然比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你堪称神医啊!不,简直是神,也不是,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她笑嘻嘻地接受他的赞美,赞美到最后,这个老大夫都满面通红,一等桌椅搬到药铺大门前,便立即钻进药铺里。

此时围观的人已经不少,挤得药铺水泄不通,面色发青的重病患者被抬出来,她就坐在椅上,笑着卷起白色的宽袖,轻按那人手腕。

脉呢?脉呢?

她又习惯地转着眼珠子,所幸,她的眼眸属细长,那样的不安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这简单。”她挥毫写下药方。

不知何时,老大夫又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取过药方,受到极大的刺激。

“老夫行医五十年,竟然比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这简直是神的药方啊,不,是观世音菩萨的药方……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没想到呢?”

她瞟他一眼。这种赞美,实在太贫乏了,她的虚荣心无法满足!

“这药真有这么灵验?”有人问道。

“灵啊!”那伙计道:“你之前没来过吗?神医待在城里已有月余,每次重病的患者,都是一帖药方,药到病除,绝无例外。”

“是是是,一帖药方就能药到病除。”她笑呵呵,很理所当然地推荐自己的神能。“我路过此地,过两天我就要离开了,要治病的快来找我,一人……改成三两银!”她又对着老大夫高傲道:“明天有病人你治不了的,我再来吧。”

老大夫忙声道:“这是当然,求你一定要来!求求你!”

她挤开人群,挠挠脸,那宽袖又滑动了些,露出她臂肘半个老鹰血痣。

在众人的目光里,她拐进巷子,把玩着那一两银子,嘴里哼道:

“傻哥哥,傻哥哥,为了女人一去不回头,连个影儿也不留,看那女人是不是母夜叉,一口吃……”“咚”的一声,歌声戛然而止。

她成大字型地趴在地上,一头很漂亮的浅色长发全扑地吃了沙。

过了一会儿,那药铺伙计一路追上来叫道:

“姑娘姑娘,余大夫说你爱吃‘金宝铺’的糕点,上午买了一份,我刚忘了拿给你……”长巷空无一人,那伙计一时怔住。

依她脚程绝不可能这么快出了巷子,又不是飞天……蓦地,他目光锁住地上的一两银子。

他很快上前,拿起那一两银子,用力闻了闻,确实是药铺里的银子。

银子在这里,人却不见了,这分明已经……他面色一紧,转身出巷,打算把这一事件上报,同时,他自腰间去出短穗,改挂在腰间。

短穗上,吊着三枚特制的小铜板。

-*-

夏天的傍晚,总是热得发晕,尤其这有阵子不定时的雷雨,让空气里弥漫着又闷又湿的气味,令人满头大汗。

竹屋内的红袍男子却不怎么受影响,一身清爽,倚在床柱,神情从容祥和,眼帘半垂,似在打盹。

“你聪明些,最好别乱说话,记得,要‘对症下药’。”门外,传来女人低微的殷殷叮嘱。

“是是是,治疗这种见不得光的毛病,我最拿手了。”

男子听见这说话声音,眼帘突地一颤。

门被打开了,女人特有的脚步声接近床边,讨好道:

“春香公子,大夫来了,这一次能治好你的。”

男子神色自然,客气地扬笑:“真是麻烦赵姑娘了跟这位……大夫?”

那女大夫嘻嘻笑道:“就叫我李神医。除了没法起死回生,任何病症绝逃不过我李神医的手中,这位香香公子,放心吧,就交给我!”

“是春香公子!”赵茧芙改正。

“春香?春天的香气?可惜现在是夏天了,要不,我真想闻闻春香公子身上的香气呢!”

她停在他的面前,正好进入他垂下的视线范围内。他的眼瞳里映着白色衣裙,同时,衣腰上有着看不真切的暗色穗子,穗子上有疑似铜板的圆物。

“好了,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公子你的……眼睛问题。”她卷起袖子,做在青门女子搬来的椅凳上。

他沉默着,确定自身未中麒麟草的幻觉,那么,就是真的了?公孙显竟然召她回云家庄?难道公孙显不知血鹰此刻盯着云家庄么?

“香香?”女大夫取笑着。

他终於伸出手,模糊地看见来人细白的手指轻压在他的腕间。

“怎样?有救吗?”赵茧芙紧张问道。

“这……香香公子,你看得见我的指头吗?”

傅临春抬起眼眸,细白指头隐约在晃动着。他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

“看不见。”

“全黑?”

“天地尽黑。”

“那这样呢?”她弯身,一张脸离他极近,近到他能闻到女子专有的体香。

他没有退后避嫌,温声道:

“还是看不见,倒是姑娘身上香味重了些。”

“大夫!”赵茧芙责备她的轻浮。

她又挠挠脸,坐回椅子,打开那一排珍贵的扁盒。

“其实要治不难,但总要一段日子。”

赵茧芙闻言大喜。“真的?春香公子,你眼睛总算有救了,不枉我家门主这些日子的细心照料!”眼神直往女大夫瞟去。

傅临春瞧见那女大夫非常暧昧的点头,指指他胯下的地方。但可惜,他的目力尚未恢复,只知道赵茧芙找她来,绝不是来治他的眼睛的。

那女大夫笑道:

“好了,公子眼睛全瞎,但也不是很难治。赵姑娘,你要留下吗?”

“当然!”

女大夫点点头,又对他道:“公子,请脱衣服吧。”

赵茧芙面色大惊,脱口:“脱什么衣服?你要干什么?”

