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灯火通明,场面少有的凝滞。沈辞宁到时,正厅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家中的人都到齐了。
下人林立在侧,董氏坐主位,严谨在一旁,多日不见的男人,她的夫君一袭湛蓝色的衣衫,长身立于正堂中。
男人的旁边立着她的姐姐,严凝在旁边哄劝问,让她莫要再哭了,沈湘宁身上还披着严韫的同色系湛蓝色大氅。
香梅跟在她的旁边亦步亦踌。
“儿媳给婆母请安。”沈辞宁先给董氏福身请礼。
董氏见她处事不惊,带有凝意的脸上渐缓出笑意,“来了。”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沈辞宁的身上。
她站在严韫的左前侧,许是刚起来得匆忙,外头披了件嫩青的斗篷,将她整个人的身形笼罩其中。乌发松松挽全,发鬓旁溜了碎绒发,露出一小截细嫩雪白的后颈,烛火映照着她并未佩戴耳铛的耳廓,笼着一层暖黄的薄光。
行了礼后,她并未有动作,不曾转身看他,也不曾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单是站着。
“今日叫你过来,是因为”董氏看向严韫和沈湘宁,适才听了个大概,着实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不是自家的事情,可人是严韫带回来的。
董氏欲将事情丢给严韫,让他自己开口说明,男人还没思忖好, “辞宁”沈湘宁先打破僵局,开口喊的少女。
她匍匐到沈辞宁面前,抓着她的手,哭着说, “姐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就看在我们姐妹多年的情分上,帮帮姐姐。
沈辞宁神色平静,她还是没有开口。沈湘宁一直哭,眼泪怎么都掉不完的样子,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女避开沈湘宁的求助,转看向严韫,终于跟他对视了,男人见到她的眼眸平静,澄澈透亮的眸子里头似有水光,又仿佛看错了。
“”,她的唇翕动了动。
“姐姐要辞宁如何帮你”她轻轻说了一句,这是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她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几日来,今夜或许是因为喜爱的针线,罕见的睡得平稳,刚入梦没多久便被唤醒,打碎。
她的脑子里只有几个字,香梅告诉她,严韫回来了,带了她的姐姐一道回来。还在来的路上告知沈辞宁,在正厅里依稀听到了和离的字眼。和离
沈辞宁浑浑
噩噩,一路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到正厅的,是梦境她的掌心好疼,在路上掐的,疼痛提醒她不是梦。怎么帮她能帮什么。
“大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总要说清楚吧什么帮不帮的,要小姐如何帮您小姐近来身子不适,您不要这样摇晃她。”
香梅挡在沈辞宁前面,隔开沈湘宁的手臂。董氏也是被闹得晕了,竟然忘了叫几人坐下再谈。
沈湘宁的陪嫁婢女三言两语解释说,因为孩子没有保住,崔世子责备,两人起了争执,一怒之下要与沈湘宁和离,和离书已经写好了,还叫她滚,说再也不想看到她。
“昭庆侯府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我”
“辞宁,我没有脸面回去,除了爹娘,姐姐就你一个血肉之亲,你暂且让姐姐在这里躲躲好不好侯府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等我想想,崔宥冷静下来,我再想办法,看看此事有没有回旋之地
后来沈湘宁说什么,沈辞宁都不大听得清楚了。
夜色已经那么晚了,严韫不是在大理寺忙碌吗好久没归家了。姐姐前脚和离,他后脚便知道了
