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彬彬有礼又温柔可亲,拉着王家主谈论时局也能信手拈来。
王家主越来越心惊。
有那么优秀的亲兄长在头顶上,九郎完全可以做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郎,懂些风花雪月的玩意也就罢了。
可他竟然也文韬武略,满腹经纶。
谢家在培养后代上面不遗余力,如何不叫人敬佩。
“江州看似在最安全的后方,前面有豫州,左边是荆州,右边是扬州,但只要兄长在这里放开关口,胡骑就能沿着豫江驰道一直往下”谢九郎信手在堪舆图上一指,“就能直达王家主所在的安全之地。”
“谢三郎是疯了才放胡军进来”王家主瞪起双眼,随即反应过来,又沉下脸色道“还是你们谢家想用这卑劣的手段威胁我配合”
谢九郎微微一笑,“并非是威胁,而是想要告诉王家主,江州的安全是豫州、荆州、扬州给的,一旦这三州沦入战火当中,江州又怎么能幸免唇亡齿寒的道理,王家主比小辈更能明白。”
王家主望着面前的堪舆图。
大晋的国土图几乎每一年都要修正一次,因为北胡的侵占,原本是正统的中原沦陷,王室不得不迁都南移,而边境线更是在逐年南推。
就像是被火舌舔舐的纸,边沿已经被烧得坑坑洼洼,被完全吞噬只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他们都没有胆量去正视这个难题。
他的心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对北胡的兵力
“家主,外面来了人,说是求见您。”
王家主一挥袖子,背过身烦躁道“不见不见”
跑腿的侍从又道“他自称自己姓程,是江公的学生,受了江公的托付过来的。”
王家主蓦然转过身,不禁大步往前走了两步,颤声惊诧道“江老”
谢九郎趁机道“王家主曾经也与江老有着相同的主张,只因为彼时朝廷上一派倒向不战守国,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兄长一定会战,陛下一定会战”
太极宫沸反盈天,两方的人各持己见,已经争得快要当场扭打起来。
就连谢公在场都按不住他们的激烈,甚至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谢家不过想要趁火打劫,打击其他世家,一家独大,将来指不定还要窃国求荣。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环佩声,似是有女郎脚步轻盈却有快
速行来。
不多乎,宫殿的大门处逆着光站着位身着华服的宫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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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后宫空置,只有一位出自庶民的贵妃,所以来人的身份毋庸置疑。
“此乃陛下理事的太极宫,后妃不可涉足”一名老臣立刻拄着鸠杖,大声斥责她的无理与冒犯。
齐娴没有理会,她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抬脚跨过雕花镶金的门槛,直朝皇帝皇甫倓而去。
皇甫倓从龙椅上起身,却没有阻止齐娴的大胆,直到齐贵妃走到他身边。
老臣没料到新帝比他的兄长还要荒谬,气得一甩长袖,愤慨道“简直荒唐”
齐娴望了老臣一眼,蓦然将手里的东西往阶下一掷。
裹布散开,里面滚出来的居然是一颗狰狞的头颅。
“论到荒唐,哪还能比得上诸位”齐娴昂首冷声道。
胆子小些的臣子忽然看见地上滚动着一颗死人脑袋,吓得惊叫一声险些跌倒在地。
其他大臣也对齐娴这等行径十分震怒。
不过齐娴迎着他们的目光,并不畏惧“这是我兄长在阵前割下的北胡大将头颅,不管你们如何视而不见,北胡日渐壮大,野心勃勃,是卫将军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也是我兄长这般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流民军顽强抵抗,才保了你们在这建康城里日复一日的荒唐享乐”
她扭头看了眼皇帝,脆声道“如今我们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是不战则败”
皇甫倓看着她,扭头望着下首的群臣。
“贵妃所言既是吾之意”
“陛下”老臣们纷纷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道。
皇甫倓面容凛然,一挥手,“即日起,全境备战,重振国威”
他的声音铿金戛玉,在大殿之中回荡。
带着不可挽回的决绝与坚定。
回应他的除了殿内一些主战臣子的高呼吾主英明,似乎还有远方那振奋人心的呐喊。
温家营里,枪戟冲天,声浪如沸。
“战战战”
富商的庄子外,奉岗的流民握紧拳头,群情激昂。
“我们不弱我们能胜”
江州王家,部曲们披甲持矛,整装待发。
“出发”
大晋的异动传至赫拔都耳中,他立刻召群臣商议对策。
冲动的察答卡立刻道“王上,这些晋狗不过虚张声势,他们的实力我们早已清楚,请王上下令,让我领兵迎战要他们彻底死了这条心”
赫拔都拍着膝盖,“好”
“王上,据我所知,应当按兵不动。”江公不紧不慢开口道“察答卡的用心是好的,但是冲动坏事啊。”
察答卡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险些还忘记你这个晋狗了放你娘的狗屁,再不集结兵力,难道等他们真的打过来吗我呸你们这些阴险歹毒的晋狗
”
赫拔都出声“江公有什么说法”