“针疗啊!”她拈起一根银白的细针,比个狠狠戳的手势。“要对准穴道紮进去,才可以治那个那个。”

“……那个那个?”傅临春扬起眉。

“唔,就是眼睛啊!香香让许多大夫看过了吧?那些大夫都治不好你的眼睛,但你要相信我,只要经我手的,哪个不起死回生?来,脱衣吧!你放心,医者父母心,不管你是男是女,在我眼里都跟刚出生的婴儿没两样,来,宝宝,脱吧,我保证不起邪念。”

傅临春闻言,也不斥责她的轻佻,笑道:

“江湖中人一向不拘小节,那就拜托大夫了。”语毕,他解开腰带,听见一声惊呼。接着,他脱下红色外袍,春光微泄,门哐啷一声,用力过猛又弹了开来,赵茧芙已经狼狈地逃跑了。

他动作一顿,继续脱下中衣,露出精实偏白皙的上半身。

“哥哥别心慌,妹妹呢,也瞧过不少男子的婶子,口水不会流得太快。”字句很轻浮,但语气很正经,似乎对他身躯完全免疫。

她看见他扯下的长黑锦带里暗待鼓起,不由得暗诧。他的瓜子都放在袖里暗袋,腰带的暗袋里会放着什么?可别是青门搞的鬼……思及此,她直觉要去碰,傅临春突地扣住她的手腕。

“别碰。”

她一怔,望着他无神的眼睛。娘咧,江湖人这么神能?连她左移右移都知道?她试着要抽回手,他却没有松手的迹象。

“那是故人之物。”他淡声答道。

“故人……失礼失礼。”

他眉心有些褶痕。“为什么你手这么冷?”

“唔……我太紧张了……”顿时哑口无言,因为傅临春翻手探向她的脉门。她面色紧张,细长的眼珠骨碌碌转着,仔细看着他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终於松手。“你身子没有问题,体质关系么?”

她低声哈哈笑:“是是是。是体质,我是夏冷冬暖,晚上很好抱的。”

傅临春当作没有听见她暧昧的言语,见她离开椅凳,贴近自己,仿佛在研究哪里好扎针。

他也就坐在那里不动如山,任她研究。

“刚才,你没把到脉。”

“我才学一个月,要真能把到,我就是神医了,这个针……随便紮不知道会不会危险?”她吞吞口水,只觉得这人肌肤线条十分具有美感,甚至,很有弹性。

所幸,她已经成为柳下惠了,真的。

“你指下半截拇指距离可以下针。”

“喔……”李今朝很仔细地算着,拇指轻轻压上他的肌肤。“这里?”

“就那里。”

她小心地紮进去,看着细长的银针没入他柔软又结实的肌肤,那真是……真是有种虐人的快感。虐待傅临春啊,世上有几人能做到?

她又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假装在他身上寻找穴道,拍拍打打,遮掩她的声音。“不亏你我结识为亲兄妹,你竟然能认出我的声音,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他一阵沉默。

反正傅临春在云家庄是出了名的发呆高手,她也不介意,问道:

“你眼睛真看不见了?”嗯……连背部也如无暇美玉。

“是看不见。”

“也有内伤吧?”她道:“公孙显说你数月未归,不是死了就是重伤难以回庄,他只能依着你最后留宿的客栈私下展开搜索,可惜找不到蛛丝马迹。”

“找不到蛛丝马迹,也不必连累你。”

是连累还是不想见到她?她也不在乎,低笑:

“云家庄有个麻烦处,就是一代先生配公子,上一代傅老先生仙逝后,闲云公子便独揽大局,直到他退隐江湖,才有你跟公孙显,公孙显不愿意在未来的日子里操劳过度,只好动令召我回庄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清淡,仿佛跟他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快,更甚者,就像是个自远方来的故友般。

这样的结果,他不该意外,他意外的是,她身在此处。

她撩过裙角,干脆爬到他的背后,依着他的指令下针。戳啊戳,反正戳在他身,痛不在她心。她再道:

“总之,有人找出你留下的瓜子,怀疑你是误中陷阱,身上必带重伤,才会数月没有捎回只字片语。云家庄弟子必定习武,只怕一下就被认出是江湖人,要从我这里调人帮忙嘛,谁又有我的灵活呢?水帮鱼,鱼帮水,理所当然,现在总算找到你了,大家都可以安心。”言谈之间颇感欣慰。

“这里是青门,我确实误中青门陷阱,她们以为我不知始末,便冒充我的救命恩人,我打蛇随棍上,青门与血鹰有关……你怎能轻易博取她们信任?”

她咧嘴笑着,跪坐在床上,特地卷开袖子,露出臂肘越到他面前。“看,这是什么?是血鹰啊!还能不信我吗?啊,忘了,哥哥你看不见……”她话没有说完,手臂立即又被拽了过去,她整个人扑前,贴上那无暇美玉的背上。

娘咧,她被撞得内伤了!

“你中了血鹰?”他厉声问。就算他眼力有问题,也能看见那暗红的痣。

她吓了一跳,连忙道:“哥哥莫慌,我没那么笨,这是假的,用特殊颜料画上去的。她们看我有血鹰,见面一家亲,这才敢将我带来为你治病……”她一头雾水,这男人不是很讨厌她吗?还是怕云家庄的金算盘就这样被趴了?该是后者吧。思及此,她又爽快地笑:“对了,哥哥,你不举?”她慢慢抽回细瘦的手臂,还真的给她五指红印。

“上个月,有人在我饭里下药。”他平静地说着。

“我知道,下春药嘛,你……”

“半夜我听见有人在门前踌躇不前,最后哭着跑了。”

她干笑了声,道:

“那是青门的门主岳观武,是个胆小又怕事的人,哥哥你还没见过她两回吧?有懒惰娘亲就有勤劳女儿,门主太过胆小,弟子就得强势,她们有心让你跟岳观武生米煮成熟饭,云家庄一旦成为青门的靠山,青门就能发扬光大,赵姑娘说,那晚你服了足以让大象发情的春药,却是一觉到天亮,后来几天,她在饭菜里不死心持续放药,你仍是一样……八风吹不动,连点……激烈挣扎的动静都没有,她又不能真的找人来试你,正主儿又胆小的很,只能推敲傅家年过四十方婚,其实是不能人道,要不,就是你受了严重内伤,暂时……欲火无法上身。”