看男人行色匆匆的样子,是迫不及待跟姐姐见面,从大理寺出去,接了姐姐一道过来。人也带进门了,事已至此,还问她做什么
严韫丝毫没有顾及她的颜面和感受,他有考虑过她吗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先斩后奏,通知而已,就像是当初发生的事情。通知,告知。没有人真正询问过沈辞宁的想法,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在乎。
沈辞宁只觉得讽刺至极,今日收到后令她觉得甜蜜的针,此刻深深扎到了她的心里,疼得她浑身都在窜气。
斗篷之下的小手攥捏成拳,她整个人肚子都觉得不适,反胃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她不想失态,奋力压了下去,生生将鼻端的酸涩给憋回去,不能落泪,才不至于叫人看了笑话。
“此事夫君如何看”她低着头,问男人。
窥见她眼里的水色,严韫的眉头皱起来,沈湘宁连忙用手肘碰了碰她的婢女,后者即刻会意。二小姐,严大人,我们大小姐小产不久,身子正是虚弱不堪的时候,未免老爷夫人担心,她不敢回去,如今外头又冷,怕找了客栈又被人知道,
届时闹得满城风雨,还盼着二小姐和严大人能够发发善心,容留小姐一晚罢
严韫看着沈辞宁,她又一次避开了严韫的目光,吸了吸鼻子。
二小姐与严大人六个字,听听,关系都撇开了,没有人会把沈辞宁当做严韫的夫人。严夫人,好像没有人叫过。
“二小姐,您在府上的时候,大小姐对您多番照拂,从未有过一丝怠慢,有什么好的,一直想着您,就算您犯了错被老爷责罚,都是大小姐给您挡下的,您还记得吗
香梅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开了腔, 小姐自幼懂事听话,什么时候犯错让大小姐帮忙挡过沈湘宁看向严韫,话却是对着辞宁说的, 妹妹,你都忘了吗沈辞宁拽住香梅,朝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严大人,您当初来沈家的时候,不说别的情意,小姐对您亦是助益良多,老爷对您更是提携有加,有了沈家,才能够促使您平步青云,如今沈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您能不能帮衬一把严韫的眉头蹙了起来。
沈辞宁单是听着,默不作声。
实际上不需要人说这许多,严韫对姐姐情根深种,已经带了她回来,绝不会对姐姐不管不顾的。董氏见两人都不说话,好似在比着谁更沉默。一时摸不透到底是个意思。
沈湘宁以退为进, 妹妹不谙世事,前半生一直孤苦,如今得嫁严大人,过上了幸福平稳的生活,姐姐不详,实在不应该再来打搅妹妹,都怪我深夜叨扰了,章珠,我们走。言罢,就要领着随身的下人出去。
严凝拽住她, “湘宁姐,你不要走,我留你啊。”言罢,瞪了铁石心肠的沈辞宁一眼。“要不是湘宁姐,你能嫁给我大哥过那么好的日子吗”
沈辞宁闻言,头次被严凝怼得快要气笑了,好日子她垂下睫敛下情绪。这算是好日子吗
严家有什么好的,喜怒无常,心不在她身上的枕边人,冷嘲热讽的小姑子,尽心尽力伺候的婆母,到了关键时刻却没有替她说一句话。
到了严家,衣食无忧,外人来看,是她踩着自己的姐姐,抢了原本属于她的良人过上了好日子。
可一切,压根就不关她的事情,真相固然不重要了。
所以,姐姐的苦难是她造成的昭庆侯
府是她让沈湘宁嫁的吗为什么姐姐过得好时没有人提到她,但凡日子不顺心,便是她的错了。
“大哥,你说句话啊”严凝催着严韫开口留下沈湘宁。察觉到沈辞宁不开口,便知道她不想退步让沈湘宁留下。也是,这沈湘宁若是真的和离了,那她呆在严家,万一跟严韫旧情复燃。
沈湘宁正是踩着这一点,她这妹妹不肯退步,怕她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不正是说明了严韫对她并不是那天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在意。