江公面色不改,“大晋以世族为先,世族当中看重的是家族的利益,必然不能上下一心,大晋皇帝想要证明自己的能耐,所以才拿北胡开刀,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地位才是危在旦夕。”
“哦”赫拔都嘴角勾了勾,“怎么说”
“他触犯的是世家的利益,为了利益,世家断不会容他,在出兵之前必然先会引起内乱,王上当知道老臣就是因为主张削减世家特权,强征世家部曲增为军用,才被按下罪名,关进大牢,险些丢了性命。”
“我倒是记起来了,江公曾经还是一心想要劝皇帝对付北胡的人。”赫拔都声音发笑,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怪诞。
江公缓缓跪下,低头谦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还是大晋的忠臣,如今老臣事事为王上着想,断没有一点私心。”
察答卡大喊道“王上不可轻信他”
赫拔都挥了挥手,自负道“本王才是天命所归,就连如此赫赫有名的人才都奉我为主,大晋气数已尽”
察答卡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入耳。
他盼望大晋早日陷入内乱,他好趁虚而入,成就大业
可是直到秋收,赫拔都也没有等来大晋内乱的消息,反而听见谢昀已经在江东集结了十万兵马。
他意识到自己中了缓兵之计,气势汹汹带着兵驾临江宅。
可江宅遍地都是死人,这些人身上没有伤口,脸色都呈现不自然的青紫,显然是中了剧毒而亡。
他用马鞭把躺倒在屋外的江郎君狠狠抽了一顿,也难解心头怒火,命令人去找那个胆敢欺瞒自己的江公。
是死是活,他都要狠狠折磨他
最后他来到燃着熊熊烈火的祠堂。
江公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形销骨立在火中央,怀里抱着一颗已经腐烂的头颅。
即便那形貌已经不成形状,但是赫拔都还是马上意识到这是他丢失的战利品卫将军的头。
江公看见他,不但不惧怕,还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吾与怀闲十五相识,引为知己,结为兄弟,我们志同意合,立誓要为民为国奉献一生,吾弟已去,为兄岂敢不随,今日这烈火就贺王上大败”
赫拔都气不可遏,命令侍卫立刻进去把他从大火里拉出来。
不以酷刑加之,他难消心头大恨。
可是那火越烧越大,浓烟滚滚,不但外面的人进不去,江公在里面也像是一截枯木逐渐弯曲了、萎缩了,最后痛苦地蜷缩在火海里。
“贺、贺咳咳咳贺、我朝大捷”
卫将军枯草一般的头发被火燎着,转眼就烧得汹涌,一犹当年骑着烈马,英姿勃发的将军。
“文定,你说若是以后再没有像你我这样的文臣武将了怎么办”
“会有的,等你我老了,就会有人来接替我们,不
会让这壮丽山河无望”
赫拔都离开江宅,立即传信命令各部族,紧急集结大军。
与此同时,临近两国交界的地界,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皆有骑着马飞驰而过的苍卫身影。
“谢家开放所有坞堡,十日内速速撤离”
声音不断重复,直到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至于其他地方,亦有不同的声音。
“王家开放坞堡”“庾家开放坞堡”“萧家开放坞堡”
世族耗费巨资把坞堡建成了自己的庇护所,如今在这场旷世大战拉开帷幕之前,开放给了孱弱的黎民百姓。
里面有老人、妇人还有孩子,她们家中的男人或编在军中,或在后方运送补给。
她们的安危就是他们最牵绊的地方。
谢昀给出的承诺,必不会失信于人。
二十日后,黄昏。
赫拔都带着亲信站在高耸的城墙,遥望河对岸的晋土,手里是一封来着大晋皇帝讨伐的檄文。
日沉西山,在他看来就是大晋行将就木的昭示。
他捏皱手里的檄文,寒声问道“他们打算从何处出击”
亲信低垂着脑袋,咽了咽唾沫,紧张道“檄文上说,凡烽火燃烧处。”
沉入地平线的太阳带走了光明,天地之间被黑幕笼罩。
罗纨之正领着一些老弱妇孺躲避到安全的山间庄园,正站在山腰,往远处眺望时,看见了荆州新康方向的烽火台烧着了。
远远的,犹如一枚闪亮的星子,随后它旁边的临衢,更远处的南广
无数的烽火连成了一条曲折的线,横跨宁、荆、豫、江、扬五大州,拦在了大晋的边沿。
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壮举,从未有过的团结。
罗纨之不由热泪盈眶。
她知道在每一个烽火台之下都聚集着万千普通人,他们的身份是父亲、是儿子,是士卒、是佃农。
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1
一个人是微不足道,可成千上万的人足以掀起令人惊惧的浪涛。
“月大家”小女童的声音在她腿边怯怯响起。
罗纨之低头看着她。
“月大家,你说,我们能胜吗”她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声音略带着紧张。
罗纨之察觉到了周围的安静,在微弱的光线中。
无数的眼睛都看着她,仿佛把她当做了主心骨,当做可以依赖信任的人。
“会的。”她迎着那些目光肯定道,蹲下身抱起小女童,又指着远处的烽火道“父亲要保护年幼的孩子,孩子要保护年迈的父母,你所看见的地方,有着许许多多的父亲也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为护家园,护亲人,他们一定会胜的。”
小女童若有所思,握着小拳头道“我长大后,也会保护他们的”
罗纨之破涕为笑。
人并不是藤蔓,只会依附乔木,他们终会成长,变成乔木。
若为乔木,当顶天立地。
小为护家,大为护国