她说得很详细,详细到他差点以为她就是青门弟子。傅临春多少能明白她能拥有五枚铜板的原因了。她市井之气虽重,却很容易打入人群,亲和力很够,青门多是女子,李今朝有美貌,却不会给人压迫……他微地一怔,看她毫不忧郁撩过裙摆,露出两条模糊的小腿肚,越过他的身侧下床去。

他手心掬起,让她的发尾跳到掌心间。这发尾……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模模糊糊的目力里,可以确定发色偏淡,几乎是阳光色了。才一年,她那头黑得美丽的长发出了什么事?

“大夫,好了吗?”赵茧芙在外头叫着。

“好了好了!”她大声道,同时旋身面对他,见他若有所思,她在他耳边低语:“我不会治病,但公孙显给了一盒药丸,叫什么百……就是一百种内伤都能治,还有杂七杂八全是神丹妙药,绝对可以加速你的康复之路,你看着办吧。”

他又被迫闻到她的体香,接着,他的掌心里被塞进极小的盒子,手指接触间,她的体温还是异常冰冷。

“哥哥,有妹妹来,你可以安心啦。”她道,又哈哈笑着:“穿上衣服吧,香香宝宝!明个儿再来看你,这针疗法总是要好几天才能做完一套的。”

赵茧芙半推着门,偷觑着里头,发现傅临春已撩上中衣,不由得暗吁口气。

“我走啦。”李今朝潇洒笑道。

“大夫!”他叫住她,确定她转身望向他,才道:“明天,我等你。”他语气颇重。接着,他朝门口那方向轻轻颔首,道:“麻烦赵姑娘跟岳门主了。”

赵茧芙俏脸微红,点头。“这是当然。”

李今朝拎着她的扁盒走出客房,终於吐出一口长气来。安心啦!人找到了,她终於可以睡一场好觉了!

“你跟我上客房吧。”赵茧芙道。

李今朝挠挠脸,笑嘻嘻地尾随她而去。

“你心情很好?”赵茧芙好奇道。

“是啊,刚看见美人玉肤,特别让人好胃口啊!”

赵茧芙瞪她一眼,发现她面色青绿又疲倦,显然气力不济,便安慰道:

“你放心,只要你治好他,我会写封信,让你提前去领解药,你记得,只要治他的那个,眼睛跟内伤都不必治。”

“岳门主生得不差,如果春香公子能看见,一定会色心大起,不如连眼睛也一块……”

“不行!治好他的眼,他第一件事就是离开青门!”赵茧芙明白小庙能留住大佛,全赖他伤重加眼盲。

老天掉下来的最佳礼物,足够让青门翻身三十年,绝对要把握!

“嗯,不如治好他的眼,打断他的腿,留住他的美色。”李今朝说着笑话。

赵茧芙没见过被俘了还这么嬉皮笑脸的大夫,她只能说,世上无奇不有。

“李大夫,你刚中血鹰还没几个月吧?”

“这样也能让你看出来?”

“那是当然,就是看你中了血鹰,咱们才会抢你回青门。刚中血鹰的人,四肢易冷,体质遽改,那是你体内的虫子正在适应寄主,直到服了第一次的解药,才会好转一些。我已经在你房里加暖被,以后你要多多照顾身体。”

“多谢赵姑娘。”她笑道。

“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是神医,就可以解毒。云家庄江湖册里写着,血鹰是不可能会有真正的解药,你要以身试药,最后只会落得加重的下场。”

“我已经试过,也早就明白了。”她叹道,又问:“赵姑娘,你这儿有地窖什么的吗?我怕雷,很怕很怕,最近常下雷雨,我怕雷一来,我就晕了过去。”

“又不是小孩子……”

她嘻嘻笑道:“没法子,一打雷我头就痛嘛。”她指指耳后的脑勺。

“那是孔海穴,挺危险的,怎么会痛呢?好好,一有雷雨,我就差人领你躲到地窖去。”赵茧芙送她到客房后,便离开了。

李今朝看看夜色,嘴里带着笑意,而后甩着淡色长发,转身开门,哼唱着:

“傻哥哥,傻哥哥,大蟒蛇下逃一劫,有人跳上你床你还不要,果然是个傻哥哥……哇,好冷”她打着哆嗦,赶紧关上门。

客房外,一阵阵闷热的夏风拂过。

转自 爱搜书(...............................)

《春香说》第四章

李今朝慢慢地吸着那泡得很肿的面条。

“嘶——嘶——嘶——”嘶得好无聊哪。於是,筷子移向桌前唯一一盘腌萝卜。“哢哢哢——”牙齿咬得也很没劲。

最后,她眼泪哗啦啦掉下来了,默默拎着扁盒,对着监视她的青门弟子道:

“时候到了,我得去看香香公子的不举之症,太晚治,我怕他一路不举到老了也抱不到亲生孩儿。”语毕,也不等青门弟子脸红回应,迳自出门寻人。

青门真是贫穷得可以,一连几天,三餐全是煮得比她脸还浮肿的面条,配上一碟素菜,如果她不是曾吃到一口小腌鱼,她会以为青门的弟子来自尼姑庵。

远方严重剥漆的凉亭,正是那个高雅动人的傅临春跟岳门主在用饭来张口,亭外是很久没有清理过的人工湖泊……突然间,她觉得非常骄傲。

如果没有她跟其他的隐藏弟子在,云家庄就会是第二个青门。她简直难以想像傅临春穿着破旧的衣物史!那简直是一种罪孽啊!