眼下她假孕的事情被揭穿,在昭庆侯府已经待不下去了,她跟严韫
“小妹,不要插嘴”严谨在旁边也是跟着干着急。
他沉不住气,觉得沈辞宁孤立无援,又想不到方法如何帮沈辞宁说话,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你听大哥的决断就好,不要闹。”严谨能做的,就是把严凝拉走。
“二哥,你放开我。”
“闭嘴。”
沈辞宁始终不表态,沈湘宁在严家的后助没有人了,心下也有些慌, 严韫,谢谢你今夜带我回来,不叫我丢了面子。
“可也都怪我,扰了大家的清净。”
“辞宁,你过得舒坦便好,姐姐就你一个妹妹,今日姐姐出去不会给你添烦忧了,将来若出什么事情,也不会叫人诟病到你的身上,妹妹放心。
经过此一言,严韫开口了, 慢着。
他之所以把沈湘宁带回来,正是因为沈湘宁和沈辞宁两姐妹的缘故,若是沈湘宁不回沈家,在严家的门口出了什么事情,难免不会波及到沈辞宁的头上。
少女第三次看向他,对上男人的眸子,轻声问, 夫君要留下姐姐么
“沈辞宁。”他叫了她的名字。
还没有说,少女看着他,唇边忽而蔓开了笑, “我明白了。”“辞宁听从夫君的,没有异议。”两句话,她又把脑袋给埋下去了。
严谨和香梅极不理解,同时喊了她, 嫂子“小姐你怎么”
若说到底,最开心的人当属严凝和沈湘宁了。湘宁姐,你与我同住吧
董氏身旁的婆子,在这时候讲道, 凝小姐尚未婚嫁,实在不
宜收留世沈大小姐。真要被人知道了,放在什么地方合适这便棘手了,严家的院子就那么几方,纵然有多余的,也不好留人。
沈辞宁开口道, “北苑地方大,姐姐便随着我去北苑安置罢。”说完之后,她又笑着问了问严韫, “此番布置,夫君可觉得妥当”
香梅简直不理解沈辞宁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何能够让沈湘宁入住北苑连她都感觉到大小姐来者不善了
小姐这是引狼入室啊。
“明日我会让人隔了苑子,先叫她居到北苑旁的院落。”就是原先打穿墙的那一处,本来也是做客厢房的地方,只是北苑的墙打穿了,如今归属于北苑。
隔得还挺远,不过是没了墙面在中间隔绝。
暂且如此。男人说道。少女始终笑着,像栀子花开, 好。
说定了之后,沈辞宁起身,有条不紊吩咐旁的人收拾院子,添置沈湘宁要用的物件,再让人去找郎中。
恰在此时,董氏忽地开口,叫她不必忙碌了。“南苑不缺东西,我让下人准备。””就让人留在我的南苑,不过去叨扰了。”
“韫哥儿也有些日子没同你媳妇在一处,这一趟难得回来,你二人好生说说话。”严谨听明白了,母亲是要叫大哥好生安抚嫂子。
董氏又讲道, “正巧我今日身子不适,叫了郎中来,一道看看。”
沈湘宁推拒道, 多写伯母忧心,湘宁的身子已经看过了,旁边也有医女照看着,夜深便不叫郎中来了,伯母既身体不适,不如让我身旁的医女瞧瞧
董氏没有接话,在她的目光中,沈湘宁身体略有些发毛,她面上维持着歉笑着。
夜里深了,湘宁在这边只怕扰了伯母安静,跟着辞宁好些香梅正高兴能帮小姐把人给推出去了,不料,沈辞宁接了话。
“婆母身子不适,辞宁留在这边守您针灸,夫君带姐姐过去北苑休憩。”此话一出,饶是不喜欢沈辞宁的严凝也愣住了。
众人看着她的脸上带着善解人意的宽和,觉得很怪。适才她并不乐意沈湘宁进门,眼下却
严韫眉头紧锁, “沈辞宁。”他又叫她的名字,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少女的宽和大度叫他心下十分
不悦,她就这样将他拱手让人
她仰着小脸,对上他。
分明是在笑,看着她的眼睛,却叫人觉得她眼底有好深的一片忧愁和苦意,浓到散不尽。“听母亲的安排。”他与她说道。
插曲很快过去,沈湘宁最终还是留在了南苑,严凝和严谨散了。沈辞宁默默跟在男人后面回北苑,她一直低着头,不吭声。
落了好几步,严韫停下来,沈辞宁不防,眼看着就要撞到他的后背。严韫捏住了她的手腕, 小心些
她好似回神了,又好似没回神,整个人都没什么精气神,仿佛一具行尸走肉,神魂不在的样子。从他的大掌中抽回自己纤细的手腕,微微退离了他。
想起香梅说她近来身子不适,眼下天色已晚,想必是累了。“还能走么”他问。她点头, 能走。一路无话,严韫本以为她会在半道问起,如何遇上的沈湘宁,怎么会带她回来
