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听说段倚柔不告而别,只为了急忙赶回娘家探视父亲的病情,老太爷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不像是她的为人。”便再也没有多说半句话。
一连几天,老太爷除了几句要紧的交代之外,总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把玩着一些珍奇的收藏,连茶也不喝了。
奴才们问起来,他老人家只说没伴儿陪着,再好的茶也变得难喝,老总管自告奋勇要陪主子,老太爷只是淡淡地晾了总管一眼,说他未免不自量力,粗手粗脚的,泡的茶怎么及得上他曾孙媳妇儿万一呢?
这会儿,没人再敢吭声,就由得老爷于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屋子里,把收藏品逐一地拿出来拭亮把玩。
“太爷爷,孙儿来给您请安了。”
夏侯胤浑厚的嗓音从门外传来,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了,看着屋子里的老长辈把收藏的宝贝逐一地抆过,手下的人说老太爷这几日就重复着做这些活儿,抆过的玩意再抆一次,说是在把玩,倒不如说只是纯粹打发时间。
“哦,来了啊!快进来吧!”老人家转头看了孙子一眼,笑了笑,然后就回头继续手里的活儿。
“太爷爷,今儿个天气好,让孙儿陪你出去走走吧!”夏侯胤来到曾祖父身边,很谨慎地让自己看起来一如以往的镇静。
“人老了,腿力不比从前,你坐,陪太爷爷说几句话,我也刚好有话要问你,快坐。”老人家扬手比了比桌案另一畔的位置。
“是。”夏侯胤依言落坐,一语不发地看着老人家。
静默维持了半晌,老人家抆完了手上的玉狮子,才抬起头来看着孙儿,“你准备什么时候要出发去接柔丫头回来?”
夏侯胤顿了一顿,没让自己表示出心虚,“过些时日吧!等到岳父大人的病情稳定之后,说不准她就自个儿回来了。”
“不成,不能让她自个儿回来,如果你都不去接她,她会没面子,会让亲家以为咱们不要她了,你必须亲自去接她,如此一来,亲家会很高兴,知道咱们是重视柔丫头这个媳妇儿的,知道吗?”
“是,孙儿知道了。”他虚应道,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照做的。
“如果她见到你去接她,一定会觉得很高兴,她这丫头很单纯,很容易讨好,跟她在一起不必伤神,这样很好。”
“关於这一点,孙儿的看法,与太爷爷有些不相同。”他一双锐利的眸光在瞬间变得深沉,就像是黑幽幽的潭水般,教人看不穿透。
“你真的这么想?你觉得是柔丫头不好相处吗?”老太爷呵呵一笑,不介意孙儿反驳的说法,“太爷知道,你们小俩口自从成亲以来,感情就不太热和,但是说不和睦嘛!日子过得倒也平静,胤儿,你从孩提时就极聪明,做事也比你父亲来得大胆,但这是好事,‘庆余堂’是老字型大小了,如果只会守成,好日子是不会长久的,把生意交给你,太爷放心,只是,太爷必须提醒你一句话,有时候太聪明的人,反会被聪明给误了。”
“孙儿不懂太爷的意思。”
“人家说年纪越大,越容易犯糊涂,不过,太爷爷我这心眼倒还雪亮得很,什么事都看得很清楚,胤儿,太爷爷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这句话你自个儿回去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你自个儿给想拧了,而你又是为了什么把它给弄拧了呢?唉……早知如此呀,又何必当初呢?别让她进来,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夏侯胤一阵心虚,看着老人家一双充满岁月的沧桑,却仍旧矍铄的双目,从那双眼里看见了通透,或许,就在他极力想要隐瞒实情的时候,老人家其实已经猜到了事实的真相,只不过没说出口而已。
老太爷没回应孙儿的猜想,只是回过头,继续抆着手里的收藏宝贝。
夏侯胤一语不发地坐了好一会儿,见老人爱只是低头抆拭着东西,没打算再搭理自己半句,他也不再自讨没趣,起身告退。
就在他才刚从太爷的居处走出来,还没走过通往寝室的长廊,就被夏侯容容给半路拦截住了,他颅了她一眼,像是刻意忽略般,越过她的身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蠢。”
夏侯容容才不肯让他好过,虽然费了好些劲儿才勉强跟上他飞快的步伐,但依旧是紧跟住他不放。
想也不必多想,他知道容容嘴里说的那个“蠢”字,是存心要让他听见的,但他没理会,继续大步迈前。
“笨。”
懒得理她。
“大呆瓜。”
“夏侯容容,你说够了没!”终於再也吞不下一口气,定住脚步,回过身对她低咆道:“你就不能饶过我一次吗?算我求你了,丫头,看着我这些年对你也算是不差的份上,不要再说了。”
“就是看在你偶尔,是偶尔喔,对我还算不差的份上,我才要把你给骂醒,要不,我就任你在那摊自怨自艾的烂泥里打滚到死了!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嫂嫂曾经说过,她已经决定这辈子是待在夏侯家了,现在她走了,你高兴了吗?”