岳观武背着她,缩在桌前埋头苦干,她走上凉亭,注意力放在傅临春。他心不在焉地用食,细白的耳朵却动了动。

她瞄着两人,挠挠脸,自觉有事不识相。瞧,这两人气氛多好啊,各吃各的,照这样下去,说不得老傅很快就举了,她是不是该避避?青门……只是贫穷,不算恶人吧!

傅临春见她停在阶上,主动唤道:“大夫?”

她被迫入亭,笑道:

“原来都在吃饭,二位真是闲情……鸡腿!”她难以置信眯眯眼暴凸。“卤生肉?四菜一汤!”有没有天理啊!青门把好菜塞给傅临春?而她却吃白面?

她眼泪又掉了出来,迎上岳观武那种“你了解吧”的眼神。她是了解了,这个青门门主胆小得要命,但为了美食死也要硬着头皮跟傅临春吃上一顿。

她吞了吞口水,自动自发地坐在石椅上,喃喃道:

“我想起来了,我还没吃午饭呢,这最后一支美腿……”扑了个空。

岳观武个子生得小,身体也有点扁扁的,因为胆小不敢直视人,所以刘海过长,几乎遮住她的双眼,她的动作跟猴子一样快,转眼利齿已经在撕裂腿肉了。

李今朝一颤,是真的连皮肉都在颤动,桌上四菜一汤只剩残羹剩饭。

傅临春嘴角扬笑:“李大夫?”他的目力已有五成,比起前几天好多了。

她的发色,确是偏淡。他又撇向她有些模糊的面容。其实不用仔细看,她仍是有着那双不安分的眼眸,带点市井的气质,还有丰富的表情。

她赶紧从扁盒里取出一个饱满的小袋子。

“春香公子,今天你气色很好,这是特地奖赏你的。”

岳观武瞄上一眼,确认那不是食物,继续狼吞虎咽。

傅临春伸出手,让她把已经打开的袋子放在他掌心上。她的指尖还是冰冷的,明明今天天气高热,还得靠湖水降点热度,为什么她的体温跟人不一样?他不记行她以前有这体质,难道是来到青门后发生的?

锦袋里,是瓜子。

“瓜子。”她状似随口:“我爱吃,顺道买的。你若不嫌弃,就吃吧。”

傅临春垂着眼,嘴角噙着笑,嗑了颗瓜子,道:

“你也喜欢啃瓜子?”

“唔,是啊是啊,我爱得不得了。”

她眼珠骨碌碌转,仗着他看不见,就把他吃剩的饭菜挪到自己面前。他咬了两口的牛肉,吃了一半的鸡腿……她含泪,这种贫穷,她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你,你不吃?”后羿观武抹抹口水。

“我吃我吃……”反正是兄妹,吃点他的口水不算什么。她慢慢品尝没有味道的鸡腿。这里的厨子到底哪里来的?这样他也能忍上几个月,太无欲无求了吧!

她大口大口吞饭,偷瞄着傅临春嗑瓜子的闲情风采。

傅临春似乎察觉她在观望他,不由得朝她看去。

她立即进埋首吃饭。反正江湖盲侠之神能,已经连她的发丝颤动都能察觉了,如果有人说,傅临春在眼盲的情况下,还能伸出两指精确无误的戳瞎别人的眼珠,她绝对第一个相信。

“岳门主,等我伤好,请岳门主一定要上云家庄做客。”傅临春客气道。

“做客?”送茶水过来的赵英芙大叫。

“是啊,赵姑娘也一块来吧。都是救命恩人,傅某是该要报答的。”

赵英芙讲凉亭,结结巴巴道:

“也、也不用了。我家门主不喜欢去太远的地方。”

李今朝瞄瞄她,突然冒出一句:“我去过京师哦。”

“京师!”赵英芙又嚷。

连岳观武的小眼睛都从间海里眨巴眨巴地望着她。

“那是很繁荣的地方啊!没有银子是会被赶出来的!”赵英芙掩不住好奇心,问道:“李大夫,那里真的黄金满天飞吗?听说只要一入京城,连天上下的雨都是铜钱,是不是多到京师人都懒得捡了?”

“……”好惨哪!李今朝啃着腿骨头,撇开脸,掩饰眸里的目光。

傅临春下意识随她的方向移动视线,继续悠闲嗑着瓜子。他爱嗑瓜子,却不见得爱吃瓜子肉,没一会儿,瓜子肉便在桌上积了一堆,他看见她不拿有壳的瓜子嗑,却偷偷捻了颗瓜子肉去尝。

她真的爱吃瓜子?公孙显害她身处险境。照说他该不悦的,偏偏此刻心情颇好,目睹她竟拿瓜子肉去拌饭吃,真有这么饿?他一心二用,嘴里问道:

“这几年,武林大会,青门都没去吧?”

赵英芙闻言,红了脸。“明、明年门主就会去了,是不?门主?”

“……一定要去吗?”岳观武细声问。

“当然要去!”赵英芙推了她一把,赐她一记凶狠的眼神,道:“春香公子是名门世家,不必为金钱烦恼……不像咱们这小门派,要筹个旅费不容易呢。”

“若是旅费问题,很简单,一并由云家庄出了吧。”

“你出?”赵英芙立即细算起三个月的盘缠有多少。

在他低算的当口,向来容易陷入高僧冥想状态的傅临春,察觉右侧靠湖的李今朝打了个哆嗦,抱着碗筷移到他的左手侧。

真有这么冷吗?

李今朝眯着那细长的眼,笑道:“岳门主,青门到底以何营生啊?”

