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天光间,她看到一座座与人同高的三角形土堆,遍布在沙地之间,清晨的冷风刮过这些土堆,发出凄厉的呼啸声。
「不过是风吹过土堆罢了,有什么好怕的!他们这个部落用活人生祭才是最可怕的事。」她大声地说道,替自己打气。
只是,话才说完,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最可怕的是拓跋司功那个大骗子……」因为天寒地冻,眼泪被冻成两条冰柱,而她也在此时发觉自己有多冷。
她把自己缩到一座土堆后头,牙齿打着颤,身子拼命地发抖,但脑子却没法子不去想。
稍早,她用尽力气让自己装睡在他的怀里,实际上并不是真的睡着。
她装睡不是不相信拓跋司功才会真的去找师采薇,她只是想去证实搭海长老的说法。结果,拓跋司功骗了她,他真的是去找师采薇。
门外狂啸冷风让她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站在门边时,拓跋司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师采薇半裸的胸口。
「可恶、可恶、可恶!既然如此,何必满口好听话,说什么只要我一个!」宋隐儿想哭,可是却冷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看向远方的太阳,起身用力地在地上猛跳着,好暖和身子。
跳着、跳着,她的脚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另一座木堆旁。
此时,天色渐亮,宋隐儿眯起眼,发现这一个个与人同高的三角形土堆前似乎有着小碑。
她上前一看,发现上头写着──
塔海长老之正室,生於吉时,时逢虫害,故于冬日吉日舍身祭天於……
天啊!她吓得踉跄后退,身子却又撞到另一座小碑,她回头一看──
多利长老之正室,生於吉时,时逢地牛翻身,特於冬日以此祭天……
这些都是被祭天的女人!
天色于一刹那间明亮了起来,宋隐儿看清楚了所有锥形土堆前的墓碑,头皮发麻,后背瞬间冒出了冷汗。
她正站在一堆堆坟墓里!这十多座或者更多的土堆,埋的都是被献祭的女子!
这些女子的共同点都是生於吉时,也都是长老们的正室。
塔海长老没骗她,拓跋部落当真是年年以活人献祭!
宋隐儿想站起身,双膝却虚软得无法支撑她,她只好用双手双膝跌跌撞撞地往前爬行着,直到逃出那处墓园为止。
虽然拓跋司功与拓跋部落的人,不把人命当命,但她还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得去找塔海长老商量,至少得想出方法带着欧阳香及师采薇逃离这个不正常的地方。
毕竟,是她举荐了欧阳香当正室,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欧阳香去送死啊!
日光照亮整座拓跋府,可那股暖意却没照到里头的人。
脸色铁青的拓跋司功站在以毛毡遮蔽了窗户日光的屋内,手拿着长鞭,冷眼看着地上跪着十名背部被鞭出血的护卫。
「府内是天涯海角吗?连个人都找不到吗?」拓跋司功居高临下地看着护卫们,冷冷地说道。
「我们屋内大大小小都找遍了,除了祭祀的东南方木栅场之外,部落规定那里不许一般人进入。」护卫忍着痛,大声地说道。
拓跋司功脸色一沉,发现他急怒攻心之下,确实是有所疏忽,宋隐儿有可能是真的躲到那里去了。
他方才也没去那里找人──因为那里亡者的灵力太强,他会被吸引,做出连他都没法子控制的事情。
「你们现在就去那里找人。」拓跋司功说道。
「是。」
护卫们立刻起身,不一会儿,一名护卫先过来覆命。
「报告首领,我们在木栅场子边缘找到了宋姑娘。」
护卫才说完,宋隐儿便在其他几名护卫的包围下走了过来。
拓跋司功看着她冻成青白的脸庞,看着她睫毛的那层冰雪,知道她冻坏了,但他更担心的是其他的事。
「你进去里头了?」他严声问道。
「我找不到门,没法进去。」宋隐儿牙齿打颤地说道。
「你们全退下。」拓跋司功说道。
护卫们退下之后,拓跋司功坐在原地,看着她狂跳不已的颈脉搏。「你在怕什么?」
她扬眸看向他,脑中想到的却是那一座座的土堆,心中不由得加速了起来。
「说──」他命令地说道。
「我怕说谎的你!」她握紧拳头瞪着他,决定彻底发挥她心痛的这个部分,好让他无瑕多心。「你分明就是去找师采薇,为什么要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她转身要逃走,可一件黑裘在下一刻披上她的肩,她整个人也在同时被他的大掌往后一拉,揽向他宽厚的怀里。
宋隐儿被旋过身,面对着他黑冰眼眸。
「走开,我不想和骗子在一起!」她将双手挡在他胸前,拼命地抗拒着。
「我没有骗你。」他让她的脸庞贴到他的胸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到火坑边。
她呼吸到他胸前飘出淡淡香气,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怎能怪他狠心呢?若不是他用尽人性救活了她,她或者还有机会说服他取消活人生祭……
拓跋司功牢牢握住她的下鄂,不许她别开眼。「我去找师采薇,是要警告她不许对你多嘴。」
「可她分明衣衫不整。」这点她看得很清楚。
「那与我无关,不过,她这段时间若想衣衫整齐,只得靠别人了。」
她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着急地问道:「你、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的举动,唇角似笑非笑地一扬。
「也只有你这么不怕我。」他握住她的手到唇边落下一吻。
「她怎么了?」她怞回手,再一次抓住他的衣领。
「我要离开,她硬是要攀着我不放;我推开她,她还是不撒手,右手骨折了。」他神态漠然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她倒怞一口气,急着问道:「她没事吧?」
「我已经叫大夫去看她了。倒是你──」他紧盯着她的眼。「你相信我了吗?」
「她都骨折了,我还能不相信吗?」她苦笑地说道:再一次发现这男人除了对她之外,真是无血无泪的。
「在外头待了半个时辰,冻坏了吗?我让大夫过来看看……」
「我没事,只是脸和手都好痛、好痛,你替我搽药就好了……」宋隐儿把脸庞挨在他的颈间,看似撒娇,实则是不敢让他看到她眼里的不安。
「穿这么少也敢在外头待这么久。」他冷声说道。拿出柜上的冷玉膏。
他低着头专注地替她抹药,专注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宋隐儿凝望着他,想搂着他,安慰他,却告诉自己不许对他心软。
他今日让人骨折,那么明日呢?她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好了。」拓跋司功在她发间落下一吻,拥着她到一旁长榻躺下。
宋隐儿偎在他怀里,拉着他的手臂环抱着她,很快地闭上眼。
拓跋司功看着她将他当成唯一依靠的模样,刚硬眼里闪过一丝怜爱。他大掌抚着她的手背,轻声地说道:「幸好你没事了,我还以为……」
要是她知道了真相,他肯定会──
失去她!