“你走开,我心情不好,你别净想惹我不高兴。”
“我就是想要惹你不高兴,你越生气,我就越快活。”夏侯容容笑着耸了耸肩,弯起的嫩唇就像是一办鲜嫩的花片儿,“谁教你笨,笨到把一个那么好的妻子给休了,不过我觉得这是你娶了她之后,唯一对她做的一件好事,你不要担心,我会尽快给嫂嫂……不不不,不是嫂嫂了,是柔姐姐,我要再给她找个乘龙快婿,我决定了,这件事情得越快越好。”
“夏侯容容,你敢!”他咬牙切齿地吼道。
“我为什么不敢?”她眨了眨迷人的美眸,长长的两排睫毛扬呀扬的,似乎觉得眼前的男人像只丧家之犬,那模样还挺可爱的呢!“放心,等事成之后,我会知会你一声,让你好去给他们新婚夫妻送贺礼。”
“容容!”他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希望届时你最好有些风度,送的贺礼不可乙太差呀!”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往来路走去。
“你站住!”他箭步上前,急忙地想唤住她。
“不好意思,胤哥哥,我也想陪你多聊聊,不过我现在很忙,毕竟容容我以前没当过媒人,总是要多努力才可以,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容容!”他咆哮大喊,却没喊住她的脚步,徒是负气呼呼。
他太了解容容了!那妮子向来是说到做到,如果她真的执意要给倚柔再觅一位如意郎君,就绝对会办到!
说不准,她还真给章牧志与倚柔牵上红线!如果是容容的话,她绝对有寻能耐让倚柔坐上花轿!
说也讽刺!明明当初他就是想要成全他们两人的,可是,想到她将会属於另一个男人,他的心情就像是被搁在钉床上,只是心跳着,就感觉到像是有造成根针在紮似的。
在让她回段家之后,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也不管会不会没有面子,亲自来到了段家,见到他的到来,段家人上上下下都是惊喜交加,段老爷命人大开宴席,说是要宴请贵客。
“你告诉他们实情了吗?”原以为只要踏进段家门,就会被人赶出去的夏侯胤,没想到会受到隆重的欢迎,心里有些纳闷。
“说了。”段倚柔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看他,“我告诉爹娘,你承诺虽然两家不再有姻亲关系,可是不影响生意,只要夏侯家还愿意给我们段家生意做,爹心里就踏实了。”
“嗯。”他颔首,发现她消瘦了些,拉尖的脸蛋上有着淡淡的憔悴,“你……都不在意人们怎么说你吗?”
还没踏进段家门,一路上就听见了人们不少耳语谈论,说她段倚柔是红杏出墙,给夫家赶了回来。
“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呢?我不过就是乖顺接受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事,你写了休书,而我接下了它,我被你休离是事实,既然是事实,我又有什么颜面去反驳他人的说法呢?”
“我不是因为你红杏出墙,才休弃了你,这一点应该让别人明白才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
“不是吗?你真的不是因为另一个男人休离了我吗?你是!你那天说了,要成全我跟我的一心人,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你不喜欢我,硬是强迫你待在夏侯家,对你而言太痛苦了。”所以,他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岂知,虽然放定了她,在他的心里却从未轻松过。
“你口口声声要我喜欢你,我想问你,你究竟下了什么决心,做了什么努力让我有理由喜欢你?你信任过我吗?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而曾经真心地为我着想过吗?如果这些你都没有做过,究竟是凭什么要我喜欢你?”
“我——?”他张口欲语,却是百口莫辩,她的字字句句,都像是利针般穿刺他的心。
“其实,在当初,比起众人的耳语譭谤,更教我觉得伤心难过的,是你的视若无睹,是你的置之不理,其实,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只是计较着我如何能够别再让你更丢脸而已,够了,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做得不好,对於身为你的妻子,我自问於心无愧了。”
其实,回家这段时日,让她想清楚不少事情,让她明白自己不是不想喜欢他,而是不敢喜欢,没有感情尚且如此伤人,一旦与他有了感情,只怕在她心里的痛苦,会远远多过现在上百倍!