岳观武把脸几乎埋进桌里了。

赵英芙吞吞吐吐:“靠着城里两间银楼,一间当铺,三间布庄……”

“听起来不错啊……等等,我在城里也有一个月了,城里就只有两间银楼,一间当铺,三间布庄,这都是‘南桐派’名下的吧?”李今朝诧异问道。

“我,我肚子痛,告、告辞了……”岳观武结巴着,捧着她的饭菜,迅速消失在地平线上。

赵英芙狼狈不堪,暗骂这个李大夫什么话不好提,偏提到青门生计。

傅临春若有所思,忽问:

“南桐派跟青门在许多年前曾是一派,后来因为细故分成两派。城里的生财铺子是轮流?”

“……是……”

一搭一唱,李今朝理所当然接着问:“有多久没轮到你们了?”

赵英芙像被大刀砍中似的,整个弹跳得老高。她满面通红,说道:

“今年就会轮到了,春香公子你可别以为……以为我们没本事……”

李今朝找挠脸,暗叹口气。

此刻,正好有青门弟子来报,赵英芙立即借机仓皇逃逸,成为第二个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人。

“走吧,湖边冷。”傅临春说道。

“你也觉得冷?果然啊!天气看起来很热,实际是很冷的。”她看着傅临春将瓜子倒进暗袋里,冲疑一会儿,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哥哥可别误会,妹妹呢,有责任把你安全带回云家庄,要此之闪容不得你跌倒受到伤害的。”

“安全带我走?”他反手缠住她的手臂。

她有点傻眼,也没料到他会应她,先是愣了下,又嘻嘻笑道:

“我不懂武功,也不了解江湖局势,公孙显给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药送到你手上。他说,只要你不死,那绝对能安全脱身,多加一个我也不会很难吧。”

“是么?”他不置可否,问道:“你听青门提过哪儿不能去么?”

“没有啊,青门在这半山腰,没听过哪儿不能去。”

“麒麟草呢?”

“麒麟草?”她反复默念,笑道:“我不知青门花花草草也有问题,没特别去注意。”

他没有再搭话茬儿,似乎又陷入高僧状态。

她垂目望着两人相连的影子,等了等,再也没有去年的心猿意马心动难抑,这算是进步吧。

“今……李姑娘。”

“哥哥得唤我一声妹妹,这身分总要落实的,”她随口道,进了院子,又问:“要不要我替你护法?”

“护法?”难得地,他竟是笑了出声。

“你不必运功自疗?我不是江湖人,但也能在门口守着啊。”这点小事她没问题的。

“那不必,我功力已回七成。”他发现她呆住的身影,轻轻一笑。“我还没走,是因为还有其他的事情。”他转身回柜上摸索,道;“我记得,这里有件披风,今天天气凉,先借你吧。”

他看见那灰蒙蒙的披风,第一次看以为是灰色的,现在目力有些明显了,才发现这披风颇旧,而且有洗不去的污点。

他又回到门口,将披风交给持续呆掉的她,同时抽出靴里的七彩烟棒。

“你自己小心,青门弟子看起来没有凶狠之心,但毕竟跟血鹰有关系。如果察觉不对劲,立即入烟火药味,我会赶过去。”

她回神,应道:“喔……好……”这简直是差别待遇嘛。去年还不大愿意跟她说上一句话,现在共患难,他便关心起她了。

也对,现在两人需相互配合,否则一不小心,很容易败在这里。青门虽是贫穷的门派,但跟血鹰扯连,那危险就是暴增数倍了。

她接过披风的同时,猛然被藏在披风下的男人手臂攥了过去。她差点一头撞进他怀里,接着,他拉开她的宽袖,露出臂肘的血鹰。

他凑前去闻。

“傅临春你……”

他面色疑惑依旧不减,慢慢放手。

她立即收回手臂,瞪着他。

“你受风寒了?”

“……有一点吧。”

傅临春漫不经心地点头。“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真中血鹰了,血鹰入体,一开始,那红色的血鹰痣会有淡淡的奇香,一年后服下解药后就会消失。”

她愣了愣,大笑出声:

“你是真的误会了!血鹰这么可怕,还没有彻底的解药店出来,我要中了,以后一年一次的解药,光是想都受不了。傅临春,既然结为亲兄妹,你就不必担心,我会以血鹰入体的方式,来期盼你的回报。”她笑得很真心。“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有一个家,这个家,没人我爹娘,但有兰青、有大妞,还有其他有,以前是我不知道珍惜,现在啊,我很珍惜,这全拜你之赐。如果不是这次事态严重,我是不会回云家壮大的。真希望血鹰能在今年除夕解决,你我各有家要回啊。”

傅临春沉默一会儿,柔声道:

“除夕之前,我让你回家。”

她咧嘴一笑。“那就拜托啦!”

正要离开之际,傅临春忽道:“这样一说,我还没有谢过你。”

她回头。“什么?”

“如果不是你,云家庄就是青门第二了。”

她闻言,笑出声。

“还好啦,虽然我也很骄傲,不过金老板名下的人,分工合作得很好,功劳全在他们身上,我只负责摆不平的事。要不,现在也不会有空来凑凑热闹了。”

“烟熏的布料制袍,也是你想的?”

她眨眨眼,慢慢上前,五指在他眼前晃动,见他完全没有动静,她挠挠脸,套上披风,缩肩忍着冷意,嘴里道:“是我想的啊!”

她夸张地看看天空是不是真下红雨了。傅临春真在问她的事?是太闲了一溜烟是发疯了?

“我袍袖里的暗袋也是你吩咐的?”

她眼珠子又贼里贼气地转了起来,否认:

“不是。”

他没有答话,八成又陷进高僧冥思境界,只是他目光放在她这方向,让她很不自在。算了,她自行离去吧,才走几步,又听得他在背后道:

“李今朝,你药盒里还有解药的药丸吗?”