毕竟她方才不愿意,也不曾松口让沈湘宁留在严家。
一直到洗漱完后,她始终安静,没有问,也没有过多说几句话。偏生看也看不出什么怪异,挑不出她的错。正因如此,严韫的心里堵了。
躺下来后,他看着里侧,闭上眼安睡的沈辞宁, 往日里我叫人送来的玩意,你可收到了“收到了。”少女不曾睁眼,平静回道。
“可还喜欢”
“喜欢,辞宁谢过夫君费心搜罗。”她话说得很平缓,真要喜欢应当笑的。沈辞宁没有笑,更没有睁眼看他。
沈辞宁,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严韫思忖片刻,率先开口。少女没有即刻回话,好半响之后,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半转了点身子。他的心绪也随之浮动,等着她的后话。
谁承想,沈辞宁问道, 夫君近来事情很忙大理寺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忙到抽不开身,姐姐一出事,他便去了。
沈辞宁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越发觉得心寒。她为什么还要确认一次伤了自己。她太过满足了,一些物件便将她打发了,无怪别人瞧不起,严凝总说她小家子气。
此刻,她也觉得自己很是轻贱,压抑许久的泪水涌上。男人靠近沈辞宁,寒梅冷冽的香气袭来,令
沈辞宁心尖一塞。
问起他的事务,想必近些日子他没有回来,她也应当想念他了罢
他主动说起前些日子大理寺牵扯的事情,一直忙得不可交加,沈辞宁默默听着。男人低沉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她察觉不到半点缱绻的温情,心下有的也只是冷。
见她乖顺,不曾喧闹,严韫不由自主朝她靠近,伸手揽过她的腰肢,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浅浅一吻。
沈辞宁闭上眼睛,小小一个被他抱着,忍了好久的泪水晕出来打湿了她的长睫。
“过些时日手头上的事情过了,我得空,带你去梅州看看。”沈辞宁还没有出过广陵,那地方草长莺飞,民风朴素,她应当会喜欢。
又来了,次次闹不愉快后,他会给的甜枣。
沈辞宁轻轻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装作若无其事, 嗯。“多谢夫君。”她终于也慢慢学学会了真正的演戏。
虚与委蛇,攻于心计。他眼中的沈辞宁便是这样。少女一言不发,由着他拥着。
翌日,严韫告了大理寺的假在家,他有些时日没有陪同沈辞宁,见她神情郁郁,也不闹,想着推了那边的事情,抽了空陪她。
再者,沈湘宁那头的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
昭庆侯府一直没个风声,严家的人不好直接上门问。
依照沈湘宁的口吻是说此事悄悄办的,在旁人看起来,她和崔宥仿佛只是因为孩子起了齣器闹了别扭,何至于就闹到了和离的地步。
沈湘宁夜里不见,侯府竟然也不派人出来寻。
董氏说, “沈小姐在家中长住下去不好,当然若是你没出这杆子事情,姐妹之间走动,来来往往的,我们严家自然是万分欢迎。
“事情总要了结,这到底是侯府的事情。”说来说去,严家不打算插手。
儿女私情掺和在里头,就怕闹翻了后宅不宁,因此董氏站了出来。意思便是沈湘宁不能不明不白住在严家,真要是长住,也得有名有分。人都送回去了,沈家总不能再送来吧
沈辞宁搅动面前的白粥没有说话,董氏说话时,她便给董氏舀汤,等着她说完话,放凉了喝。严韫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垂着睫,经过一夜,精气神也没恢复多少。
也
怪湘宁昨日糊涂,给伯母带来麻烦了,湘宁一时气愤,从侯府出来,怕父亲母亲忧心,不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