他想伸手碰她,却被她给退后躲开,“回答我,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在你的心里,有姓章的那家伙吗?”
“没有。”她摇头,淡淡地别开了眸光。
但他不允许她将视线从自己的身上挪开,伸手硬是扣住了她的下颔,强迫她转过头,只是那双噙着泪的眸子依旧别视他处,“所以,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并不是因为你的心里另有他人了,是吗?”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话,你可以放开我吗?”
“可以。”
“好,那我说了,在我的心里没有记挂着任何人,没有他,也没有你,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不满意。”他摇摇头,看见她的眉心一揪,“但可以接受。”
她不解地看着他扬起一抹宽心的微笑,不知道自己的回答给了他踏实的安心感,他无视她的闪躲,硬是拉住了她的手,瞅着她,唇畔泛开一抹近似恶作剧般的顽劣的微笑。
“如果你想要问我何时离开,那我应该要先告诉你一声,早在刚才我已经答应了你的爹亲,要留在你家作客了!”
夏侯胤果然说到做到,答应了段老爷把段家当自个儿的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半点都不急着要回去。
段倚柔站在廊下,看着百花随着春暖而盛开,原本的宁静,因为一个不速之客而被打扰,她转过眸,看见夏侯胤朝她这个方向走来,“你不回去没关系吗?生意能忙得过来吗?”
他站到她的身畔,与她一同欣赏花朵,“有曹大掌柜在,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是太爷一直在教导我的道理,以前我不懂得要活用这道理,如今才知道太爷的话果然一点都不错。”
“太爷一直都是极有智慧的。”想到老人家,她笑叹了声,眼眸之中闪过一抹思念。
以往这时辰,她应该已经被老人家唤过去,为他泡茶捧茶,听他说话,与他谈心,偶尔他们会奕棋,只是太爷的棋艺一向十分精湛,她很难从他的手下讨到什么好处。
“让我带你回家,好吗?”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心里是忐忑的。
“那个地方我还能回去吗?是你自个儿无论如何都要把我给赶出来的,我是回不去了。”说着,她轻轻地笑叹了口气,笑里有着无比的苦涩,“我已经跟你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咱们之间再也无话可说了,你还是快走吧!你可知道这引起天待在段家,给我带来多大的困扰吗?”
“我的心里在奢望着,说不定可以带你回去。”夏侯胤眸光深沉地瞅着她莹白的容颜,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反射着日光,将那眉清目秀的容颜给映衬得十分亮眼好看,“除却咱们不是情投意合这一点之外,咱们可以称得上是一对好夫妻,不是吗?你总是能懂得我想要什么,把你搁在身边,让我觉得十分自在舒服,所以,我想要你回来。”
闻言,段倚柔静默了半晌,最后幽幽地勾起一抹浅笑。
“你觉得再重来一次,我们之间可以挽回什么吗?”她徐徐地叹了口气,注视着他的眼眸泛着薄薄的泪光,“其实,我不是好人,我骗了你,也骗了容容,这件事情我不敢对她说,要是说了,她只怕到死都会怨我吧!”
“你究竟想说什么?”他心里有一丝忐忑。
“其实,那时候,我早就知道自个儿有了身孕,毕竟是自个儿的身子,怎么能够不清楚呢?可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我怨你,因为在心里怨你,所以,我不想生你的孩子,不想与你一起生儿育女。”
静静地听她说话,夏侯胤想起了那时候,他们夫妻为了崔容莲的事情起了口角,隔日,她的身子便有了不适,再没几日,她就小产了。
“虽然,在失去孩子之后,我觉得后悔,后悔为什么自己想着不要孩子呢?因为我心里想着不要肚中的骨肉,最后才会保不住他,所以说到底,孩子会小产,是我的错。”
“不,你说这话是故意要惹我生气,要把我气走,我知道你的用意,你不会得逞的。”他握住她的手,被她硬生生扯掉。
“就算你否认,它仍旧是事实,在我的心里确实存在着不想生下你孩子的念头。”直至今时今日,每每想到失去与他的孩子,总还是教她伥然若失,总归是从她的身子里掉了一块肉,那伤痛怕是还要记上好一阵子,“你可以气我,是我做错了事,你可以气我没关系。”
他不是瞎子,不会没有看见她眼底盈泛的悲伤,他伸手抚着她的脸颊,以拇指轻轻地滑过她的眼角下方。
“我不气你。”见到她难受的模样,他觉着心疼,“我气自个儿,你说得对,平平静静过日子不好吗?要是我能够知道你的苦心,不苦苦相逼,或许,我们至少还能当一对人前恩爱的夫妻。”
“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你可以的,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孩儿,跟她不只是人前恩爱的夫妻,而是当一对真正恩爱的夫妻,抚育你们的儿女,相知相守,白对到老。”
“可是我现在只想跟你过平静的日子。”
“可是我不要,现在是我不想跟你过平静日子了,胤爷,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他大声地反驳,却找不到可以反对的立场。
早在他放手让她离去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可以挽留她的权利了。
“只是有一件事,我想应该还是要对你说清楚才对。”
“什么事?”