她满面吃惊,转首道:

“不会吧,她这么快下手,我跟她说还要一阵子啊,赵英芙真想榨干你最一滴……不留任何……呃,如果你对外力协助感到有损男子气概,我马上把解药找给你。”

“你回去找吧。”

“什么?”

“我吃的那碗白饭里,下了足以让大象发情的春药。”傅临春慢条斯理道。

她下巴掉了下来,连忙抚上鼓鼓的肚子。

难怪他吃得这么少!那碗饭里的最后一粒米还正在她的胃里满足地跳着舞!

她拔腿就跑。

外头雷雨正猛烈肆虐,不定时的夏雷在今天午后提早爆发了,青门处在半山腰,雷交加比平地还要惊心动魄。

脚步声自雷雨中断断续续不安稳的奔来。傅临春早在等她,一听这脚步声,立即开门,听见她大叫着:

“别打我别打我!”

她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她一身湿漉漉的,还没搞清楚状况,就从他身侧钻进屋里。他低头看看自己略湿的衣衫,再望进惊人的雷雨之中。

谁要打她?

他眯眼,五感大展,确定没有人追着她,这才关上门,回头一看,看她全身抖抖抖。

“出了什么事?”他道。她全身湿透,连长发也湿答答地粘在脸上,青门再穷也会有把破伞才对。

她眼珠子明显地滚来滚去,这次却不是不安分,而是像贼儿在观察四周。他看着她到窗前,非常小心地关上窗子,不露一点细缝。

“谁在追你?”他疑声问道。

“没,没有啊……”她全身还在发抖,偶尔雷声大作时,猛地跳起,最后她索性掀开床底下,看看有没有空隙可以躲藏。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会有这样的恐惧。他不动声色,道:

“我本想趁这样的雷雨,出去一趟寻东西去。”

“咦?”她蹲到床角,像只小白兔一样瑟瑟发抖,嘴上却笑道:“你眼睛看不见,怎么出去?”

“我目力已恢复七成。”他淡淡答道。

她慢慢对上他清泉般的眼瞳,而后大笑:“这真是太好了!”她立即起身,走向他。“公孙显说得果然没错,你功力很快就恢复了,现在很好很好……很好……对,你快去啊,这么大的雨,我也是不会来的。”

她笑得过分爽朗,站姿僵硬过了头。

傅临春慢悠悠地坐回床上,瞟她一眼。

“她全身都湿透了,如果你不介意,柜上有换洗的认物,你就暂时委曲点吧。”

一听换衣,她就是一抖,想起除夕那天也是换新衣……她勉强打起精神,搬了张凳子就坐在他面前。

“我不冷,一会儿就干了,这种雨,很快来很快走,没事的。”她看见茶几上还有些瓜子,为了分散心神,她抓了一把放在掌心,一颗颗专心地嗑着,手指却微微发着抖。

每一颗瓜子壳都被咬得稀巴烂,她根本不是一个爱嗑瓜子的人。傅临春自她掌心取过完整的瓜子,细心地开出瓜子,分给她吃。

她一愣,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做。

“你怕打雷?”他温声诱导。

“……”

“这也是没有什么好害臊的。姑娘怕打雷,不是件羞耻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说得对。我打水上啊,怕雷怕得要命!每次都是我爹抱着我避雷呢。这个雷……很容易打中人的,对吧?”

“是么?”

她急促地又笑。“说起来啊,我们当亲兄妹是正确的,瞧,当了亲兄妹,说些体己话,也不会让彼此误会,那个……”又是一声大雷响起,她马上回头看着门窗,很怕雷公破门而入。她终於熬不住,牙齿打颤:“哥哥,我知道你是不怎么喜欢我的,我现在,也,也绝对,没有在喜欢你,所以,你,你暂时充当一下,我,我爹吧……卖我一个人情,改天,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傅临春见她面色惨白,呼吸断续,分明是要活活吓昏的征兆。他暗暗吃惊,但面色不改,笑道:“好啊!”

她神智已经混乱,扑上床抱住他的窍腰,把脸埋进他怀里,颤声道:

“爹……兰青……兰青,我没做坏事!我没做坏事,对不对……”

他托住她的腰身,让她完全躲上床来。

好冷的身子啊!他指腹神色不露分别轻碰她颊面,颈间或,甚至手臂,全是冰冷冷的。淋了一场雨,再怎么发寒也不是这样的冷度。他撩起她的衣袖,再一次确认臂肘的血鹰是画的。

“兰青,你为什么不答我?我不要被劈,再给我点日子,再一点就好……”

她是找爹还是找兰青?傅临春微地拢眉,但还是放柔声音道:

“你当然没做坏事。”怀里的人儿听见这话松了口气,但一听到雷声还是紧绷起来。

“兰青,你就照以往,点我睡穴,雷一打,我就头痛,头好痛好痛……这一定是老天罚我的,雷公走了再让我起来吧,大妞呢?大妞呢?让她离我远点,我要被雷劈了,她,她好替我送,送终……”

傅临春现露惊愕,问道:“头痛?哪儿痛?”修长的手指轻移到她耳后的某个穴处。“这儿么?”

