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浮动着肉汤的气味。
阿伽没有很饿, 他刚刚才啃了一个黑面包,肚子饱胀得像是腌了两斤石头,但并不妨碍他多嗅了两下, 这种气味让他回想起了在基什的日子。
那时他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不是潮湿发霉的芦苇屋,所目及之人都是美丽、衣冠楚楚的,他们讲话时总是柔声细语,满含真情,仿佛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人使他们这样爱戴了。
觥筹交错之间,他的目光穿过长长的会客厅, 与端坐于高位的女人隔空相望, 她巍然不动,只是用眼神向他传递出一个矜持的微笑, 一个属于神明的笑容。
宁胡尔萨格她是非常美的, 世人献给她的爱慕与憧憬比给他的真诚许多,然而二十多年的时光只培养了他对她的恐惧,也剥夺了他对这种美的感受。
她坐得很远, 沐浴在晨日的光辉之下,杏子的气味在温暖的空气中浮动,但他只闻到了萎谢、糜烂的味道。
阿伽嘴里嚼着一根干草,将羊皮纸放在肚皮上。这些回忆既没有让他变得更沮丧,也没有唤醒他脑海中愉快的部分,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是令人难过的,也许是干草苦涩的味道渐渐在他的嘴里蔓延开来了。
干草垛当然不如王宫的床榻, 他想,但也比当王的时候要好,作为“阿伽”总是比作为“王”的时候要好。
就当他沉浸在一种说不清, 道不明的情绪中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准确地说,敲击门框的声音,因为这间屋子没有真的门板,只垂了一道门帘来隔绝外界的窥视。
“阿伽大人。”那是乌鲁克宰相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阿伽,你醒着吗”回忆中的那个女人如是说道,“妈妈要推门进来了。”
不,他在心中回答,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因为你觉得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只需要一位母亲。
但现实中,他还是平静地回应“你只需要撩开门帘就行了。”
缇克曼努应声走进了房间,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汤乌鲁克的宰相总会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名目。
“希望那是给余的。”阿伽从善如流道,“因为余恰好有点饿了。”
缇克曼努点了点头,她泰半的脸都没入了阴影中,但恰好有一束光穿过了门帘的罅隙,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上“只是一些粗茶淡饭,惟愿您不会嫌弃。”
肉汤的味道很淡,剁碎后的莴苣像是被海潮裹挟着的浮沫,顺着汤水流进喉咙,未经咀嚼就融化了,阿伽勉强尝到了一些大蒜和蚕豆的味道,点缀着酥油的香气也许还有一点腌肉的味道,但要分辨它简直比寻觅一滴落入雨中的眼泪还要困难。
不过,这碗寡淡的汤依然抚慰了他有点胀痛的肠胃,那沉闷的阵痛慢慢褪去了,也让他压抑许久的倦意开始上涌。
“真神奇。”他说,“明明漂浮着肉沫,却没有肉的味道。”
“我个人更倾向于那是肉类没洗干净的血液和油脂被煮熟后的结块。”缇克曼努回答,“考虑到这几锅汤需要分给一百多个人,我想这应该是厨师能达到的极限了。”
阿伽摸着肚子,感受着皮肤下那暖融融的感觉“在余年幼的时候,宁胡尔萨格曾经说过,乌鲁克是一个金光灿灿的地方,因为那里随处都能捡到黄金,住在那里的百姓都睡在柔软的羽毛床上,用金线织成的被褥睡觉,用金色的碗和刀具吃饭,乌鲁克的广场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泉,泉眼里流出来的都是美酒,妓女们用盛满了美酒的金杯去引诱路过的男人,与他们春风一度。”
“基什的神明很有想象力。”缇克曼努露出有点微妙的表情,但言语依然很克制,“也许她在梦中看到了这些,不过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家都不会出现这种光景而且金线的质感很粗糙,并不适合用来织被褥。”
“乌鲁克的百姓不会。”他不依不饶道,“那么吉尔伽美什呢”
“卢伽尔喜欢用金杯喝酒,也喜欢用黄金装点自己的身体。”缇克曼努回答,“但也仅限于此了。”
阿伽撇了撇嘴,但他只是觉得这时候适合这么做,心里并没有很失望他甚至还觉得,如果是她在支撑着这个国家的运作,那么这个国家的王一定会是这样的,可他嘴上还是说“真无聊。”
缇克曼努只是回答“君王的无聊是国家的幸运。”
“到底是你太怠惰,还是吉尔伽美什太怠惰余已经有点分不清了。”
“没有人怠惰于自己的工作。”尽管她的语气很冷静,可阿伽知道,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至少这里的百姓们安居乐业,虽然生活称不上富足,但也算安定在我看来,这是比金被褥和美酒泉更值得自豪的事。”
她的回答让阿伽罕见地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当他还在脑海中酝酿着下一句话时,对方又说道“关于刚才您的看来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脚趾甲了。”
“哈”
因为她的话,阿伽下意识地蜷起了脚趾。
“您的趾甲已经长进肉里了。”缇克曼努俯下身,细细查看他趾甲的边缘,“而且起脓了,需要立刻处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小声嘟囔道,“余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只是一点脓水而已,简直比那碗汤里的腌肉还要微不足道。”
“等您把脚清理干净后,我会查看一下您趾甲嵌肉的情况。”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道,“如果趾甲已经蜷曲起来,恐怕只能把大脚趾的趾甲全部拔除了。”
“乌鲁克的宰相哟,你刚才是不是用这种冷静的语气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说如果情况严重的话,只能直接把您的脚趾甲拔除”
“余听到了”阿伽说,“不要觉得余会害怕哦,不过是拔脚趾甲而已,即使余等会儿发出很大的声音,也只会是畅快和不以为然的大笑。”
对此,缇克曼努只是不愠不火地颔首“很高兴见到您积极采纳医疗手段的乐观态度,但我还是建议您到时候在嘴里咬点什么。”
随后,她差人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当阿伽从草垛上下来,把脚伸进水盆时蒸腾的水雾令他感到舒适,也让有挫伤、起脓的地方轻微作痛缇克曼努自然而然看起来是做惯了一样,蹲了下来,帮他清理起了趾甲里的淤泥,仿佛她这次过来只是为了帮他洗脚而已。
“喂喂”他尽可能地用不以为然的态度掩饰了自己的震惊,“余可没料想到还有这种服务啊。”
缇克曼努愣了一下“不,这没什么顺手而已。”
“你经常这么干吗”
“顺手而已。”她重复了一遍,但是语气加重了,“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我还经常帮人处理脓疮。”
“乌鲁克王经常长脓疮吗”
“他不长。”缇克曼努回答,“但这个国家除了卢伽尔,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端详她的神态,知道这句话是她再真诚不过的表述。缇克曼努和宁胡尔萨格长得一点也不像,性格更是南辕北辙,但看着她的面庞,却令他不断想起后者,也许因为她们都是各自王座继承人的抚养者某种意义上,类似于“母亲”一样的存在,只是缇克曼努很少以此自居,而且吉尔伽美什不过是她为这个国家投入心血的一小部分。
“那个承重撑架”尚未完全回过神时,他就先一步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真的有那么糟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