“其实,那天在梅林里,我说的那一件指着赏赐给我的宝贝,让我满心欢喜的宝贝,不是那镯子,是你,赏我的人是太爷,他把你赏给了我,一直以来,那宝物就是你。”
“我以为……?”好半晌,他像是给人咬掉了舌头,说不出话。
“以为是章家公子吗?”她猜中了他的心思,见他的脸色有瞬间的赧然,忍不住勾起一抹嫣然的浅笑。
看她笑得十分好看,夏侯胤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被她的手给握着,要收要放,甚至於要置他於死地,都任由她了。
“他从来就不喜欢我,他所喜欢的人是挽柔,那一日,他约要见面的人是挽柔,因为知道爹娘要给妹妹指婚,所以他约好了要与她远走高飞,可是,挽柔不是个肯过苦日子的人,她口头上与他约好了,可是那一晚,她却让人诱了我去,让我上了马车,章家的公子没看清楚来人的模样,驾着马车赶着出城,到发现时已经是天亮了,这时候,不知情的绿锦张扬开来,家人发现我不见了,派人去寻我,最后,是挽柔对大家说,她听我提过,要与章家的公子远走高飞,说起来事情也巧,我们坐的马车轮轴断了,等我赶回来时,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了,最后的结果,就是你所知道的那样了。”
闻言,夏侯胤不敢置信,“她是你的亲妹妹,怎么可以……?”
或许是因为已经事过境迁了,段倚柔笑得非常平静,“挽柔很聪明,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是个聪明与美貌兼有的女子,她知道如果那一夜,章家公子接不到人,便会上家里去闹,所以她骗了我过去,就算章家公子当夜就知道赴约的人不是她,但是与他在一起的人是我,而她只需要再多添上两句,到时候即便他说破了嘴,大伙儿也会以为与他有私情的人是我,而把她给扯进去,不过是为了要替我维护。”
“她可以让任何人过去,你是她的亲姐姐啊!”
“因为当时与你订了亲的人,是我。”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很缓,柔净的脸蛋上泛着一抹平淡的浅笑,伯仁无罪,怀璧其罪,只要在那时候她闹出丑事,夏侯家退婚,说不准,挽柔就可以得到那门闲事,即便得不到,依挽柔善妒的个性,也见不得她比自己好。
在这瞬间,夏侯胤恍然大悟,“我觉得你说错了,她不是聪明,是恶毒,好个一箭双雕之计,也吃定了你不会把她给吐露出来。”
“我当时不说实话,是因为就算我说出来了,有谁会信呢?”她笑着反问他,那表情似乎是在告诉他别将她瞧得太好。
“是,你说得是,没有人会相信,只会以为你想把亲妹妹也给拖下水,只会显得你恶毒。”
此刻,在他的心里,感到对她有愧,一直以来,他觉得是她对不起他,可是,却不知道其实是他亏欠了她!
如果不是与他订了亲,成了教人眼红的对象,或许,那一夜段挽柔要引出去的人就不会是她了!如果没有发生那一晚的误会,她也不必背着不贞淫荡的罪名,遭到众人耻笑。
是他的缘故!
说到底,一切都是他的错!
“好了,故事说完了,咱们就到此为止吧!天色不早了,我就不耽误你赶回去的时间了。”说完,她退了一步,转过身就要走出去。
“慢着!”他扬声喊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她定住脚步,没有回头看他。
段倚柔不让自己回头,终究还是怕会舍不得吧!
总归是夫妻一场,他对她,也不全都是坏的。
在她小产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待她是十分好的,好得让她几乎忍不住要对他动了心。
只消再多线她一段时间,她想,自己应该是无法再坚持下去吧!
虽说决定了不将他搁上心,但是,她终非草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