“好痛好痛……拜托,兰青,别整我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蓦地较软倒在他怀里。

傅临春要让她睡在床上,但她缩成僵硬的虾球,要强行扯动是可以,但他过於震惊,最后还是任着她抱着他的腰身。

雷声又轰轰大作,她在梦里不甚安稳,极白的面色依旧有些恐惧。

头痛?照说不该有的,为何又复发?他寻思片刻,暗暗运气,体内真气渐渐回笼,他冲疑一下,不敢运气暧和她的身子。她身子异常冰冷,若是受风寒也就算了,要是其他原因,他这一运气,说不得有反效果。

他轻轻碰着她苍白的脸颊,这次还是自她十五岁后第一次靠他这么近啊……他的指腹替她拂去颈间的雨珠,俯头接近她的颊面,而后顿住。

他没亲上她的脸颊,只是拂过她的发丝,摸过她左耳后上的伤疤。现在她的耳环还是毛绒绒的胖球,却没有镶着珍珠,显然是新买的。

以前那镶着珍珠的耳环,就这样……默默地消失在她的世界跟记忆里了吧。

她梦到一路上,被大雷追着。

追到最后,终於被雷打中,吓得她直挺挺地坐起来。

她用力深呼吸,再吸再吸,把心肺充得胖胖的,确认自己还在心跳中,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看见自己枕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正要脱口‘兰青’,谢谢他每次在大雷时陪她,但她察觉有点不对劲。

她缓缓抬眼,细长的眼睛就此暴裂。

傅临春衣衫有些发皱,半躺在床边睡着,简直春光逼人!

娘咧,她是不是认错人了?她跟傅临春共睡一床?她挠挠脸,低头看看自己同样发皱但完整的衣服,衰叹一声,小心爬到床尾下床去。

果然不举,不举啊……不,他不是不举。不喜欢的人,他是不会理会的,看看除夕夜他是怎么对她的吧?兰青说过打雷时她的疯样,她很可能是巴着傅临春不放,他才被迫共睡一床。

鞋子还有点湿,她正要踢掉鞋子,忽地一顿,慢慢对上床上那道貌岸然月光。

她微微往左移,那目光就跟着左移;她微微往右移,那目光就跟着往右。她神色自若地把赤足重穿进湿鞋里,嘻皮笑脸道:

“哎啊,哥哥看见我疯婆子的样儿,可千万别乱传,要不将来我可嫁不出去了。”

“也不像疯婆子,倒像只小白兔。”他笑,翻身坐起,掩嘴打了个呵欠,依旧优雅。

她傻眼。

“嗯?”他懒洋洋地扬眉。

“……哈哈,小白兔也不错啊!”她又挠挠头发,陪笑道:“下次我会小心点,唉,人真的不能有缺点,这种雷啊,一劈到人,肯定成焦炭的。”

“雷不会劈人。”

她抖了抖,没有答话,而后又笑道:

“最近天天下雨,明天我会注意些的。”

傅临春看着她,问道:“明天又打雷,你会怎样躲?”

“唔……”她挤眉弄眼,得意扬扬。“我问过青门,这里有地窖,我躲去地窖就没来了,那儿雷声小。”

“是么?”他若有所思道。

难得傅临春这么主动关心她,害她差点以为这人冒充公春香。也幸亏她快要心如止水了,要不,这大雷一劈下来,她还有活路吗?

她眼珠子又不安分地转动着,瞄到傅临春正望着她。她心一跳,笑道:

“那我先走了,你……继续疗伤吧。”七成的目力到底是多少,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是觉得自入青门之后,傅临春愿意跟她多说些话了,她可以理解那是共坐一条船,但他的目光老是一直停在她脸上。

她再偷偷测试一下吧,退到门口,她笑道:

“哥哥,这七成的目力不知能看清楚多少呢?”

“够看清楚了,你站在门口。”

她伸出五根手指乱动着:“这样呢?我在干嘛?”

傅临春轻轻一笑:“你在跟我说话啊,还能干嘛?”

哇,原来七成目力这么差,她暗哼了一声,哈哈笑道:

“那我先走了,我还得回报你的病情给趟姑娘她们呢。”

“你道,青门的结局该要如何才好呢?”他忽问。

她一愣。“这话怎么说?”

“青门跟血鹰有勾结,甚至藏有人人闻之丧胆的血鹰药材,若是公诸於世,江湖盟主自会派人除去青门。”

“这不好。”她立即答道。

“不好?”

“青门也不是自愿……因为太穷了……”

“那是你没中血鹰,一旦被植入血鹰,一生都得为这杀人组织杀人,你可以说,有的心甘情愿,有的不情不愿,这其中总有恨青门入骨的。”

她沉默一会儿,道:“青门弟子一直很少外出,江湖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不见得知道。贫穷也不是……也不是罪大恶极的事……”

“唔……自动就熟了,我也不是刻意……”

“现在不头痛了?”

她愣了下,对上他关切的目光。“不,不头痛,只有打雷时才会痛。”

“孔海穴在痛么?”他比了下耳后的某一处。

她呆住。“你怎么知道……”

他皱眉。“什么时候开始的?”

“……打雷时。”傅临春真被鬼附身了是吧?竟然这么关心她?

“打雷?”他重复着,又问:“让大夫看过了?”

“……看过了看过了,没什么事。”她嘻嘻笑道:“哥哥,你这么关心我,倒让妹妹怕得紧。我知道像个随和的好人,要不,我很可能就误会了,下次,别再这们对我嘘寒问暖了,我滥情,很容易动心的。”

他不说话了。

不必再多说什么,她自动自发消失去,反正在他眼里,她应该跟垃圾差不多等级。她拾起扁盒,确定外头雨停了,便踩着湿答答的鞋子,啪哒啪哒是走了。

“别打我别打我,我快要没感觉了,瞧,我睡在他怀里可没作春梦……我不骗人,兰青可以作证的……”她嘀嘀咕咕说服自己,一路远去,完全没有料到她声如蚊,还能让傅临春听得一清二楚。

身姿如行云流水,矫若游龙,李今朝不懂武,看不出岳观武的武功高潮高,只知道她招数似乎很简单十分流畅。岳观武一看见她,立即跃下木桩躲到树后,探出一双眼睛,东张西望。

李今朝笑嘻嘻道:“傅公子没来。”

岳观武这才安心现身,细声道:“你跟春香公子走得很近,我以为……”

“哈哈,那是因为我是大夫啊!”李今朝坐在木桩上。

刘海下的眼眸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像个猴子一样跳到她身旁的木桩,伸出手,道:“帮我把脉。”

李今朝眨眨眼,哈哈笑着,而后咳了一声,夸张地叹气:

“我受血鹰之苦,岳姑娘是知道的。这几日,把脉不准不准,神医都变成鬼医了。”顺口转换话题:“岳观武,我瞧你也是个好人,再怎么穷,也不该跟血鹰扯上关系啊!”