拓跋司功才安下心,感觉有一股温热液体从胸腹间一涌而上,冲上喉头。
他举袖捂住那口温热,他低头一看,却看到上头的鲜血。
「你说你以为什么……」
宋隐儿睁开眼,没想到却看见他唇边染着鲜血,袖子也染上了血清斑斑,眼泪当下便掉了出来。
「你吐血了!怎么会这样?我去叫大夫!」她伸手用袖子去抆他唇角血渍,转身就要下榻叫人。
「不用……」拓跋司功感觉到她的关心,心头才滑过一阵欣慰,一口鲜血又在喉头里打转,再度呕出血来。
拓跋司功很快地恢复了镇定,因为他知道这是体内魔性不许他有太多人性,但他没法子阻止自己唇角上扬,尤其是在看到她的担心脸庞时。
「你躺下、快躺下!」宋隐儿哭着将他的脸庞搂在胸前,想转身往外跑,却又不忍心离开他,只好对着外头大叫。「宋轮……宋轮……」
「宋姑娘,怎么了?」宋轮立刻站在门口待命。
「没事,你退下。」拓跋司功低声说道。
「什么没事,你明明都……」
拓跋司功捂住她的唇,不让她多说。
「我没事,只是一时激动。」
「我天天也激动,怎么没见过我呕血!」她哭着说道,挣扎着想跳离他身上去找大夫。
「我保证让我睡一觉便没事了。」他将她纳在怀里,闭着眼调整气息。
「为什么你会没事?你明明呕血了。」她紧盯着他,就是不相信。
他紧抿了下唇,不情愿地睁开眼。
「我如今不该有太多喜怒哀乐。」
「所以,你的呕血是因为我……」知道他的呕血是他体内天人交战的结果,她急得眼泪怎么样也没法子停下来。
拓跋司功拭去她的泪,定定看着她。「不许你自责,也不许你担心这些,你只需要顾着我,只需要陪在我身边一生一世,知道吗?」
她瘪着嘴,忍着哭泣,巴不得能代他受这一切的苦,巴不得能窝进他的身体里拥住在痛苦中挣扎的他。
可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窝在他怀里,紧抓着他颈间的香囊,绻缩着身子感觉自己心痛得就快死掉!
他真的没有塔海长老说的那么可畏,至少他爱她的这颗心还是属於人性,但这份人性却让他受苦了。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他问,因为想听她的声音。
我宁愿自己能代你受苦!她想这样说,却又怕再度牵动他的情绪,於是,她轻声说道:「我要这样抱着你抱很久、很久。」说完,她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大声。
「看来你的肚子不这么想。」他侧身拿过几案边那个鎏金团花八棱银奁,知道里头总是会装满她为他亲手做的点心。
她红着脸,掀开银奁,拈起一方白糕放到他唇边。「一时手痒,想着还有很多东西没做给你吃过,所以干脆全都做了。」
他因为入口的美味而柔和了神态,但她看着他咀嚼的模样,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她知道他有很多的情非得已,知道他会走到这个地步,无非也是因为救了人。
她比谁都舍不得他,但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送死?
「再吃一点,我要把你喂成大胖子。」她又喂了他一块白糕。
他抚着她的脸,也拈了块莲花小点送到她唇边。
那一晚,他们吃饭吃足两个时辰。稍后,他搂着他在窗边长榻躺下,与她一同看着窗外的落雪。
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忍不住便想一笑再笑。
可每一笑,他便想要呕血。
他只好镇定心神,只好静静地搂着他锺爱的女子,默默用他的眼、他的双手,双唇无言地告诉她他对她的眷恋。
而她搂着他的身子,怎么样也不愿松手。
毕竟,大婚之日在即,活人生祭时刻也将展开,她能够这样待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必须要找塔海长老,她要带着欧阳香和师采薇逃走。
然后,她会回到拓跋司功身边,成为他唯一的女人,她赌他不会忍心将她送上活人生祭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