岳观武闷不吭声半天,才细声细气道:“门里的事,都是英芙在管。”

“赵姑娘想窜位?”看不出来啊!

“不,她都是为青门着想,没有她,青门早就垮了。”

岳观武的声音一向低微,好像天生无法抬头似的,李今朝必须细听才听得清楚。

“我跟春香公子谈妥条件了。”

“什么?”李今朝瞪眼。

岳观武低声道:

“云家庄写史,各家门派都会定时千里过去誊上一份,以供自家收藏,青门这一代没见过什么世面,了不起最远的旅途就是到城里,哪可能去千里外的云家庄?英芙主张青门不能太脱节,我只好偶尔夜探南桐派读那些誊来的江湖史。”

“……”本来双臂环胸缩肩御寒的李今朝,闻言,一个不稳,滑落木桩。娘咧,青门简直穷到骨子里了……说来她还是感谢爹娘的,自小就教她如何在市井间混,就算娘亲不教她高雅的气质,但,要混一口饭吃是没问题的。

岳观武跳到她身边的沙地上,继续细声道:

“那些册里有提到傅临春师承上一代闲云公子,武功深不可测,尤其他醒后只是受了些许内伤,并没有成疯子……再加上册里提到傅临春才智过人,洞悉人心,任谁也逃不过他的法眼,怎会看不穿他是误踏陷阱?”

“……这个册,是谁写的?”吹捧得太夸张了吧!

“春香公子本有写的,绝无虚假。”

“自己写自己,我想说……真是名副其实啊。”李今朝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舒服些。“岳姑娘跟傅公子谈妥什么条件?”

岳观武迅速瞧她一眼,又垂下。“他没跟你说?”

“我跟他,泛泛之交罢了。”她笑得很坦率。傅临克哪会跟她说这些?反正她的责任就是送药,除此外,他没有必要告知她任何事情。

“泛泛之交怎会专程混进来救人?”岳观武不待她说话,又细声道:“你跟春香公子身上都穿同一种料子,青门虽穷,但小时候我也曾看过师父穿过一回这种黄金料子,后来实在没钱了,师父才拿去当……你哭什么?”

“别介意我,你继续说,我是……一个情感很充沛的人……”她身上的衣料还不到价黄金的地步,竟全被人认为黄金价……她哭啊!

“英芙都是为了青门,为了我……”岳观武被她牵连情绪,眼眶也红了。“我跟春香公子谈妥,只要将来他平安出去,撰写江湖册时,记得多提青几笔,只准提好的,最好连英芙都提上一笔,那么就算我们没到江湖走一趟,也不会令师父师祖她们丢脸的。”

李今朝听到此处,眼泪又哔啦啦地掉下来了。她的本性中,本就情感偏丰富,要哭就哭,也不遮掩,随性至极。去年在傅临春面前,是拼了老命忍着眼泪,还是大妞的铁头功才让她找个借口发泄。

如今,她肆无忌惮地大哭出声,岳观武一见这个陌生女大夫为青门流下同情泪水,不由得大受感染,两人抱在一块痛哭失声。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春香公子的……”

“……他是我亲哥哥,没什么抢不抢的。”

“亲哥哥……”岳观武想破头也不记得春香公子有个妹妹。“是青门对不起你!我有记忆以来,青门就有麒麟草了,我天天偷吃也没出事,哪知有人愿意花钱买一山废草。我们只当天降横财,我跟英芙以为血鹰只是小小害人,直到年前我在南桐派誊来的册子里看见血鹰的可怕,我们才察觉不对劲,如今已成共犯,谁也脱不了身……最恨的是,那人还砍价!砍价啊!”

商人砍价,本是理所当然,但这话李今朝可不会不识趣地说出来。

岳观武站起来,软声道:“我不忍心拂英芙忠心,她要继续跟那人合作下去,我也随她去做,只是,对你不起了。”

“血鹰都中了,也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岳姑娘是青门门主,总得拿出点权威,管点事的。”李今朝不甚介怀道。

岳观武垂下头,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跟春香公子还谈妥其他条件,英芙给他的春药都由我来吃,他才不致於被迫……”

李今朝的眼眸暴凸,下巴一块滚到地上。这就是傅临春服了十头大象都会发情的春药,还没有任何反应的真正原因?

她还以为,傅临春自己解决……还以为傅临春的自制力强到无人能敌;还以为青门买来的春药是过期廉价货……更以为傅临春绝对晃举的……

那他岂不是开她玩笑?骗她饭中有春药?

傅临春对她开玩笑?

他瞎了眼,把她看成了别人是不是?

以前她喜欢傅临春,即使少打照面,她也会格外注意傅临春的一切,他绝不是严肃的人,他喜欢发呆,脾气好,好到她都怀疑如果岳观武想要霸王硬上弓,他也会躺在床上说“好,来”,然后任君蹂躏……当然,她是例外,傅临春是连点机会都不屑给她的。

跟她开玩笑?等她投胎吧。

“唉……谁教我无能呢……”幽幽叹息声传来。

李今朝抬眸,望着那飘然远去的孤寂背影。一个门主不管事,全交给忠心的弟子,偏偏弟子又不是生财高手。

其实,青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金算盘,而不是随便把人塞给名门望族,就以为能一步登天,从此衣食无虞。

江湖上,到底还有多少个青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